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個人資料
塵凡無憂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瓜熟蒂落(小說)

(2015-05-08 09:20:52) 下一個


 

隋仁瓜躺在床上像躺在一片潔白如雪又蓬鬆如棉的雲朵上。四周深夜的靜謐幽黑在仁瓜的眼裏卻顯得無比明媚亮堂。他好像突然有了一種神秘莫測的本領,可以一眼看到一幅浩瀚無邊的畫麵,無數熟悉又鮮明的場景和麵孔穿越了各自時間與空間的囚禁和束縛生動平展地鋪放在這個畫麵之上。

若幹年前還在家鄉的庭院裏嬉戲玩耍的自己怎麽會想到有一天他會有這樣的本事呢。仁瓜布滿光陰和世事的臉上浮起一層孩子似狡猾天真的笑容,就像看到小時候頑皮好動的他去爬葡萄藤結果跌落在地上,盛夏的陽光透過密密的葡萄葉在他的小臉上撒了一把細碎憐愛的金子來安慰他,於是他就清清脆脆地笑起來。

 

那笑聲像是一串象征漫長生命開始由此啟程的搖鈴,帶他隨著時間的無影列車進入眼前一個個動漫畫麵一般瞬息被切斷完結的散漫零碎卻又渾然天成為一體的風景裏。

跌落在地上笑起來像一隻機靈的小猴子的仁瓜看到母親從屋內走出來。青藍色老式 斜襟褂子穿在母親身上別有魅力風情,不過他那時候隻能感覺到母親的溫柔慈愛。仁瓜的父親在戰亂年代消失音訊十年,每一個知道他的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有一天他卻突然一臉風霜地出現在自家的深宅大院之外。

這個舊時代官商家庭的大少爺因為染上了抽鴉片的惡習,在家族大部分產業被當時政府收沒之後,終於跟抽銀子一樣把家業抽到隻剩下這一座老宅子。他音訊杳無的十年在哪裏幹過什麽事見過什麽人經曆的是榮華富貴還是窮困潦倒沒有人確切知道。他也從不解釋。他隻是推開院門走進自己的家裏理所當然地做回一家之主。鴉片是戒了卻又以煙酒為友終生再未戒除,直到老死那天還抽了一口大前門煙。若是能夠走出家門到附近的小賣店再喝一杯老白幹對他來說一定是死而無憾了。不過那時候他已經不能挪動自己的身體,他躺在自家的火炕上像一片已經腐爛到千瘡百孔的枯葉再無回返生命的跡象。

據仁瓜的哥哥告訴他,他父親死時像一堆他一輩子抽過的那些煙灰一樣堆放在破舊的棉被下麵並一陣陣散發出濃烈嗆人的酒氣。誰也不知道死前那一刻他心裏究竟怎樣評算他的一輩子有沒有後悔有沒有遺憾有沒有最終原諒仁瓜的母親。

 

仁瓜的母親在仁瓜父親回來那一年大起了肚子。一個自己帶著兩個幼子在一座空蕩蕩大宅子裏的美麗寡婦格外引人注目。這個一舉一動都會撩起男人欲望想象的隋家大少奶奶安慰了無數男人獨眠的夜晚。他們寧願相信她是寡婦隨時都有可能被他們莽撞激烈的情欲占有。

仁瓜記得小時候家裏出入過很多街坊女人,她們帶著同情與安慰的嘴巴和表情而來,其實無不暗自懷揣著尋找氣味的鼻子收集消息的耳朵和拍攝蛛絲馬跡證據的眼睛。女人們無不防備著她勾引自家的丈夫就像一隻隻在河邊走的鞋子時刻防備著河水出其不意地打來一般。

在這樣周全而嚴謹地關注下,幾乎所有真正細心的人都注意到仁瓜母親的肚子在仁瓜父親回來後隻大了不到六個月就生出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女孩。女嬰甩開她初入人世無所顧忌的嘹亮啼哭的夜晚伴隨著一個女人極力壓抑克製也無法掩飾的撕裂人心的哭聲騷擾了很多男人女人的夢境。每個心知肚明的人都在這哭聲中演繹了活色生香的故事來佐料沉悶無趣的日子。於是那些個夜晚成為那個小小的鄉村難得的風光旖旎纏綿銷魂的夜晚。

仁瓜的父親認下了這個女兒並不意味著原諒了自己妻子的不貞行為。在他眼裏即使他在外麵逛煙花巷柳出入青樓娼窯他的女人不可以有半分德性上的差池。一個貞淑的女人應當恭敬自覺又甘願並且引以為榮地穿著一條貞潔褲,除了自己的丈夫沒有人可以解開,哪怕是死也要保全它。

 

父親的歸來和妹妹的出生對仁瓜來說隻是憑空多了兩個人而已。對剛十幾歲的仁瓜來說人就是平板單麵的人,他們沒有酸甜苦辣的故事和豐富曲折的內心。父親除去嚴厲冷漠就是煙酒不離嘴,好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加上仁瓜的財主外公家不停斷地救濟,他們家總有一些值錢的東西緩慢流出家門而維持著破落大富之家的門麵。

仁瓜是在他身體裏那些原始的生命熱力破土而出猛烈衝動撞擊他的被世俗灌入的約定俗成的條條框框的夜晚開始明白了父親對母親的冷漠蔑視和敵對的根源。即使妹妹也成為了仁瓜的屈辱之一但是活潑美麗的妹妹讓他覺得一切都可以原諒。他在這種一切都可以原諒的視野中看到了在父親的無形折磨中迅速走向枯萎的母親。她再也沒有煥發出當年從門後麵走出來時的那種攝人心魄的光彩。

那個男人是誰仁瓜和哥哥都知道。他們始終心照不宣地守口如瓶。但這不代表他們從心裏原諒了那個曾經帶給過他們父親般慈祥的三堂叔,甚至隱約地帶著怒目的恨意:他讓他們依賴的母親,這朵在人世間飄搖的花朵曾經開得有多美凋謝得就有多觸目驚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從來不怨母親。即使是從男人的角度從丈夫的角度他都覺得母親沒有什麽不可以被原諒。他感覺到的隻有強烈地對自己父親的鄙視和憎恨,他認為父親是一個完全沒有責任與擔當的男人卻好像承受了不可承受的屈辱一樣。

 

在這樣的鄙視與憎恨卻又無可奈何的情況之下他隻想遠離自己的家庭。那個在葡萄架下一臉清澈天真散發無憂無慮粼粼歡笑的波光的小男孩走出了夏天的葡萄的香氣。仁瓜響應當時政府的號召遠去邊疆當了兵。

仁瓜是在回鄉探親的時候遇見了家美。那時候的家美——真是美啊。仁瓜在眼前的浩瀚畫麵裏一眼就看到了那日的家美,像一朵初夏水靈靈的花兒在清風裏奔放四溢著誘人的香氣,那香氣穿過幾十年的光陰依然可以直達此刻仁瓜的鼻下。

家美眉眼之間的俊俏嫵媚徹底征服了一身英武軍裝下實際愣頭愣腦毫無女性經驗但看起來卻臨風玉樹般挺拔的仁瓜。很多年後仁瓜問家美她究竟看上了自己當年的哪一點,讓當時做京劇演員風光無限的家美一見鍾情。家美神秘一笑回答,因為仁瓜臉上那一刻努力維持的故作鎮定實則奔突慌亂丟盔棄甲的充滿男人氣息的羞澀而憨憨的笑容。

仁瓜怎麽也沒有想到幸福會來得如此酣暢淋漓。他還沒有徹底搞明白自己是怎麽在天旋地轉的暈眩中拉上了家美酥滑的小手又是怎麽品嚐了她唇齒間讓人迷醉的芬芳,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可愛的小孩,兩男一女。

那時仁瓜已經在當兵的邊疆就地轉業在一家事業單位謀到了一個小小的職位。而家美也終於得到了結束兩地分居對調到仁瓜所在城市工作的消息。一個接一個火山爆發一樣的喜訊綻放著讓人難以置信的滿天煙花般的璀璨盛景。巨大的歡樂充盈著仁瓜迎風鼓蕩的內心讓仁瓜生出此生已足雖死無憾的慷慨之情。彼時彼刻誰也不會料想到災難躲在幸福後麵已經悄悄臨近。

 

家美出事的時候仁瓜正在家中廚房腳下如飛地輕快地來回走著,手中準備著晚餐的各種配料嘴裏哼著歡快愉悅的牧羊小曲,一邊還沒忘記招呼三個孩子不要著急,一會兒媽媽回來一起吃飯。他之後若幹年再也沒有像那一天那麽輕鬆快樂過,再也沒有走出那麽輕快如飛的腳步。因為他生命的天空從那一天毫無預兆地坍塌下來,任他七尺之軀怎麽拚盡全力頂都頂不回原來所在的位置。

家美從車禍手術中清醒過來時就剩下了半截身子。用醫生的話說她能活下來本身就已經是奇跡。而奇跡後麵伴隨而來的是無限荒涼又無能為力的人生,這一點是那麽顯而易見以致沒有一個人肯清晰注釋他們將要承受的奇跡背後的痛苦。

那時仁瓜的大兒子還不到十歲,最小的女兒則不滿三周歲。那是一團墨黑的仿佛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一樣的日子。仁瓜覺得他生命勃發的活力和思想如泉水的能力已經完全被突如其來的命運的蛛網密不透風地魘住。他像溺水而絲毫不識水性的人被無止無盡地缺乏氧氣的水底窒息著,他一直張手揮爪地胡亂舞動掙紮,但是他始終在沉沒在死亡的邊界上無限痛苦而絕望地苟延殘喘著。

都是怎麽熬過來的呢,那些日子。仁瓜可以看到家美那張車禍後完全失神的臉像死魚泛白肚皮睜大眼睛浮於生活的水麵。那個美麗溫柔健康活潑的家美一夜之間消失了,取代的是一個整日披頭散發痛哭失聲破口大罵罵盡所有惡毒的詞語卻又不知道在罵誰的高位截癱女人。她的人生一瞬間全毀掉了毀得麵目全非又無可挽回。

 

家美最初那段時間天天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幹脆死了算了。如果死可以解決問題那麽第一個想活埋了自己的人一定是仁瓜。他無限自責他不該離家出來當兵,不該認識家美,不該在當地轉業,更不該要家美來這個城市團聚。如果沒有這些一步步的軌跡,家美一定還是家鄉舞台上美麗動人健康正常的家美。

但是他沒有資格死。他死了三個孩子怎麽辦。家美怎麽辦。他不但要活著還要一家人都好好活下去。仁瓜在明亮的黑暗中看著當年整日馬不停蹄奔波於家庭單位孩子老婆之間的自己,心生隱隱酸楚。他都熬過來了。他竟然真的像一個力大無比的勇士把這樣支離破碎的生活扛過來了。

仁瓜曾經想求助於自己的哥哥幫他撫養最小的女兒。他一個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半癱的老婆又要養活三個幼小的孩子實在精疲力盡。這樣的懇求被嫂子婉拒。他們夫妻都要工作也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再多一個孩子他們承受不起。他曾經在心裏怨恨過哥哥很多年後來哥哥抑鬱早逝他終於想明白,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繩子上的被拴死的螞蚱都有每個人的酸甜苦辣悲歡愛恨,不是他的哥哥不肯幫他是哥哥本身已經自顧不暇沒有能力幫他。

他著實怨恨過生活連帶著怨恨身邊的每一個人。他的苦楚無處伸冤無處訴說無數釋放。他從那個時候學會了抽煙喝酒。他需要麻醉。需要從一團亂麻的生活中解脫出哪怕一分一秒,需要從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命運中透一口死亡一般自由紓解的氣。

 

有一段時間他和家美對著罵直罵到一家大小都痛哭流涕。那兩個在鄉間小路上一見鍾情的春天的綠葉花朵般的青年男女怎麽會消失得那麽無影無蹤那麽徹徹底底。他也會常常對著不懂事的孩子發脾氣發過之後又無比痛恨自己。他這是怎麽了。他才不到四十歲。他就要這樣過他的一輩子嗎?老天爺為什麽這麽不公平。在他四十年的生命裏他自覺從沒有做過什麽惡事,為什麽會有這樣狠毒絕情的報應。

日子就那麽混亂而痛苦地流逝著。直到他遇到小晴。小晴是仁瓜同事的朋友,年紀輕輕就失去了丈夫,自己帶一個孩子過日子。同病相憐的命運讓兩個正值盛年的男女輕易開始幹柴烈火的花朵。仁瓜從小晴身上撫摸到自己因久違而渴望無比的溫柔甜蜜,那是伴隨著家美的雙腿一同從家美身上消失的過去。他像一個頻臨渴死的沙漠長旅之人抓住一隻不知從哪裏遞來不知是否有毒的水囊而隻管盡情喝飲。

家美知道這件事是小晴趁仁瓜不在家的時候自己尋進門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家美。她希望家美能夠讓她和仁瓜在一起,他們會一起照顧家美和這兩個家。那一晚家美不動聲色地在浴室裏割開了自己的手腕,直到小女兒找媽媽不見才發現家美倒在浴室中。

家美的差點不治和孩子們聲嘶力竭的叫喊媽媽的聲音徹底刺穿刺醒了仁瓜被痛苦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心。他再這樣下去跟他以為的薄情寡義的父親又有什麽區別呢?家美是他深愛過的妻子,是他三個孩子的親生母親。她已經承受著生不如死的命運,他怎麽可以再自私任性地增添她的苦痛。這是他這一世的債。他擺脫不掉抵賴不了的債。他必須一一清償無論多麽難以忍受多麽艱辛痛苦。

 

仁瓜跟小晴徹底斷掉。小晴是個好女人,但不是他的女人。他知道隻要家美還有一口氣在他和小晴就絕無在一起的可能。他不想耽誤她。

仁瓜向單位申請到一層的樓房方便出入,又給家美訂做了一隻價值不菲的輪椅。他正正經經地告訴家美和三個孩子,老天爺要給他們這樣的日子必然有他的道理,無論這個所謂的道理多麽不合邏輯多麽混帳,他們都要咬著牙即使咬得滿嘴血必須也隻能把日子往好裏過,他們要過給老天爺看看,讓老天爺知道他雖然是天可以糊裏糊塗可以翻雲覆雨但是他打不倒活生生的人。

越是艱難的環境越是有可能開出奇特芬芳的花朵。誰都沒有想到仁瓜他們一家會挺過來,確切地說是這個叫仁瓜的男人能把這個多災多難的家撐起來。他們過得紅紅火火,比正常人家的日子還要正常體麵。仁瓜的三個孩子紛紛考上大學,像三隻插上翅膀的小鳥,一隻接一隻地飛了出去。

 

仁瓜看見自己推著家美的輪椅走在春天寬闊芳香的街道無比欣慰的臉上時刻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雖然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但是他身上流動著一個年輕男人不服輸的勁頭讓他看起來依舊雄姿英發鬥誌昂揚。這個一直在與天鬥與地鬥與自己鬥的男人很有些揚眉吐氣的意味。他計劃著女兒大學畢業回來工作可以幫他照顧一下家美,他想歇息一下。這麽多年他一直繃著勁兒,他覺得有些累了。他想回家鄉看看老母親。父親走他沒有回去送,母親走他一定要回去送送。他已經有快二十年沒有回過老家了。這麽多年他像個沒爹沒娘沒人疼的小孩胳膊底下卻掩護著四個倚靠他更為嬌弱的生命。他想他終於解脫了。他可以鬆口氣了,至少可以換口氣了。

可是誰該替誰分擔誰的命運呢?仁瓜萬萬沒有想到女兒一口回絕他希望女兒幫助照顧家美的請求。女兒向他痛哭陳述這麽多年她忍受的仁瓜的壞脾氣,忍受一個高位截癱母親帶來的種種自卑和不快樂,忍受為了幫助仁瓜照顧母親而失去的寶貴時間。仁瓜目瞪口呆地聽著隨後悲憤無比。難道他這一生辛辛苦苦做這一切竟然沒有一個孩子感謝他懂得報答他分擔他疼愛他嗎?

他簡直想要跟孩子們斷絕父母子女關係。原來自己這麽多年不過是養了三條白眼狼。給錢,給錢有什麽用?!錢能幫家美推輪椅嗎?錢能幫家美收拾大小便嗎?錢能讓家美從心裏笑出聲嗎?這時的仁瓜是一個倔強如牛的老頭,他用當年撐著一個大家庭的力氣扯著青筋暴跳的脖子大聲質問三個孩子:“你們大學畢業了!你們去過好日子了!有這樣的爹媽你們覺得這輩子委屈了!你們怎麽就不想想你爸你媽這一輩子虧不虧冤不冤委屈不委屈?!”

三個孩子隻管懺悔地流淚卻沒有一個肯答應把家美搬到自己的小家裏照顧。那不是一個普通的負擔,它足可以把一個家庭轟然壓倒。家美不能做事,大小便要人伺候,她因為常年缺乏運動而變得沉重無比,她還需要每天都做輪椅出去四處轉轉,那是仁瓜多年來幫她養成的舒緩心情的習慣。

 

還是家美最後出麵安慰了仁瓜。家美濕著聲音說,“老頭子,這是我們兩個的命啊。這一輩子不是孩子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你就讓我欠你這一整輩子吧。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仁瓜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家美的眼淚。家美一哭仁瓜就成了啞巴,一個再次屈從了冷漠命運的啞巴。

這就是他的命。他的需要走過的每天推著家美的輪椅在異鄉的馬路上走過的長長的一生的命運。仁瓜到底沒有趕上沒有回去給自己的母親送終。他記憶裏隻有一朵花的母親,盛放與凋零都是悲傷回憶裏的短短一瞬。母親走後不久他又從妹妹那裏聽到哥哥的死訊。他突然驚覺,他還沒有好好享受清晨的陽光,而黃昏已然來臨。

那時候仁瓜已經不能將家美的輪椅每天推出去曬太陽了。那個沉重的大家夥對年輕時的他來說就像是玩具車,而現在它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仁瓜則成為一個對它無可奈何的小孩,看著它又氣又急又無能為力。它的存在好像就是為了告訴仁瓜他老了。但是仁瓜總覺得自己還年輕,他還有渾身的力氣沒有使出來,總覺得他應當還是三十五歲那年小女兒出生,他一個人身上可以抱動他們四個,他們,家美和三個孩子,那張全家福一個個都笑得那麽燦爛,他一手托著女兒,一隻手抱著兩個兒子,家美在他背上。

 

那一刻的歡笑還那麽親切清晰,而屬於他的時間的風車卻越轉越快,快得想要從時間的軌道裏飛脫出去。仁瓜看一眼正在一旁沉睡的家美。現在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家美了。她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家美說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可以活這麽久這麽老。如果不是仁瓜,換任何一個男人她一定早就死了。她的大半生都在輪椅上度過。她受過了不可承受的痛苦,也享受了一般女人不可能享受的幸福。在家美眼裏,仁瓜就是她的天使,一個脾氣火爆,心胸樂觀,性格堅強,對人有情有義的男人。她不知道哪輩子修來這種福氣。

得知仁瓜的肺癌已經毫無醫治的可能時,仁瓜跟家美開玩笑,“老婆子,我死了不要緊,你怎麽辦呐。你還去哪裏找我這樣的老頭兒照顧你。我是不是還不能死啊。”家美握著仁瓜的手說,“老頭子,你走吧,你走了我送你。我這輩子沒有為你做什麽事,就做這一件吧。”

這時候他們已經是一對快八十歲的老人了。仁瓜已經連把家美抱到輪椅上的力氣都沒有了。“你這個老太婆,你看你胖得像頭豬。”仁瓜喘著大口大口的粗氣對家美又愛又氣地打趣。家美笑著回嘴,眼光還是年輕時春水樣的溫柔,“什麽我像豬,是你變成老瘦猴了,沒力氣了。”他們對著笑,笑著笑著眼淚就瑩瑩地從生命的深處緩慢泛湧上來,而斜陽趁機又飛也似的逃離了他們的臉龐。

 

他們哪兒都去不了了。隻能守在房間裏。到後來隻能都守在床上。他們的子女請了幫工來照看他們的飲食起居。每天他們都坐在床頭的玻璃窗前,看著外麵的陽光,鳥兒,樹木,聽著遠處依稀往來的汽車的聲音,像在看一個夢境中縹緲而虛幻的世界一天一天變換著顏色和溫度。這個世界曾經以飛馳的速度流轉如今卻再次回到了他們還不懂得分辨任何事物的那些光陰,時間行走得那麽緩慢以致鍾舌每一分每一秒的擺動都錘擊在他們已經孱弱不堪的心上。仿佛那座叫做時間的座鍾的鍾擺它不在任何外部有形的鍾表上擺動,而是在他們血液裏蛇信子般一下一下舔食吞噬他們最後殘存的一點力氣。

他該走了。仁瓜想想其實他這輩子也沒有什麽可值得遺憾。比之家美他始終是幸運的那一個。他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父親被煙酒熏黑的沉默陰鬱的臉,仿佛第一次他意識到其實他一直深愛著這張酷似他自己的臉孔。他從來沒有耐下心來理解一下父親的冷漠孤僻。而在曆經世事後他其實並不能確定如果他處在父親的位置又是否真的能比父親做得更好。在那個年代父親是可以一紙休書將母親趕出家門的,那麽他的人生也許就會完全不同。

如今的仁瓜覺得人的一生其實就像一棵樹,從祖上父母處承受著根基的蔭蔽,一路沿著時光收獲四處的溫暖而向上生長。他的哥哥雖然沒有如他所願過繼他的一個子女,但是後來哥哥寄來一筆數額相當可觀的錢幫他度過了一段時間金錢上的難關。至於他們的三個孩子,他們都有他們的人生。仁瓜現在已經看到了這一點。他的三個孩子們吃過很多苦受過他很多壞脾氣卻最終都原諒了他。他們不是不肯幫他,是沒有能力幫他。他們都走在各自命運確定的坡度上,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一棵要向上生長要承受風雨苦難的樹。而他的領導和同事們那麽多年始終時時處處照顧他不用他加夜班也從不讓他出遠差。他的好幾位老戰友聽說他的事情後紛紛寄來錢物,有一位還特地千裏迢迢趕來看他們一家人。甚至馬路上的陌生人,看到他和家美,也會搭一把手幫他抬一下家美的輪椅……

 

躺在雲朵之上的仁瓜曆經辛酸生活的仁瓜此時覺得無比幸運:他這一輩子承受的四分五裂的痛苦被生活中遭遇的所有人以東倒西歪不同姿勢不同方位繁茂的枝條一般伸來的手臂幫他扶住,讓他終於被時間的無影列車帶到了他作為一棵樹的巔峰的尖兒上回身俯視這雜亂又有章可循的一生。

仁瓜仿佛看到一束金燦燦的陽光歡快而流暢地穿透了他幾十年的生命曆程,眼前那幅浩瀚的畫麵隨之被卷進光束之中。而他好像披著一件白光的衣服,以光的速度飛行。他看到自己一路縮小,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那個充滿祝願和希望的溫暖所在。在那裏仁瓜蜷縮成一粒飽滿潤澤的果實的樣子。

仁瓜知道一切是時候了,帶著他這一生行跡的背囊,是時候墜落了,向著他唯一和最終的來處與去處。而他果然朝向那裏去了。他在冥冥中聽到自己發出了一聲類似遠足歸家之人的哭泣一般的笑聲。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inMu' 的評論 : 隻是段落長了嗎?有沒有認真讀過啊?:)
LinMu 回複 悄悄話 有點變化,段落長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