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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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姿勢(小說)

(2012-04-26 08:27:08) 下一個

 

一種姿勢

 

 

一切都是在她取那支杯子的時候發生的。

她的手突然不聽她的使喚了。

握在手裏的杯子直直地墜下去,然後,1秒鍾之後,也許是很多秒之後,她聽到一聲綿軟的碎裂的聲音,伴隨著很多細小的回聲,彈跳在她的耳畔,像無數彈珠,濺落在玻璃板麵,清脆的碰撞聲仿佛被厚厚的棉花團裹住,她隻能捕捉到最暗啞無力的音符。

她還搞不清楚怎麽回事的時候,她的身體也開始跟著墜落。是滑落。從頭部的高度,滑落到腳踝的位置,離那些跳躍的音符越來越近。

她感覺很吵。她的世界,一向是寂靜的。

 

她有點知道發生什麽了。

她的嘴角開始輕輕抽動,想要說話。然後她發覺自己發不出聲音了。

那些瓷片安靜了之後,世界也跟著靜止了。她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貼著地麵遊走。水泥地板冰涼涼的。

真好。她還能感覺到溫度,即使是冰冷的。她試著挪動自己的手腳。沒有任何反應。

她現在唯一可以動的,就隻剩下眼睛了。

 

她的眼神在明白之後,開始由茫然變成恐懼。目光焦急雜亂地在房間裏奔走。

有些昏暗的房間很空。一張簡易床,一張最老式的木桌,一堆做飯的盆盆罐罐,一個用來烤紅薯的大汽油桶,再就是一大堆報紙雜誌,整整齊齊地攤放在牆角,占了整個房間的三分之一。

她的目光捉住牆上的鍾,晚上11點。隔壁打工的外鄉妹要早上7點鍾才能回來。

 

一聲低低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敲打在水泥地上。

她的目光又去搜索門的位置。偏偏,她躺在桌子旁邊,離門最遠。有幾米?3米,還是5米?

她遠遠地看著那道門,覺得它像這水泥地一樣冰冷。

 

不會是真的吧。這麽巧。

她想起前兩天在街上賣紅薯時聽一位中年女人說,她母親突發腦溢血,一家人出去看場電影的功夫,回來老太太就沒了。那位老太太說起來也不老,隻比她大十幾歲。

人啊,都是瞎活。活一天賺一天。那女人離開時,懷裏抱著三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一副過來人頓悟的神情,搖著頭對她說。

她用極淡的笑點頭回應。女人轉身走了,她的臉就立即泛起荒漠漠的一層寒意。想象著那位老太太一個人離開的情形。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今年冬天真是冷。正月裏尤其冷。

她不會這樣吧。再過兩年,鋒兒就出來了。

那一刻,她這樣想。

 

她總在孤單的時候,特別想念鋒兒。而她,這些年,其實一直是孤單的。

也不能這麽說。

鋒兒7歲之前的日子還說得過去。那時候她還有老公。在派出所做事,不是正式工,但是染了一身正式工的習氣。吃喝玩樂倒也罷了,最終被一個外來妹纏上,有了孩子。

好像沒有第二條路,除去離婚。

是她提出來的。不是她多清高,她實在見不得眼裏有沙子。總有一個孩子沒有爹。這樣的爹,不要也罷。

從那時起,她恨起了男人。

 

她沒有多高的學曆。在一家糕點廠上班。鋒兒上高中那年,她下崗了。

她不能閑下來。她閑不住,也沒有資格閑。鋒兒大了,吃穿用度處處都需要錢。她的那點下崗補助怎麽夠。她又托熟人幫她找了個臨時工,在一家棉紡廠做清潔工。

日子那樣勉強著,卻也簡單快活。鋒兒是她的希望。看著鋒兒一日日長大,她就仿佛嚴冬裏看太陽一寸一寸地升高,一種煦暖的欣喜。

 

她原是希望鋒兒能夠讀大學的,像每一個望子成龍的父母一樣。可惜,鋒兒的學習卻並不如意。

大學是沒有指望了。能夠健康快樂,平平安安,找一份工作,成家立業,過一份踏實的生活也是好的。她暗自放低了要求,不想給鋒兒壓力。

這些年,她總覺得自己有愧於鋒兒。是她主動放棄了老公,剝奪了鋒兒同父親在一起的權利。她總想彌補。盡一切可能的彌補。雖然她也知道,那份缺失,是無以彌補的。

 

常常,她下班拖著一身疲憊回來,看著已經熟睡的鋒兒年輕飽滿的臉頰,就會覺得無比快慰。

那時候,思緒就會好一陣子的馳騁。她仿佛能看見鋒兒找到一份相對體麵的工作,遇到一個溫柔體貼的女孩兒,連結婚的場景,她都不能按耐地急切地拚湊嫁接那種喜氣洋洋,然後她會抱上孫兒,追著小孫子滿地裏跑……

可以有那麽多幸福的想象。

那種甜蜜讓此時躺在冰冷地麵的她,僵硬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擠進來一絲笑。

 

那笑並沒有持續多久,便倐地被凍住。就像鋒兒的命運,猛地被生活攔腰截斷。

鋒兒進去了。據說殺了人。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在棉紡廠兢兢業業地清洗廁所。手裏的刷子直直地掉下去,像那個碎裂的水杯。她卻沒有倒下。木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個世紀的感覺。然後突然醒了似的,慌亂地衝出廁所,就開始跑。跑到哪裏去,她其實並沒有目標。她隻是機械地挪動雙腿,隻是不能停下來。

她停下來的時候,眼前是公安局門前那威嚴的國徽。

她不能進去。門衛粗魯地推搡著她。她的眼前被推出無數星星,卻看不到光明。

 

沒有人可以幫她。

鋒兒的父親也早就下崗了,連編外人員都做不了。還一身的病。天天往醫院跑。

等待判決的日子,她每天都去公安局外麵轉悠。她知道他們不會讓她見鋒兒。她隻是覺得這樣離鋒兒近一些。鋒兒不會太孤單。

這樣想著,她就會止不住地流淚。鋒兒從小最怕黑。睡覺都要開著燈。他不是別人口裏的學習好的孩子,但是他很孝順她,很乖很聽話。鋒兒很善良。膽子也小。她怎麽都不相信她的鋒兒會殺人。他連殺隻雞都不敢。

 

宣判了。

鋒兒以故意殺人罪被判無期徒刑。

公審那天,她坐在觀眾席上,遠遠看著一身囚衣、麵目瘦削,孩子樣無助的鋒兒,淚流滿麵。

有那麽多話想說,想衝著鋒兒劈頭蓋臉地喊,卻最終都被淚水淹沒了。

 

第一次探監的時候,她盯著鋒兒,半響說不出話。

到底怎麽回事?她隻能說出這麽一句。

對鋒兒殺人,她始終不能相信。雖然,這已經是法律意義上,鐵板釘釘的一件事。

 

她的不信是對的。鋒兒的確沒有殺人。

他們三個是平日裏要好的哥們。本來找工作沒有著落,有一個出餿主意,打劫出租車司機。他們三個都是初犯,說起來還是半大的孩子。一時興起,揣把水果刀就上了車。

誰知那個司機才是老江湖。一看水果刀,立即從座位下麵抽出一把瑞士軍刀。打鬥中,幾個都受了傷。

給了最致命一刀的那個跑了。剩下鋒兒跟另一個。

 

那個死去的司機,據說是市裏誰的遠房親戚。事情無論如何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另一個男孩子家世好。家裏有些地位,又有錢,早就上上下下打點好了。

罪名自然就落到了鋒兒的身上。

過程就是這樣。

 

她聽了還是哭。

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抱怨,一肚子的淚水。不是為她自己,是為鋒兒。

鋒兒有錯。她又何嚐無錯?

如果平日裏好好教育,如果她有錢,如果她有權……

她可以氣恨鋒兒的不爭氣,鋒兒又何嚐不可以抱怨她的卑微無能?

 

她辭掉了棉紡廠的那份臨時工作。搬到鋒兒服刑的監獄所在的那個城市。為了探監方便。

她租了一間半地下室的小房間。然後開始拚命賺錢。

她需要錢。從來沒有過的需要錢。她心裏已經盤算好了錢的用途:給鋒兒減刑,為鋒兒娶妻。

她能做的,就隻有這些了。

 

她支了個小報攤。接下送奶的活兒。冬天的時候,她烤紅薯賣。每天很早的時候起來送奶,送報紙,中間守著報攤,晚上賣烤紅薯可以到很晚。有空的時候,她還去撿廢品賣。

這樣快十年下來,她竟攢了不少錢。換回鋒兒的減刑到13年。這已經是最好的了。

她開始攢鋒兒結婚的錢。

每次探監時候,他們母子相視的笑,都越來越有了春天明媚陽光的味道。

幸福,已經很接近了。隻有三年的時間。

 

還有三年。還隻剩下三年。

想到這兒,她仿佛有了力氣,眼睛重又回複一種清澈的堅毅。她開始拚命伸展自己的身體。一股氣流開始在她體內強大地複活著,奔湧著。

她不可以就這樣倒下去。她不可以死。

鋒兒需要她。鋒兒隻有她了。連他的那個不像爹的男人前年也病死了。如果她也死了,鋒兒怎麽辦。他的人生,還從未開始過。

她要活著,給鋒兒遮風擋雨。從前她沒有做好。這幾年,她變得更堅強有力了。她要保護好她的鋒兒。

 

她的身體好像可以挪動了。很細微的挪動。她嘴角歪斜的臉上浮起笑,像天使一樣動人。

她會挪到門邊,打開那扇門。

她會活著。一定會活著。一定要活著。

 

……

 

三天之後,她的房東來收房費。

她半躺半跪在門邊著。一條腿僵硬地拖著,一條腿半蜷縮,兩隻手直直地向前伸著,手指尖幾乎抵到門沿。

沒有人知道她的死因究竟是什麽。腦溢血致死,還是凍死的,對死者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她的身體在正月的水泥地麵,以倔強的姿勢,跟地板比試堅硬。

沒有人可以分辨出,最後那一刻,她的心裏,是虔誠的祈求,還是無言的控訴。

 

誰在乎呢。

那沒有被解讀的姿勢,很快就被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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