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眩惑

       記得當年初到紐約時，一個傍晚，突然見到帝國大廈頂樓的燈光換成了紅色，聽人解釋，方知這一天是情人節。紅色嘛，當然是象征浪漫的情人節，原來商店在那天的裝飾也是突出紅色，一顆紅色的心是表示愛情的，情意綿綿的紅色的玫瑰花隨處可見……原來如此。也許從那時起，紅色在我印象中含義擴展了不少，紅色由它柔情的一麵植入我腦際。

       從小，在我所受的教育裏，紅色的現實總表示了它沉重的一麵，紅心，一定是忠心的象征，紅旗，不由分說便是莊重嚴肅的，烈士的鮮血染成的紅旗，更顯示了它的內涵嚴峻，痛苦，深究一下就是有血腥味的，再深一點的關聯就是暴力了。

       傳統習俗中，紅色原是和喜慶緊密相關的，大紅花轎，紅色袍褂，紅燭，紅燈……可惜在我成長的年月裏竟無緣得見。唯一見到的是大兵參軍時胸口可以掛一朵大紅的紙花。雖然也喜慶，光榮的意思更多些，這紅色也代表了前程，老百姓提起來，這大紅花背後意思更是見世麵，將來可入黨，當官，娶城裏的媳婦，往家鄉寄錢，厲害的還會坐著小汽車回家鄉來……當然，這家門口的“光榮之家”的牌子也是紅色的。

       我不知道能不能稱那個時期為亂世，四周一片紅色，到處塗成紅色，紅色就是革命！革命就是暴力的行動！那時人真的陷入了一片紅色的海洋，紅旗，紅漆，紅紙，紅袖套，紅像章……搞不清楚怎麽個革命法，我的印象裏，紅色依舊是沉重而嚴峻的，有人死去，有人出血，有人被關押，有人家庭破裂，搞來搞去，打倒又平反，整了一圈似乎又回到原地，大大小小的事件發生過了，弄不清革命為何物，隻記得這背景色是洋洋灑灑一片紅色。

       從小學畫，教色彩的老師說：紅色是原色之一，生活中你不可能把一種原色塗抹到畫麵上，去表達一個對象。我才知道，火是不能用紅色畫出來的，玫瑰花也一樣，甚至紅旗也是同樣不能從顏料管裏擠出來，塗上一層紅色來完成的。這老師是塞尚的信徒，為了畫出色彩受環境影響的效果，必須在一個顏色裏看出許多色彩來。這時使用紅色對我是有壓力的，如果畫得不對，老師的冷笑聲就會在背後響起，讓我完全不知所措，背脊不知不覺就滲出冷汗來。我就這麽戰戰兢兢的學會了玫瑰花裏有紫色，藍色，黃色……再也沒有單純地用過一種紅色。

        在紐約曼哈頓，46街有一家酒店，大門口的牆上有許多菱形格子裝飾，每個菱形的角上，插著一朵玫瑰花骨朵，這是酒店招徠顧客的一個別致的花招。那兒的咖啡座很出名，去喝咖啡的男士可以取下一朵玫瑰送給女伴，所以人稱情人酒店。有一天，我和五位學長學弟一起到那家酒店去喝咖啡聊天，到了門口，他們每人都取下一朵玫瑰送給我，這玩笑開得真好，直逗得我哈哈大笑！於是我的潛意識裏增添了一點紅色給我的輕鬆和快樂，到今天都還沒有忘記。

        我很少買紅色的衣服，即使有也不太會穿它，總覺得比較誇張。我卻記得在結婚前買了一件紅色的襯衫，後來穿著它上黃山去玩。遇上幾個在黃山寫生的畫家，一致讚歎這顏色好看，然後決定為我畫肖像。臨到頭時，我卻把紅衣換了，大概是怕太張揚，收斂地換成白地蘭花的衣服，讓他們有點失望。要直到今日，才會明白，紅色是可以點亮青春，為人增色的。

        歲月流逝，世間萬物都在變化，人也不能例外。可是真正的變化到來時，人往往不那麽敏感，而不敏感，是因為在心底抗拒這種變化。所以我發覺差不多年紀的朋友，多少都添了些紅衣服。他們發覺黑色看來萎頓，米色會添加蒼白，藍色顯得偏灰……隻有在紅色的衣服裏，又能找回以前的神氣。因為都明白了這件不可思議的事：自己開始變老了。紅色的明朗可以搶救青春吧，盡管身材不再纖細，皮膚不再結實，心態卻是最難認輸的。得認可這樣的事實，常常看到別人被偷襲般地變得老起來，一定也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你能說開始凋謝的花，不想再延續它的鮮豔嗎？看到買紅衣的中年人，則一定是對自己青春的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