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之音

人生如戲,青衫迷糊眼,小錄人世間印象
正文

尋訪寂靜的一隅

(2007-02-25 16:06:46) 下一個

站在街邊小飯店的遮陽蓬下時,一場似霧的細雨正慢慢退去,空氣有點而清泠泠的寒意。潮濕的冷風裏有枯萎的花香味,我再次翻開地圖,企圖在這一小張綠色的示意圖裏找到入口。已經圍繞著墓園走了一大圈了,又看見那座鐵橋,這正是我錯過了的起點。原來,從橋側往下走,就可以看見入口了。

巴黎有很多名勝,數不盡的博物館和畫廊,一處處瀏覽下來,腦子裏充滿了濃鬱的色彩和繁雜的印象,讓人意興湍溢。有的遊客,包括我,還會去遊覽一些不是那麽熱鬧的地方---比如墓地。巴黎有幾個著名的墓地,最大的數拉雪茲神父公墓,位於蒙馬特的墓園雖然小一點,也是遊客們通常會光臨的地方。被樹蔭環繞的墓園也如一座時刻演變的舞台,不斷敘說著人以及人和生死之間的關係的故事。它象巴黎的無數個街區或文物景點一樣,是一個值得隨時光顧作憑吊、參觀、閑逛或沉思的地方。因為這兒長眠著許多名人,在墓園的管理處,你可以拿到一份詳細的名單,足夠你饒有興味地閱讀和發現了。

墓園是安詳而寧靜的,青苔嵌在小路的磚石縫裏,輕輕地走過去,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這墓地就象一本被風吹散在條條墓道石徑之間的故事書,可任憑有心有情的人去隨意解讀。這就如同哪位名人所說的,“活著難道不就是預習死亡麽?”來這兒和前人的靈魂對話?那些靈魂便是深深地刻在甬道、石門、墓碑上瑰麗的圖案和雕像。肉身早已灰飛煙滅,而藝術如同那些創造者一般,依舊絢爛多彩,它們幽靜、古樸,還有安息在地下的那些先人,構成這墓園的動人和神秘。

作家巴爾紮克早在1833年時就對墓園作過最精辟的描述,曾稱它是一個按影子、亡靈、死者的尺度縮小了的微型巴黎,一個除了虛榮之外無任何偉大可言的人類眼中的巴黎。據說,當年巴爾紮克有個與眾不同的習慣:他在寫作疲勞時,不是去戲院看戲作輕鬆消遣,而是喜歡來這個奇特的場所,在墓園的林蔭小徑上閑蕩,並認為這最能激發他的想象力。如此的傳說,不由讓人覺得這兒的墓地會不同於別處,因人文的豐富涵義可驅逐通常感覺的寒意。

作為旅人,總是帶著自己心目中印象同行--書中的記載,寫書的人已經為腦海中存積了許多觀念,人在旅行時就喜歡到那人與書的故地去探訪、感受、印證……。在巴黎的窄街小巷行走就如同曾經從書籍中得到形象感受,那些深深打動人的文字和畫麵,促使人想去走訪墓園。看看碑石上的名字,想象曾經熾烈美好過的生命,對比寧靜清幽的墓園,旅人的心境會因沉寂而明澈起來。




事先在網絡上尋找旅遊景點時,發現墓園內的名人有許多熟悉的名字。蕭邦、羅西尼、巴爾紮克、王德爾、莫裏哀,還有畫家柯羅、莫迪裏安尼、德拉克洛瓦、畢加索……到了巴黎首先去博物館朝聖,那些偉大作品的震撼讓人莫可名狀地興奮,興奮的餘波裏便一心再想去墓園憑吊,隻為那兒埋藏了至少半個文化的巴黎。

時光在蒙馬特的墓園裏非常悠緩,搜索著每一區的名單也很費時,又發現不熟悉法文拚法,隻知道這許多人名中有作家、演員、歌唱家、畫家、政治家、銀行家、法學家……於是決定至少找到一位畫家的名字,然後再去尋訪他的墓地。瀏覽時也瞥到了熟悉的名字:比如音樂家柏遼茲,作家左拉,大仲馬、小仲馬,不過還是發現了印象派畫家德加在一個比較小的區域裏,於是就揀容易尋找的去搜尋了。



沿著一條石徑接一條石徑地走,雖然是冬天,一些墓前仍舊有綠色的植物,青翠的矮鬆種植在石階前,枯萎的花束擺在碑前,這些是有人常來祭拜的;另外有些顯然超過幾百年的古式墓碑,高高的、梯形的,有隱隱的青苔漫漶;更有許多精致的雕塑,青銅的、石雕的、鐵鑄的,無不沉鬱地流露著憂傷的思戀氣氛,靜默地傳達親人懷念之情,也感染了石磚路上行走的探訪者。我在緩慢地尋訪中觀察那些雕塑,堪稱精美藝術品的比比皆是,雖然基調低沉,傷感,卻不能不承認它們是別具一格的藝術品。陽光從雲層裏微弱地灑下來,沐浴在墓園靜穆氛圍裏,隨著這些微陽光的暖意沁入和撫慰,感覺我和墓園已融為一體。




波特萊爾有一本散文集“巴黎的憂鬱”,其實寫得如詩的散文:“當生命中止的時候,永恒便開始了。”在盛年自殺的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曾說過一句常被引用的名言:“人生比不上一行波特萊爾的詩。”在墓園裏特別能感覺生命逝去後世界就象這墓園一樣寂靜無聲,這兒是世上唯一不受戰事、疾病、災難、醜聞侵蝕的淨土。

我體悟到生命的渺小和情感的悲哀,死亡麵前何必偽裝呢?在微冷的空氣裏,仰望蒼天,俯首嵌在地麵的墓碑,可以大致檢視自己的人生之路,所有纏繞著我們的迷惘、失意、傷害、痛苦、疾病、情感和生存欲望,都能用整個身心去感受它。這些逝者生命不再,那些隨身俱滅的愛和恨,深情的和無望的,全都沒有分別了,在這個寂靜早晨彌漫清冽空氣的墓園氛圍,能引導著人慢慢地走出困擾自己的情結,也許再回首來路,就會變得模糊而親切了。



德加的墓地並不容易找,幾番來回,數了又數,沒有在提示的排位找到,卻在準備放棄時猛然抬頭看見了德加家的墓地。這是個淺赭色的石屋,上麵刻有德加的浮雕頭像,非常樸素而普通,可見生前繪出那麽多輕靈起舞的芭蕾舞娘佳作,還有製作舞者妙姿雕塑的畫家,在這個墓園裏,實在算個普通極了的安息者。我把從旁邊柏樹上摘下的幾枝綠葉擺在墓前,腦子裏浮現那一幅幅的畫麵,這是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從書本中熟悉了的,在博物館裏看過一遍又一遍的畫,穿越了時光的隔離,變得清澈可見,不再深不可測。也許人生中有些出神入化的時刻,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偶然獲得的感覺能使過去重現。在公墓裏,在一個熟悉的畫家墓前,曾經仿佛很遙遠的人事,一下子突現在身邊,覺得自己進入了一種無聲的對話,因為那些美好的作品總是出其不意地充實了我的生活的各個階段,藝術家用他天才的創造,把後人的生活裝點得多姿多彩。注視著墓室,思考著畫家的靈魂棲息在墓園以外的詩篇裏,並無荒蕪而似流雲錯落,給予一代又一代的後人以感召,生命依然勃發著力量,因為創作融入了永恒的篇章,飄洋過海地感動了一個又一個不相幹的人,讓這些人再飄洋過海,來到一個冬日的墓園裏尋覓彼岸、憑吊過往。



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有璀璨華麗的夜景,聖誕的燈光點綴樹叢,衣著漂亮的人群熙攘而川流不息,這紅塵煩囂和墓園清幽靜穆有很大的差別,走回鬧市後竟有點憂傷。世間的事大多如此,觸摸事物的內在,細細體味緣來緣去,在消渙於無形之時想保留住一點什麽。我隻得將一些景象,人物和言語,還有某種心情,一並收拾進行囊,帶著它們再一次飄洋過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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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花菜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字很寧靜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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