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筍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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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生命河》(上)

(2011-07-11 16:27:21) 下一個

含江一角(2008年回國拍的舊pp)

《悠悠生命河》

1971年,父親那時候還在牢裏,好幾次都說要槍斃了。那種很驚秫的警報從大街那邊飄來過好幾次。母親一次也沒有帶我出去看,盡管我好久沒有看到父親了,盡管我非常想念父親,知道那種驚秫的聲音一響,父親就在離我不遠的大街上,全含江的人都在看他,可我就是不能出去看一眼父親,為什麽呀?

母親從沒有解釋我的問題,回回她和外婆一起坐在走廊上,聆聽著從大街那邊傳來的動靜,時而焦慮,時而緊張,每次聽到那一聲高過一聲的“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xxx ”的口號時,反倒有一絲如釋重負的喜悅飄在臉上。母親對外婆說,沒有喊“槍斃”,這次又過了。

‘槍斃’就意味著我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我很傷心,心裏想著,下次警報響的時候,我得想辦法偷偷溜出去看一下父親。

林家當時那座在含江最高最‘偉岸”,全部用大條上好石頭建的3 層石樓,仍被二條蓋著文革某組織大印的白封條交叉封著。那裏麵每個房間都陳列有父親‘罪狀’的‘紙證’和‘物證’。

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工農兵群眾,有組織有次序地來“xxx反革命展覽館”參觀,接受‘鐵證如山’的無產階級教育,他們排著隊,從大門魚貫而入,一個個表情嚴肅地到石宅裏,從一樓到三樓,從第一個房間轉到最後一個房間,然後神情沉重地走出來,再從後門魚貫而出。把才幾歲的我,看得興趣盈然,天天趴在邊樓的二樓走廊上,孜孜不倦地數著人頭,不亦樂乎。

熱鬧了一段時間,含江所有的人,包括周邊的居民,農民,甚至駐地解放軍都來林家看過那些‘罪狀’,見識了那石頭大宅後,當局用二條白紙往大門上一貼,林家人仍然不被允許入住。

林家大大小小十幾口人,隻能全部擠在西邊那棟二層邊樓裏,母親在二樓的廳裏搭個床,那就是我作息的地方。

在新加坡幾十年的外公,年僅 58 歲,卻發現肺癌晚期,最後放棄西醫,回含江老家看中醫,做最後的嚐試。外公看著自己匯錢回來蓋的房子,竟然變成女婿的“贓物”被沒收。心裏無比憤慨,但也隻能屈就在邊樓的一個小房間裏,和自己的父母,我們的大公大婆,樓上樓下隔著。外公每天望著窗外咫尺之遙的石宅,把臉上二道黑黑的眉毛擰成一條線。

外公從新加坡帶回一袋黑黑,但很好聞,又很甜,用那種又亮又漂亮的塑料糖紙包著的糖果,它們不像含江店裏那些用紙包的糖果,隻有一種純粹的甜。外公的糖果又香又甜,還帶點淡淡的苦,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巧克力硬糖。

我嚐了一粒,太好吃了。我不再舍得剝開第二粒。我用那個我最寶貝的木製小盒子,把剩下的那 6 粒裝進去,再把那個小盒子鎖進抽屜裏。那一刻我有了一個心願:我要等父親平安回來的那一天,給父親吃,或和他一起吃。

我每天都會打開抽屜,輕輕拉開蓋子,看看那亮亮的棕黃相間的6 粒糖果,把每一粒都拿在手裏仔細端詳一番,咽了咽口水,然後,很堅定地把它們放回去,想象著父親第一口品嚐它們時的樣子,我心裏充滿了幸福和感動。

斜躺在床上的外公,看到我每天愛不釋手地把玩那幾粒果糖,卻不吃。對母親說,這孩子很特別,那有不愛吃糖果的孩子。

四年後,父親終於無罪釋放回家時,那6 粒糖早已粘連在一起,變了味。父親看著那不能吃的糖果,眼紅紅的,說,爸爸在牢裏,把你的相片縫在衣領裏,每天晚上都偷偷拿出來看一眼,後來被監管發現了,把相片沒收走,我嚎啕大哭,大家以為我被判死刑了,因為我在牢裏從沒有哭過,就是被毆打暴揍,也沒吭過一聲。。。

父親2006年突然去世時,回想起我那6 粒巧克力糖,和父親告訴我的,他一生裏僅有的一次大哭,我淚流滿麵,泣不成聲,雖然我人在美國,雖然我並不在父親的靈柩前。。。

生命的傳承,親情的厚重,是一種最偉大的自然現象,像天和地,像大川和大海。。。

。。。

外公彌留時,他說他最大的願望是能死在自己花錢蓋的大宅裏。外婆聽了,二話沒說,拿著一把大鉗子,到石宅那邊,把大門上的那個大鎖撬了,撕了那封條,然後對邊樓裏,林家的所有成員說,要殺要剮,由我一人去,你們把外公抬過去,按習俗,在大廳搭個床,大家都去大廳裏守著吧。。。

那是我第一次經曆親人離去的場麵。大人們都圍在外公的床前,我看不到外公的臉,做尼姑的大姑,外公的親妹妹守在最靠近外公的地方,當她說外公走了時,哭聲頓時響切大廳,我不知所措地抬頭看過去,看到從不哭的舅舅,站在樓梯口,抽著氣,脖子一動一動的,我再望出去,看到外公的父母,我們的大公和大婆,杵在外麵邊樓的門口,因為按照含江的風俗,長輩是不能給晚輩送喪的,二位老人不做聲地朝上屋這邊遠望著,聽著大家的哭喊聲,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去了,呆呆的,欲哭無淚的樣子。。。我轉頭再看看那一屋子哭的人,哇的一聲,也很大聲地哭起來。。。

那時,我並不清楚生和死的含義,我哭,是因為大家都在哭。

第二年,大公病重。也是躺在大廳那臨時搭起來的床上,也是大姑守在離床最近的地方。大公年輕時得過風濕關節炎,老了,兩腿蜷曲,不能行走。信佛的大姑相信,隻要入土時,大公的雙腿是直的,那大公到了那邊世界就會有一雙正常的雙腿,不用再遭受在人間時的那份苦痛,在那邊重生。所以,為了大公“好走”,大姑婆想趁著自己父親身體還沒完全僵硬時,把他的腿盡量拉直。

其實,躺在床上的大公還沒完全斷氣,大姑哭著邊撫摸著大公的腿,邊使勁拉著它,可能是太疼了,大公突然抬起了他的手臂,象是說,別拉啊,好痛。。。可大姑還是為了大公的“將來”,無視他的舉手,繼續拉著大公那不直的雙腿。。。

那驚人的一幕,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裏。那天我沒有跟大人一起哭,但心裏卻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可憎和人的殘忍。

大姑為什麽要那樣不顧自己父親的劇痛,硬要把大公的腿拉直呢?人都死了,腿直不直有那麽重要嗎?為了那死去的未知世界的好,就得把還活著的時刻那樣摧殘嗎?而大姑竟覺得自己是在為父親做一件必須做的,對他有益處的事。。。

死的含義,生的內容,生命的來龍去脈,朦朦朧朧飄拂著我幼小的心。(上)

(下待續)

文: 土筍凍   影: 土筍凍      版權所有( Copyright ),未經許可,請勿轉用及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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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1)
評論
玄野 回複 悄悄話 我一直在思考,當年在各次運動中被非法剝奪了合法所有的土地和財產的事情,中國政府必須有一個說法,否則社會信義原則就無法確立,這種基本人性做不到的話,和諧社會完全是做夢。完全賠償是徹底做不到了,至少應該做到道義上的致歉,和象征意義上的補償。
玄野 回複 悄悄話 參考一下我的這篇文章: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1111&postID=9720
討論了當年的階級鬥爭對社會的長遠傷害。
pinganye 回複 悄悄話 血融與水, 父女情深, 很感人!
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動人的文章 .
土筍凍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二丫娘的評論:

嘿嘿,個人資料的pp不是畫像,那是我2個月前(2011/5月份)照的相片,謝謝你的喜歡,我也喜歡那裏麵的自己,所以就把它放在博客首頁,‘虛榮’了。。:))

(很多人以為那是畫的,黑白相片有時會有那種效果)
二丫娘 回複 悄悄話 個人信息下麵的畫像是你自己畫的嗎?
野性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cncjcc 回複 悄悄話 看到土筍凍爸爸唯一一次的大哭,我的眼睛也濕了。這位爸爸是那麽的愛護著自己的女兒。唉,生與死都不是我們凡人能操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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