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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無眠

(2007-05-25 18:25:09) 下一個

今夜無眠,思念如春雨綿綿。 

想起過世的老父親,生前從不忌諱死亡,離開之時,卻空留幾多惦念,記掛遠在千裏之外的兒女,答應媽媽待病好之後帶她回闊別幾十年的老家省親。而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尚不知情的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的校園操場邊遙望家的方向,莫名的悲痛和哀傷曾經溢滿心頭不禁淚水流淌,已不記得第二天接到家中加急電報後是怎樣匆匆告假返鄉,也不記得當時是怎樣一種悲痛欲絕的心情,隻是從此,心中留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痛,在無數個象今夜一樣的晚上,一個人,細細品味。 

據說父親出生不久,曾身染重疾,奶奶隨派人把繈褓中的父親丟棄在荒郊野外,也是父親命大,被一個進山砍柴的農夫抱回家中,精心照料,竟然挺了過來。奶奶當時做為百十口人的大家族中的內當家的,自然有過人之毅力和不為常人所理解的諸多所為,我不敢枉作評判,隻是一年多後當父親又回到家,直到十幾歲離家求學,我不大明白奶奶為何對父親一直很冷落,父親說,他那時常常在這個嫂子屋擠一晚,到那個娘姨家住一宿,沒人收留的夜晚,就在前後院遊蕩,困了蜷縮在牆角或馬圈睡覺。我能夠理解父親為什麽幾十年不回老家,對奶奶去世的消息無動於衷。在我五六歲時,父親曾帶全家回去看奶奶,記憶中奶奶步履蹣跚,稀疏的頭發隻有核桃般大小挽在腦後。倆個伯父解放時被鎮壓槍斃,爺爺過世早,大家族已散了。那時奶奶孤苦一人,從我記事起,那是唯一一次父親回家看望奶奶,也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奶奶。由於事先沒有寫信回去,打開院門看到我們時,奶奶驚喜萬分,一下子坐在門檻上,抱著頭嚎啕大哭,任媽媽怎麽勸說也拉不起來,直到哭夠了才站起身來,一手拉了父親,一手拉著我:我唯一的親人,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大老遠回來看我,我哭什麽我!真是老糊塗了。 這是我僅有的關於老家關於奶奶的記憶,父親對奶奶對老家沒有更多的牽掛,但是卻為家庭出身不好蒙受幾十年的冤屈。 

父親年輕時為求學,行遍大江南北,本家一位伯父曾伴隨父親在戰亂時逃荒,伯父說,一路上,伯父變賣衣物換來食物供哥倆充饑,父親卻寧願挨餓也要把僅有的錢財換來書籍苦讀。 

從我很小時起,父親就獨自一人生活在偏遠的山城,每年回來探親的時間加起來也隻是一個月左右,每次回來,父親天天下廚房作好吃的,最拿手的當數水煎包,香噴噴的包子盛在盤子裏,兄妹幾個圍著桌子狼吞虎咽,父親常常坐在桌邊,慈祥地看著我們笑。還記得父親教我們包餃子時,不厭其煩地把好的麵皮和餃子餡分成幾份,誰先包好給誰先下鍋,自己包自己吃,每次數小妹最慢,我們吃飽了,她還一邊抹眼淚一邊沒包完。有心想幫她一下,父親卻不準。後來,小妹包餃子最好,餡多立得住,有模有樣。 

每次父親回來,少不了七八好友來家小聚,一幫朋友大多是五十年代後期師範學院的同事,除個別膽小為人謹慎的叔叔外,都經曆過右派農場改造的磨難,每次相聚,對酒當歌,為誰疏狂,頗多感慨。記得其中高伯伯最為豪放,高伯伯當年曾是師範學院的院長,雖被貶多年,父親他們仍稱他校長,每次高伯伯卷高袖子,敞開衣懷:來,不談國事,老規矩,我兜你們一圈,不醉不休。高伯伯的規矩就是一個一個來,直到對手服輸,掏出口袋中的白手絹在頭頂繞三圈,然後放過對付下一個。我那時常幫媽媽把一盤盤的小菜端上桌,也常被叔叔伯伯拉住替喝一口,每次看到我被酒辣得擠眉弄眼,父親便夾了菜肴喂到我嘴中,更當著叔叔伯伯的麵誇耀,說我是未來的大學生,應備受愛護才是。 

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獨自坐車去看父親,當時恢複高考不久,父親特意找來當年的高考試卷讓我試試,作完後父親請了老師對照標準答案評分,竟也達到了當年錄取線,讓父親很是驕傲。 

父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天才,小時候曾央求父親略教一二,被父親嚴厲拒絕。父親說:文和藝無力救國,我一輩子深受其害,絕不允許你步我後塵。還是學理吧。等你再大些,也許我可以教你一點當做業餘愛好。 

在父親那裏住的那個假期,我曾幫父親整理打掃房間,一個乒乓球台子被父親用作書桌,零亂地擺滿了圖書文稿,看到我擦拭幹淨歸理整齊的書桌,父親不但沒有誇我,反而大發脾氣,說原來雖說看起來亂,但他自己清楚東西在哪很順手,我歸整後,看著挺幹淨,卻什麽也找不到。看著我委屈的淚水,父親輕輕地點了一下我的鼻粱尖笑道:爸爸邋遢慣了,還不適應被女兒管。我眼見父親服軟,也就得寸進尺地要求他脫下一貫的套頭衫,強迫他穿上熨燙整齊的襯衫。中午在單位餐廳吃飯時,同事開玩笑地看著他,說是象換了一個人。父親看著我直樂,我低頭吃飯憋著笑,假裝沒看見。 

記得跟父親最為要好的胡伯伯,曾買了筆墨紙硯,帶了好酒佳肴,在父親養病期間專程到我家向父親求畫。胡伯伯笑著開玩笑:向你求了一輩子,也不賞我一個。若是你一命歸天,我找誰要去。今兒,我帶齊了家夥來,你畫也得畫,不畫也得畫,無論如何你得給我畫了。父親訂一小釘子在牆上,把胡伯伯帶來的紙卷高高掛起,搬一小板凳坐在對麵牆邊,望著空白的紙卷出神。我曾隔著門縫看見胡伯伯也搬一小板凳坐在父親身邊,望一會兒父親望一會兒白紙,一臉迷惑。父親一杯又一杯地喝酒,胡伯伯手握酒壺,一杯杯斟滿。足有半天功夫,父親才起身,胡伯伯跟著起來,連聲追問:我一直大氣不敢出,這麽老半天,你搞什麽名堂?若是喝醉了,還怎麽畫?父親微笑著拍了拍胡伯伯的肩膀:你放心,知道什麽是胸有成竹嗎?隨取下紙卷,平展在桌麵,提筆一氣嗬成。胡伯伯自是眉開眼笑,不待筆墨幹透,連忙卷了走,說是怕父親變卦,若說修改或不滿意,象往常一樣,等了一輩子的畫,眼看著到手又沒了,多心疼。 

高考大複習時,父親已回家養病,每到周末,見我閉門學習,就一定敲門拉我出來,說是教我打升級,任我軟硬方法施盡,不打滿一輪決不放人。所以打升級就是高考複習最緊張時學會的。後來高考結束,選學校挑專業報誌願全是父親一手操辦的。第一個假期回到家,被父親拉在身邊,一遍遍地問有關學校的學習生活問到最後我已不耐煩了仍不肯撒手,還是媽媽幫我解圍,說是讓女兒歇歇,明天再問也不遲。 

第一個暑假回到家,父親已病重住院,放下行李趕去看他,他緊緊拉著我的手,眼淚一直在流,卻笑著告訴我:昨天晚上作了一個夢,看見你穿著好看的衣裙,還戴著珠光寶氣的項鏈,很漂亮,爸爸差一點沒認出來。 

父親過世幾年,方從悲痛中找回自己。記得那年清明節掃墓時,遇到胡伯母攜子女祭奠去世不久的胡伯父,胡伯父與父親生前要好而且級別相當,去世後骨灰安置在陵園中同一個房間內,每個房間放置數個架子隔成一個個小方格,小方格編號排序管理。生性樂觀豁達的母親,特意抱了父親的骨灰帶我到胡伯父的骨灰架格前,笑著對父親說:帶你來老胡家認認門,你們住一個居民點,他這裏是五樓,沒事的話過來串串門,我放了兩個酒杯在你的房間,你也可以邀請老胡去你那裏一塊喝一杯。老胡,他住A架三樓,沒事過去坐坐。聽了母親的話,我含著眼淚笑了。原來死亡可以這樣輕鬆麵對,換一種方式,換一個空間,也許隻是無法找到活著時一樣的感覺,但或許我們的一一笑親人們在那一邊是看得到聽得到感受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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