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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長大的 “江姐” 文革中英勇就義

(2012-01-13 02:08:56) 下一個


這是前麵那篇“文革反毛的剛烈湖南妹子”的補充,是其中被害人李啟順的妹妹
李啟才
的回憶。

這個敘述讓人們看到的是,文革時期,就象49年前的戰亂,國民黨統治下有理想抱負的青年,
追求革命真理,積極進行地下活動,最後象當年的“江姐”一樣化身再現,直到刑場英勇就義。

曆史有時候真的會“重現”。不管你信還是不信。

一個號稱革命的政權,槍斃了自己“培養”出來的“反革命”“江姐”,這是怎樣一種邏輯。。。

從自己親人被殘害而深刻認識到慘案後麵真正的根源,在中國有相當的人數,但至今,
仍有很多沒有如此經曆的人,卻熱衷,懷念和崇拜造就那個血腥時代的的罪人和創造者,
視曆史的鮮血而不見,在缺乏真正人性的思維中興奮和幻想著。。。

根據作者的話,這篇回憶完是成於2003年,可至今轉載的google查到的隻有2處,
而這個原發卻是在2年後的2005年,還是在一個美國境內的網站。另一處發表地是
大陸博客網站,是2006年8月7日,作者名為:無語,是其博客裏的原創文章。
這個“無語” 也就是被害人的妹妹李啟才, 當年17歲,被判了10年監獄。



零落成泥碾作塵

發表日期:2005年5月30日 作者:秦吟柔萱 已經有1263位讀者讀過此文


 


(一)
          前幾天從朋友處借來一本《大庸縣綕》,在人物篇裏,大姐與曉姐倆人共占有一頁。裏麵說:

  丁祖曉,女(1946--1970)大庸楓香崗鄉人。李啟順,女(1947--1970)永定鎮人。丁在縣一中讀書時,喜讀革命故事書,崇敬革命先烈方誌敏、江姐等。1965年高中畢業後回鄉勞動,被評為五好社員,加入共青團。"文革"開始,擔任生產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長。1967年上海掀起"一月風暴",各地紛紛奪權,黨和國家領導人被誣為"叛徒"、"土匪"、"軍閥"、先後被打倒,甚至迫害致死。她百思不得其解,懷疑"文化大革命"怎麽專整老革命?那時兩派群眾不明真相,都喊保衛毛主席,相互械鬥、無辜的幹部群眾有的慘死在槍彈之下。她心急如焚,深夜揮筆、抒發感慨雲:"滿天風雨滿天黑,滿耳槍聲滿目血,腥風血雨肝膓斷,又是一個不眠夜。"隨後林彪強製推行"三忠於"活動,每天"早請示"、"晚匯報",有人因讀錯一個字音,喊錯一句口號,或無意中損壞了領袖像,輕者批判鬥爭,重者逮捕坐牢,搞得人人自危。丁善於獨立思考,認為林彪"忠於毛主席是假,想篡黨奪權是實",便與在一中的同學,觀點一致的李啟順互相勉勵,共同造"忠字化"的反。1969年3月,丁寫批判'忠字化'的文章,寄到縣革委會,要求在州辦的'團結報'上答複,還把對忠字的看法,寫成傳單散發。她曾對姐姐丁祖霞表示:"作為一個革命青年,決心麵對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直言警世,即使殺頭也不後悔"。祖霞受到感動,連夜寫了七張傳單,貼到縣城,傳單上寫著:"門前忠字旗,像章多於人,菩薩石膏像,'毛著'撒一層。這就是當前中國政治空氣濃厚的標誌。'忠'字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太行時了,在政治上處於首要地位,大於一切,高於一切、、、、、、"。此傳單一發出,立即轟動了大庸和湘西自治州。竟被定為'窮凶極惡地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罪名。作為'特一號'案件,進行偵破,不久丁氏姐妹先後被捕入獄。祖曉在獄中仍堅持自己的觀點,高唱"春蠶到老絲方斷,留贈他人禦風寒,蜜蜂釀就百花蜜,隻願香甜滿人間"的歌曲。這時李啟順知道丁被捕,便挺身而出,為其傳單拍手叫好。丁祖曉托人從獄中給李啟順帶出的《毛澤東選集》上用筆圈字組成的信,李看後掩麵痛哭,決心步丁後塵。她拿出節省的20多元錢買鋼板、鐵筆、蠟紙、自製油印機,用左手寫字,刻印了《告革命人民書》的傳單,稱丁是"當之無愧的革命先鋒",拚擊林彪推行'忠'字化,打擊迫害老幹部等倒行逆施的罪行。9月27日,再一次成為震動縣城的'第二號特大反革命案件'。公安機關動員全縣人民協助偵破。10月李啟順和妹妹啟才,以及張崇和、漆學元等6名青年均先後被捕,定為反革命集團。其實這些傳單表現了她們對祖國,對共產黨和人民的熱愛,是一種敢於獨立思考,追求真理的大無畏精神。當時的掌權者卻看成是反革命活動,竟於1970年5月8日,將丁祖曉在大庸,李啟順在吉首槍殺……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1980年5月,中共大庸縣委經過甄別,公開為丁祖曉、李啟順等平反昭雪,舉行了骨灰安葬儀式,其它判刑的也都無罪釋放,群眾送了許多悼念她們的詩詞挽聯,其中有詩詞雲:"風雲四合,爆驚雷,萬裏長天震徹、、、、、、揚眉拔劍,壯哉巾幗雄傑"。

(二)                                                                                     
    兩條年輕的血肉之軀僅留下這寥寥數語,看後竟有種說不出的感慨。

    李啟順是我大姐,丁祖曉是我大姐的同學。

大姐與曉姐離開我們已經有三十三年啦。在這漫長的三十三年中,我曾無數次的提筆,想為她們說點什麽,想寫點紀念性的文字,但,真提筆凝思,"竟無語凝噎",似乎又無話可說。說什麽好呢?又能說什麽呢?!或許,是悲到極限反為癡,已是詞窮、語澀、意竭。什麽也說不出來。

    於是,就這麽一直拖著、捱著、忍著;讓這種想說的情愫也一直在心裏憋著、悶著、哽著。

    時光流逝,它,年複一年,如濤似潮。然而,三十三年的潮漲潮落,衝刷滌蕩,卻始終無法抹掉那難忘的印痕。它猶如一塊哽在喉頭的糙石,總是吞不進咽不下;又似一砣燒紅的烙鐵,時時灼得我心噝噝作痛。

    五月八日,對別人來說,隻是個極為普通平常的日子;對我,卻是刻骨銘心永世難忘。它是耶穌的蒙難日!是沉重的十字架!

    那是一九七0年五月八日。那天清早就從窗口遞進來早飯,摻有青葉子菜的豆渣蓋滿了飯缽,微微發酸。我用筷子撥開豆渣,扒幾口飯,但發酸的豆渣湯已滲透了飯,我隻有零星剔了點豆渣裏的青葉子菜吃。

    破舊的玻璃窗釘死了幾根橫豎木條,還糊滿了亂七八糟的舊報紙,僅留下一尺見寬的小窗眼,使珍貴的陽光射進我這臨時改造的牢房,形成三色:穿過黑木板滲進來的日光是黑紅,它雖不明顯,但在靜中仔細長久地觀察,仍能感覺得到;透過報紙映進來的日光是紅黃,它盡管朦朧,卻讓我能仰著頭,或橫著腦袋,能清楚地閱讀報紙上的"大好形勢";日光從窗眼裏直射而進,小小窗眼仍能管中窺豹,洞悉這天際風雲、晝夜交替、陰晴圓缺。

    今天的天,灰黯灰黯,灰黯裏不時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人來朝窗眼裏偷窺。那位專門管我門鑰匙的派出所女戶籍,今天竟好早就來了。她不時地帶一兩個好友前來到窗眼處瞧。

    權力不用過期作廢。既有這近水樓台的方便,自然抵不過朋友們的死纏,倘若不是知己好友,又犯不著冒這個風險了。"政治犯"不是想看就能隨隨便便看的。半年來,還沒有提審以外的人來過。今天似乎是第一次意外的破列。

    沒有嘻笑怒罵,也沒有分明的憎惡,僅僅隻是好奇。輕悄悄地、默默地、匆匆地從窗眼投進冷冷地幾瞥;我也定定地、靜靜地、淡淡地回以疑疑地幾瞥。

    我心裏泛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今天一定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我在揣測中等待;又在等待中反複揣測。

    果不其然,不久我被叫到外麵派出所辦公室,也算是治安指揮部辦公室。裏麵早有兩個全副武裝的持槍人員;也不知是"人保組"的公安,還是"支左"的駐軍。另有一位五大三粗的"工糾",他是治安指揮部的,是我們這裏的看守。

    "工糾"拿了根新棕索子,將我雙手反在背後,五花大綁地捆起來。接著,丁祖曉的姐姐丁祖霞也被帶了進來,也是五花大綁的捆著。

    此時,廣播站的播音響了。但高音喇叭聲音太大,嘈嘈雑雑的似乎在學舌,聽不太清。不外乎是打倒國內外一切反動派的最高指示。

    大約一刻鍾後,持槍武裝便帶我們從派出所走出來上街往北走。自去年十一月送進派出所(那時派出所改為治安指揮部)後麵的小屋,半年來我從未出來,乍一上街竟有些眩暈。

    陰陰沉沉的天,開始紛紛揚揚灑起點點小雨;撲麵吹來的風,濕濕的、潮潮的裹夾著一股寒意。街道兩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全是荷槍實彈的民兵。民兵背後才是來往的人流。

    究竟是專門看熱鬧的觀眾?還是過路的行人?我不知道。隻覺得一片嚶嚶嗡嗡、竊竊喋喋、噓噓嗟嗟;既肅殺森嚴,又有種暗湧的鬧熱。

    我一路暈暈乎乎,被推來搡去地來到文昌閣巷子口前。巷子裏站了兩排穿黃服的武裝,帶刺刀的長槍沒有像街上的民兵那樣背在身側,而是雙手斜握在胸前,象時刻準備著去衝鋒陷陣似的,這就更增添了十二分的殺氣。

    剛進巷沒走兩步,武裝猛地將我背後繩子一拉,大聲嗬斥道:

    "別動!麵對牆站著!"

    我心念一動:該不是大姐她們要來了。半年多沒見麵,大姐她身體還好嗎?她身子骨那麽弱,支撐得住嗎?真想趁機看看她。

    突然背後的腳步紛至遝來,兩路武裝部隊過後,是三個彪形大漢拉扯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走來;她穿了身青色的衣褲,背上插了根劃著大紅血叉的死囚標,頭髪被前麵一個倒著走的人死死揪住,兩邊各有一人抓住她的肩拚命朝下按。

    "把腦殼勾到!"我的頭被押我的武裝使勁一按,被強轉了回來。隻感到身後的人流暴風般地飆了過去。

    我勾著頭乜斜著瞄去,那身影像是丁祖曉。

    人流全走完了,沒有看見大姐。

    我們被帶到大草坪那間專門開會的會台後麵。前台與後台隔了一堵牆,我們對著那麵牆靜靜的站著,等候發落。

前台傳來一陣陣嗚哩哇啦的聒噪聲;腳踩在一層薄薄的石灰上。地上曾經堆放過石灰。
    緊接著是一陣喊殺喊打,推推搡搡,上台亮相,下台等候;這時我終於看見了曉姐:她,一臉石灰,兩眼嗆得血紅,嘴裏塞著一團布,一身青衣裹滿了白灰。看來在上台亮相時,她確實拚命地奮力掙紮了一番;可身邊的三位大漢,可否稍有失誤,讓她能昂首挺胸,一抬她那高貴的頭?我始終不得而知。

    會散戲罷。僅聞其名卻不見其人;隻聽見對大姐的判決,始終不見大姐的蹤影。大姐,你在哪裏啊?!沒想到我們竟沒有這生死一別!

    雨,越下越大,我們沒再回治安指揮部,直接押進了看守所。待坐進陰森昏暗的牢房,已是雷鳴電閃大雨傾盆。一連幾天暴雨不止,真是天怒神怨!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會有人揪住她的頭髪?為什麽嘴裏塞滿了布?為什麽連頭都不讓抬?!過去那些革命先烈慷慨就義時不是都昂首挺胸,振臂疾呼的嗎?

    還記得一首詩,是在大姐手抄的《東鱗西爪--革命烈士詩集》本裏看到的:  
  
                            " 帶鐐長街行,
                              鐐聲何鏗鏘,
                              世人皆驚訝,
                              我心自安祥。"

    這是多麽從容,多麽凜然的一副視死如歸的英勇畫麵啊!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她們,她們竟連最後"安祥""向天笑"的機會都被剝奪!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處以極刑!"這就是對大姐和曉姐兩人的判決!這就是對這兩個弱女子一片癡心想擔負起天下興亡的最後回報!!

    民憤?她們傷害了老百姓嗎?她們隻不過說幾句自己想說的話;想人民能真正享受民主,擁有自由;讓人,能真正能成其為"人"。

    攻固的無產階級銅牆鐵壁啊!難道幾個柔弱年輕的女子真能威脅到如此強大的政府???

    不庸置疑,"五月八日"--從此是她倆的忌日了。

    聰敏的執刑官,在開槍前的那一刹那間,會為她扯掉塞在嘴裏的那團布嗎?不,不會。這是可想而知的。他們絕不會允許讓她演出高聲疾呼的一幕!

    她們到死始終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子彈是從前胸還是後背?是前額還是後腦勺?是亂子穿心或腦殼開花腦漿迸裂?還是簡簡單單的一彈就斃命?腦子裏怎麽也臆想不出她們行刑時的場景,眼前一直浮現的總是曉姐那被石灰嗆得血紅的雙眼。

    我悶悶地坐在大姐或曉姐曾坐過的地方,望著看守所那特製的高高的鐵窗,屏聲靜息,發癡、發呆。

    天,隻有高高的窗口一小塊,灰灰的,暗暗的;雨,唏哩嘩啦,似澆如潑。恰好洗刷那汩汩湧冒的殷紅殷紅的鮮血;卻又淅淅瀝瀝,一點一滴地滲進我的心裏。

(三)                                                                                
     一個月後,我隻身一人被押送到茶陵縣洣江勞改茶場。

     管教隊長丟給我一床蘆席,一蓬帳子,一頂鬥笠;勞頭指著塊木板說:

     "新來的,你就睡這上鋪。"

     從此,每天收工回來,我便悄悄倦縮在我那兩尺多寬五尺來長的木板上,躲進破帳裏,默默地捂我的傷;輕輕地撫我的痛;靜靜地舔我的血;無休無止地懷念著我失去的親人。

    大姐大我五歲。過去在窮人家總是娃引娃。可以說我是大姐從小引大的。在我幼稚褦襶咿呀待語不會走路時,大姐她逗弄我爬;在我剛剛蹣跚起步趔趄不穩時,大姐她扶著我走;街上一有喜慶活動,街頭宣傳唱戲,有好看的熱鬧時,大姐就背著我去看。從小,她與我一起做捉迷藏、抓強盜、找朋友的遊戲;帶我去大草坪蕩秋遷、放風箏;教會我踩高蹺、跳繩、遊泳、還常一起猜謎、誦對、讀書、作文、、、、、、
    該念書了,大姐為我拎著書包,抱著被子,送我進教室。那時,大人們都忙著"煉鋼",忙著"趕美超英"連家庭婦女都要每天到街道參加做義務工。孩子們從一年級就要在學校統一住宿。當大姐幫我報了名後準備走時,我怯生生地死拽住大姐的衣角不肯鬆手,就會要哭出來。

    大姐連哄帶勸地說:"別怕!膽子放大些。我一下課就來看你。"

    在家裏,大姐搶盡風頭。她老是惹奶奶疼愛;令父母榮耀;被鄰居稱讚。奶奶常常嘮叨:大丫頭真靈醒,隻歲多點就能一個人到河街豆幹鋪裏去買豆幹。父親也時常得意地誇耀:啟順的確聰明,還沒兩歲就能背詩。上邊宋先生隻教她讀一遍,她馬上就能自己背。宋先生誇她口齒伶俐記性好,一有空就跑來教她。每次我找母親要那幾塊一拖再拖的學費錢時,母親總要搶白我幾句:隻你大姐就沒讓我操一點心,年年獎學金,不要家裏花一分錢。連本子都全是老師獎的送的。

    在學校,大姐總是獨站鼇頭。她能贏取校長的信任;博得老師的器重;受到同學們的欣佩。隻要是給她教過書的老師,沒有一個不誇她的。

    學校隻要一搞活動,總免不了要選她上台演講、朗誦、表決心。她手臂上總是別著三條紅杠杠的大隊長徽章。

    大姐從小身體很弱,一口沒吃好就會拉肚子;稍一受涼又會感冒。每次過年過節,稍微吃點好菜,她就會鬧肚子,一直要拉到將吃的東西瀉完為止。奶奶說:她隻是吃鹹菜的命。

    由於她身體差底子虛,因此個子不高,生得很單薄。卻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剪著一頭短短的男髪;總是穿一身青色或藍色的男式學生裝。乍一看,活像個文靜的男孩子。她從沒紮過一回辮子,也沒穿過一次花衣服。一生中她身上最亮麗的色彩,僅僅是夏天穿的白色與魚白色的襯衫。

    大姐體質羸弱,有些發育不良,生得也並不美麗,穿著又十分簡單灰暗;但她卻一直是那麽耀眼,那麽絢麗,那麽引人注目,那麽眾口皆碑,人見人讚。她的所有氣質、所有亮點都是從她的聰慧、懂事、沉靜與堅毅中透出來的。

     我望著她用腳踩著一塊小木板,手握一片小鋼鋸片,很吃力地在門坎上鋸呀鋸,驚奇地問:"大姐姐,你鋸這個做麽子喲?"

     "我要做一把小手槍。"她很自信地說。

     事後她真的就做成了一把小手槍,塗上墨汁象真的似的挺漂亮,還能打紙炮。劈呀!劈呀!劈呀!火光一閃一閃的,我看著就眼熱。成天屁顛屁顛地追著她趕。她拿鋸片的右手,盡管戴了支破手套,在虎口上仍起了好大一個血泡,還不肯讓我看哩。那時她九歲,我四歲。

    毛主席號召滅"四害",她身為班幹部又是大隊長,特別要帶頭。她用一根篾片和一塊硬紙殼子,給我做了個打蒼蠅的拍子,規定我一天要打好多隻蒼蠅;砍一個小樹杈纏上橡皮,做成彈弓,稍一有空就去彈麻雀。她彈弓打得好準,我卻一次也打不著。她還做了鍘老鼠的"炸板"、"機關",夜夜巧擒老鼠。開展"學雷峰"活動,她給同學們義務修鋼筆;幫鄰居整門鎖和修電筒,為別人釘鞋掌、補瓷碗、修凳子;給小朋友紮風箏、做萬花筒、、、、、、

    她似乎有許許多多的小手藝小技能,總是不聲不響地去幫助老人與小孩。她常常被學校評為"學雷鋒標兵" 、"學雷鋒積極分子"。

    我最高興的是她給我們放"電影"。她撿回一個裝羽毛球的長圓紙筒,筒口安上一塊凸形圓鏡,將一塊塊小玻璃片,畫上各種各樣的圖案,在凸鏡後麵的中斷,兩側對稱剪兩道長口子,玻璃片從這邊插進去,從那邊抽出來,一開始筒尾塞一個大大的三節電池的電筒,後來家裏安了電燈,她幹脆將電燈泡拉來塞在裏麵,紙筒用兩個木棍捆紮的三角架擱住,將鏡頭射向掛著白床單的板壁上,於是就成了一部部生動有趣、活靈活現的動畫片。左鄰右舍的孩子們,一吃過晚飯就自帶小板凳來我家看"電影"。那床破舊的白家機布床單,便成了我們兒時的"樂園",在上麵描繪著我們一個又一個美妙的幻想。
    大姐性格內向,平日不擅與人交際;但她對人態度溫和有禮,總是露出一張圓圓的笑臉。她不愛多話,若遇上意氣相投的人,卻能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她個子矮小身體柔弱,可一登台發言、演講,竟是抑揚頓挫鏗鏘有力。

    積肥、開荒、雙搶、支農,學雷鋒,學校無論開展什麽活動、運動,她總是積極地走在最前麵,口號最響,行動最快,最認真、最踏實、最虔誠。

     奶奶將她的獎狀,一張張,一迭迭,一捆捆全收在一個大紅木箱裏,每有親友來我家,免不了要搬出來炫耀一番。每年,每學期,每項活動,每場運動,每次競賽,每輪評比;隻要一發獎狀、獎金與獎品,她準有。從沒漏掉過一次。

    "您是丹娘的化身,您是蘇菲亞的靈魂,不,您就是您!您是中華兒女的典型!、、、、、、  "大姐口齒清楚,語音純正地在台上誦讀她觀看《江姐》後的觀後感。大姐從小就仰慕英雄,崇拜英雄,她一直以英雄為楷模來規範、指導著自己的一言一行。她其實一直就是中華兒女的典型!是學校的好學生。是父母的好女兒。是新社會的好少年。是我的好姐姐。是大家的好同學好朋友。
                                                                             (四)

    十年強勞,地球經曆了三千六百五十個自轉;耗損了我的青春,磨傷了我的皮肉,留給我的是漫長的百百千千個不眠之夜。
    與大姐耳濡目染的十七年生活,點點滴滴,歲歲年年,無不讓我回憶、體會、懷念;也常常令我反思、深省、探究。

    五八年全民"煉鋼"過後,緊接著就是"食堂化"的饑荒。社會並沒有象壁畫上所描繪的那樣:收稻穀的老漢坐在堆得高高的糧食垛上,笑嗬嗬地吸著旱煙袋:'扯片白雲揩揩汗,湊近太陽吸袋煙。'人們都能幸福地坐在窗明幾淨的食堂裏吃著香噴噴的白米飯,享用著豐富多彩的菜肴,過著平等和美的共產主義生活。食堂裏端給我們的是,米經過炒後再蒸的"雙蒸飯",又少又稀,嚼在嘴裏渣渣的;舀給我們的是沒有油腥的豬草似的爛菜。雞蛋、胡蘿卜隻有那些老紅軍、南下幹部才有資格享受。

     我因為肚子餓,一次誤食了香噴噴油漬漬的蓖麻子,嘔得死去活來。是大姐把我從校外的蓖麻地裏背回家。那天夜裏,大姐與奶奶、母親鄭重其事地談到深夜。她勸說她們,將家裏所有能賣成錢的東西全部便賣。

    "家裏老的老小的小,先填飽肚子要緊。東西以後還可以再置,而命丟了就沒得了。"大姐的話很有說服力。連平日最有主見奶奶也不得不唯唯稱是。

    家裏值錢的東西都當空了,連箱子衣櫃上的銅拉手、銅鉸鏈都拆下來賣光了。大姐開始帶著二姐上山挖蕨打葛。每天天還沒亮明,就背著鋤頭背籠跟著那些挖蕨打葛的大人們上山,在天黑定前才回家。連夜還要洗、捶那些蕨根,沉澱後在鍋裏煎成粑粑給我們吃。

    大姐, 她竟想用那稚嫩羼弱的雙肩,分挑起一家人的生計!

    為了我們幾姊妹都能繼續上學,她帶我們幫養豬場扯豬草;為建築工地錘磚頭;上山挖麥冬剪燈籠菓(是當時收購的藥材)賣;滿街去拾橘皮撿桃子骨頭(也是當時收購的藥材)。為了掙學費錢,我們幾乎什麽粗活重活髒活都幹過。                                                                                  "大幹部吃豬又吃羊,小幹部吃商品計劃糧,  炊事管理員吃食堂,人民隻有吃"鵝兒腸"(一種豬草),毛主席站在天安門一望,馬上就把食堂來下放。"

    這是當時老百姓流行的一首歌謠。"苦日子"究竟是怎麽造成的?"食堂化"是誰要搞的?而食堂下放又是誰的功勞?小老百姓們無法知道,也無需知道,他們關心的是衣能遮體食能裹腹。"東方紅,太陽升",在小老百姓的心裏,毛主席永遠是偉大的、英明的、正確的。即便是稍有失誤,也是他下麵的人背著他幹的。食堂下放了,糧食計劃分到了各自的家裏。人們都歡呼雀躍,萬分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名慧眼。
    計劃口糧,一半大米一半番薯。許多家庭一個月的口糧,不到半個月就吃光了。餓久了一旦糧食到手,怎能抑止自己不飽餐幾頓,"先呔飽再說,管他以後的日子升天升地"。再就是一般人家都把番薯隨隨便便的零吃了。可是我家卻月頭吃到月尾,每日三餐不飽不饑勻勻均均。

    大姐將稱來的番薯用個大木箱鎖起來。每天放學回家後,再按計劃稱一餐的份子出來,將番薯洗淨後切成小坨坨下湯,放些油鹽薑蔥,湯湯水水每人一缽,既好吃又飽肚子,還省了炒菜。早上與中午則按人按量蒸缽缽兒飯,公平合理,姊妹間也沒有皮扯。

    記得我小學畢業時,離家不遠有個大祠堂屋裏有人打漁鼓,我覺得好玩,便每晚去聽。深夜回家沒人給我開門,我就自己下門進去。那舊木門的門垛兒早就磨融了,兩手搬著門朝上一頂,門垛兒就會出臼,十分容易。於是我每晚就自己下門進去。我還蠻得意我這新發明哩。

    一天,大姐從聽書的人叢中一把把我拉扯出來,誠誠懇懇地對我說:你都要考中學了,還在天天聽書。你看看聽書的盡是些什麽人?都是些沒事的老人。你目前最主要的任務是接受正規教育。要用心學習文化知識。你天天搞到半夜,白天又哪有精神上課?你想過你今後嗎?沒有知識,長大了又能幹什麽呢?我剛聽完了《安邦定國》,《小紅袍》隻聽了個開頭也就聽規受勸臨時抱佛腳去了。

    也就是那年盛夏,有天半夜打更的猛敲銅鑼扯著嗓門大喊:"打米廠失火啦!打米廠失火啦!都去到打米廠救火呀!"

    我們一家人都惶遽地趕去看火,第二天上午回家,打開門我發現門邊丟有一份大庸一中的錄取通知書。"是我的錄取通知書!我考上大庸一中啦!"我高興地大聲嚷嚷。

    但,我的嚷聲,我的興奮,沒有引起一點回音。母親忙著換掉髒衣要趕著去上班,奶奶一直在叨念"蘭家麽姑一樣東西都沒搶出來,全燒完啦,倆娘母怎過日子啊!"、、、、、、

    這時唯有大姐悄悄地送給我一本日記本,鼓勵我每天練習記日記。我撫摸著那美麗漂亮的封麵,望著裏麵扉頁上蓋的大庸一中的大紅印章與那黑色遒勁的墨筆提字,我哭了;那是大姐作文競賽得的獎品。

    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象大姐那樣好好讀書。

    第一期期末考試,我就拿了個全班總分第一名。但是,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班上,我仍然沒喚起任何人的注意,誰也沒有以我的好而喜,誰也不會為我的差而憂。家裏有非常出色的會念書的大姐和比較能幹會做家務的二姐;在班上有的是聰敏靈巧的乖娃靚女,我永遠隻是個多餘的人。永遠隻是豔麗鮮花蔭下的一棵不經意的蔫黃的小草。
    隻有大姐,她留意我,關心我,聽我說話,與我談心,她送我一本《俄漢詞典》,並鼓勵我樹立遠大的理想,長大後當一名作家或者翻譯官。我十分興奮地回答她說:" xopowo! "
                                                                              (五)

     誰知風雲乍起,造反了,停課了,書燒了,文毀了;社會在動蕩,在顛倒,在混亂。大姐在全國一遍義憤填膺,鋪天蓋地的聲討檄文中慢慢地冷卻下來。她說:不要盲目,先冷靜下來靜觀其變,看看再說。

    每天,她都帶著我上街去看大字報,由文昌閣街口一直向南,再又踅回從東門機械廠門口往西,一張一張地認真去讀,一張也不落下。靜靜的站在一旁聽人們激烈地辯論,從不開口插言。她把當時首先挨批的《燕山夜話》、《三家村劄記》等有關資料找來看了個透,感到對它們的批判有些牽強附會,似乎既不公正也不切合實際。她隱隱覺得:好像我們國家的政體出了什麽毛病,為什麽一夜之間那麽多黨、政、軍、學各界的要人全成了叛徒、內奸、走資派?發動這場"文化大革命"究竟有何意義?她有些迷惑,又無比擔憂。

    她從小到大參加了一次又一次運動,無論什麽運動,她總是認真地積極地走在最前列,唯獨這次,她猶豫了,甚至懷疑了;她表現得異常冷靜。她說小時在"反右"運動中,她慷慨激昂地上台朗讀她的"反右"聲討檄文,迎來一陣陣掌聲與喝彩;她還十分認真地學唱那首"右派分子,黑良心、、、、、、、"的歌,她一直認為,那些右派分子雖然不是青麵獠牙的妖魔鬼怪,至少也象電影裏一樣是些獐頭鼠目的卑鄙小人。可是,當她後來在一中接觸幾個在校受管製的右派後,她驚愕了;他們竟是一群單純善良,有學識有報負的高才生。其中有位姓李的,二胡拉得特好。她怎麽也無法把那校後工具室裏傳來的那哀婉動人如訴如泣的琴聲與形勢宣傳的"窮凶極惡的狼子野心"掛上勾來。疑慮伴隨著她人一起在一天天漸漸長大。十九歲,是個開始步入獨立思考的年齡。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思維方式。

    她想躍到哲學的雲頭,俯瞰這亂紛紛的世界;她認真閱讀馬、恩、列、斯、毛幾位偉人的著作,想從中找到解答現實問題的答案;她又偷偷借來許多史書進行反複研究,想摸著曆史發展的脈絡來解開現實這個結。她強烈地感覺到:我們的國家和人民正處在一種極大的危險之中。

    接著,槍響了,血流了,人死了,街頭巷戰全麵開始。大姐班上的同學,一位很不錯的男孩子,在武鬥打響的第一天就命喪黃泉。據說:一位"革籌"的退伍軍人帶十個青年學生到武裝部去搶槍,還隻走到大門口,就被先下手為強,早就潛伏在那裏的"聯總",一梭機槍掃來,十個學生無一生還,全倒在血泊裏;倒是那位帶隊的退伍軍人,匍匐在地上幾個滾一打就滾回來了。

    年輕的生命死於非命,又能給社會,給人民,給國家帶來多大意義?許許多多的問題攪得大姐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自從北街上一位婦人在屋後菜園裏曬衣被冷槍打死,大姐和母親就將裏屋的大木床抬起用磚墊得高高的,將所有棉絮都鋪在那一張床上,我們一家人就躲在那床下看書、打撲克、講故事、猜謎語、睡覺。奶奶講:這活象三十年前的戰亂。

    一天夜裏,槍聲還在"嘰喲"、"嘰喲"地時起時伏,突然間街坊們驚惶失措的騷動起來,屋頂明瓦通紅透亮,我們一家人一下全都從床腳下爬起來。

    "哎呀!怕是失火啦!"奶奶拐著一雙小腳邊走邊念叨,急匆匆地朝外間臨街屋裏奔。弟妹們嚇得嗚哩哇啦地亂哭叫。母親一下竄起來連忙收拾東西。

    大姐從外屋進來鎮定地說:別慌!我們先趕生活上最要緊的東西清理一下。我用那擔籮筐挑些棉被睡覺用的東西;老二就用那擔水桶挑些油鹽菜米鍋碗;老三攙著婆婆,用床單打個包袱提些換洗衣服;媽抱小妹子,也提個包袱;老五自己抓住媽的衣角跟著走;千萬別走掉了。各自先做好準備,等火燃到文昌閣坎下鄭家時,我們再打開門一起走出去。老二走最前麵,我走最後,筆直往上走,到幺幺家去。若聽到有槍聲馬上趴下用包袱檔在頭上,千萬不要亂跑。

    火,始終沒有燒到鄭家,我們也就一直"按兵不動"。第二天天亮一看,不知是哪一派一把火燒了郵電大樓,火燒在十字街口,離我們遠著哩。幸虧大姐鎮定,不然,半夜三更大家驚弓之鳥似的傾巢而出,扶老攜幼惶遽而逃,還不知會引出什麽別的禍事來。

    無辜的生命,毫無價值的死去,新修的郵電大樓,轉瞬間化為一片焦墟。人們都瘋了,狂了;這世界似乎都在瘋!在狂!在撕裂!在毀滅!

     大姐時而埋頭書中,喃喃自語;時而抬頭凝慮,思接千載;時而又拍案奮起,揮筆疾書。好多回當我爬上那小閣樓的時候,隻見滿樓板都鋪的是墨跡淋漓的字紙片: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滿天風雨滿天愁,革命何須怕斷頭;留得子胥豪氣在,三年歸報楚王仇。"

     "壯別天涯未許愁,故人生死各千秋,何當痛飲黃龍酒,高築神州風雨樓。"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中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

    大姐有個習慣,一碰上心裏憋悶或不開心,就躲在樓上練毛筆字。她平日十分注意收集一些舊書、舊報、舊傳單,連包鹽、包豆豉的包裝紙也要仔仔細細地看一遍,看後,將有用的東西抄下來,廢紙則拿來練字。有時還真能碰上好文章、好句子、好詞語與有用的至理名言哩。"不動筆墨不看書"這是大姐的讀書習慣。她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無論看什麽都喜歡邊看邊記。她自己動手釘了許多小筆記本,上麵抄滿了各種各樣的格言警句、詩詞歌賦、神話典故、名人趣事,哲學理論、文學藝術、曆史地理以及風土人情等等,五花八門分門別類地一共抄了十幾本。全都用一種厚牛皮紙做封麵,每本封麵上都用毛筆題上"東鱗西爪" 四個逎勁的大字,《東鱗西爪》大標題下麵又按類別標上各種小標題,裏麵用鋼筆謄寫,楷書字體工整,裝潢整潔真象一本本小冊讀本書。我常常找不到什麽書看幹脆就看大姐的《東鱗西爪》。它就是我那時的百科全書,是我那"洪荒"時代的精神食糧。

    一次夜裏百貨公司"工宣隊"的幾個青年突襲來我家抄家,我家破破爛爛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抄到,正將無趣掃興而歸時,突然一人在破樓上發現了那些筆記本,便如同哥侖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如獲至寶,一下蜂擁而上,竟全部提走了那些筆記本。為此,我暗暗地流了一夜的淚。這是大姐多年的心血啊!此後又用什麽來慰籍我這枯竭窒息的靈魂呢?

    那時,有好多大姐的同學都喜歡到我家來玩,有同班的,也有不同班不同年級的。大姐對來玩的同學們都很好;是個很好的聽眾,無論同學們說什麽,她總是認真地去聽。所以同學們有什麽高興的事或不愉快的事都喜歡跑來對她說。有的同學一來就天南海北嘰哩呱啦地大侃一通,大姐從不表示厭煩,總是默默地聽著,也很少插言。我一直是大姐的尾巴,也就總是充當她們的旁聽。有位"英雄虎膽"的女司令,是大姐同屆的同學,總是穿一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腰係寬皮帶,別著把小手槍真是紅極一時,她大大咧咧地對我們說,連縣長縣委書記見了她,都要點頭哈腰地稱她一聲"司令"。我真奇怪這位"颯爽英姿"響當當的風雲人物在"革命"、"造反"日理萬機之中,還不忘抽出點閑暇到我家來扯談。那時我家隻是個不"革命" 不"造反"不爭觀點的"真空"地帶。或許,她是想在老同學麵前大肆風光炫耀一番吧。誰叫我大姐從小到大一直都比她強?這不,她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

    真正與大姐交心的摯友是丁祖曉。她倆雖不同年級,但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平日不愛說話的大姐,隻要和她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說到興頭上,大姐常常顯得慷慨激昂神采飛揚,眼睛裏閃爍著一種平時所見不到的亮光。在那知識的饑渴歲月裏她倆相互勉勵、相互借閱書籍,無論是誰以什麽方式弄到一本書,從不輕易錯過機會,總會想方設法地借給對方一閱;利用書信相互交流讀書心得,從而共同探討、研究對時局的看法。

    經過三年多的觀察與思索,大姐對當時的社會以及"文化大革命"運動,有了一整套她自己的看法與觀點,她打算創辦一種名為《自由論壇》的刊物對現實社會進行觀察與探索,想替單調枯燥的知青生活尋求一線生機;給荒蕪的精神世界開辟一小塊綠洲;希望能喚起人們的注意與思考,為建立一個真正自由民主的國家盡一分"匹夫之責"。

(六)

    在插隊農村那艱苦的環境中,大姐擠出一點點可憐的菜金,買來蠟紙、鐵筆、鋼板、自己動手自製一部簡易的油印機,正當她開始著手組織"創刊號",準備給好友丁祖曉一個意外驚喜時,"特一號"案件發生了。不久,丁祖曉姐妹雙雙鋃鐺入獄,不祥的陰雲開始籠罩了我們家。

    縣"人保組"的一次又一次來到我們生產隊,叫大姐去談話,每次談話回來,大姐總是沉默不語、深夜不寐。她在油燈下提筆疾書,一張又一張地鋪滿了一地:

    "誰在爭取自由的鬥爭中倒下去,那麽,這個人並沒有死亡、、、、、、"

    "人的天職在於勇於探索真理。"

    "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與其不工作而多活幾年,倒不如趕快工作而少活幾年,因其結果都是一樣的。"

    "知其不可言而言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世上要有這樣的人社會才不會寂寞,人類也才有希望。"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

    當她將鋪遍小屋的紙片一張一張撿起,又一張一張點燃,全都化為灰蝶時,她決定:在入獄前孤注一擲,拚了命也要向人們說出自己的看法。那時冤獄四起,僅憑給丁的幾封信就去蹲大獄是太不合算了。

時間緊迫,災禍的巨爪已經伸到了我們的頭上,大姐隨時有被抓去的危險。她日夜忙碌,一忙就是一個通宵。

    深夜,在昏黃搖弋的油燈下,她齊耳的短髪隨著她印刷時身體的起俯而微微地前後擺動,鼻尖上的微末汗珠閃著金瑩的亮光,輕閉的嘴唇,其輪廓線條顯得既柔和又剛毅,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莊嚴而神聖的肅穆中。
她那單薄羸弱的雙肩,竟想肩負起天下蒼生的興亡!

    大姐自寫、自刻、自印的《告革命人民書》終於大功告成了。我與同村另外一位青年自告奮勇地爭著上街去散發。由於大姐的行動已被大隊暗中監視,她又見我們十分熱情,便將100份傳單交給我們去散發、郵寄。

    9月27日那天晚上收工後,我連屋都沒進就直接從地裏匆匆忙忙地趕上街。從黃家鋪公社到街上有幾十裏路,要走好幾個鍾頭,我走到紅壁岩時天就黑了。紅壁岩一帶荒無人煙路窄人稀,路裏麵的紅岩壁窸窸窣窣地風化後常常突其不意地朝下滾岩石,路外懸坎下又是一條河,平日白天經過那裏我都感到擔驚受怕心裏發毛;但那晚,我一心想把這件神聖而重大的事情辦好,竟沒覺得害怕,一陣狂跑就到了黨校(現在的氮肥廠)有人家的地段;有人家就有了燈光,有燈光似乎就有了保障,
我喘著粗氣,懸吊著的一顆心自落了下來。

    一路走去,燈光閃爍,天上繁星點點,到十字街,我的那位搭檔早就等在那裏了。他是頭天上街的,由他先將100份傳單帶上街,約好第二天晚上在十字街會麵。見麵後我們都感到神秘而興奮,同時又油然而生出一種沉甸甸的責任。各自分了一半傳單與不同的散發路線。我還負責郵寄,因此便往有郵局的西頭。他將裝傳單的黃挎包遞給我,自己則將50份傳單用條毛巾裹著夾在腋下向東而去。那晚並非月黑風高,我們分手時天空一片深邃、幽藍,正是月明星稀。

    小城又一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被"九.二七""第二號特大反革命案件"震動。
     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大姐終於被帶走了。那天我們生產隊正在地裏撿棉花,那幾個"人保組"的人又來找她,大姐解下腰裏的圍裙,不聲不響地就跟他們走了。誰知在她解下圍裙的那一刹那竟成了我們的永別!

    風瀟瀟兮,澧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那天天迷迷蒙蒙,飄著霏霏細雨。馬上就要立冬了,她裹襲著一身寒霜而去。豈料此去竟會永無歸期!
十一月我也被抓入獄。仿佛那段時間天天都在抓人,隻要他們認為稍有可疑的人都統統被抓。看守所實在關不下,我被關進治安指揮部。

    說是要打一場"全民皆兵"的人民戰爭。每個單位、機關、學校、廠礦;每個公社、大隊、生產隊都在梳篦子式的自審自查,每天都有人寫交代、受審查、挨批判、被鬥爭。

     一位鼓著一雙魚眼瘦哩巴肌的審訊員凶巴巴地朝我咆哮:

"鐵,可以燒紅;也可以打彎。我就不相信你們是鐵打的"他搬了一副沉重的鐵鐐"啪"地朝我麵前一丟。

    結果我被帶上腳鐐手銬,連吃飯睡覺都沒給打開,我感覺自己似乎進入許雲峰、成剛、江姐在獄中的狀態。

   下雪了,寒風刺骨,哪怕屋再小,窗戶釘得再死,仍然風颼颼的凍得我全身發抖。我恨自己身體不爭氣,為什麽這麽冷。我咬緊牙關拖著沉重的鐵鐐在房裏"哐啷、哐啷"地度方步。輕輕地哼唱著《江姐》中的插曲。誰知這樣驚動了看守"工糾",他竟惡狠狠地跑來,給我又加上一副鐵鐐。

    雙腳栓著兩副鐵鐐,沉甸甸的幾十斤鐵,以我的能力,用肩挑幾十斤都還吃力,要用雙腳去拖動幾十斤,是萬萬不可能了。的確,鐵是可以燒紅,也可以打彎;就是鋼,也能以強力震裂;拿猛火熔毀;用冰水淬熄。人的頭腦是偉大的,它可以想出許許多多的絕招!有一點慶幸,總算沒遇上周興、來俊臣那樣的酷吏。

    我雙腳紅腫,漸漸長滿了凍瘡,凍瘡又慢慢潰爛、流膿、流血,皮、襪、鞋死死地粘貼在一起 。我無淚無泣不哼不吭 ,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決不能做"甫誌高"!就是無法保住大姐,也要保住二姐和我那位搭檔以及隊上那些幫助過我們的人。

    "要過年了,請你們將那些無辜的人都放了吧!'九.二七'傳單是我一個人搞出來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與其他人無關。"這是你姐姐自己說的,她不願連累其他人。她要我們轉告你:要你爭取政府寬大處理。年前,審訊員委婉地對我這麽說。無論是真是假,還是真假參半,但這畢竟是自那次從棉花地裏離去後第一次聽到有關大姐的消息。

    第二年春上,一天夜裏忽然押來一位中年婦女在我處寄宿,看她穿著整潔入時象是一位職業女性。她一進來對我望了望,驚喜而神秘地輕聲問我:你一定姓李?我一臉驚愕,瞪眼望著她,頭一低算是默認,沒搭訕。她朝窗外瞥了一會兒後又輕輕地說:你猜我剛從哪裏來?我還是一臉的迷惑。她張嘴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我-和-你-姐-姐-關-在-一-起。這是一句沒有發出聲音的話。但我望著她的嘴型,卻十分清晰明了。待我正想向她打聽大姐的情況時,"工糾"走來大聲喊:熄燈睡覺啦!

    黑暗裏,她附在我耳邊輕輕地對我說,她姓羅,老家是大庸人,住在吉首,在吉首工作。忽然發現窗外仿佛有人偷聽,就沒再開口了。雖然熄了燈,其實在靜夜裏依然能聽出夜的聲響來,一尺見方的窗口不大,卻影影綽綽總象暗地裏浮遊著魑魅。

    躲在被子裏,她抓住我的手,用手指在我手心一筆一劃地反複寫著幾個字:你-姐-姐-要-你-堅-強-地-活-下-去!由於沒有亮,又是在被子裏,她怕我不明白,一個字反反複複寫了許多遍,一夜就這麽給寫完了。我緊緊地靠著她,靜聽著她的呼吸聲,感應著她的心律,從中體會著大姐的深意。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睡去的。天沒亮明她又被匆匆押走了。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大姐的消息,也竟是最後一次。自此後,就再也沒有一點她的音訊。甚至有關她的死,她的墳。

    來茶陵的頭一天,家裏人也曾經到看守所看我,我好想問一聲:有沒有去為大姐收屍?望著母親深陷的雙眸,瘦得似乎已脫了人形,我又噎住了。我真擔心母親因不堪重荷而倒下。我不敢再在那欲墜的枯架上添加一絲一毫。大家都隻是彼此望了望,誰也沒有說話。隻有奶奶倚老賣老地走上前來,對我說了句:三丫頭,今後就全靠你自己了。別再指望家裏,遠天遠地的,我們也沒能力看你,你自己注意保重吧。

    有沒有人去為大姐收屍?埋在何處?這個疑問一直在我心裏盤桓了十年。我也曾寫過幾封信給二姐問起這事。十年後才知道,這些信管教隊長根本就沒給我發。二姐來信也從沒提大姐一個字。

漫長的十年勞役,風裏雨裏,泥裏水裏,冰裏雪裏,我一直緊緊地攥住大姐最後傳給我的那句話:堅強地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

(七)
    終於沉冤得雪。在重新安葬她們的遺骨時,我們來到吉首大田灣,竟屍毀跡滅無影無蹤什麽都沒有了。我站在大田灣亂墳崗上無聲地在心裏呼喚:大姐,你-在-哪-裏-啊!!!

    母親見找不到大姐的屍骨,悲戚地說:"你婆婆找了個人給她收屍,可就是找不到她,我們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一個星期以後,一位從吉首回來的熟人悄悄告訴你幺幺,說啟順打死在吉首。你婆婆情急之下柱著拐杖就往車站趕,你姑爺聞聽後,忙趕到車站將她追了回來。他說:'都這麽久了,你跑去也遲了。往吉首去的車路三十六絞好難走,若你死在路上,不是更添亂嗎?' "。

    北門外菜農老朱十分抱歉地說:你婆婆頭天對我說,家裏人都被看管起來,孫女無人收屍,要我幫她借張板車,她自己要去收屍。她八十多歲人了,又怎麽去?我答應替她去。我一個農民怕麽子?還不要我幹農民了不成?那天我拖張板車到處尋,準備用草席裹起拖到我們北門坡上來埋。可就是找不到她的屍首,當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麽會事。

    十年後,我們平凡昭雪時那位羅大姐才向我講述大姐在獄中的一些生活:真巧,你姐姐押往吉首時,死前那個晚上就和我住在一起。臨刑前一天,她聽說判了死刑,當時就提了兩個要求:第一,她不服,要提出上訴;第二,就是死也要回大庸,她是大庸人,又是在大庸做的事,不該死在吉首。然而第二天她還是被拖上刑車,環城示眾後殺了。那天下好大的雨,刑車開到大田灣,人一打,就馬上開回來了。她的屍體在暴雨裏整整淋了兩天一晚,直到第二天夜裏,看守所才叫幾個犯人匆匆忙忙就地掩埋。"

                          為民笑捐軀
                    革命豈有底?拚命向前進;
                    誌做好兒男,為民笑捐軀!

    這是你姐姐在牢房裏寫給丁祖曉的一首詩。她是用針在紙上一針一針地釘起一個個小洞眼寫成的。乍看不過是一張白紙,照著光仔細瞧,就可以按針眼的筆畫辨認出來。她把這張白紙交給送飯的那個犯人,托他交給丁祖曉。幾天後,丁祖曉也帶了張紙來,用同樣的辦法回了一首:

                         豈有畏捐軀?
                   人生自有底,革命永前進;
                   曆代好兒男,豈有畏捐軀?

    你姐姐又寫了首《寄戰友》帶去。

                            寄戰友
                    腥紅更覺醒,血雨淘紅心;
                    腕骨同銬熔,腳鐐聲共鳴。
                    疾風知勁草,烈火煉真金;
                    鐵窗共朝夕,革命情更深。

    在治安指揮部那天晚上,有人偷聽,又怕安有竊聽器我不敢對你說、、、、、、

    不久,《湖南日報》刊登了報導她倆的文章;接著,《中國青年》、《團結報》等報刊紛紛相繼轉載了紀念她倆的文章。這時,我也收到了不少熱心人士的來信,其中有封是位大學生寫的:他說:那時我十三歲,我爸是公安,開大會那天我一直都趕著看。為了不讓你姐姐喊口號,在押上刑車前給她灌了不少酒精,還在她嘴裏塞滿了爛布。到大田灣行刑後,車接著就開走了,有幾個無知的孩子朝你姐姐身上砸石頭。還有個搬槍的男人,好像是民兵,竟用刺刀劃破你姐姐的衣褲,還用刺刀猥褻地在她身上亂刺亂戳、、、、、、十年來,這慘景一直象夢魘時時揪扯著我心,啃齧著我的靈魂……

    我是多麽希望:人性中那低劣殘暴醜陋的一麵能隨著物質生活的提高而逐步陶冶,根除。為喚起人性的複蘇,為建立一個真正自由、民主、文明的社會;為提高國民的文明素質;為社會不再倒退,不再野蠻;為我們的後代不再無知,不再愚昧,我們都各自努力吧。

    讀完此信,我竟目瞪口呆,這麽狠毒的手段!這麽卑劣的行徑!這難道不是我們國民的恥辱!?真是讀罷低眉無語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八)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大姐死了,從小關心我照顧我的大姐長久地離開我而去了。總是助人為樂嚴於律己,以天下為己任的大姐,永遠地從地球上消失了。

她被蝕為一灘血水滲入泥土,她已化成一股青煙騰空而去。她無屍無墳,無蹤無跡。她已零落成泥,成灰,成塵。

(九)

     今天是五月八日,我來到曉姐的墳前。墓碑上雕刻著大姐與曉姐兩人的名字。對於她們的死,在三十三年後的今天,我仍然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在墓前默默地誦讀一段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辯護詞》作為悼念她們的祭文。

(十)

    "至於生與死孰優,隻有神明方知。"

    有的人活著,沒有了靈魂,卻如同死去;有的人死了,那閃光的精神,仍,永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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