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誌願軍女文工團員臨終前的回憶 - “苦夏”

(2011-08-15 00:11:46) 下一個

               
每一個辭世而去的人,都會帶走一部人生故事。。。。
       
      
               苦夏,
1950年16歲參軍,某師文工隊。2001年北京病逝。


                 。。所幸的是,她的故事並沒有隨她而消逝……


采訪結束的那天下午最令我難忘:她結束講述後,長籲一口氣,將頭微微後仰。那時,

夕照的光芒從窗口射進,映在她床頭盛開的一束康乃馨花瓣上。她的臉朝向鮮花凝視許久,

輕吐一句:

    “ 完了……總算講完了……”


    在我辭別將要離去時,她伸出白皙的右手,但無力抬起,手掌心朝上,微微抖動著。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柔軟的手指正在顫栗。她與我凝視,輕輕說:

    “ 這個世界,現在隻有你,對我知道得最多……我對孩子也沒講過……”

    我握著她的手,一時無言對答。

    “ 我走的時候,你來送我吧?” 她喃喃道。

    “ 一定。” 我直視她雙目,鄭重承諾。

    ……

     2001年早春的一天上午,八寶山公墓。。。。


。。。。握別玉薇(死者的女兒)後,我再次回頭注視苦夏的遺容,再次鞠躬,爾後

步出告別室。那時,“道拉吉”的樂曲還在我耳畔飄蕩。。。。


我腳步匆匆穿越吊唁的人們,疾步走出八寶山公墓大門。。。。。。再回首看去,

八寶山墓園上空,一縷淡淡的青煙向空中嫋嫋飄升,那或許是苦夏的靈魂飛離了人間?

    我知道,陽光燦爛的天空中,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


    當天晚上,在書房裏,我再一次打開錄音機。磁帶無聲轉動,擴音器裏響起了苦夏生前娓娓的訴說。


-
葉雨蒙
                         
           
……這不僅僅是對戰爭的回憶,更是青春回憶,人性回憶……





                              (回憶片段)


雙手掩麵 奪門而出
! (赴朝之前)

當“多瑙河”的旋律消失以後,我來到了文工隊隊部的寬敞民居院落裏。我像懷揣了幾隻剛滿月的小兔,忐忑不安地喊了“報告”。

    我走進那間昏暗的屋子。炕桌上,一盞煤油燈冒著青煙,桔黃的燈光像是給王統之隊長的臉塗了色,看上去好似風幹的桔皮。王隊長正兩個臂肘拄在炕桌沿上,雙手握著一支香煙,噴吐著煙霧。

。。。。

王隊長坐在炕沿上,我坐在他斜側麵靠牆邊躺櫃旁的方凳上,王隊長依然低頭抽煙,半天不吭聲。而我則充滿企盼地等待著。當時我認為,廖沙既然說王隊長找我是關於我的“個人問題”,那會不會是關於發展我加入團組織的事情?不久前發展了一批團員,秋月名列其中,而我卻榜上無名。是因為我家庭出身不好,還是因為我與秋月不和,而秋月又是有事沒事常往隊部跑,還幫王隊長洗過衣服……要論工作和表現,我並不比別人差呀?是不是現在王隊長要和我談這個事情?
。。。。

    “王隊長,您找我有事吧?”為了打破沉悶,我反倒先開了口。

    王隊長想了想,似乎下了決心,扔掉了煙蒂,關切地望著我,並且兩手放在兩腿膝蓋前搓了搓,說:

    “苦夏同誌,找你來,是想和你談談你的個人問題……”

    果然是廖沙說的“個人問題”!我兩眼望定王隊長,真誠地點著頭。

    “想聽聽,你自己是怎麽考慮的?”王隊長稍停片刻,用詢問的目光看著我。

    “聽領導的。”我脫口而出,並且補充,“我要向老同誌們學習,加倍努力!”

    “這個……”王隊長疑惑地瞪大了眼。當他確認我不是在開玩笑後,喉嚨裏咕嚕了一下,似乎咽下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說,“這……個人問題……是說你的終身大事——你有對象了嗎?怎麽考慮的?”

    天哪!是這麽回事!所謂個人問題,原來是指個人的婚姻問題!從那以後,“個人問題”的特有提法深深烙印在我心裏。並且,我以切身的體驗證明,在革命隊伍裏,所謂“個人問題”其實決不僅僅是什麽個人問題。此後若幹年裏,我還弄明白了部隊中一些特有詞匯:比如入黨問題被稱為是“組織問題”;男女關係錯誤被稱為是“作風問題”或“生活問題”;職務的提升被稱為是“進步問題”或“級別問題”;戰友或同事之間的團結被稱為是同誌間或官兵間的“關係問題”,等等。

    可是,在50年前,當我第一次聽到領導提及我的“個人問題”時,竟一時沒弄清它的真正含意!而且,在我隨後意識到王隊長提到“個人問題”的真實目的時,我竟滿麵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有什麽考慮呢?”王隊長再次追問。

    “沒有……”我搖著頭,如實回答,“真的,我確實沒什麽考慮……”

    “真的自己沒有什麽考慮?”

    “沒有考慮。”我點頭肯定。

    王隊長從炕沿跳下地,在室內踱步,走了一圈,轉到我麵前停下,伸手指著我說:

    “你沒有考慮,組織上給你考慮……”

    “不不,我還不想考慮……”

    “為啥不想考慮?”

    “我才十六周歲,還小……”我低頭囁嚅著。心裏卻禁不住想,“組織上為啥要考慮我的個人問題……而且,為我考慮什麽人呢?”
    奇怪的是,那時我眼前竟浮現出藺哥的身影,仿佛看見他在朝我親切地微笑……

    “你不小啦,真是老大不小啦!”王隊長非常肯定地說,“你想想,現在早過了陰曆年,你該十七周歲了,虛歲就十八了——十八九、二十郎當歲的大姑娘,老大不小啦……”

    我低頭無語。心想,陰曆年雖然剛過,但我是立夏那天的生日,還沒到十七周歲呢。明明是十六歲,讓王隊長一下子給長到了二十郎當歲了。不過,在那個年代,女子十六七歲出嫁的確是很平常的。

    “看起來,我對你的個人問題關心不夠。我原本考慮你到文工隊時間不長,業務上還需抓緊學習。我們覺得你形象、嗓音條件都不錯,想作為骨幹培養……可是現在要入朝作戰了,上級領導督促我們,所以才抓緊時間找你來談一談……”

    “不是要入朝作戰嗎?我不想考慮個人問題。”我找到了理由。

    而且,王隊長又提到了上級領導,更使我本能地產生了畏懼。

    “不影響不影響。”王隊長一擺手,似乎一切不在話下,“關鍵是你表個態——”說到這裏,王隊長才意識到還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於是,又點了一支煙,邊吸邊瞟著我,一字一句地提醒我:“知道藺有亮嗎?”

    藺有亮?!我的同鄉藺哥——我當然知道!

    “你當然知道,那個把你扔到這兒來的藺大個子……”王隊長繞著彎子說,“就是他的老領導、紅軍、戰鬥英雄,老團長翟玉祥——翟團長對你非常滿意……”

    聽到這話,我好似低頭出門不小心一頭撞在門框上,頭腦發懵。我再也沒聽清接下去王隊長又講了些什麽,我隻覺得思維停頓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怎麽樣?苦夏?我給你把情況都介紹了,你考慮考慮,表個態……怎麽樣嗬!”

    在王隊長講了一通翟團長的優點後,再次對我的催促下,我的腦子才又恢複思維。那時,我隻記起春節前的舞會上,與翟團長跳舞的情形:像鐵箍般纏住我的胳膊。懸在我額頭上方的他的鞋楦頭似的大下巴。從他嘴中不時呼出的混著煙酒味兒

的口氣。還有他反複對我說的話:“咱們這就算認識了,認識了。”

    原來,這就算“咱們認識了”?

    原來,這就是領導要為我解決的“個人問題”?

    原來,我被藺哥遠離家鄉帶到這裏,還沒當好文工隊員,還沒上戰場,還沒成為一個像春紅姐那樣的連排級別的幹部,卻先要與一位大我二十歲的人結婚成家?

    不!不!不!我失聲喊叫道。

    我雙手掩麵,覺得淚水溢滿眼眶。我再不知該說什麽,該如何應付。一種本能驅使我騰地從凳子上站起,不顧王隊長的勸阻,奪門而出!


一泡尿引起的風波(去朝鮮途中)


早晨醒來時天已大亮。從敞開的車門看到外麵深邃的原野上飄浮著一層青煙似

的薄霧。列車發出猛烈的震動,鐵輪撞擊著鋼軌,呼嘯著前行。汽笛響徹曙光初露

的天空。疾行的列車攪動著晨霧,旋起一陣挾帶著夏天泥土濕氣和植物芳香氣味的

野風,襲人車廂內,拂去我們昨夜沉沉的睡意。起來後我攏了攏頭發,站起身來,

從橫七豎八躺倒的人中,插縫下腳走到車門口,手扶冰涼的車門框向外眺望。那時,

一陣盛夏的井水般清涼的風被吸進我的肺腔,像洗滌一般令我為之一爽。快到戰場

了嗎?前邊不遠的地方是國境線嗎?我隻看到東邊起伏的像婦女胸膛般的丘陵上,

漫浮著一層翠綠,若有似無的薄霧像籠在翠野上的輕紗,讓人看不透它的全部秘密。

近處一條河溝,裸露著河床白色的砂石。一條蜿蜒的流水隨著河床延伸,在初升的

陽光下,河水泛起的波光像金黃的狐皮。一輛趕早的牛車在河邊的土道上踽踽而行。

趕車人用鞭杆吆著牛,兩腿隨著牛車的顛簸而晃動著——後來便坐在車頭抽起了旱

煙袋。那繚繞的藍色煙霧從他口中噴出,升起,拖在牛車後,一縷一縷經久不散…

…那時我懷疑,這裏離朝鮮還遠吧?哪有戰爭的影子?


    後來我覺得小腹發脹——一個最自然的問題出現了:這悶罐車廂沒有廁所,到

哪裏小便呢?望望車門下邊,列車掠過,路基斜坡上的黑青色的油汙的石子像在傳

送帶上退後,列車遠沒有要停止的意思。我隻好返回車廂裏我的休息位置,坐下忍

耐。

    男人們的優越性此時顯而易見——一個又一個男兵揉著睡眼,急急奔向車門口,

站在那裏,一手扶門框,一手解褲扣小便。有的人還偷偷調轉頭朝文工隊休息的女

同誌們看一眼,似乎有些抱歉:原諒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一個小個子士兵不小心被車門外的旋風將剛滋出的尿滴掃回到褲子上,罵著:

“嗬,他娘這風,弄一褲子!”一邊跺著腳,撣著褲子。


    又有人來了,喊:“尿完沒有?尿完離開,別占地方。”

    男人們的肆無忌憚刺激了我,小腹越加發脹發緊,我隻好靠著車廂壁坐著,夾

緊雙腿,忍受著列車震動的煎熬。

    與我同樣急迫的女隊員越來越多了。已有人埋怨:“啥時候停車呀?”“怎麽

解手呀?”


    後來終於有幾個實在憋不住的女隊員開始行動了:她們幾個人來到車門前,將

男的屏擋在後,由兩人撐開一塊雨布遮擋,一個女的便在雨布遮擋下蹲下朝車門外

小解。她們輪換著總算解了燃眉之急。於是,一個又一個女隊員都前去方便。當然,

我也抓緊時機上前等候。

    待輪到我小便之際,身後雖然有雨布遮擋,但車門外都是空曠無際的原野,麵

對旋轉的田野,高高地在車門口解褲下蹲真不是件容易事。不敢太靠前,害怕從隆

隆奔馳的車上掉下。太靠後又尿到車上。而且,我的腳下已積了一灘尿液,隨著列

車的震動蔓延,此時我還不敢拖延,隻得一隻手扶緊門框,顫顫抖抖地蹲下,急惶

惶中,就聽見身後響起斥罵聲:

    “你們幹啥?尿到車裏來啦!”

    “哎呀!把我幹糧袋都弄濕啦!”

    “別尿啦!發黃水啦!”

    那時車外襲來的涼風直撲我下身,渾身像脫光了被風抽打,而身後的吵嚷更讓

我緊張。風掃尿滴打在我腿上和鞋上。我趕忙提褲子站起來,係好褲子,轉身就看

見幾個怒目而視的戰士們。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忙道歉,“這不是我弄的……”

    我看見尿液流到車廂裏躺臥的戰士身邊,沾濕了兩條糧袋和鋪在地板上的雨布,

心發慌又害羞,心想反正不是我一個人尿得這樣,欲想辯解,卻把戰士更激怒了。

    “不是你是誰?褲子還提著哩不認賬?”

    “真的不是我一個人……”我很尷尬。

    “有本事尿高點,弄一地……你給我舔嘍!給我弄幹淨!”戰士拎起尿水沾濕

的糧袋,杵到我跟前。

    “你他娘欺負女兵,算啥本事?!”這時,王林挺身而出,護在我前邊,並順

手推了那個戰士一把。

    “娘的你敢動手!”那個戰士臉漲得像紫茄子,把糧袋順手朝王林就掄過去,

“老子不劈了你,關你啥事吆!”

    這時,文工隊幾個人上來勸阻。那個戰士氣得脖上的筋都暴突起來,跳著罵:

    “別仗著文工隊,有啥了不起!娘的,尿都尿不出去,還上前線哩!”

    “你尿得好?管球用!”王林也不示弱。

    “老子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王林猛地一頭要撞上去,被廖沙隊長在後邊把腰抱住了。王林一反平時靦腆的

樣子,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氣咻咻直喘。

    “你這個同誌不簡單呀!”春紅上前,冷笑著說,“挺會罵人嘛!你們連長指

導員教你的?你有本事給我倒背手尿一個看看?”

    “我敢尿還怕你不敢看哩!”

    “嗬!真敢尿!”春紅不依不饒,喊道,“咱們看看三連的英雄,尿一個?看

你不服,還是不服你!”

    “你們欺負人,膽子不小哇!”秋月居然也上來插一嘴,指著我說,“你們知

道她是誰?是你們翟玉祥團長的家屬!團長夫人!”

    “團長家屬咋啦!就該尿濕我糧袋?”那個戰士口氣已明顯開始軟了。

    “你們吵什麽吵?”這時,一個紮腰帶挎手槍的幹部上前,戰士們給他讓開,

他站到前邊,問,“誰是團長的家屬?我看看——”

    他盯著我看了一陣,嗬嗬一陣笑:

    “咱們翟團長不愧是翟老虎!娶的媳婦是又年輕又漂亮……可是,你們也該尿

得朝外一點嘛,注意點呀!”

    “看看,連長,把我的糧袋都尿濕啦!”那個戰士得理不饒人,把糧袋舉給連

長看。

    “滾他娘一邊去!”連長斥責道,“人家女同誌本來就不容易,你們瞎吵吵個

啥?給老子丟人現眼的!”

    “這樣吧,把我的糧袋換給他吧!”我誠懇地對連長說。

    “不用!還反了他啦!再不服,我讓他把尿都舔了!一點團結思想都沒有!”

連長一擺手把這個問題扔到了一邊,卻對王林笑道,“王林,你離開翟團長到了文

工隊,咋脾氣還這麽大?”

    “他們欺負女同誌!”王林說。

    “你說她——真是翟團長的家屬?”連長又盯了我一眼。

    “那還有假。”王林點頭說。

    “聽說翟團長剛結婚沒幾天嘛,就把新娘子放到朝鮮去?他可真舍得……萬一

把啥地方打壞了,那可咋……算啦算啦,還看啥?都回去坐好,跟女兵吵架你們都

來勁了,留著勁兒上朝鮮跟美國鬼子使吧!”

    ——這場糾紛結束了。事後王林告訴我,這個連長名叫屈家禮,薊縣人,脾氣

倔,人好,打仗跟拚命三郎一樣。而我,心中在感激這位連長的同時,卻意識到,

這一泡尿引出的風波,表示我們將從此告別和平環境。說不定這將是今後殘酷戰爭

生活的一個小小前奏吧?


終結處女之身(朝鮮戰地)



我不好再說什麽了。

    “那你別忘了結婚前答應的條件……”我不放心地盯著他,“你可別害我懷上……”

    “你放心吧。”

    他讓我放心的意思我後來才明白:夜裏他強行脫掉我的衣服時,他一再說:

“你別怕,你快來月經了,別怕,我打聽明白了,女人,來月經前那幾天,行房就

鐵定懷不上……”

    那時我對避孕常識一無所知。我拚命掙紮,揮舞雙手將他的臉抓破。對懷孕的

恐懼加上戰場環境的惡劣使我不願滿足他。我認為他讓我放心的解釋無非是想泄欲

的說辭。

    但是,如同入朝前的臨戰娶親一樣,最終失敗的還是我。我在驚叫與呻吟之後,

忍受著下身的疼痛,輕聲的啜泣中告別了我的少女時代。那時,夜暗中他滿足於將

洞房花燭夜未能完成的行為終於付諸實施。如雷的鼾聲宣告了入朝前那場結婚典禮

的正式結束。在我即將蒙朧入睡之際,隱約聽到棚外拴在樹上的馬匹的踏蹄聲,還

有林邊哨兵的一兩聲喝問……1951年7 月上旬在朝鮮順川附近山林間的一處臨時搭

建的草棚,是終結我處女之身的地方……

    第二天降雨,部隊放棄原休息計劃,提前出發。因為白天冒雨行軍比夜間行軍

視線要好,而且還能借雨幕雲霧躲避敵機的轟炸。

    部隊冒雨在崎嶇的山道上前進。那天,我騎的是另一匹白馬,翟團長騎他的黃

驃馬,與其他幾位團首長一同騎馬行軍。那天,翟團長顯得精神很好,不時打馬前

後奔跑,大聲催促部隊。昨夜在草棚中,我的拚力掙紮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他此

刻並不知道,自己昨天剛刮過的臉上出現三道整齊的抓痕。他得意洋洋地策馬小跑,

嘴裏還嚼著牛肉幹。


    “翟團長,你的臉怎麽啦?”錢之茂政委故作關心狀問,“昨天刮臉理發,還
光光的,跟剝了皮的熟土豆蛋子似的,今天咋就跟貓抓了一樣?”

    翟團長一聽這話,用手摸摸臉頰,回頭瞪了我一眼。我扭轉頭,忍著不敢笑出
來。

    “嗯,昨夜那蚊子厲害!”翟團長說,“老叮我臉,癢得厲害,撓的……”

    “哎呀,這蚊子,太大了!”錢之茂繼續調侃,“把苦夏同誌叮得又喊又叫的!”

    四周人們哄笑起來。

    走在我右前方的藺有亮也笑著,還回頭看了我一眼,就在我與他四目相對時,
我感到他的目光有些異樣,臉一紅,低下了頭。

    “你小子,看著我媳婦在跟前就眼氣!”翟玉祥揮著馬鞭指著錢之茂,“早知
道,你也把你那家屬接到咱們一團,也不至於讓個後勤協理員給睡了!你咋不一槍
把那小子撂了?”

    錢之茂一聽,臉立馬耷拉了。

    “看看,一說這個你就打蔫了!”翟團長揮鞭打馬,朝隊伍前奔去,扔下一串
朗笑。

    藺有亮勒了一下馬頭,等我上前,與我並轡而行。

    “辛苦哇!”藺有亮沒話找話地說。

    “不辛苦,命苦。”我說。

    “這話怎麽講?”

    “辛苦——咱為抗美援朝,沒啥說的;命苦呢,這頂風冒雨上前線不說,還得
給別人當老婆,再在這異國他鄉生個一男半女的……”

    我邊說邊歎氣,伸手抹著臉上的雨水。

    “我有點對不起你……”他低聲說。

    “哪有什麽對不起喲,”我苦笑道,“要不是你,我能嫁個大團長?我得謝謝
你!”

    “唉……”他歎道,“我欠你的情分……”

    “誰也不欠誰的!咱們扯平啦——”我淡淡地說,“我當初想參軍,你答應了
我,把我領到部隊;後來你想讓我嫁翟團長,我答應了你,成了團長太太……咱們
扯平啦!”


那天夜裏,我們摸黑下山,涉過冰涼的金城川,趕回一團前指的時候,天已蒙蒙亮了。


血肉橫飛的舞台


那是軍文工團下部隊演出,來到我們零七師。師裏考慮一團正準備對敵人實施一次較大的反擊,
就安排軍文工團到一團慰問演出。那次軍文工團下來20多人,以舞蹈、聲樂為主。當時錢之茂
已知道自己要調走,估計打完這次反擊後調任命令就會下達,心裏也挺高興。趕上軍文工團下來
演出,就琢磨著想“好好看一場節目”、“好好打一次反擊”,有聲有色地離開一團。於是
錢之茂就問軍文工團的領隊:你們是想大演,還是小演?人家說,怎麽演都行,聽首長安排。
這下錢之茂來了情緒。布置了一場大型演出:派人幫文工團在一條山溝裏搭戲台,架天幕、側幕,
為此砍了不少樹,在溝裏清出一片空場。

演出時,把計劃當晚參加反擊的二營都調上來觀看。那天下午開演,七八個節目演完後,天空飛來
一架敵人的炮兵校正機,盤旋了一下飛走了,沒引起大家的注意。台上報幕的說:演出到此結束。
戰士們都嘩嘩鼓掌,喊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文工團演員們商量著再上一個獨唱,其他人已開始卸裝。

    誰料想,獨唱還沒來得及唱,演員們花花綠綠的演出服裝還沒換下,炮彈就飛來了!

    那次敵人一共打了三發炮彈:第一發炮彈打到舞台後邊的山坡上幾十米遠處,

彈片都炸飛過來了;緊跟著第二發炮彈砸向觀眾席;第三發在舞台下炸響——三發

都是大口徑榴彈炮,一下子炸得血肉橫飛、慘叫聲一片!加上觀看節目的戰士都全

副出武裝,炮彈爆炸又引爆了戰士們攜帶的手雷、爆破筒,於是引起連環炸,一時

間煙霧彌漫,人們亂作一團!


    這次被炸,軍文工團傷亡十幾人。觀看演出的部隊更慘:傷亡一百多名。據說,

事後山溝裏殘肢斷臂狼藉滿地;附近一條小河溝裏的水都被鮮血染紅……並且,此

事的嚴重後果在於:當晚的反擊行動被迫取消。

    這次事件引起軍首長的震怒,為此向全軍發了通報,並禁止在前線再搞大型演

出。軍政治部派人下來查處此事:由於團長藺有亮當時正在師指揮部開會,錢之茂

便成了這次事件的主要責任人,受到撤職查辦的處理。


悲慟的哭喊聲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

    大約就在這個時間,二營地處金城川以南的陣地,遭受到美軍猛烈的進攻。那炮彈爆炸時如沉雷般的震動,使我們在金城川以北都可以聽到。

    後來我們知道,那天夜裏,藺副團長派人強行把我們帶回團裏,算是救了我們小分隊一行七人的性命。因為第二天淩晨,六連的陣地便在美軍鋪天蓋地的炮火中陷落——六連官兵和相鄰陣地的四連官兵從此再無音信。

    六連隻有一位被派回來報告情況的人僥幸生還——就是那位迎接我們上陣地演出的姓裴的文化教員。那天上午,這位從死亡線上逃出,涉河奔回一身泥水驚魂未定的裴教員,在前指的掩蔽部外,向迎出來詢問情況的藺副團長訴說的情景,令我一生難忘:

    “全完啦!連長、副連長、三個排長……工事全被轟平啦!指導員讓我跑回來報告……”裴教員雙手抓著胸膛嘶喊著,“一連人沒幾個喘氣的啦!這是幹什麽呀?我們都跟騾子一樣馱著背包彈藥,走了那麽長時間,走爛了雙腳,磨破了襠,就為了到那山頭上讓一陣炮給拍死嗎?這是哪一級的命令?你們當官的一道令下得容易,可我們連搭上一百多人的命呀……娘兒們為啥硬叫撤回來?她們的命更值錢嗎?你們說,為什麽扔下那麽多弟兄……”

    ——那時,裴教員悲慟的哭喊聲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他那通紅的流淚如血的雙眸,蔑視如刀地投向我們小分隊,令我無地自容。遙想昨日一起度過短暫歡樂時光的六連官兵,今已悉數蒙難,我的心像撕裂一道口子,又像從懸崖上失足跌落、跌落……




生命最後的渴望


入夜後,北山方向槍聲漸漸停了下來,而炮聲仍然時斷時續。

    廖沙和趙玉林不見歸來,王林的情況愈益加重——長時間昏迷不醒,而且發起了燒。

    我用濕毛巾為他擦去額頭的汗,守在他身旁。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他年

輕而失去精神和光澤的麵部。他光著的頭——戰前剛剛剃過——頂部隱隱約約顯出

幾個斑點。我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摸到六個硬硬的痂點。我知道,這便是他小時

候當和尚時受戒後留下的痂痕。

    “唉,小和尚呀小和尚——王林,我的好兄弟……”我默默地為他禱告,“你

既是佛門弟子,菩薩該為你護佑,保你平安……”

    夜裏,我躺在王林身旁休息。樹林裏不時響起傷員的痛苦呻吟……我不時起身

探看王林——我是多麽希望他能哼出聲來呀!喊疼、喊渴、罵娘……哪怕是痛苦的

慘叫——隻要證明他還有生氣,就有存活的希望。但是,王林像死去一樣一動不動,

安靜得可怕。

    惟有仔細觀察,才可發現他的喉結下方有輕微的翕動……

    天蒙蒙亮的時候,北山方向又響起了隆隆的炮聲!敵人又開始了對北山的爭奪

戰。劇烈的爆炸聲霹靂似的響起,從幾裏外傳來,震得樹林的葉片簌簌直抖。

    炮聲中,王林蘇醒過來,讓我驚喜萬分!

    “王林!王林!”我俯身看著他。

    “姐……”他清晰地吐出這個字來,讓我兩眼不由得潮濕起來。

    “哎,姐在呢——”我親切地看著他,“姐一直在守著你……”

    “炮……北山……”王林喃喃道。

    “北山陣地在咱們手裏!”我大聲告訴他,“你放心吧,勝利是咱們的!”

    王林聽後微微笑了。

    “姐……我要走了……我要出家了……我舍不得姐……舍不得你們……”王林
似乎拚盡最後的力氣在述說,聲音極低極弱,但我聽得清清楚楚。

    “別,王林,你年輕有希望——醫生說,你能挺到天亮就有救。這不,天亮了
……”

    “我要出家遠走了……姐,你多保重吧,我要上路了……”王林說著,露出微
笑。

    “再這麽說,姐要生氣了!”我嗔怪地拍拍他的臉,安慰他,“天亮後,等後
邊擔架隊上來,把你送到後方醫院,送回國……”

    王林聽後微微搖頭,閉眼休息片刻。

    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雙眸凝視著我,許久沒有移開……

    “姐,我……”他吃力地吐著單字,大口喘息起來。“……我,最後,求你…
…”

    “你說吧,”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隻要姐能辦到的,姐都答應,舍命也行!”

    “我,渴……”他依然深情地望著我。

    於是我立即取過放在一旁的軍用水壺,旋開壺蓋喝了一大口,像昨天那樣俯身
嘴對嘴地喂他水喝。

    喝了幾口,我停下了——我擔心,喂多了水,會使他的傷口過多流血……

    但是,王林雙唇仍然微啟,一副饑渴待飲的樣子。

    “別喝了,喝水多了不好……”我擰上壺蓋。

    “不,我,渴,我要,要……”王林雙目凝望著我,用生命最後的能量,燃燒
起眸子裏的一片純情!

    這時,我明白了他要的是什麽,他渴望的是什麽!

    還能有什麽選擇呢?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緩緩低下頭,低下頭,在他年輕而

渴求的雙唇上落下一個熱吻……這雖是一個輕吻,但卻熾熱,而且,我感到了他心

靈的回應,這使得這個接吻成為一個長長的、真正的熱吻……

    ——當我結束親吻,起身梳理額前的亂發時,我看到他雙目微合,臉上顯露出

一絲寧靜而滿意的微笑;一霎時,在東方熹微的晨光裏,我仿佛第一次發現,他的

麵容竟是那樣的年輕而俊美!




生命最後的請求




一處炸成碎石堆的山岩旁,兩具屍體一側,斜靠著一位負傷的士兵——他光著
膀子,軍衣甩在一旁,兩手抓著地上灰土向肚子上填,試圖把肚子上傷口的血止住,
但是並不見效:血從傷口處依然泉湧一般流出,他隻好抓一把泥土死死按在傷口上
——手指上沾滿血與土和成的泥。

    我們驚叫著喊他別填土,會感染的!他卻無動於衷,斜了我們一眼,又抓一把
土填在傷口處。見此情景,廖沙趕緊上前,劉冬茹遞上繃帶,二人替他匆匆包紮,
之後將他抬走。

    前邊又有一個斷腿的傷員在呻吟——李春紅上前去為他包紮處理。

    趙玉林走在前麵,忽然向我招手。我趕過去後,看到了三連的戰士劉富貴!他
雙手緊握著腹部,從手下流出一截腸子,血流了一地。他仰靠著一截樹樁,兩腿成
八字分開,血從腹部流出,在他兩腿間凝成一灘!

    他平靜地望著我,示意我從他敞開的軍上衣兜裏掏出一張紙片。我照著辦了,
兩手緊張地哆嗦,心頭也一陣一陣緊縮。

    “這是我家的地址——我不行了——”他斷斷續續地交待,“上個月接到我娘
一封信,讓人代寫的,給我說了一門親……替我回封信,告訴家裏我是戰死了,親
事拉倒吧……”

    我小心地把寫著他家地址的紙片折好,放進衣兜裏。我向他點頭示意,做了承
諾。

    之後他把頭轉向趙玉林:

    “兄弟,該你了——幫我一把吧……”

    他騰出一隻手——傷口處因手的離去又流出一團腸子——把身旁的步槍向前推
了一把,又縮回手,把流出的腸子填回肚裏,依然用手按著。

    “給我補一槍吧,求你啦兄弟……”

    “不不……”趙玉林驚駭地叫道,向後退了幾步。

    “我們抬你下去,到綁紮所吧?”我說。

    “沒用了——”他搖頭,隨即雙手鬆開,傷口翻開處,一團腸子如決口的水一
般流瀉下來,掛在兩腿之間!腹腔裏,一塊紫紅色的肝髒堵到了傷口處。

    在我的驚叫聲中他又從容地把腸子收回。

    “怎麽回事?女的上來了?”有人喊。

    是屈家禮連長!他循聲找來——左臂負了傷,用繃帶吊著,右手拎著手槍。

    我注意到,屈連長的傷臂手腕處,一塊手表放射著奪目的金屬光澤。

    “是你們,怎麽回事?”屈連長問。

    “我們……抬他,他讓我,不,不……”趙玉林結結巴巴地說著。

    屈連長看了看劉富貴,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他踢了踢劉富貴腳上裂了口的膠
鞋,說:

    “來吧,咱倆換換鞋吧!”

    劉富貴搖搖頭,喘了一口氣說:

    “我用不著好靴子了……我隻要給我補一槍……”

    屈連長把自己腳上的一雙綠帆布麵的翻毛單靴脫下來,換在劉富貴的腳上。

    “穿上新靴子走吧……你小子早想弄一雙軍官的靴子,這我知道。你穿上它,
就是軍官!別看隻當了兩天代理排長……”

    換完鞋子後,屈連長又問了問劉富貴還有無後事交待,之後,讓劉富貴閉上眼,
抬手朝他心口開了一槍。

    “這這,怎麽下得了手?”趙玉林大驚失色,質問道,“為什麽不讓我們救他?”

    “為什麽?呸——”屈連長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為了讓你知道球毛捋不
直!”

    “你,罵人!狠心朝自己的兵下手!”趙玉林又氣又怕,臉色煞白。

    “當兵的就是這個命,用不著誰可憐!”屈連長揮著手槍喊,“滾吧!要救人

就得明白哪個人還有救!”

    屈連長轉身離去。又停下,回頭看看我,從他受傷的左臂手腕上取下那塊手表

交給我。

    “拿著吧,替我把這塊表還給翟團長吧,告訴他,這可真是上好的貨色,不是

我打掉了胳膊戴不成它了——我還真想讓它在我的手腕上漂漂亮亮再走上幾年……

不行了,怕是用不著了,謝謝團長吧!”

    我默默地從屈連長手上接過手表,覺得手表又涼又沉,好似比平常的手表分量
重得多。

    “告訴團長和指揮部的同誌——”屈連長邊走開邊大聲喊,“一會兒我要帶人

去奪回四號陣地主峰──那頭表麵陣地敵人占了,可是湯雲他們幾個還在坑道裏守

著——都是我三連的弟兄!我們要把陣地全部奪回來,完整地交給友軍增援部隊!

我們一定守到天黑,守到總攻發起以後!”

    屈連長吼叫著,揮著手槍消失在灰蒙蒙的霧靄裏——他的離去的背影是留在我

記憶中的最後的形象。


要命的邂逅相逢!




那個難熬的夏天,我渾身上下幾乎成了一副骨頭架子,瘦得體重隻有六十二斤。

但是,為戰友複仇和對勝利的渴望化為一種力量,一直在支撐著我。那些日子,我

們早已熟悉了流血和死亡,見慣了殘肢斷臂,對任何刺激神經的血腥場麵已不再發

出驚叫。我們可以提著收屍的白洋布口袋,把分屬於不同死者的頭顱、胳膊或一部

分身軀撿進袋裏而不皺眉,能夠踏著前進途中遭遇到的死屍越過一處泥潭而繼續行

進……戰爭使我們原本脆弱的神經變得麻木,我們對死亡的危險意識也開始淡漠。

那麽多熟悉的戰友慘烈陣亡,早已使我們哀傷得失去哀傷,恐懼得失去恐懼……

    過了金城川後不久,我們要通過一處炮火封鎖線。敵炮間隔時間較短,我們必

須利用敵人炮火間隙抓緊通過。一路上彈坑連著彈坑,硝煙四散。到處是丟棄的罐

頭、炸毀的牲口馱駕。死屍和死騾死馬相疊。一匹炸斷脖子的棕色馱馬,傷口處呼

呼冒血,血流到一個死者歪倒的頭下,像是剛剛從死者口裏吐出。還有一個被炮彈

炸死的人大概是個司務長,他身邊有一個散開的舊皮包,人民幣、朝鮮幣和一些糧

油票證撒了一地——沒有任何人會在死亡的炮火下拾撿這些散落的鈔票……封鎖線

上,無論是向前開進的隊伍,還是背運物資的運輸隊,或是朝鮮人運送誌願軍傷員

的擔架隊,人們或南上或北下,都是拚盡全身力量,以最快的速度,逃命似的飛奔

而過。

    但是誰能料到:就在這奪命關、鬼門關般的封鎖線上,在人們迅速通過的短暫

間隙,在我們緊張得連喘口氣的時間都不敢耽擱的死亡地段上,居然出現了要命的

邂逅相逢!

    唉,廖沙和樸京淑!

    唉,命裏注定的緣分!

    ……當時,廖沙拉著劉冬茹在前邊跑,迎麵過來些抬傷員的朝鮮婦女——其中

四個婦女抬著一個傷員急匆匆過來,前邊的婦女忽然滑倒了,把擔架也滑落,她趕

忙從泥土裏爬起來時,就看見了匆匆掠過的廖沙!

    “廖沙——廖沙——”她大叫起來,被意外的重逢攪動了心頭的狂喜,張開雙

臂呼喊著追趕廖沙!

    廖沙聽到喊聲,一回頭——見到了樸京淑!那個曾被他和王林當做特務押送過

的朝鮮婦女!

    “廖沙——”樸京淑兩眼噙著淚花,嘴裏咕噥著一些聽不懂的朝鮮語。

    這時我們已經飛奔過去,回頭看到了這一幕。當時隻覺得那個朝鮮婦女有些眼

熟,過後不久才猛然想起這是從前因搜山被我們誤抓過的樸京淑;廖沙和王林因押

送她去受審而與之相識……以後又導致廖沙受到降職處分。


    看到廖沙停下腳步,麵對樸京淑不知所措,我們大喊起來:

    “廖沙——快跑——危險——”

    正喊著,炮彈便呼嘯而至——轟隆——排炮落下,泥土衝天翻起,又冰雹般濺
落!

    這時,樸京淑趕忙退回擔架旁,毫不猶豫地趴在傷員的身上!

    她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誌願軍傷員,以免讓傷員二次受傷。

    爆炸過後,廖沙從土中爬起來,朝樸京淑大喊道:

    “快跑——離開這裏——快跑——”

    樸京淑從傷員身上爬起來,也朝廖沙大喊:

    “廖沙——廖沙——……”

    接著,她喊了幾句朝鮮語,我們都聽不懂。隻有隨隊而來的朝鮮聯絡員兩眼顯
出困惑的表情。

    在同行朝鮮婦女的催促下,樸京淑又抬起擔架,四個人向北疾走——但她幾次
回頭,眺望著、用目光尋找著她惦念的廖沙。

    而廖沙呢,與樸京淑的意外相遇,令他憂心忡忡,一路悶悶無語。

    劉冬茹的眼神中也多是對廖沙的同情與擔心:為了樸京淑,他已受了降職處分,
承擔了作風不好的名譽損失;現在怕又要惹麻煩了。

    而我更為廖沙擔心:從前那一回,樸京淑跑了遠路找到師文工隊,別人告她廖
沙在秋季防禦戰中犧牲了,她悲痛不已,傷心離去;此事本來算風平浪靜了,如今
的巧遇卻讓她得知廖沙不但沒死,還活得健壯如常,後邊會引出什麽麻煩呢?

    惟有那位名叫崔哲的朝鮮聯絡員不明就裏,快活地眨著眼,討好似地湊到廖沙
跟前,問他:

    “隊長,那個抬擔架的女人——你的,老婆?嗯,漂亮的……”

    卻不料廖沙怒目圓睜,朝崔哲罵了一句:

    “你的老婆!媽的!……”

    崔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廖沙發火,隻好退到一旁,默默趕路,嘴裏還唧
哩咕嚕說些朝鮮話。

    我走到崔哲身旁,悄聲安慰他:

    “廖沙心情不好,你別怪他……”

    “那麽,那個女人不是他的老婆?”崔哲用的是一種奇怪的口氣。

    “不是。”我搖頭道。

    “那麽,是愛情……”崔哲肯定地說,然後,衝我調皮地笑了笑,“我們朝鮮,
漂亮女人許多許多……”

    “什麽也不是……”我對崔哲說,“他倆隻是偶然認識……”

    “不是愛情,怎麽有孩子?”崔哲小聲問我,不解地搖著頭。

    “什麽孩子?”我驚訝地問,“你可不要亂說,這事情可亂說不得呀!”

    “我聽見,剛才那個女人對廖隊長喊,我們的孩子很好,我們有個男孩——她
說的是朝語,你們都聽不懂……”崔哲認真地解釋著。

    “天哪!”我大驚失色。心想,怎麽會呢?廖沙總共和她單獨相處不過一次,
就是派廖沙去上圖麵為隊裏買狗的那一回,怎麽可能呢?可是,看崔哲那一本正經
的樣子,又不像胡說。

    見我將信將疑,崔哲再次肯定地說:

    “不會聽錯的,真的是有孩子!她喊的就是‘我們的男孩子……’沒有錯的…
…”

    我心中忽然一陣大駭,本能地伸手去捂住崔哲的嘴,然後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你聽好——這件事你什麽也不知道!你剛才什麽也沒聽到!明白嗎?”

    崔哲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了,莫名其妙地連連點著頭。

    “從此,你把這事忘掉!誰也不想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是,要是讓我們部
隊的上級首長知道了,廖沙要被執行紀律的!”我嚴厲地告知他事情的嚴重性。

    “什麽執行紀律?”崔哲一臉茫然,“他們相愛不好嗎?怎麽執行紀律?”

    “就是殺頭!槍斃!”我用手在脖子上一抹,比劃了一個人人都明白的手勢。

    “怎麽會呢?”這次崔哲驚駭地瞪大雙眼。

    “我們軍隊的紀律是不許和朝鮮婦女發生任何戀愛關係——我們的戰友們死得
太多了,廖沙隊長是個好人,事情一定有某種難以說清的原因……總之,我們需要
廖沙,我們不願再失去一位文工隊的戰友……”

    我想我對崔哲說得已經夠多了,但是,為了確保安全,我又對他講了一件事:
有一次,一個電影放映員與朝鮮女房東發生了關係,被發現後開大會公審槍斃了—
—那個放映員與我們文工隊的一個上士是同鄉,所以我們知道此事的詳情。

    崔哲聽後,連連歎息搖頭,並且一再向我保證:對廖沙隊長的私事,他什麽也
不知道!

    “喂,苦夏!”廖沙在前邊山梁上喊了起來,“你跟崔哲同誌磨磨蹭蹭幹什麽?
快點走,別落太遠!”

    “哎——我們來啦——”

    我倆答應著連忙追趕上去。


最後的幸福被鮮血澆滅(停戰後不久某日)


若幹年後,我仍在痛悔:要是那天藺有亮正巧有事不能陪我去呢?要是我來到

一團而藺有亮從軍裏開戰役總結會還沒有回來呢?

    要是我不那麽執拗,而把照片交給原一營教導員呢?……一切都是假設,而命

運之手再一次撥轉了我生命的航標,厄運終於追上了我——

    我和藺有亮相偕,沐著夏末的晨光,爬上了離一團指揮部不遠的北山。

    “我該來看看,來北山看看——”藺有亮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說,“來看看三連,

看看一營、二營的陣亡者,看看我的老團長翟玉祥犧牲的地方……”

    初升的陽光下,北山陣地上戰壕縱橫,彈坑遍布……屍首雖已清理,但是這裏

那裏總有些殘骨和血漬,像一顆顆驚歎號,在提示著不久前鏖戰的血腥……

    我雙手合成喇叭放到嘴邊,朝著彈坑遍坡的陣地一聲聲地呼喚著:

    “屈連長——”

    “湯雲——”

    “劉富貴——”

    “三連的戰友們——我代表師文工隊的小分隊看你們來了——我把春紅姐為你

們保管的照片送來了……你們每個人的照片都在,一張也沒少,你們收好吧——”

    我從挎包裏取出紙袋裝的照片,一把一把掏出來,向空中揚撒,揚撒……

    下山返回的路上,我心情難過,話語很少,隻是時而在前,時而在後,時而與

他並肩,二人默默走了一程。倒是藺有亮不斷說些閑話,以緩解我的悲傷。

    “小夏,從我把你領到部隊,一晃快三年了,經曆了入朝作戰,打到現在,總

算是勝利停戰了。不容易嗬……”

    “我恨你藺哥!”我嗔怪地說,“不是你,我怎麽會受這幾年熬煎?打不完的

仗,見不完的戰友永別,流不幹的淚……”

    “就沒有一點兒高興的事兒?”

    “沒有。”

    “那勝利停戰呢?”

    “也怪——勝利了,停戰了,我心裏沉甸甸的,高興不起來,夜裏不是夢見春

紅,就是夢見王林和廖沙……”

    “那也總有高興事吧?”

    “啥事兒高興?”

    “你忘了?”他調皮地眨眨眼,“停戰那天黃昏——你從前沿回到團指揮部,

聽到停戰的消息後昏了過去……”

    “那是意外,是激動。”

    “昏過去醒來後呢?我喂你一碗熱乎乎的煉乳……後來,你要起來,我按著你的胳膊讓你躺下,後來,咱們怎麽了?”

    “你真壞!真壞!”我撲上去捶打他,卻被他將我兩手緊緊攥住了。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麽了?”

    “一立秋,夏天就過去了——看,你的臉蛋兒慢慢胖起來了,紅粉粉地鮮亮了,臉上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麽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個?”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攬入懷中。他粗重地喘息著,鼻嘴深深地埋入

我的脖頸和肩膀相接的凹陷處,接著貪婪地上移,順著我的脖頸找到我的耳垂,又

嗅到臉腮,接著便吸吮著我的雙唇……我陶醉在乎生第一次真正與心愛的男人接吻

的幸福之中。我微合雙目,溢出淚水,卻為他的急不可待而歡欣。這使我想起 1952

年秋天,我們在陣地防禦戰的幹渴中,到藤蔓叢生的山溝裏采摘野葡萄——廖沙摘

了幾串野葡萄用軍帽兜著沉甸甸地端到我們麵前!那琥珀色的彈子般大小的葡萄珠

兒在軍帽裏顫顫抖抖,我們頓生不可抑製的渴望,貪婪地吞吃著,甜甜的漿汁從我

們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幾乎窒息的深吻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我從暈眩中蘇醒,緩緩睜開雙目,與他對視一陣。片刻,又與他相擁一起,
下巴緊抵他的肩膀,而臉腮感覺到了他那令人刺癢的絡腮胡須……那時候,我的幸福的目光從他的肩頭望出去,

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團飄飄欲飛的黃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樹,枝頭挑著的一個照明彈降落傘。不是飛機投的——飛機投的那種照明彈的降落傘很大,有幾鋪炕席大;這是用炮打的那種照明彈,它的降落傘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這個降落傘的顏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綢料的降落傘我們見過太多;這是前線很少見的乳黃色綢料做的降落傘,它高高地挑在枝頭,一團幸福的乳黃色隨風飄搖,似在召喚我:喂,來吧,到這裏來!

    這是幸福的象征嗎?為什麽偏偏出現在這個時刻?莫非是命運賜給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藺哥——”我把那團乳黃色的降落傘指給他看。

    “一個降落傘。”他不以為然。

    “是黃色的,做個圍巾多好!”我說。

    “那回去我讓人給你找幾個……”

    “不,黃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這個?”

    “嗯。”我點了點頭。

    “走!”他拉著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樹下,雙手抱著樹幹,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樹下幾米處仰頭觀看——

    他敏捷地爬到樹上,伸手從枝頭摘下降落傘,在陽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來……之後,他攀著樹杈,開始向下跳……

    我張開雙臂,麵向空中去接降落傘……燦爛的陽光裏,那團乳黃色的綢料在空中飛舞著緩緩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飄落到我手上,卻忽然一聲轟響,煙塵驟起,那團乳黃色綢料被氣浪摧得騰空飄飛而起,離我遠去……霎時間,我感到右腿一陣撕裂般劇痛,低頭一看,右腿外側似犁鏵耕地般被翻開一道傷口,白骨顯露,而鮮血呼呼湧出!

    我支撐不住,緩緩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聽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後血肉模糊的身軀是他留在我記憶中的最後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當我後來再蘇醒的時候,已經到了戰地醫院。不久又被轉回國內醫院治療。就此,

我告別了藺有亮,也告別了在朝鮮的最後一個夏天。


尾聲

我所要講出來的,到這裏也該結束了。如今,時光已過去快有 50 年了——如果你能把我的經曆寫出來,到出版的時候,恐怕距朝鮮停戰就要有半個世紀之久了。隨著我一年年老去,我越來越覺得在回憶中,遙遠的往事會變得像昨天剛剛發生一般清晰,切膚之痛讓你覺得尖刀剛剛劃破體膚。

    我記得,藺有亮被地雷炸死時,剛剛年滿三十;如今這個歲數還是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小夥子。到最後,我連藺有亮的一張照片都沒有——所留的關於他的惟一紀念物,便是他最初送我的那個藍色緞麵的硬殼日記本。不過我至今一閉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他的麵容:清瘦的臉頰、略小而精神的黑眼瞳、高高的顴骨、醒目的絡腮胡子。當然,其他人也一樣活在我的記憶中,如生前一般鮮活:翟玉祥、李春紅、廖沙、王林、吳靜……有時你會覺得,人的回憶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議:你在回憶中,

可以找回失落的一切;我對你講述從前的故事,我便在回憶中重新經曆了過往的日日夜夜……

。。。。。。。

在回憶中,我永遠年輕;那些當年陣亡的人,最年長的翟玉祥(前夫,團長)還不到四十,其他人大都二十左右,至今一閉眼,我總是見到他們青春的容顏,耳邊響起年輕的笑聲。

。。。。。。。

即便是最後幸運地勝利回國的誌願軍,其中亦有大批的負傷者。隻看我們傷亡遠較連隊小得多的師文工隊吧,不說廖沙、王林、吳靜,單隻文工隊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紅、苦夏、秋月、冬茹,四朵花隻剩一個劉冬茹完好無損,其餘三個非死即傷。
。。。。。。。


我沐著從華盛頓紀念碑一帶的草坪上吹來的清風,在陽光燦爛的韓戰紀念碑附近徜徉了很久很久。

看著美軍士兵的雕像和大理石碑牆上的陣亡人員名錄,我的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50年前我的那些犧牲

的戰友:藺有亮、翟玉祥、廖沙、李春紅、王林、吳靜、屈家禮、湯雲、劉富貴……

   

我知道,他們和那些陣亡的美軍土兵,都是在同樣的青春年華棄屍於同一塊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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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苦夏住院期間,口述錄音半個月,2-3小時/天。作家 葉雨蒙 整理,2003年首次發表.(全文2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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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jingqiu 回複 悄悄話 願人類和平,遠離戰爭。 謝謝分享!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曾讓我們自豪的保家衛國戰爭,原來如此血腥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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