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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看"紅燈記" 摘自龍應台"你可能不知道的台灣"

(2007-02-03 20:45:55) 下一個
幾經波折,不具國共鬥爭意識形態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終於跨越台海,2月8日在國父紀念館舞台點燃紅燈。這出稱為“樣板中的樣板”的現代京劇,有讓台灣戲迷仔細體會樣板神髓的機會。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來台演出過程,不但通關審議一波三折,連劇本到底要不要稍作更改,也是考慮再三。中國京劇院原來已決定更改劇中出現“中國共產黨”的文字,當演員們都已經練好了新台詞時,院長吳江,又在演出前一天表示,基於多數台灣劇場界人士的建議,還是決定一字不改,原汁原味地呈現樣板戲《紅燈記》的精髓。

  在這樣的報道後麵隱藏著什麽樣的現實?

  台灣的政治愈來愈開放,但是開放到連宣傳共產黨“偉大”的革命樣板戲都進來了,還真是令人驚詫;這是兩岸關係史上一個不得了的裏程碑,不能不去親看一眼。

  看戲之前,剛好遇見最高教育主管曾誌朗。所有大陸團體來台演出,都得經過教育部長的批準。曾誌朗聽說我當晚要去看《紅燈記》,很高興地說,“好看啊。不過他們對台灣不太了解,為了‘體貼’我們,把台詞都改了,‘共產黨’改成‘革命黨’三個字,說是不要‘刺激’我們;我就批示,根本不需要,共產黨就共產黨嘛。什麽時代了。”

  當天晚上,我邀了三個八十歲的長輩一起去看戲:在大陸當過國民黨憲兵連長的父親,浙江淳安縣綢緞莊出身的母親,還有方伯伯,他在十七歲那年跟著蔣介石從奉化溪口走出來,千山萬水相隨,做了一輩子“老總統”的貼身侍衛。

  國父紀念館有三千個座位,不是特別有號召力的表演,一般不敢訂這個場地,因為不容易坐滿。去之前,我還想,是不是經紀人不懂台灣政治現狀?那是“去中國化”在台灣的政治角力中甚囂塵上的時候。身為台北市文化決策者的我,如果致詞時引用了司馬遷或韓非子,會被批為“統派”,意思是對台灣“不忠誠”。為國學大師錢穆和林語堂修葺故居時,我被怒罵質問,“錢林兩人都是中國人,不是台灣人,不可以用台灣人的錢去修中國人的房子!”在這樣的氣氛裏,來這樣一出樣板戲?會有幾個人來看?

  紅色的地毯,被水晶燈照亮了。人們紛紛入場。時間一到,所有的門被關上。我回頭看,三千個位子,全部坐滿,一個空位都沒有。這是首演。

  燈暗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在台北正式演出。

  沒有手機響,也沒人交頭接耳。台北人很文明、很安靜地看京劇演員如何在鋼琴的伴奏下旋身甩袖,如何用眼睛的黑白分明表現英雄氣概和兒女情長,如何用唱腔歌頌共產黨的偉大和個人的犧牲。

  我偷偷用眼角看身邊三個老人家,覺得很奇怪:父親特別入戲,悲慘時老淚縱橫,不斷用手帕擦眼角;日本壞蛋鳩山被襲時,他忘情地拍手歡呼。方伯伯一臉凝重,神情黯然。母親,不鼓掌,不喝彩,環抱雙手在胸前,一臉怒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演出結束,掌聲響起,很長的掌聲,很溫暖,很禮貌,然後人群安靜地紛紛散去。我們坐在第一排,看著人群從麵前流過,七嘴八舌地評戲。一個頭特別大的老人家大聲說,“告訴你,李登輝就是鳩山!”旁邊的人哄然大笑。大頭老人家看起來如此麵熟,有人在一旁耳語:“他就是專門演毛澤東的名演員。”我趕快看他,果然,多年來在電視上演“萬惡的共匪”,就是他,覺得麵熟,原來長得像毛主席!一群年輕人走過,談論著“舞美設計”和“京劇動作”如何如何,就像看完法國的《茶花女》或是英國的《李爾王》一樣。

  父親好像得到了戲劇的升華,很高興地說,“日本鬼子太壞了!這個戲演得好!”日本才是敵人,這戲裏的英雄好漢是共產黨,他渾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母親在一旁坐著,本來就冷淡,一聽父親的熱烈“劇評”,真的生氣了,衝著他說,“我不知道台灣政府是幹什麽的,讓這種戲也來演是什麽意思。它歌頌的是共產黨你曉不曉得?共產黨殺了我們多少家人你曉不曉得?我是不會忘記的,我哥哥是被他們三反五反殺害的!”

  然後她帶點埋怨地瞅著我,“不曉得你帶我來看的是這種戲?”

  方伯伯看起來心事重重,在我堅持之下,才慢慢地說,“前塵往事,盡湧心頭啊…… 1975年,老總統遺體的瞻仰儀式就在這個大廳舉行的,二十六年來,我第一次再踏進這個大廳,卻是看這《紅燈記》……他的遺體,就放在台上,李玉和唱‘為革命同獻出忠心赤膽,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的地方……”他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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