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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兒(5)

(2009-07-19 08:23:18) 下一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

第五部 朱見深篇

作者:當年明月

明憲宗朱見深

曾經有一個朋友讓我幫他解決一個難題:他和他的女友關係很好,但是由於他的女友比他大兩歲,家裏人反對,他拿不定主意,想問問我的意見。

我想了一下,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朱見深的故事。

悲慘的童年

一般說來,皇帝的童年或許不會快樂,卻絕不會悲慘,明代皇帝也是如此,當然了,首任創業者朱重八同誌例外。
但朱見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客觀地講,這位仁兄確實受盡了累,吃夠了苦,雖然他後來終於成功繼位,當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過他的發展史,相信你也會由衷地說一句:
兄弟你實在不容易啊!
正統十二年(1447),朱見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來的繼承者,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可是沒有人會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他的人生悲劇就將開始。
正統十四年(1449),父親朱祁鎮帶兵出征,卻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關鍵時刻,朱見深毛遂他薦,被挺而出,在牙還沒長全的情況下被光榮任命為皇太子,時年兩歲。
兩歲的朱見深自然不會知道,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被立為皇太子,有著極為複雜的政治背景。
當時,朱祁鎮戰敗被俘,朱祁鈺即將頂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謀深算的孫太後早已料到這個弟弟是不會就此罷手的,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擁立朱見深為太子,並以此作為支持朱祁鈺登基的交換條件。
雖然孫太後成功地將朱見深立為太子,但她深知深宮之中,人心險惡,保不準朱祁鈺先生什麽時候來一個斬草除根之類的把戲,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時刻與寶貝孫子在一起,為確保安全,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派出自己的一個親信去保護朱見深。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不經意的決定,改變了朱見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親信是一個姓萬的宮女,從此這位宮女開始無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見深。
那一年,她十九歲,他兩歲。
事實證明,孫太後的政治感覺是很準確的,朱祁鈺坐穩皇位之後,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連任,還想讓自己的兒子也能連任。於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買通了大臣,廢除了朱見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對於這一變動,孫太後雖然極不服氣,卻也無可奈何。
這些政治人物為了自己的利益爭來鬥去,卻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的舉動,已經為一場悲劇拉開了序幕。
此時已經五歲的朱見深自然不知道大人們的事情,他每日隻是在深宮中閑逛,由於他身處險境,且地位不穩,大家都認為他被廢掉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接近這位所謂的皇太子,對他十分冷淡。
從兩歲時起,孤獨和寂寞就不斷纏繞著這個幼童,對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給他帶來安慰的就是那位萬姑姑。
無論周圍的人對他如何冷淡,也無論人們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這位萬姑姑卻總是一直陪伴著他,安慰著他,照料他的生活,雖然他的母親周貴妃也常常來探望他,但宮中到處都是朱祁鈺的耳目,為了不惹麻煩,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中,這個日夜守候在他身邊的人才是他可信賴的依靠。
就這樣,朱見深和他的萬姑姑相依為命,過著這種冷清而又平靜的生活,可有一天,這種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闖進了朱見深的宮殿,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稱謂,從此以後,你的稱呼是沂王。
然後這些人告訴他,沂王是沒有權利繼續住在這裏的,你要馬上滾出宮去,因為你的堂兄朱見濟將很快搬進來,成為這裏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現任沂王身邊太監宮女的下崗分流遣散問題,而從使用價值方麵來說,廢太子還不如廢舊輪胎。這是因為廢舊輪胎還能回收利用,而根據曆史經驗,廢太子往往會一廢到底,永久報廢。
人們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這種時刻經常出現的景象就是樹倒猢猻散,身邊的人紛紛收拾行李,離開朱見深,另尋光明的前途。
麵對著這一突變,那位姓萬的宮女的表現卻異於常人,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那些離去的人,默默地為朱見深準備著出宮的行裝。
五歲的朱見深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隻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這裏,而那些熟悉的麵孔也即將離他而去,在他的腦海中沒有答案,隻有疑惑和憂慮。
"你也會走嗎?"
"不會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這句話,她最終做到了。
景泰三年(1452),朱見深被廢為沂王,搬出宮外。
這一年,她二十二歲,他五歲。
朱見深的沂王生活開始了,事實證明,這是他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雖然他的父親已經從蒙古載譽歸來,但又立刻被委以囚犯的重任,關進南宮努力工作,由於事務繁忙,無法與他見麵,而由於他已經搬出了宮外,他的母親周貴妃也無法出宮來看他。此外,他身邊布滿了朱祁鈺的手下,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他的舉動,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沒準就要從廢太子更進一步,變成童年早逝的廢太子。
五歲的朱見深,沒有父母的照料和寵愛,沒有老師的耐心教導,身處不測之地,過著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隨時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腦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後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對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終點,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掙紮,而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五年。
在這讓人絕望的環境中,隻有她始終守在他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無論遇到什麽困難,也從未動搖過。
對朱見深而言,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裏,這個人支撐著他,和他一起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刻。
五年後(1457),朱見深的父親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終於熬到了頭,風水輪流轉,他又一次搬回了宮中,恢複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邊。
這一年,她二十七歲,他十歲。
在擔任東宮太子的日子裏,日漸成熟的朱見深逐漸對這位大他十七歲的女人產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這段時間之內,他們的關係發生了特殊的變化。
對於這些情況,他的父親朱祁鎮和母親周貴妃都有所察覺,但他們並沒有阻止,而是為朱見深挑選了三個女子作為皇後的候選人,等待他登基之後挑選冊封。因為他們相信,這個姓萬的宮女絕不可能成為皇後,等到朱見深長大懂事後,自然會離開她的。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病死,朱見深繼位,從此這位萬宮女正式成為了皇帝的妃子。
這一年 ,她三十五歲,他十八歲。
皇後又如何!
雖然明代的宮廷政治十分複雜,王公貴族、文臣武將個個粉墨登場,卷起袖子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不過在我看來,要論鬥爭水平,後宮的諸位佳麗們也層次甚高,顧盼一笑,舉手投足之間,足以致人死命,可謂巾幗不讓須眉。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很早以前,親愛的花木蘭同誌就曾經教導過我們:
誰說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見深成了皇帝,萬宮女也變成了萬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圓滿,此時的萬妃曆經風波,已經年近不惑之年,但讓眾人驚異的是,這個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見深的大部分寵愛,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這一情況的出現,對後宮那些正值妙齡的女子們來說就不僅僅是一個理解的問題了,她們十分憤怒,也很不服氣:這樣的一個女人憑什麽得到專寵?
在那些不服氣的女人中,級別最高的是皇後吳氏。
要說這位吳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來頭,有背景,想當初競選皇後的時候,評委(朱祁鎮)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這位吳小姐憑著自己家出身官宦,而且交際甚廣,竟然找人搞定了評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擠了下去。最終當上了皇後。
要知道,皇後的人選是朱祁鎮親自定的,那這位吳小姐到底有什麽神通,能夠改變朱祁鎮的決定呢?
這是因為她認識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牛玉。
關於這個人我們不用介紹太多,隻用說兩點就夠了:
1、他是朱祁鎮的親信太監。
2、 朱祁鎮臨死前召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朱見深,另一個就是他。
有這樣的一個人關照,吳小姐當上皇後自然不在話下,實在不用搞什麽潛規則。
有這樣的後台和關係網,年輕貌美的吳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歲的萬阿姨放在眼裏,她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朱見深冷落,於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去整治萬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實證明,這不是一個好的方法。
可能畢竟是太年輕了,吳小姐絲毫不考慮後果,竟然直接找到萬阿姨,把她拉回來打了一頓板子。
這個方法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簡單粗暴。當然了,她打這頓板子還是有理論基礎的,她到底是皇後,所以對此美其名曰:整頓後宮紀律。這一頓板子打得萬阿姨差點丟了命,也幫很多後宮的妃子出了一口氣,此時的吳小姐可謂是威風凜凜,風頭甚猛。
據說最猛的風是十二級的暴風,這位吳小姐的舉動也真可謂是暴風驟雨,但事實證明在曆史中,最猛烈的風不是暴風,而是枕頭風。
萬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見深告了狀,在這場爭鬥中,吳皇後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萬妃靠的是寵信,那麽結果如何呢?
自然是萬妃贏了。(還是皇帝說了算)
朱見深聽說萬妃被打之後,十分生氣,當即作出了處理。
他廢掉了吳小姐的皇後名分,而此時她剛當皇後一個月。除此之外,吳小姐的父親也被免官充軍,而吳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牽連在內,這位原來的司禮監竟然被發配去孝陵種菜,做了菜農。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亂的孫鏜也被免了職,原因竟然是據說他和牛玉有親戚關係。
皇後隻幹了一個月就被廢掉,這可謂是前所未聞,而且此事竟然牽涉進去那麽多無關的人,影響實在太壞,內閣成員李賢、彭時向朱見深進言,希望皇帝能夠三思,收回成命。
朱見深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隻是一如既往地寵愛萬妃。
一年後(成化二年 1466),萬妃迎來了她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年正月,她為朱見深生下了一個兒子,朱見深聞訊大喜過望,立刻封她為貴妃,還為此去宗社祭天,感謝祖宗保佑。
如無意外,萬貴妃的這個兒子必定會成為將來帝國的繼承者,可是遺憾的是,這一幕最終並沒有出現。
第二年,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這一年萬貴妃已經三十八歲,她幾乎不可能再生育兒女了。
這一事件嚴重地打擊了朱見深,卻並沒有影響到朱見深對萬貴妃的喜愛,此時的朱見深年僅二十一歲,正是少年風流的時候,可他卻一反常態,日夜守在這個大齡女人的身邊,似乎永遠也不會厭倦。
朱見深不急,下麵的大臣們可急了,內閣成員彭時估計是分管婦聯工作的,眼看朱見深如此專寵萬貴妃,而這位中年婦女很明顯已經過了生育年齡,擔憂皇帝無後,於是便發揮了文官集團以天下為己任、無論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會工作精神,給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別的奏折。
這封奏折堪稱奇文,具體內容就不寫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後宮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現在卻還沒有兒子,臣想這應該是陛下過於寵愛某一個人所致吧,所以希望陛下能夠將寵愛分給其他的妃子,這是國家大計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位彭時先生竟然幹涉起皇帝的私生活來,公然上書勸皇帝平時多找其他老婆聯絡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說一般的皇帝看到這樣的文書早就跳起來罵了:"我睡老婆,還要你管嗎?"
可這位朱見深先生的反應更加出人意料,他一點也不生氣,隻是淡淡地說道:
"這是我的私事,你讓我自己做主吧。"
然後他依然故我。
大臣們的疑惑已經到了極點,他們不明白,這個萬貴妃容貌並不突出,年齡也大了,為什麽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專寵她一個人呢?
朱見深明白大臣們的疑慮,但他並不想解釋什麽,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理解的。
在那孤獨無助的歲月裏,隻有她守護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走過無數的風雨,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是的,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在這世上,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從來都不需要。
意外的收獲
對於朱見深而言,萬貴妃是他的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這位萬貴妃還有另外一幅隱藏的麵孔。
要知道,雖然朱見深是一個很專情的人,可他畢竟是皇帝,絕不可能隻寵信萬貴妃一個人,他也會時常找後宮的其他妃子或是宮女,萬貴妃也從未反對過,雙方似乎相安無事,但朱見深似乎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疑點:為什麽這麽久過去了,他還沒有任何子女呢?
朱見深萬萬想不到,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所有懷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宮女都被人逼迫墮胎了!而幹這件缺德事正是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萬貴妃。
但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朱見深這些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如果就這樣搞下去,也許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時,萬貴妃真正的敵人出現了,正是這個人徹底打破了萬貴妃的如意算盤。
說來滑稽,萬貴妃的這位敵手並不是選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成化初年(1465)  廣西  大藤峽
都察院都禦史、遠征軍指揮官韓雍正站在峽穀的入口,仰望著上方的懸崖絕壁,為了平定兩廣土官叛亂,他帶兵千裏行軍趕到這裏,卻發現山勢險惡,方向難尋,常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這裏是最好的伏擊地點。
正當他為找不到一條安全的出山之路發愁的時候,手下興奮地向他報告,他們在前方找到了十幾個當地的儒生和裏長,熟悉附近地形,願意為大軍帶路。
韓雍說:帶我去看看。
他緩步走到那些當地人的麵前,並沒有迎上前去和他們熱情握手,感謝他們即將為祖國做出的貢獻,卻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
"就憑你們這幾個人,也敢來行刺!都給我抓起來!"
儒生裏長們大驚失色,左右人卻都是莫名其妙,士兵們隨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們身上發現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們十分驚奇:你怎麽就知道這些人是叛軍派來的呢?
韓雍笑著說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此地荒郊野嶺,道路難行,鬼才來閑逛,而且附近都是叛軍,怎麽會有儒生裏長四處活動?不是奸細刺客還能是誰?"
這件事情傳到了叛軍那裏,沒文化的土官們十分驚訝,以為韓雍有特異功能,驚為天神,士氣受到了嚴重打擊,不久之後韓雍分兵五路進攻大藤峽叛軍營地,叛軍不堪一擊,被全部殲滅。
得勝功成的韓雍站在山頂之上,俯視著山間的那條大藤,所謂大藤峽即因此藤而得名,曆來被土官們視為聖物,頂禮膜拜。
韓雍笑著問被俘土官:"這藤是幹什麽用的?"
土官對他的調侃態度十分不滿,一臉嚴肅地回答:"此藤橫跨山崖,白天不見蹤影,夜晚方現,是此地天賜神物。"
韓雍的臉上閃過一絲壞笑,對身邊士兵說道:"拿斧頭來!"
沒等土官們反應過來,韓雍突然舉起大斧,朝那藤全力砍去,於是神物就此一斧兩斷,成了廢物。
這下子土官們一下子炸了鍋,個個目瞪口呆,驚慌失措看著韓雍,而韓雍卻隻是輕鬆地笑了笑:
"諸位不要激動,藤斷了也沒什麽,改個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後此地就叫斷藤峽吧。"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成化兩廣叛亂和斷藤峽之戰,要說這事也算是個大事,但因為如果和由此事引發的後續事件比起來,那可就隻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說來讓人難以相信,後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活劇竟是由這樣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亂後,韓雍準備班師回朝,這時他的一個部下向他請示了一件事:
"我們俘獲了很多當地土民,如何處理?"
韓雍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這還不簡單,交當地官衙放歸鄉裏嚴加管束就是了。"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便補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輕的,男女都要,我要帶回京去。"
這裏有必要說明一下,韓雍的舉動也算是老習慣了,明朝每逢邊界打仗抓到俘虜,總會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進王府或是宮裏各有不同用場。
一般說來,女的會被安排做宮女,而男的就比較慘,他們的新職業比較統一--太監。偉大的鄭和同誌就是這樣進入宮廷的。
韓雍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大明帝國帶來深遠的影響,並導致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八年心驚肉跳的亂世,十八年國泰民安的盛世。
因為在那批進宮的人中,有這樣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紀,名字不詳。
男的還沒到出場的時候,讓他先在後台等等吧,而那個姓紀的女孩,將成為風光無限的萬貴妃最為可怕的敵人。
最強大的武器
吳小姐的下場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常識:這個不起眼的中年婦女是皇帝最為寵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隻有死路一條。
接替皇後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膽戰心驚,經常串門,主動問安,就怕這位無冕之後什麽時候心血來潮,閑來無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這也難怪,吳皇後有容貌有權勢有名分,來勢洶洶,萬貴妃卻隻用一個小報告就結束了她的皇後任期,殺人於無形之中,著實厲害得緊。
此時的萬貴妃儼然已經成為了後宮真正的統治者,呼東喝西,指南罵北,但凡有後宮妃嬪宮女懷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墮胎,好不威風,自己生不出來就不讓別人生,真可謂是斷子絕孫、一統江湖。
也就在這個時候,廣西來的紀姑娘進入了深宮,此時的她背井離鄉,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視著周圍陌生的一切,沒有人會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後,這個羞澀膽怯的小姑娘將會撼動萬貴妃那看似穩如泰山的權勢與地位。
紀姑娘被分配入宮,做了一名普通的宮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這位宮女一進宮就得到了宮中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因為很快人們就發現,她是一個十分容易相處的人,她原先是廣西土官的女兒,養尊處優,還能夠識文斷字,卻從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淪為宮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負她,交給她很多髒活累活,她也並不在意,隻是一個人默默地做完。
她雖然沒有權勢、沒有背景、甚至於沒有過人的容貌,卻有著一樣女人最為強大的武器--善良。
她真心誠意地對待每一個人,從不去計較什麽,隻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給自己的工作,由於她的出色表現,上級派給了她一個重要的職務--倉庫管理員。
一般來說,這管倉庫實在不能算是個體麵的差事,但紀姑娘這個倉管員當得卻是十分風光,這是因為她管的那個倉庫比較特別--錢庫。
更為重要的是,她管的這個錢庫並非國庫,而是內藏庫,這裏有必要解釋一下,國庫裏存放的就是國家的錢,是由戶部管的,而所謂內藏庫裏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錢,由他自己掌管,並不用交給後宮的老婆們(不容易啊)。這也為後來發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筆。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紀姑娘正如往常一樣認真清點著倉庫,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位仁兄就是朱見深同誌,不知他是不是閑來無事,想去自己的錢庫數錢玩,便一路進了倉庫,正遇上倉庫管理員紀姑娘。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相遇。
朱見深對這個管倉庫的小姑娘起初並不在意,他關心的隻是倉庫裏的錢,四處巡視之後,他開始詢問倉庫的收支情況。
可是問著問著,朱見深突然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後宮中女子眾多,許多人幾年也難得見皇帝一麵,所以每當真正見麵時,往往都是"激動地心,顫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對這一場景朱見深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可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卻並沒有發生。
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十分特別,雖然初次見麵,卻應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問題條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緊張,好像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眾多妃嬪爭奪的對象,君臨天下的皇帝。
後宮的那些你爭我奪,勾心鬥角的是是非非似乎與她毫不相幹,回答完朱見深的問題,她便退後靜立一旁,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問一個多餘的問題。在她的眼中,管理倉庫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獲取什麽,也不想去爭奪什麽。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道德經
朱見深被深深地打動了,這個看倉庫的小姑娘沒有矯揉造作的儀態,也沒有心思機敏的試探,她的身上隻有如清風流水一般平淡的隨和與友善,但這已經足夠了。
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當然了,由於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經過加深了解、互致問候、拜見雙方父母之類的複雜過程,直接就"臨幸"了。
這以後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倉庫管理員紀姑娘並沒有如諸多後宮小說中描述的那樣飛黃騰達,這並不奇怪,因為以她的性格,是不會主動向朱見深要求些什麽的。
此後,她依然如往常一樣管理著她的倉庫,也從未對人談論過這件事情,對她而言,這件事情似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上天偏偏要給她一個不平凡的命運,就在不久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懷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該女子的家中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洽談將來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祖宗上柱香,而那些風水先生們也會跑到這家的祖墳上去搞理論研究,總而言之兩個字--風光。
可當時紀姑娘麵臨的環境則應該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危險。
因為當時的後宮正處於萬貴妃的管轄之下,而這位萬貴妃最不能忍受的聲音就是嬰兒的啼哭,因為對於她而言,這無異於喪鍾的轟鳴。為了她的地位,她必須除掉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將誕生的。
出於母親的天性,紀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將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隱瞞,可是很不幸,她懷孕的事情最終還是被萬貴妃知道了,於是這位後宮的統治者決定派她身邊的一位親信宮女去處理此事--墮掉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奪走她孩子的人就要來了,紀姑娘卻沒有任何對策,她身處後宮,無處可逃,更無處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嬪的孩子都是這樣被處理掉的,而她作為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又能夠做些什麽呢?
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萬貴妃的親信終於還是來了,她走進紀姑娘那所簡陋的住所,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挺起的肚子和驚慌的眼神,沒有說一句話,轉身走了。
然後她回到萬貴妃的寢宮,回複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體有病,但並未懷孕。"
"你肯定嗎?"
"我肯定。"
我沒有能夠在史書中找到這個宮女的名字,這並不奇怪,因為在後世史家的眼中,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過在我看來,在王侯將相的曆史中,她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稱呼--一個有良心的人。
萬貴妃被瞞了過去,而紀姑娘肚子裏的孩子終於保住了性命,後宮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外表下,事情才剛剛開始。
成化六年(1470)  七月   己卯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經曆了痛苦分娩的紀姑娘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她欣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看著這個剛剛誕生的生命,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她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兄弟姐妹,因為即使他們沒有在戰亂中死去,也注定永遠不能再見麵。
現在她終於有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兒子。
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獨的生命終於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可是她的幸福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這一聲啼哭也驚動了後宮中的另一個人,一個滿懷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終歸還是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誕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燒起來,為什麽她有孩子,而我沒有?!我才是後宮的統治者,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將這一切從我身邊奪走!
她下達了命令:
"溺死那個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張敏,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但希望大家能夠記住這個名字。
他奉命來到紀姑娘的住所,推開房門,看見了紀姑娘和她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這一次,紀姑娘不再驚慌了,曆經這麽多的風風雨雨,她很清楚即將發生些什麽。
她從容地說道:
"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張敏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對母子,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他走了進去,從紀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過了孩子。
"孩子在這裏不安全,還是交給我吧,過段時候你再來看他。"
他沒有再看紀姑娘那驚愕的表情,抱著孩子徑自走了出去。
張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宮中一間空置的房子,安頓了這個孩子,他還和宮中的其他太監商議,從他們那少得可憐的收入中擠出一些錢,買來乳糕裹著蜜糖喂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紀姑娘也會經常來看望她的孩子。
從此,這個孩子就成為了後宮中宮女太監們那枯燥生活的最大樂趣。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孩子,原因很簡單,作為這座冷酷的後宮中的普通一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隨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張敏等人逐漸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他們養不活這個孩子。
張敏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並非司禮監,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宮女們都隻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後宮中的最底層,沒有額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銷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麽錢,雖然這個孩子不用上托兒所,也不用交什麽擇所費,更不用上那些各種各樣的輔導班,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無法承擔養育他的費用。
對於這個問題,紀姑娘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也沒有額外收入,養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養不起,難道要拿去送給萬貴妃?,正當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另一個人說話了。
"那就交給我來養吧。"
講這句話的正是前任皇後吳小姐。
雖然是前任皇後,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小姐家有錢有勢,養一個孩子自然不在話下,當然了,她的動機估計沒有那麽單純,打倒萬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終目的,無論如何,這個孩子能夠活下來了。
這之後的五年,紀姑娘的這個孩子一直在宮中生活,雖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親、吳阿姨、張叔叔以及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內監宮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長著--至少比他的父親幸福。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孩子一天天地長大,而這些生活在後宮最底層的人們卻沒有發現,他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奇跡。
從成化六年(1470)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時間,緊密森嚴的後宮中多了一個孩子,這一點,幾乎所有的宦官、宮女、妃嬪們都知道,但他們卻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這個秘密。
隻有一個人不知道--萬貴妃。
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的史實,是發生在以爭寵奪名、勾心鬥角聞名於世的後宮中的史實。在這裏,人們放棄了私欲和陰謀,保守了這個秘密,證明了善良的力量。
讀史多年,唯一的發現是:幾千年來我們似乎在重複著同一種遊戲--權力與利益的遊戲,整日都是永遠也上演不完的權力鬥爭、陰謀詭計,令人厭倦到了極點。但這件事似乎是個例外,它真正地打動了我。
我們這個古老國度有著漫長的曆史,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但我卻始終保持著對這些故紙堆的熱情。
因為我始終相信,在那些充斥著流血、屠殺、成王敗寇,爾虞我詐的文字後麵,人性的光輝與偉大將永遠存在。
最後的抉擇
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就這樣在後宮中快樂地生活著,對他而言,有母親的陪伴,還有那麽多叔叔阿姨寵愛著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紀姑娘明白,這種日子是不會長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終還是要麵對命運的最後裁決。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成化十一年(1475)  五月   丁卯
朱見深坐在鏡子麵前,一個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梳頭,端詳著鏡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雖然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未老先衰,這倒也罷了,他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兒子啊!”
當朱見深為自己的不育問題而煩惱時,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著自己的抉擇——說,還是不說?
這個梳頭的宦官正是張敏。
六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個孩子,麵對著那對孤苦的母子,他最終違背了冷酷的命令,選擇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這個孩子朝夕相處,看著他一天天地長大,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日子,可他很清楚,這件事情總會有一個了結。這個孩子必須獲得他父親的承認,才能活下去,並成為這個帝國的繼承者。
現在時機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宦官,無權無勢,如果說出真相,以萬貴妃的權勢,他將必死無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來臨之時。
這是張敏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時刻,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須舍棄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一生低聲下氣,地位卑微,終日帶著討好笑容的張敏終於作出了他人生最後的抉擇——一個偉大的抉擇。
“陛下,你已經有兒子了。”
離別
朱見深驚詫地回過頭,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這個為他梳頭的宦官。
“你剛才說什麽?”
“陛下,你已經有兒子了。”
朱見深一動不動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張敏,確定他並非精神錯亂之後,方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在哪裏?”
但這一次,張敏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選擇了沉默。
朱見深疑心頓起,厲聲追問道:
“為什麽不答話?!”
跪在地上,半輩子卑躬屈膝的張敏抬起了頭,無畏地看著朱見深,提出了一個條件:
“我自知說出此事必死無疑,但隻要皇上能為皇子做主,死亦無憾。”
就這樣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朱見深被眼前的這個小人物震懾住了,他知道,一個有膽量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我答應你,告訴我在哪裏吧。”
然後他得知自己有一個已經五、六歲的兒子,正在後宮的安樂堂內玩耍。
此時的朱見深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喜形於色地奔向了後宮,並立刻派人去安樂堂接他的兒子,大明皇位未來的繼承者。
此時的後宮已經亂成一團,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來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宮女們都十分高興,而妃嬪們也紛紛來到紀姑娘的住處,向她道賀。
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來母以子貴,紀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為紀貴妃甚至紀皇後,甚至有可能取代萬貴妃成為後宮的統治者。
紀姑娘微笑著送走了前來祝賀的人們,然後她關上了房門,向她的兒子做了最後的道別。
她在戰爭中永別了自己的親人,被俘獲進宮,在孤苦中延續著自己的生命,直到這個孩子的出現。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終熬到了出頭的這一天。
但此刻的紀姑娘並沒有絲毫的喜悅,因為她十分清楚,雖然皇位正向她的兒子招手,但死亡卻離她自己越來越近。
萬貴妃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所有與她為敵的人,在這座皇宮中,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親。而孩子的父親,軟弱的朱見深對此無能為力。
她看著自己的孩子,這個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最後一次親手為他穿上了衣服,最後一次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哭泣著向他告別:
“孩子,你走後,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裏,看見一個穿著黃色衣服,有胡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親啊,今後一切千萬小心,母親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周圍的人今天表現得如此奇怪,為什麽母親會痛哭失聲。他隻知道,自己就要離開這裏,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去找一個有胡子的人。
離開了哭泣的母親,這個孩子在他出生六年後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離開了母親,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轎,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很快,他到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他的父親正在那裏等待著他。
由於深居簡出,這位皇子直到六歲還未理發,頭發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向那個穿著黃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視著他的人走去。
朱見深看著這個向自己走來的孩子,激動的心情再也無法抑製,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這個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細地端詳著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緊緊地抱著孩子大聲說道:
“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啊,他像我!”
不用親子鑒定,不用指認,不用證據,這就是我的兒子,毫無疑問。
他牽著這個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並告知母親周太後和所有的大臣們,自己有兒子了。
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周太後更是興奮異常,抱著她這個來之不易的孫子絲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為大明帝國後繼有人而高興,隻有一個人例外。
後宮中的那個女人已經憤怒地幾乎喪失了理智,派去墮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謀殺的人了隱瞞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
“你們都欺騙了我!”
複仇的意願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脹。
讓那個孩子和她的母親消失,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敢於欺瞞我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那個在宮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寢宮,自己的宮女宦官,自己的從屬,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紀姑娘也變成了紀妃,正式成為了朱見深的合法妻子,這個廣西來的小姑娘似乎已經迎來了人生的轉折。但事實證明,她對自己命運的判斷十分準確。
朱祐樘進宮一個月後(成化十一年六月),紀妃死於後宮住所,死因不詳。
關於她的死亡方式,最終並沒有一個定論,有的說她是被逼自盡,有的說是突發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卻似乎並沒有引起什麽爭論,後世那些特別熱衷於挖人隱私的曆史學家們,出人意料地對這件事情也沒有產生太大的興趣。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凶手的名字以及行凶的動機。
這位從廣西來的小姑娘就此結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員,甚至於她的準確年齡。因為她不善言談,入宮之後大多數時間,她隻是靜靜地幹著自己的工作,接受著別人交給她的任務,從未向人談起她的故鄉和親人。
十二年後,她的兒子,已經成為皇帝的朱祐樘曾發動無數人去尋找她母親的家世和親人,廣西各級官員自發動員起來,從布政史到縣令,甚至包括當年曾經出征廣西的韓雍手下的將領們,紛紛赤膊上陣,改行當了戶口查緝員,他們挖地三尺,曆時近十年,把廣西全境翻了個底朝天,鬧得四處雞犬不寧,最終卻隻找到幾個想借機發財的騙子。無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當地樹立祠堂,冊立封號,以緬懷對這位偉大母親的哀思。
在曆史上,她最終也隻是一個曇花一現,連名字也未能夠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記下了她的名字——一個盡力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一個善良的女人。
聽到紀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張敏苦笑著歎了一口氣:
“ 這一天遲早是會來的。”
幾天之後,他在後宮中吞金自盡。
當一個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時,自殺代表著尊嚴和抗爭。
就在給朱見深梳頭的那一天,張敏對天許下了一個承諾,用他的死亡去換取這個孩子的生存。上天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很公平,他履行了義務,給了這個孩子快樂的生活,也行使了權利,把張敏送上了不歸之路。
我查了一下才發現,從仕途上講,這位叫張敏的宦官混得實在很失敗,從頭到尾,他隻是一個門監,在今天這一職務又被稱為“門衛”或是“看大門的”。
可就是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門的宦官,卻做出了無數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夠做到的事情。麵對死亡的威脅,他選擇了良知。
舍棄生命,堅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諾。這種行為,我們稱為舍生取義。
張敏,是一個舍生取義的人。
幸存者
紀妃和張敏都死了,短短一個月間,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為親近的兩個人,此時的他還不懂得什麽是哀傷,隻是偶爾會奇怪為什麽母親再也不來看他。
而與此同時,死亡的陰影也正悄悄地籠罩著這個孩子,對於後宮的萬貴妃來說,這個孩子是個極為危險的人物,他會奪走朱見深的寵愛。於是另一場謀殺的陰謀即將實施。
可能有人會奇怪,如此惡行,難道沒有人管嗎?
要知道,萬阿姨雖然年紀大了,卻並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地除掉每一個他厭惡的人,其中可是大有奧妙。
她看著朱見深長大,十分了解這位皇帝,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朱見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講,朱見深並不糊塗,智商也不低,算是一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陰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軟弱,並且有極強的戀母情結(關於這個問題,可以參照四百年後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論),因而極度依賴萬貴妃。
這樣的一個家夥,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個女人站出來挽救了一切。萬貴妃雖然統領後宮,但這個女人,她無論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見深的母親周太後,按照輩分,萬貴妃還要叫她一聲娘親。要說這位周太後,那可是見過大世麵的,想當年,正統土木之變,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周太後都挺住了,萬貴妃搞的這點名堂,隻能算是和風細雨的小場麵。
“把孩子交給我,看誰敢動他一指頭!”
一聲令下,朱祐樘住進了太後的仁壽宮,這下萬貴妃徹底沒戲了。
可是曆史告訴我們,階級敵人是不會甘心失敗的,不久之後,朱祐樘就接到了萬貴妃的熱情邀請,希望皇太子(此時已冊立)殿下大駕光臨。
朱祐樘也沒想太多,鬆一鬆腰帶就準備上路,此時周太後卻站了出來,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去到那裏,什麽也不能吃!千萬記住了!”
“要是一定讓我吃呢?”
“就說你吃飽了!”
到了地方,萬貴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和顏悅色地對朱祐樘說:
“吃點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說出了違心的答案:
“吃飽了。”
按說事情到這裏就算結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難料啊。
“那就喝點湯吧。”
完了,這句沒教過啊!
他低下頭開始思考標準答案,一旁的萬貴妃卻仍在不停地催促著,要說這孩子心眼還真是實在,憋半天憋得臉通紅,終於蹦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我怕有毒!”
萬貴妃目瞪口呆,看著一臉無辜的朱祐樘,幾乎當場暈倒在地: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陰謀被搞成了陽謀,這下徹底沒戲唱了,那湯裏到底有沒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過了一回眼癮,就此打道回府。
萬貴妃暈倒前最後留言:
“這小子現在就敢這麽幹,將來還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後,萬貴妃就如同被鬥敗的公雞,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不敢再墮掉別人的孩子,而朱見深同誌也趁開放的大好形勢,越發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個兒子,(前兩個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個),此後他又接連生了十餘個兒子,一舉徹底洗刷了不育的惡名。可他怎麽都不會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個出生的皇子在經曆了無數風波之後,最終竟然也成了皇帝。
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後了,還是先安排成化年間的諸位大人們出場吧,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武林大會
要說這成化年間的朝政,用一個詞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塗。
這一點也不奇怪,朱見深同誌的領導水平實在對不起人,他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麽管得住身邊的秘書們?
在這種情況下,成化年間的政治頓時變得異彩紛呈,黑暗無比,而湧現出的各個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齊放,聚集在這個混亂的江湖中,召開了一場花招層出不窮,犯規屢禁不止的武林大會。
下麵我們開始介紹參加武林大會的各大門派(排名不分先後)
春派
全稱:春藥研究派。
掌門:梁芳
門下弟子構成:術士、番僧
獨門絕技:化學物品研究(春藥,現俗稱偉哥),生理衛生知識研究
仙派
全稱:修道成仙派。
掌門:李孜省
門下弟子構成:和尚、道士
獨門絕技:煉丹(屬化學門類)、修道
監派
全稱:內監宦官派
掌門:汪直、尚銘
門下弟子構成:太監
獨門絕技:地下工作(特務)、打小報告
後派
全稱:後宮老婆派
掌門:萬貴妃
門下弟子構成:宮女、太監
獨門絕技:一哭二鬧三上吊(此絕技經過長期演變,現已普及使用)
混派
全稱:混日子派
掌門:萬安
門下弟子構成:文官集團
獨門絕技:混日子、彈劾(告狀)
這就是當時縱橫江湖的五大門派,要訴說他們的來曆瓜葛,您且上坐,聽我慢慢道來。
什麽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話說兩千年多前絕世高手贏政一統武林,榮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後,江湖便陷入了眾派林立,腥風血雨的光輝歲月。
在眾多的門派中,資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兩大門派——監派和後派。
這兩派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少林和武當。其中後派的曆史學名叫做外戚,監派的曆史學名叫權閹。
兩派雖然都服從武林盟主(皇帝)的調遣,但從掛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此消彼長,你死我活,幾千年來就沒消停過,而兩派門中也都是高手輩出。
比如監派的趙高、單超、李輔國、魚朝恩以及後派的呂後、楊堅、韋後等人,全部都是縱橫一時的高人,為本派爭得了極大的榮譽。兩派在鬥爭之餘,偶爾也會攜手合作,一旦這種情況出現,武林盟主便會趁機混水摸魚,不斷在兩派間挑起是非,以維護自己的盟主地位。
當然了,有時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這兩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楊堅就成功地脫離後派,成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間,這一情況並沒有改變,後派和監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門派也趁此機會,開張的開張,壯大的壯大,這就是我們之前介紹過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後派的附屬門派,春派掌門人梁芳原先是後派掌門萬貴妃的物品采購員,由於膽大心黑,敢於中飽私囊,貪汙公款,工作幹得十分出色,被提拔為春派掌門,自立門戶。
這裏還要表揚一下梁芳同誌的刻苦認真態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藥的,但他幹這行也真不容易,因為他本人是個宦官,在看得見吃不著且理論脫離實際的情況下,能夠如此賣力工作,著實體現了卓越的鑽研精神和職業素養。
這是春派,下麵我們說仙派。
仙派也是一個曆史悠久的派別,該門派最出名的人物應該就是秦朝那個據說去了日本留學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頭地了,該派掌門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門裏當小公務員,後來改行去京城北飄,順便也幹點詐騙的活。
後來他在行騙過程中遇見了春派掌門梁芳,就當了梁掌門的隨從,而梁掌門對他也甚是欣賞,支持他另立門戶,發揮特長,為盟主朱見深煉丹修道,從而一舉打響了仙派的威名。
接著是鼎鼎大名的監派,此派在明代極為興盛,前有鄭和、王振,後有劉謹、魏忠賢,可謂人才濟濟,而在成化朝,這一派卻出現了分裂。
如同華山派有氣宗和劍宗一樣,監派也分裂成了東監派和西監派,兩大掌門各行其是,彼此之間鬥爭激烈,東監派掌門尚銘根基深厚,秉承傳統,不斷壯大本派的傳統附屬企業——東廠,腳踏實地做好刺探情報、誣陷忠良的特務工作。
而西監派掌門汪直,自從被韓雍大軍帶到京城,挨了一刀變成宦官之後,奮發圖強,打破傳統發展模式,積極進取(拍馬屁),努力爭取盟主朱見深的信任,並以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創新精神在西安門開辦了新型企業——西廠,其企業口號是“沒有最壞,隻有更壞”,在掌門汪直的帶領下,全廠職工正全心全意加班加點坑人害人,力圖效益早日超過東廠。
後派就不用多介紹了,成化年間的萬貴妃可謂一女當關,萬夫莫敵,她不但是後派掌門,還是武林盟主朱見深的老婆兼保姆,獨門招式枕頭風和枕頭狀橫掃武林,無人能擋。
最後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與監派、後派齊名的大派,門下出過無數如李斯、霍光、房玄齡、王安石、三楊之類的絕頂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門萬安的手中,門庭冷清,萬掌門武藝稀鬆,除了堅持練習磕頭功和拍馬功之外,沒有什麽其它的本事,逐漸成為了後派和監派的附庸,直到十幾年後,這種情況才得到了改觀。
綜上所述,成化年間的武林形勢是這樣的,後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關係,可稱之為泛後陣營。監派內部存在矛盾,對外則與後派同盟敵對,最窩囊的是混派,無論監派後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隻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門派的情況,相信你已看得出,這些都是所謂的邪派,如果你還在等待著名門正派的出現,恐怕就隻能失望而歸了,因為此時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這年頭,沒有好人了。
五派風雲錄
各派都到齊了,好戲也就該上演了。
春派掌門梁芳,卓越的藥品批發商,物品采購商,他的發家之路主要有兩條,其一是送禮給萬貴妃,此外就是製造春藥送給皇帝,兩麵討好,大家都喜歡他,所以在一段時間裏他十分得勢。
他雖身為宦官,卻並非監派成員,當時的宦官首領司禮太監尚銘和懷恩都曾試圖收編他,梁芳的回答卻是:你算老幾?一邊涼快去吧。
他仗著有人撐腰,大肆侵吞財物,朱見深同誌的內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錢,可沒過幾年,就被這位仁兄用得幹幹淨淨,氣得盟主大人幾天吃不下飯。
但梁掌門也有一個好處,由於他本人讀書少,沒什麽見識,和王振、魏忠賢等人比起來,檔次差得太遠,除了撈錢之外,也就是幫萬貴妃去後宮墮個胎,更大的壞事他也幹不出來(不是不想,實在是水平不高),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做過的最有影響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後來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如果要問五派中誰最受朱見深的寵信,估計很多人會回答是後派或者監派,但實際上,朱見深最看重的恰恰是這個不起眼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對這一點,實在不必吃驚,朱見深的心聲可以明確地告訴我們原因: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春藥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隻要有這條命在,隨時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寶貴的,朱見深明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號稱可以長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見深的寵臣,而他本人也可謂再接再厲,不滿足於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煉丹的同時還在生產線上加入了副產品——春藥,開始搶自己老領導梁掌門的生意。
這樣一來,多麵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混派的掌門萬安和大弟子劉吉、二弟子彭華都是靠他的關係才進入內閣,做大官的。
可這位掌門並不滿足,他還打算跨行業發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務工作上,自己組織人員為盟主大人探聽消息,這下子可算是捅了馬蜂窩,東廠西廠的眾多特務們都眼巴巴地靠著這行吃飯呢,你李孜省算是個什麽東西?!竟然敢打破壟斷,搞競爭!
監派掌門尚銘、汪直卷起褲腿,抄起家夥,準備向這個無名小卒發動進攻。
可是鬥爭的結果是他們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監的鬥爭就放到後麵吧,先說其他兩個門派。
後派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萬貴妃仍然過著她的日子,三天兩頭巡視後宮,然後心又不甘地凝視著太子東宮的方向,僅此而已。
下麵輪到混派出場了,我個人認為,這是最有趣的一個門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內閣是一個莊嚴神聖的地方,那時的內閣成員是商輅和彭時。
商輅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衛戰時,他就露了一次臉,站出來支持於謙的主張,但他更出名的還是他的考試成績——連中三元。想當初鄉試發榜的時候,榜剛剛貼出來,人家還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隨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覺去了。同鄉問他怎麽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無其事地指著榜單說道:
“費那功夫幹啥,排最上麵那個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難時被朱棣打擊報複,刪去名字的黃觀,他是明代唯一一個完成這一高難度動作的人,事實證明,他的為官之道確實十分出色,而另一位內閣成員彭時也是狀元出身,為官清正,在他們的帶領下,大明帝國有條不紊地向前行進。
就在這個時候,萬安進入了內閣。
萬安,四川眉州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這位仁兄書讀得很好,當年高考全國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從他後來的表現看,他實在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閣後,不理政務,隻是一門心思地幹成了一件事——拉關係。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資源,竟然和萬貴妃拉上了親戚。
什麽親戚呢?
據萬安同誌自己講,萬貴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親的妹妹是他的妾,這可是了不得的近親啊!
於是他跑到萬貴妃的弟弟家,聲淚俱下地認了這門親事,並光榮地宣布,我萬安終於找到親人了啊!
無論親戚是真是假,萬安確實獲得了提升的機會,成化十四年(1478),商輅退休回家,萬安成為了內閣首輔。
從此,在他的“英明”領導下,文官團體的曆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混派時代。
話說這混派雖然以混日子為第一宗旨,卻也並非毫無作為,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許多精英都被賦予了外號。叫起來甚是響亮,不可不仔細談談。
外號黨
混派掌門萬安,江湖人送外號“萬歲閣老”
成化七年(1471),萬安和內閣其他兩名成員商輅、彭時前去拜見朱見深,商討國家大事,彭時開口剛談了幾件事,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聽見旁邊大呼一聲:
“萬歲!”
回頭一看,萬掌門已經跪在地上磕頭了。
商輅、彭時瞠目結舌,呆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也跪了下來,磕頭叫道:
 “萬歲!”
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會發生,完全是因為萬安的那一聲萬歲,這關係到一個嚴肅的禮儀問題。
在清代,官員之間商談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著本人不想再談,請你走人,即所謂端茶送客。
而明代麵聖也有著一套禮儀,朝見完畢,口呼萬歲,這意思就是皇上再見,俺們下次再來。
萬掌門不知是不是急著上茅房,沒等談幾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見,搞得內閣極為尷尬,成為了滿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這個光榮的稱號“萬歲閣老”。
混派大弟子劉吉  江湖人送外號“劉棉花”
劉吉,河北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是萬掌門的同期同學,成化十一年(1475)成為內閣成員,這人品行和萬安差不多,但還有一點要強於萬安——臉皮更厚。
明代彈劾成風,言官也喜歡管閑事,劉吉這種人自然成為了言官們的主要攻擊對象,可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說了什麽權當沒有聽見,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個雅號“劉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彈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進賢  江湖人送外號“洗鳥禦史”
倪進賢,安徽人,半文盲,拜入萬掌門門下,係關門弟子,身無長物,卻有著一個祖傳秘方,據說配成藥粉融於水後,可以治療ED(學名),萬掌門估計親身試驗過,所以一喜之下,讓這位兄台幹了個禦史。
要是換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幹什麽禦史,投身醫藥界,必定能興旺同類行業,勝過輝瑞公司,為國爭光。
考慮到他對萬掌門的巨大貢獻,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給他一個外號“洗鳥禦史”。
內閣中碩果僅存的劉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於下麵的六部尚書,著實不愧為混派的優秀弟子,秉承門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門裏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幹,嚴格遵守門規。
由於成化內閣及各部官員的優異表現,人民大眾特別授予他們集體榮譽稱號:
內閣三成員集體獲得“紙糊三閣老”光榮稱號
六部尚書集體獲得“泥塑六尚書”光榮稱號
這是群眾給予他們的肯定。
歎服,歎服,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下麵我們將最後一個門派——監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後講,是因為成化年間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卻也由此派而滅。
汪直的奮鬥史
在韓雍帶回來那一大群俘虜中,汪直並不是一個顯眼的人,也沒什麽特長,哢嚓之後老老實實地做了宦官,不過他的運氣很好,在宦官培訓完畢分配時,他有幸被分到了後宮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嬪——萬貴妃。
事實證明,雖然汪直沒有啥才藝技術,但他的服務態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務水平也很高,哄得萬貴妃十分開心,一來二去,萬貴妃就推薦汪直到朱見深那裏繼續培養深造,而汪直也著實不負眾望,步步高升,最終成為了禦馬監的太監。
我們曾經介紹過,禦馬監是僅次於司禮監的重要部門,能爬到這個位置,可以說已經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並不滿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宮內最為神秘的太監管理機構——東廠。
汪直自發組織人外出打探消息,匯報京城及各地的一舉一動,表現自己的情報收集能力,就是希望朱見深能夠把東廠的控製權交給他。一時之間,京城內外四處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沒日沒夜的打探消息,抓人關人,勢頭非常之猛。
有了這些“政績”,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見深匯報,準備接手東廠這個明朝最大的特務組織,幹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聽取了他的報告,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表示希望他繼續努力,可盟主似乎講上了癮,在上麵長篇大論,講得頭頭是道,就是不說關鍵問題,汪直跪得腿發麻,終於忍不住插話:
“皇上,東廠的事情應如何辦理?”
盟主被打斷了發言,卻並不生氣,隻是笑著擺擺手說道:
“那個人幹得還不錯,就這樣吧。”
汪直的東廠夢想就此破滅。
盟主口中的“那個人”就是現任東廠掌印太監尚銘,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尚銘入宮很早,辦事十分利落,性格極其謹慎(注意這個特點),東廠在他的手下搞得有聲有色,為了擴大財源,他還幹起了副業——綁票敲詐。
尚掌門有一個公認的閃光點——對待工作認真負責,對他的副業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個花名冊,上麵一五一十的記載了京城各大富戶的地址、家庭環境,並就財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時他還有著紮實的哲學功底,始終堅信世界是一個聯係的整體,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係的,每當東廠有了案件,他都會把這些富戶和案件聯係起來,並且逐個上門抓人,關進大牢,讓家人拿贖金來才放人。
這實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雖然他一直這樣幹,名聲卻還不錯,許多人談到他還時有誇獎,著實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這是因為尚掌門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講究誠信。他雖然綁票,卻從不虐待人質,而且錢到放人,從不撕票,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質家屬也不禁如此感歎:收錢就辦事,是個實誠人啊。
此外他雖然劫富不濟貧,卻也不害貧,從來都隻在富戶身上動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層群眾中間很有口碑。他資曆很高,卻從不欺負後輩,人緣很好,還經常給盟主大人和後宮萬掌門送禮,群眾關係也不錯。
這樣的一個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動的。
可是汪直實在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他下定決心要打破尚銘的壟斷,開創特務工作的新局麵。禁不住他的反複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見深終於特批汪直開辦新型企業——西廠。
新官上任的汪直對此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頒布了廠規和指導方針,大致可以概括為:
東廠害不了的,我們害,東廠整不死的,我們整,東廠做不到的,我們做!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此後,西廠特務就成為了死亡的代名詞,他們比東廠手段更為狠毒,一般百姓進了西廠幾乎就等同於進了鬼門關,壓根就別想活著出來。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談虎色變。
西廠日以繼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後,汪直卻鬱悶地發現,無論業績還是名聲,他的西廠始終趕不上東廠。這是很自然的,畢竟東廠有著悠久的曆史和特務文化積澱,短時間內西廠確實望塵莫及。
汪直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不願意屈居在尚銘之下,也不願意等待,為改變這一局麵,他發動下屬提合理化建議,並虛心采納意見。
很快,一個下屬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要想快點壓過東廠,就得解決幾個重量級的人物,這樣才能短時間內打出威信,打響西廠品牌。
事後證明,這是個餿主意。
可是汪直卻覺得這個建議十分好,立刻準備付諸實施。
方針已經確定,那麽拿誰開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一個當時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他決定首開先例,用來樹立自己的威信。
這位即將倒黴的仁兄叫覃力鵬,也是個太監,他雖然不在京城,卻是除汪直外,地位僅次於司禮太監懷恩和東廠太監尚銘的第三號人物,時任南京鎮守太監。
明代雖然遷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鎮守太監向來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位,而且覃力鵬背景深厚,和許多皇親國戚都有私人關係,雖然經常違法,卻從來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
可是這次汪直決定麻煩一下他,雖然同是太監,但為了西廠的品牌,隻好犧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馬上動起手來,收集了很多覃力鵬的罪證(那是相當容易),東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個罪當斬首的結論。
覃力鵬萬沒想到,汪直竟敢拿他開刀,可這位仁兄也實在不是好欺負的,他連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結果大事化小,被批評了兩句也就算了。
汪直沒有打垮覃力鵬,卻也得到了朱見深的表揚,被授予敢於辦事,公正無私的稱號,受到領導稱讚的汪直頓時精神煥發,接連搞出了幾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幾個刑部官員,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一進京城就被西廠的人逮捕,放進牢裏猛打了一頓,也不說他們犯了什麽法,就又被釋放出獄。搞得這幾個人稀裏糊塗,還以為是在做夢。
之後是一個外地的布政史進京辦事,還沒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廠的人拉去打了一頓,吃了幾天牢飯。
這當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為看似很難理解,其實隻是想證明一點:
他能夠在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解決任何人。
此時的汪直內有皇帝的寵信,外有西廠的爪牙,在很多人看來,他已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監。
可是汪直並不這樣認為:
成功?我才剛上路哎。
他沒有滿足於目前的業績,謙虛地認為還需要不斷地進步,為了更好地確定自己的權威,他決定尋找第二個重點打擊的目標。不久後,他找到了。
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楊曄。他本人雖然隻是個小官,名氣不大,卻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楊”中的楊榮。由於在家惹了麻煩,他和他的父親楊泰一同來到京城暫住。
對汪直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這一次,他準備徹底解決問題。
當然,他不會想到,這件事情中最終也解決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楊曄和他的父親楊泰,關進了大牢。
在牢裏,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達命令,給楊曄表演了東廠樂隊的拿手節目“彈琵琶”。
所謂“彈琵琶”,並不是演奏音樂,而是一種獨特的行為藝術。具體說來,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據說行刑之時痛苦萬分,足可以讓你後悔生出來。這一招當年開國時老朱也沒想出來,是東廠的獨立發明創造。
可憐的楊曄先生,足足被彈了三次,體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監獄裏。
汪直卻並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絕,他接著安插罪名,判處楊曄的父親楊泰死刑,斬首。
此時的西廠也已經囂張到了頂點,比如楊曄的叔父楊仕偉,時任兵部主事(正處級),西廠沒有辦理任何法律手續,逮捕證也沒一張,就跑到他家裏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雞飛狗跳,住在旁邊的翰林侍講陳音聽見動靜,十分惱火,拿出官老爺的派頭,隔著牆大喝一聲:
“你們這樣胡作非為,不怕王法嗎?!”
可對麵的西廠特務倒頗有點幽默感,也隔牆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麽人,不怕西廠嗎?!”
事情鬧大了,汪直卻滿不在乎,畢竟楊曄本人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可後來事情的發展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沒有想到,雖然楊榮已經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團的楷模,他的子孫出了事,大臣們怎肯甘休!
第一個作出反應的是內閣首輔商輅,他派人查明了楊曄的冤情,召集內閣開會,痛斥汪直的罪行,並寫了一封奏折給朱見深,要求廢除西廠,罷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厲害的話:
“不驅逐汪直,天下遲早大亂!”
朱見深發怒了,他雖然脾氣溫和,看到這句話也氣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個太監,也會天下大亂嗎?!”
他十分激動,立刻叫來身邊的人,傳達了他的口諭:
“讓商輅明白回話,到底是誰指使他的!主謀是誰!”
朱見深很少發火,但發起火來絕不善罷甘休,按照常理,商輅要吃大苦頭了。
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錯,因為奉命傳旨的人,是司禮太監懷恩。
懷恩,山東人,本姓戴,宣德年間,因父親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宮成為宦官,改名懷恩,曆經三朝,最終成為了手握重權的司禮太監。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時局,並在最後時刻力挽狂瀾,將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懷恩奉旨出發了,他剛剛領教了朱見深的怒火,卻沒有想到,在內閣等待著他的,是另一個更為憤怒的人。
懷恩來到內閣,剛好商輅、劉吉、萬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話不說,傳達了朱見深的口諭:
“奏折是誰寫的,何人指使?!”
這是兩句十分嚴厲的問話,說明皇帝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可商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拍案而起,大聲說道:
“奏折是我寫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這樣回複皇上好了!”
“汪直不過是個太監,竟然敢私自關押處死朝廷官員,擅自調動邊關將領和內宮人員,讓他這樣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亂!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輅這一激動,內閣的全體成員也跟著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大有鬧事的苗頭。
關鍵時刻,懷恩保持了鎮定,他安撫了商輅等人,即刻緊急回複朱見深,轉述了商輅的回複,希望朱見深認真考慮。
聽完了懷恩的匯報,朱見深感到了一絲恐懼,他意識到,商輅是對的,汪直已經成為了一個有威脅的人,必須采取行動了。
不久之後,朱見深下諭,罷免了西廠,將汪直逐回禦馬監。
對於內閣來說,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商輅等人彈冠相慶,高興萬分。
但與此同時,禦馬監太監汪直卻並不沮喪,因為他十分清楚,軟弱朱見深不會堅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後,他就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對的。
對於朱見深而言,正確還是錯誤、忠臣或是奸臣,都並不是那麽重要,童年時候的經曆給朱見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過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並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將,也不是在朝廷上罵人的文官,他隻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汪直是一個聽話的人,不但老老實實地伺候朱見深,還能夠提供各種娛樂服務,這樣的人上級自然不會讓他閑太久。
於是不久之後,西廠重新開張,汪直也成為了新任廠長。
汪直又一次達到了他太監生涯的頂峰。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先輩曾經犯過的錯誤。
和王振一樣,汪直也有著一個橫刀立馬的夢想。
既然是個太監,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幹好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風頭,但問題是當時邊界比較平靜,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貫徹了新的邊防方針: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實證明,汪直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孬種,他所謂的進攻不過是殺掉人家進貢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去騷擾一下老少婦孺。等人家來報複了,他又成了和平主義者,一溜煙地就逃了,可經過他這麽三下兩下胡搞,韃靼和遼東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斷地到明朝邊界找麻煩。
朱見深納悶了,原本平安無事的邊境突然四處傳來戰報,他沒有相信汪直的鬼話,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聽,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來的,這下他火大了。
朱見深同誌要求不高,隻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兩天安逸日子,沒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藥之類的化學製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讓他消停,他開始對汪直不滿了。
這種情緒很快被兩個人察覺到了,他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汪直徹底打垮。這兩個人一個是李孜省,另一個人是尚銘。
他們兩個人決定拋棄以往的成見,精誠合作,尚銘尋找汪直的罪證,而李孜省則串通萬安上書告狀,雙方各司其職,準備著最後的攻擊。
成化十七年(1481),機會來了。
這一年,韃靼部落開始進攻邊境,朱見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滿,立刻找汪直進見,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你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去解決!”
汪直大氣也不敢喘就連夜去了宣府,可當他到達那裏的時候,人家已經搶完東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報告,說這邊已經完事了,我準備回去。
朱見深同誌回複:
那裏非常需要你,多呆幾天吧。
尚銘和李孜省敏銳地感覺到,汪直快要完了,他們立刻按照計劃發動了最後攻勢。一時之間,彈劾滿天飛,原本優秀太監,先進模範突然變成了卑鄙小人,後進典型。朱見深立刻下令,關閉西廠,將汪直貶為南京禦馬監。
出來時還風光無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風餐露宿,以往笑臉相迎的地方官們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汪直已經沒有別的野心,隻希望能夠安心到南京做個太監。
可是我國向來都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尚銘還嫌他不夠慘,又告了一狀,這下子汪直的南京禦馬監也做不成了,隻能當一個小小的奉禦,他又操起了當年剛進宮時候打掃衛生的工具,在上級太監的欺壓下,幹起了雜務。
成化初年進京成為奉禦,成化十九年又被免為奉禦,十餘年從默默無聞到權傾天下再到打回原型,一切如同夢幻一般。
明史沒有記載汪直這位風雲人物的死亡年份,這充分說明,此人已經不值一提。
汪直的離去,最為高興的自然是尚銘了,東西監派終於可以統一了。可他沒有想到,下一個倒黴的人就輪到自己了。
要說仙派掌門李孜省也實在不夠朋友,當年彈劾汪直的時候,他就給尚銘準備了另外一份備用本,沒等過河,他已經準備拆橋了。
很快言官們就把矛頭對準了尚銘,紛紛上書彈劾他的罪行,於是尚銘掌門終於也被盟主大人廢了武功——去明孝陵掃地。
仙派和後派打倒了顯赫一時的監派,成為了武林的主宰,當然了,這兩派也不是啥好東西,江湖還是那個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種子開始萌芽。
說來可笑,親自播下這種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為正是拜他所賜,尚銘和汪直才被趕走,從而使得另一個人登上了掌門之位,這個人就是司禮監懷恩。
懷恩敏銳地抓住了時機,安排自己的親信陳準登上了東廠廠公的位置,全麵掌握了監派的大權,小心地保護著光明的火種,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堅持到底
我一直認為,好人和壞人是不能用職業以及讀書多少來概括的,飽讀詩書的大臣有很多壞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監裏也有很多好人,鄭和自不必說,而成化年間的懷恩也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他本來出生於官宦之家,衣食無憂,卻飛來橫禍,父親罷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進宮內,強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還要他感激涕零,賜了個叫“懷恩”的名字。
在這樣的境遇下成長起來的懷恩,如果盡幹壞事,那實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這位仁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風陣陣的成化年間,他和商輅努力支撐著大局。但懷恩要比商輅聰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這黑暗時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萬貴妃,而是軟弱的朱見深。
因為這亂七八糟的五派都是為皇帝服務的,春派給他提供化學藥品,仙派為他求神拜佛,監派為他打探消息,後派照顧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馬屁。隻要朱見深還活著,這出醜劇將一直演下去。
所以當商輅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時,懷恩依然堅持了下來,因為此時的他已經找到了破解這片黑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與後宮的人們一起保守過那個秘密,也經常去看望這個可憐的孩子,在張敏說出實情的時候,他主動站了出來,為此作證,他見證了朱祐樘的成長,並且堅信這個飽經苦難的少年一定能夠成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終沒有失望。
但此時,上天似乎認為朱祐樘受的磨難還不夠,於是,它為這個孩子安排了最後一次,也是最為致命的一次考驗。
事情是由一次談話開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585) 三月
朱見深又一次來到後宮的內藏庫查看他的私房錢。由於忙於煉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可當他打開庫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來!”
梁芳來了,朱見深沒有說話,隻是讓他自己往庫門裏看。
裏麵空空如也。
十餘年之前,這裏還曾堆滿金銀財寶,一個質樸的小姑娘在這裏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經是人去樓空。
朱見深指著庫房,冷冷地說道:這些都是你花的吧。
按說盟主發怒了,梁掌門就應該低頭認罪了,可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這些錢我可是拿去修宮殿祠堂,給皇上祁福了。”
花了錢還不認賬,把皇帝當冤大頭!
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氣得滿臉通紅,可他憋了半天,卻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我不管你,將來自然有人跟你算賬!”
這句話大概類似現在小學生打架時候的常用語:你等著,我回家叫人來打你!
盟主混到這個份上,也真算是窩囊到了極點。
朱見深憤憤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這句話的意思發生了變化:
“我管不了你,將來我的兒子會來對付你!”
好吧,既然這樣,就先解決你的兒子。
梁芳明白,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得到一個人的幫助,於是他跑到後宮,找到了萬貴妃。
自從十年前的那次失敗之後,萬貴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對朱祐樘的仇恨卻一點也沒有消散,梁芳的建議又一次點燃了她複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殺死了朱祐樘的母親,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能再等了,趁這個機會徹底打倒他吧,否則將來我們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年,她五十五歲,他三十八歲,朱祐樘十五歲。
雖然已經年過半百,萬貴妃的枕頭風依然風力強勁,在她的反複鼓吹下,朱見深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做出決定的前夕,朱見深作出了一個關鍵的決定,他找到了懷恩,想找他商量一下執行問題。
“我想廢掉太子,你看怎麽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懷恩聽見了這句話,卻沒有說話,隻是脫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見深叩首。
朱見深等了很久,也沒有回音。
“為什麽不說話?”
“請陛下殺了我吧。”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回複。
“為什麽?”朱見深驚訝了。
“因為陛下的這道諭令,我不會遵從。”
“你不要命了嗎?”朱見深憤怒了。
懷恩抬起頭,大聲說道:
“今日我若不為,陛下殺我,但我若為之,將來天下人皆要殺我!”
“是以雖死,亦不為。”
朱見深驚呆了,這個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監竟然來了這麽一手,他以更為凶狠的眼神盯著懷恩,卻發現毫無效果。懷恩那平靜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慌亂。
朱見深突然發現,雖然他是皇帝,主宰著千萬人的生死,卻戰勝不了眼前的這個人。
一個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他萬般無奈之下,隻好對懷恩說:
“這裏不用你了,回中都守靈吧!”
所謂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鳳陽,當時已經比較荒涼了。
懷恩絲毫不動聲色,也沒有求饒,隻是磕了個頭,謝恩之後飄然而去,隻留下了無計可施的朱見深。
但是懷恩的執著並沒有能夠打動朱見深,在萬貴妃的不斷鼓吹下,他仍然決定廢掉太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真算是無計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對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沒準他還真的喊過,因為不久之後,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近來摻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1485) 四月
泰山地震
古代雖然沒有地震局普及科學知識,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了,沒有啥希奇的,可這次地震實在不一般。
要知道,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禪的地方,秦皇漢武才夠資格上去,光武帝同誌鬥膽上去了一次,還被人罵了幾句。朱元璋一窮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沒敢去幹這項工作。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座山有著重要的政治意義。
朱見深有點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裏出了問題,結果那位算卦的鼓搗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
“應在東宮。”
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為東宮不穩,老天爺發怒了。
朱見深一聽這話,馬上停止了他的行動,他還打算長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爺不能得罪。
就這樣,朱祐樘在上天的幫助下,邁過了最後一道難關。
但此時的朝政之黑暗,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朱見深雖不廢太子,也不怎麽管理朝政了,梁芳肆無忌憚地貪汙受賄,李孜省肆無忌憚地安插親信,混亂朝綱,萬安則是肆無忌憚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製,開始了任意妄為的瘋狂,但這一切不過是黎明前的最後黑暗,因為光明即將到來。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見深終於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擊,萬貴妃在後宮去世了。
這個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終於離開了,無論風吹雨打,她始終守護在這個人的旁邊,看著他從兩歲的孩童成長為四十歲的中年人,從未間斷,也從未背叛。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她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人,隻是嫉妒的火焰徹底地毀滅了她的理智,對她而言,朱見深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搶走。
卑劣、殘忍、惡毒不是她的本性,卻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她的愛情。
朱見深徹底崩潰了,幾十年過去了,春藥、仙丹早已毀壞了他的身體,萬貴妃的死卻更為致命地摧毀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為了統治帝國的皇帝,但他的心靈仍然屬於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顧。
謝幕的時候終於到了,你雖然先走一步,但你不會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會來陪伴你。幾十年後宮的你爭我奪,其實你並不明白,即使你沒有孩子,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權勢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也不感興趣,我所要的隻是你的陪伴,僅此而已。
結束吧,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隻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1487)八月,朱見深病倒,十日後,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見深是一個奇特的皇帝,在他統治下的帝國妖邪橫行,昏暗無比,但他本人卻並不殘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溫和,能夠明白事理,辨別忠奸,出現如此怪狀,隻因為他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軟弱。
他不處罰貪汙他錢財的小人,也不責罵痛斥他的大臣,因為他畏懼權力,畏懼懲罰,畏懼所有的一切,歸根結底,他隻是一個想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
他應該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農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選擇皇帝這個職業,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朱見深不是一個好皇帝,也不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懦弱的人,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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