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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兒(4)

(2009-07-19 08:18:06) 下一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

第四部 朱祁鎮、朱祁鈺篇

作者:當年明月

  明英宗朱祁鎮

  說起這位朱祁鎮,可能有的人會咬牙切齒,對其恨之入骨,但實際上,如果仔細分析史料,就會發現他應該不算是個壞人,他的政務處理能力也並不差,為人也很勤快,雖然有兩大汙點(打錯一仗,殺錯一人),也並不能完全抹煞他的能力與貢獻。
  而在明朝的所有皇帝中,要論人生的傳奇色彩與命運的跌宕起伏,估計除了朱元璋外,無人可與這位皇帝匹敵。
  在明英宗的這個時代,除了他本人皇帝--俘虜--囚犯--皇帝的傳奇經曆外,一位堪稱明代第二強人的登場也使得這個朝代的事情更加精彩奪目。
  就此開始吧
  從隱藏到暴露
  王振是一個不簡單的人,他離別妻兒,願意受宮刑做宦官,忍受別人的歧視,決不是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在他的心中,有著很大的抱負。
  而他很明智地意識到,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必須牢牢地抓住自己手中的那個稀世珍寶--朱祁鎮。
  朱祁鎮是自己一手帶大的,也算是自己的學生,雖然他還隻是太子,雖然他隻有九歲,但他終究會長大,他終究會成為皇帝的。
  就在這種信念的支持下,王振耐心地等待著機會,等待著獨掌大權,權傾天下的機會。
  機會似乎到來了,朱瞻基駕崩了,這個精明的皇帝離開了人世,隻留下了年幼的朱祁鎮,而朱祁鎮對自己言聽計從,大權在握的日子不遠了!
  事實真是這樣嗎?
  恐怕不是,因為在王振奪取大權的路上,有兩個障礙在阻攔著他。
  事實上,對王振而言,要克服這兩個障礙可以說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他也並沒有什麽好的方法,因為阻擋他前進的這兩個障礙代表著的是一股他絕對無法匹敵的勢力。
  英宗即位時,楊士奇已經七十一歲,但這位曆經四朝的老臣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戰勝的,從殘忍狡詐的朱棣、陰險無恥的朱高煦到仁厚寬容的朱高熾、精明能幹的朱瞻基,什麽樣的人他都見過,什麽樣的事情他都處理過。曆經大風大浪的考驗,使得他處變不驚,深沉老到。
  王振要想大權獨攬,首先要過他這一關,可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小小的王振的那點花招把戲要想在楊士奇麵前獻醜,還得回家再練幾十年。
  障礙
  除此之外,楊榮、楊溥都不是等閑之輩,這三個老江湖守在那裏,王振就隻能乖乖地做他的奴才和太監。
  這股文官集團的勢力正是王振掌權路上的第一個障礙,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事後證明,真正能夠對王振起到遏製作用的,是第二道障礙,而組成這道障礙的,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能擁有比文官集團更為強大的力量嗎?
  是的,在我看來,還不僅如此。這位偉大的女性不但能夠左右朝政,還能廢立天子!
  此人就是朱祁鎮的祖母——張太皇太後。
  十一年前,她是張皇後,十年前,她是張太後,現在,她是張太皇太後。
  在這十一年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每失去一個親人,她的級別就提升一次。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讓人痛苦的提升。
  死者已矣,活人還得好好幹,張太皇太後擦幹眼淚,開始輔佐自己的孫子,實際上,如果不是她的決定,朱祁鎮是當不了皇帝的。
  在朱瞻基死後,由於太子很小,且有傳言太子並非其母孫貴妃所生,而是由宮女代生的,所以太子地位很不穩固,外地藩王來當皇帝的謠言傳得滿天飛。在這關鍵時刻,張太後堅決地支持了太子朱祁鎮,並擁立他為皇帝。
  這樣的一個人,不要說論能力,就是排資曆也能嚇死人,真正做到了“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而這位祖母級的人物也並不是光說不練的,王振就曾經被她惡整過一次,這件事情也成為了王振心中永遠的痛。
  正統(英宗年號)元年(1436)二月,張太皇太後召集五大臣入朝開會,等到這五個人到齊後,張太皇太後把皇帝領了過來,讓他看清楚這五個人,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五個人是先帝留給陛下的,如果陛下有什麽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和這五個人商量。”
  隨後,她又說出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
  “如果事情沒有得到這五個人的讚成,你就不能做!”
  年幼的朱祁鎮畏懼地看著他的這位祖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五大臣十分感動,但他們想不到的是,這位太皇太後叫他們來絕不僅僅是要表示對他們的信任,她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要做。
  過了一會,張太皇太後命令宣王振進宮,王振得命後立刻入宮麵見,他也絕對想不到,自己人生中的最大一場噩夢即將開始。
  王振入宮後,看見五位大臣和皇帝都在場,估計是在開高級別會議,召自己前來,莫非是要委以重任?
  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此之前,張太皇太後的話已經講完,她之所以不散會,就是要等王振。
  王振跪拜行禮後,剛才還和顏悅色地太皇太後一下子從慈母變成了惡煞(顏色頓異)!她突然對王振大喝:
  “你侍候皇帝的起居,不過是個宦官而已,卻多有不法的行為,今天,我要殺了你!”
  就在太後大喝的同時,殿上的侍衛拔出了亮閃閃的刀,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罵完後立刻就動手,招呼都不打一個,從其動作熟練度和時間連接上看,相信這一連串的舉動應該是經過預先彩排的。
  原先一團和氣的大殿突然殺氣騰騰,王振頓時魂不附體,他萬想不到,今天讓他進宮的目的不是委以重任,而是準備讓他進鬼門關參觀旅遊。
  一臉殺氣的太後站在殿上,亮閃閃的刀劍拔了出來,麵對著突然發生的一切,王振嚇得渾身發抖,不停地打哆嗦。這一景象的突然出現不但出乎王振的意料,也讓在場的五位大臣一頭霧水。
  他們這才明白,這位平常神色溫和的太後竟然還有這麽凶狠的一麵,而讓他們到場的目的絕不僅僅是交待事情,還同時給他們安排了觀眾的角色。
  朱祁鎮大為吃驚,便跪下來求祖母開恩,而大臣們也一起求情。其實張太皇太後並不是真想殺掉王振,因為當時的王振實在算是個老實人,也沒有犯什麽錯誤,於是她便順水推舟,饒恕了王振,但同時惡狠狠地警告他:
  “今天看在有人為你求情的分上,就饒了你,今後不準你幹預國事!”
  王振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太皇太後那可怕的眼神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他的心理陰影,自此之後,隻要見到這位太皇太後,他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馬上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事實也是如此,張太皇太後並沒有放鬆對王振的敲打,隔三差五地便會找個時間把王振叫過去罵一頓,這種搞法使得王振痛苦不堪,足足被罵七年。
  有這樣的兩個障礙,王振的奪權道路可謂任重道遠,因此他及時轉變策略,對三楊禮敬有加,每次到內閣去傳旨時候,都擺出一副羞澀的表情,像剛上門的女婿見老丈人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外,不敢進門。
  等到三楊發現他站在外麵,讓他進來招呼他坐的時候,他都會表現得受寵若驚,好像能夠和三楊說話就是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分一樣,他的這些舉動使得三楊也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人。
  然而在他謙恭的表象之下,卻不斷地拉幫結夥,擴大自己的勢力,他利用司禮監的權力安插自己的侄子王山為錦衣衛同知,並廣結黨羽,控製朝臣。
  這位王山先生聽說自己的叔伯發達了,遠來投奔,得此高官,十分得意,但如果他知道在七年後,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恐怕打死他也不會來當這個官了。
  三楊可以應付過去,但那個老太婆是應付不過去的,隔那麽幾天,王振總要被拉過去罵一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王振沒有辦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前輩是他所對付不了的。
  隻能等她老人家自然死亡了。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正統七年(1442)十月,曆經四朝的張太祖太後離開了人間,王振奪權路上最大的阻礙就此消散。
  此時,三楊中的楊榮已經去世,而剩下的楊士奇和楊溥也已年老多病,回天無術了。
  王振的機會來了。
  他從此大權獨攬,廣結同黨,不但控製了錦衣衛,還收了很多屬下,其中不乏飽學之輩,聖人門徒,而要論最無恥的一個,莫過於工部侍郎王祐。
  這位王祐先生曾經有一次到王振家中探望。在明代,大臣們都留有胡須,而王振沒有胡須(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但當他見到王祐時,才發現這位大臣也沒有留胡須,便問他原因。
  王祐先生是這樣回答他的:(以下內容可能引發嘔吐,請先做好思想準備)
  "老爺沒有胡須,兒子我怎麽敢留呢?"
  在我看來,王祐先生真正達到了無恥無界限的境界,無恥到祖墳上都冒青煙。
  正是有了這些無恥之徒的幫助,王振在朝廷內的勢力越來越大,他排除異己,利用楊士奇兒子殺人的事件,攻擊他教子無方,最終打垮了這位四朝老臣,之後他又陸續誣陷戶部尚書劉中、祭酒李時勉等不服從他的大臣,並把他們趕出了京城。
  此時的王振,內得皇帝信任,外有打手幫忙,獨掌大權,魚肉百官,可謂風光無限,成為了明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太監。
  大權在手的王振並不滿足,他決定做一件前人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五十年前,朱元璋先生為了防止今天王振現象的出現,特地在宮門口立了一麵三尺高的鐵碑,鑄上八個大字"內臣不得幹預政事"。
  可是正所謂人走碑涼,誰寫的,立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人管,有沒有人執行,到了王振當權,這塊碑文就被當成了貼在牆上沒人管的獎狀,再也無一人理睬。
  大家不理,王振卻不一樣,他總是覺得這玩意太刺眼,於是便命人移走這座碑。
  如果老朱還在,他一定會把王振這小子抓起來,剮上三千刀再讓他死,可時代不同了,也實在不行了。
  大家第二天上朝,看見開國皇帝的手跡突然沒有了,卻都保持了集體沉默,他們都知道是誰幹的,到最後卻成了打死我也不說,打死我也不管。
  朝政如此,多言何用?! 
  但就在王振氣焰滔天之時,也有一個人就不買他的帳,而這個人也實在不是等閑之輩,雖然吃了點虧,但王振終究還是不能把他怎麽樣。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正統六年(1441),當時太祖太後已經病危,無法再訓斥王振,三楊也無能為力,王振實際上已經控製了朝政大權,所有外地巡撫官員回京都要照例孝敬王振一些金銀財寶,多少倒無所謂,但總得意思一下,表示對這位死太監的尊重。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此人從山西巡撫回來,別說金銀,連陳醋都沒帶回來一瓶。王振氣得七竅冒煙,大發雷霆,當即把這個人關了起來。
  王振是一個做事偏激的人,對於這種明擺著不給麵子的人,他是不會留情的,他本已準備編織罪名,把這個人幹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人似乎很有背景。
  不但地方上的官僚老百姓幫他說話,連朝中重臣楊士奇等人也為他求情,甚至某些藩王也出麵了,要王振不要把事情做絕,否則就要他好看。(藩王可是不好對付的)
  一貫整人到底的王振終於意識到,這個人雖然權位不高,卻很不簡單,是不能"人道毀滅"的,於是他一反常態,放了這個人(不放也不行)。
  此人也確實厲害,他被整得很慘,卻一句軟話也沒有說過,一直痛罵王振,一點麵子也不給他,堅持和他對抗到底。大有你能把我怎麽樣的氣勢。
  這位硬骨頭有背景的仁兄就是於謙。
可惜在當時這樣的人太少了。
  抱負
  掌握朝政,統領群臣雖然威風,但這並不是王振的最終目的,事實上,王振並不隻是一個貪財貪權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追求抱負。
  王振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像自己的這位偶像一樣,橫掃千軍,銳不可當。他的這位偶像就是朱祁鎮的曾祖父朱棣。
  雖然自己以前隻是個文人(現在是太監),但卻十分向往率軍出征的威風凜凜,而先輩鄭和的豐功偉業也不斷鼓勵著他。
  太監就不能橫刀立馬麽?立給你們看看!
  這下問題嚴重了。
  一個人如果饑餓就會去找東西吃,因為這是他的基本需求。
  如果他已經吃飽了呢?那麽他就會四處閑逛,找點事情幹,反正閑著也閑著。
  如果一個吃飽的人又找不到什麽好事幹,他可能就會去幹壞事,實現自我價值。
  王振大概就屬於後兩種情況。
  他已經大權在握,家財萬貫,權和錢都有了,這位死太監也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建功立業,名留青史。
  應該說,有這樣的誌向是好的,但問題關鍵在於這位有誌太監本身的素質如何。
  就如同一個貪官汙吏,平日隻是貪汙受賄,這樣的惡行固然讓人憤慨,但這並不是他們作惡的最高境界。
  所謂作惡的最高境界,就是明明沒有這樣的才能,還要打腫臉充胖子,硬要去幹一些所謂的好事。
  這才是惡人中的極品。
  王振就是這樣的一個極品,他明明是個不成器的教書先生,明明是個投機的死太監,明明是個貪圖權位的小人,這些我們都不計較了。但他現在居然要把自己往軍事天才,戰爭英雄上麵靠,就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偏偏當時的時局給了他這樣一個不要臉的機會。
  敵人出現
  我們前麵說過,那位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馬哈木有個好兒子,這話確實不假,永樂十六年(1418),馬哈木的兒子脫歡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並從此開始了稱霸蒙古的軍事行動。
  事實證明,這位仁兄確實是有本事的,僅僅過了六年,脫歡就擊敗了瓦剌的其它部落,統一了瓦剌,成為了瓦剌獨一無二的首領。
  之後,他擁立黃金家族成員脫脫不花為汗,並開始攻擊阿魯台。
  由於當年被朱棣打得太慘,阿魯台元氣不足,在與瓦剌的戰鬥中被擊敗,宣德九年(1434),阿魯台被脫歡擊敗,並最終戰死於大漠之中,這位曾與永樂第一名將朱棣周旋幾十年的風雲人物就此結束了一生。
  脫歡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他的夢想絕不局限於做一個太師,他的真正理想是恢複大元的天下,重新占據中原,但上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正統四年(1439),壯誌未酬的脫歡死掉了,可是明朝並沒有因此得到和平,因為替代他的,是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也先。
  也先是脫歡的兒子,他比他的父親更加強悍,也更加聰明,短短幾年之內,他向西攻擊哈密,控製了西域通道,威逼明朝西北邊境,他向東攻擊兀良哈,正統十年,瓦剌徹底擊敗了兀良哈三衛,並控製了當時尚很弱小的女真族,甚至威脅到了朝鮮。
  此時的蒙古已經完成了統一,而也先與他的父親一樣,也整日夢想著恢複大元天下,所以,在一切就緒之後,他把自己的矛頭指向了明朝。
  雖說也先進攻明朝報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在我看來,引起這場衝突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錢。
  蒙古人很會打仗,不過也很窮,他們不種地,也不紡紗,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隻能通過兩種途徑,一種是交換,另一種是搶劫。
  在朱棣的那個時代,蒙古人更多采用第二種方法,來得快又方便,但經過朱棣的幾堂軍事教學課,以及拳腳刀劍的教育方式,蒙古逐漸意識到,繼續搶下去會虧本的。
  而且在搶劫的時候,他們往往不能夠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你家缺衣服,想搶幾匹布,可出去幾次都遇不上(人家不可能準備好了讓你搶),蒙古人雖然善戰,但並不是打不死。他們也隻有一個腦袋,而搶劫是刀頭舔血的行當,隨時可能完蛋。為幾匹布就把命丟了,實在不劃算。
  於是,在此之後,蒙古開始走第一條道路——和平發展之路。
  他們開始和明朝政府做生意,但蒙古有什麽生意可做呢?
  不要忘記,雖然他們不搞農業和手工業,但他們也有畜牧業,蒙古部落家家戶戶都養馬,養羊,發財致富之道就從這裏開始了。
  在部落首領的倡議下,蒙古部落開始大量放牧,生意也越做越大,貿易的形式以朝貢為主,每年蒙古定期入京交易,經常帶著牲畜千餘頭,皮毛幾千張,浩浩蕩蕩地來做生意,隨行的還有使者,在我們的印象中,使者應該隻有一兩個人,不過蒙古部落派來的使者人數卻要加個千字——一兩千人。
  從古至今,估計沒有哪個國家派外交使節會一下子派出上千人,而這些所謂的使者實際上是蒙古的小商小販,他們都是趕著自己的牛羊馬來做搞對外貿易的。
  如果就這樣做生意做下去也不錯,畢竟各取所需,而且明朝總是處於貿易的優勢地位,每年都是貿易順差。
  因為手工業品的生產已經形成了規模化,而且也不用多少成本,從史料分析,當時的明朝政府也確實有抬高物價的嫌疑,各種瓷器、紡織品的價格確實有些偏高,但蒙古人也隻能全盤接受。
  道理也很簡單,天下隻此一家,別無分店,你想買就買,想賣就賣,不願意就散夥!
  明朝的人可以不吃牛羊肉,但蒙古人不能沒有紡織品,沒有日常用具,所以不能散夥。
  然而這看似對明朝而言一本萬利的生意中,卻隱藏著危機。
  到了也先時期,由於需求量大,朝貢貿易劇增,本來一年隻做一次生意,漸漸發展到一年數貢,每次來做生意的有幾千人,牲畜皮毛和馬的數量也大大增加。要知道,這些牲畜皮毛都不是白送的,明朝政府需要用大量的東西來換,由於數量過大,明朝政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那麽多現貨供應。
  明朝政府逐漸意識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一個貿易陷阱,看似不懂貿易的蒙古部落實際上十分精明。
  明朝政府終於發現,蒙古部落選擇這些牛羊作為貿易品是有著很深的考慮的,因為放牧牛羊對於這些遊牧民族而言幾乎是不需要什麽成本的。
  放牧所需的人工成本其實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就是放牧,除了這個之外也沒有什麽工作可幹,自然也不需要統計誤工費。而牛羊吃的是草,這些都是天然資源,在羊毛衫尚未流行的當年,草原沙漠化似乎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牛羊養大後,直接送到明朝來交換東西,一頭牛可以換到很多明朝的農產品和手工業品。明朝的出口產品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遲早會供不應求,這樣下去,國家怎麽得了。
  而也先也以自己統一蒙古的聲威和武力為後盾,玩了幾招陰招。
  他用劣質的馬匹冒充好馬,索要更高的價格,此外,他還改組了自己的使者隊伍,在其中塞入了大量強盜小偷,攪擾沿途居民,到了後來,他派去的那幾千人幾乎就不是來做生意的,而是沿路搶劫的盜匪。
  蒙古部落的這一傾銷行為讓大明帝國的大臣們十分不滿,某些大臣便有意搞點貿易保護措施,限製蒙古肉製產品衝擊國內市場。
  在這些大臣中,有一個人推行這一政策最為積極,相信出乎很多人意料,這人竟然是王振。
  王振本來就是個隻顧自己,不管國家的人,他怎麽會這麽積極呢?
  原來在此之前,也先每次來做生意,都會給王振行賄,然而時間一長,也先把這茬給忘了。
  於是王大人突然之間憤怒起來,命令核實使者人數,然後一下子減去了應付金額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實,是個奸商,但人家畢竟還是講信用的,牛羊還是送給你了,而王振卻一下子成了外貿稽查員,竟然幾乎全部沒收,連發票也不給。
  也先被徹底激怒了。
  原本隻是用武力威脅,在此基礎上再幹點奸商的勾當,無非是想撈點好處,然而這次被王振稽查隊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罰了一次款,也先血本無歸。
  本來就躍躍欲試,想搞點名堂的也先終於坐不住了,這次的事情讓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劍,備好馬匹,準備發動攻擊。
  三十五年前,祖父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這個龐大帝國所擊敗,現在複仇的機會到了!
  烽煙再起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揮刀出鞘。
  蒙古騎兵分為四路,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對大明帝國分別發動了進攻。
  其中第一路攻擊遼東,第二路攻擊甘肅,第三路攻擊宣府,最後一路由也先自己統領,攻擊大同。
  戰爭就此全麵爆發。
  消息傳到京城,大臣們十分緊張,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事發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沒底,但有一個人卻與眾不同,十分興奮。
  此人又是王振。
  受賄的是你,查貨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現在打仗了,你還有什麽可興奮的?
  要說明的是,王振從來就不是什麽主戰派,正統八年(1443),侍講學士劉球就曾經給皇帝上過一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數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禍心,希望能夠盡早整頓兵製,積極備戰。
  劉球沒有想到,他出於愛國熱情上書,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
  王振看到奏折後,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錢,還是認為劉球是在指責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反正他找了個借口,把劉球關進了監獄,在不久之後,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錦衣衛指揮馬順殺害了劉球。
  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死太監,自然是不會有什麽愛國情操的。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實現自己抱負,揚威天下的機會。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秘密地籌劃。
  當時也先的軍事實力已經非常強大,明朝的邊境將領已然不是對手,大同守軍連連失利,紛紛告急,朝廷經過會議,決定派出駙馬井源出兵作戰。
  駙馬井源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將領,他的出征緩和了當時的緊張局勢。
  然而就在他出征後第二天,皇宮就傳出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親征了!
  這正是王振搗的鬼
  王振想要遠征立功,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威望帶兵出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一直聽自己的話,隻有借助他的名義,才能實現自己統帥大軍的夢想!
  在王振的慫恿下,英宗朱祁鎮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召集大軍共二十萬,立刻準備出征。
  這裏要說一下,很多史書都說此次出征共有五十萬人,根據本人考證,這是不準確的,因為由當時動員兵力時間及京城附近布防情況分析,幾天之內,絕對不可能召集五十萬大軍,當時京城的三大營總兵力是十七萬左右,加上附近軍隊,共計數量應當在二十萬左右。
  我們知道,兵家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飯,要睡覺,這就必須準備好糧食帳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打仗就是打後勤。
  朱棣遠征之時,會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馬車輛,並設置專門的運糧隊,準備後勤時間往往長達幾個月。
  那麽王振統領的這二十萬大軍出發準備用了多長時間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邊關急報,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這個蠢貨看來,隻要把人湊齊就行了,他事先通過邊報得知,也先隻有兩三萬人馬,所以他征召二十萬大軍,認為這樣就一定能夠取勝。
  是啊,這個算數小學生也會做,二十萬對兩萬,平均十個人對一個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腳也能把對手給踩死。
  王振就是這樣想的,他的作戰思想似乎也就源自於此。
  無知啊,真是極度的無知!王振這個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終於顯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來,戰爭似乎就等同於街頭的黑社會鬥毆,雙方手持西瓜刀對砍,誰人多,誰氣勢大,誰就能贏。
  話說回來,戰爭到底與鬥毆有什麽不同,為什麽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開一個專題:
  戰爭是怎樣煉成的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韓信的人對皇帝劉邦說出了一句話: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這不僅是一句成語,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壯語。
  在我看來,在韓信說出此言之後的一千多年裏,有資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會超過十五個人。
  而如果你仔細研究過軍事,就會發現,要做到帶兵多多益善,實在是太難了。
  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從什麽是戰爭說起。
  事先說明,請大家不要誤會,這裏絕對不是要介紹那些讓人頭疼的政治性質,階級本質。我們要講的是戰爭的形式——人與人之間的搏鬥。
  因為如果我們把戰爭的所有外表包裝脫去,就會發現:
  戰爭,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打架鬥毆。
  下麵,我會借用經濟學中的模型理論(先預設基本框架,不斷增加條件的經濟分析法)來說明這個問題。
  先從兩個人講起,相信大家也有過打架的經曆,而兩個人打架就是我們俗稱的“單挑”。
  “單挑”實際上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情,因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輸是贏全要靠你自己。當然,如果你比對方高大,比對方強壯,湊巧還練過武術(最好是搏擊,套路不怎麽管用),那麽勝利多半是屬於你的。
  現在我們把範圍擴大,如果你有兩個人,而對方還是一個人,那你的贏麵就很大了,兩個打一個,隻要你的臉皮厚一點,不怕人家說你勝之不武,我相信,勝利會是你的。
  下麵我們再加一個人,你有三個人,對手還是一個人,此時,你就不用動手了,你隻要讓其餘兩個人上,自己拿杯開水,一邊喝一邊看,臨場指揮就行。
  就不用一個個的增加了,如果你現在有一千個人,對手一個人,結果會怎樣呢?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你反而不會獲得勝利。因為做你對手的那個人肯定早就逃走了。
  到現在為止,你可能還很樂觀,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你占優勢。
  然而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如果你有一千個人,對手也有一千個人,你能贏嗎?
  你可以把一千個人分成幾隊去攻擊對方,但對手卻可能集中所有人來對你逐個擊破,你能保證自己獲得勝利嗎?
  覺得棘手了吧,其實我們才剛開始。
  下麵,我們把這個數字乘以一百,你有十萬人,對手也有十萬人,你怎麽打這一仗?
  這個時候,你就麻煩了,且不說你怎麽布置這十萬人進攻,單單隻說這十萬人本身,他們真的會聽你的嗎?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這十萬人都是人,有著自己的思維,有的性格開朗,有的陰鬱,有的溫和,有的暴躁,他們方言不同,習慣不同,你的命令他們不一定願意聽從,即使願意,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如果裏麵還有外國友人(比如朝鮮),那你還得找幾個翻譯。
  這就是指揮的難度,要想減低這一難度,似乎就隻有大力推廣漢語和普通話了。
  要是再考慮他們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會十分頭疼,這十萬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對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讓他前進,他可能理解為後退,一來二去,你自己都會暈倒。
  很難辦是吧,別急,還有更難辦的。
  我們接著把這十萬人放入戰場,現在你不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裏,他們可能隱藏起來,也可能分兵幾路,準備伏擊。而你自己要考慮怎麽使用自己這十萬人去找到敵人並擊敗他們。
  此外,你還要考慮這十萬人的吃飯問題,住宿問題,糧食從哪裏來,還能堅持多少天。
  腦子有點亂吧,下麵的情況會讓你更亂。
  你還要考慮軍隊行進時的速度、地形、下雨還是不下雨,河水會不會漲,山路會不會塞,士兵們經過長時間行軍,士氣會不會下降,會不會造反,你的上級(如果有的話)會不會製約你的權力,你的下級會不會嘩變。
  你的士兵有沒有裝備,裝備好不好,士兵訓練水平如何,敵人的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敵人的裝備如何,敵人的戰術是什麽,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敗仗怎麽撤退,打了勝仗能否追擊等等等等。。。。。。
  事實上,戰場上的情況還要複雜得多。相信看到這裏,你已經明白,別說帶十萬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帶十萬人出去轉一圈,旅個遊,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可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揮的人數加上十倍,一百萬人,你就會發現,你麵對的已經不是一百萬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萬個麻煩,是真正的災難。
  從十萬到一百萬,你的人數增加了十倍,但你的問題卻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問題如果不加以重視,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一百萬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不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是傻瓜,你怎麽控製一百萬個人,讓他們去聽從你的指揮呢?
  軍事指揮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揮的人數和指揮官的指揮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揮的人數越多,對能力的要求就越高。從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頂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種境界,它代表著指揮官的能力已經突破了人數的限製,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頂,無論是十萬、還是五十萬、一百萬,對於指揮官而言,都已經沒有意義。
  因為這種指揮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遠隻有一個人,命令前進絕不後退,命令向東絕不向西。
  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才是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帶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軍事天才。
  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軍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構建過程,相信大家應該對戰爭和人數及指揮能力的關係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但這個模型是理想化的,我們在此還要補充兩種特殊情況。
  首先,這個模型設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異功能人士,如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能夠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幾米,穿牆入室,身負如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學,一個能打幾百上千個。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對手果真是上述傳說人物中的一個,那你還是快逃吧,不但是因為對方身負絕學,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方是正麵入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據劇情限定,他就是睡著了你也打不過他的,你才幾斤幾兩,敢和大俠對著幹?劇情限定好了,他是穩贏的。
  其次,雙方裝備不能過於懸殊,比如對方拿火槍,你拿板磚,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計也是沒用的。 
  結論
  總之,戰爭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穩贏,實際上現在某些街頭鬥毆的人也開始注意戰術方法了,他們也時不時來個半路偷襲,前後夾擊之類的把戲。
  可見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帶幾十萬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國人口全帶出去也沒有人管你,問題是你要能保證打贏。而像白起、韓信、陳慶之、李靖這樣有能力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比如國民黨的著名將領胡宗南,手下長期擁兵數十萬,卻一直被隻有幾萬人的對手牽著鼻子走,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黃埔同學最後給他下了一個定義--"胡宗南,也就是個團長。"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他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官,還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官,後來還成了宦官,然而這位身殘誌不堅的仁兄居然一下子當上了二十萬人的統帥(實際統帥權在他手中)。
後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設想。
  準備與抉擇
  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王振一直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而其他的人也有著各自的行動。
  首先是大臣們,當他們聽說這個如同驚天霹靂般的消息後,頓時炸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帶頭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於主管官員任命職權,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也有了一個專門的稱呼--天官,可見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帶領下,百官聯合上奏折反對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禮監,並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對無效。
  除了這些人外,兵部的兩位主官也上書反對,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鄺埜和兵部侍郎於謙。
  鄺埜,宜章人,永樂年間進士出身,他為人清廉,十分正直,對於王振的胡作非為很是不滿,這次他上書反對,正是他一貫以來正派品行的表現,不出所料,他的反對也被駁回,但這並不是他勸阻行為的結束,事實上,作為一個從始至終參加了這次遠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誠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而這位於謙,正是我們後麵篇章的主角,要說這位仁兄實在不是一般的強,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過第一號紅人王振,且從未認錯,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還能複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沒有辦法,可見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這兩位兵部高級官員的抗議被駁回後,也隻好去繼續他們的工作,為遠征作準備。按照規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領導應該陪同,經過內部商議,最終做出了決定:
  鄺埜陪同出征,於謙暫時代理兵部事宜。
  事實證明,正是這一決定挽救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與他們相比,其餘兩位輔政大臣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三楊已經死了,胡濙沒有什麽能力,而真正應該起作用的張輔卻一言不發。
  這就太不應該了,張輔率軍平定安南,曾身經百戰,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舉動的危險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麽樣,如果要爭論起來,王振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年老心衰的張輔卻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雖然一言不發,雖然明知危險,但張輔最終還是與皇帝一起出發遠征,不是作為指揮官,隻是作為一個陪同者。
  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們亂成一團,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動,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別親人,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朱祁鎮現在就麵臨著這兩項工作,他首先把國家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應該說朱祁鎮是一個品行溫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關係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規矩,對於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不貪心,比如說--皇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祁鎮放心地將國家大權交給了他。
  然而朱祁鎮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事情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當一個人習慣了某種權威和特權後,他就無法再忍受失去它們的痛苦。
  權力在帶給人們尊嚴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自私。
  交待完國家大事後,朱祁鎮去向自己的妻子--錢皇後告別。
  正統七年(1442)對大明王朝而言並不是個好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張太皇太後去世,王振奪取了國家大權,但這一年對於朱祁鎮本人而言,卻是幸福的。因為就在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後錢氏。
  自古以來,幾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後,而且皇後的人數隻會多不會少。事實上,皇後一直以來都是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從武則天到慈禧,她們在曆史中擔任的戲份絕不比某些男主角少,當然,更多的皇後則是默默無聞,被湮沒在曆史的塵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後因為她們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權謀手段被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這位錢皇後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傳下來,為後人傳頌
  但她與曆史上的那些權後們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權術陰謀、政治手段讓人們記住她的。
  她憑借的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誠的東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了曆代的史官,於是她的事跡就此流傳下來,並感動了更多的人。
  所以在之後的篇章中,我們也會講述這位不平凡的女人,講述她的不朽傳奇。
  一個女人的傳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後與皇帝之間有真的感情嗎,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在我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這位錢皇後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沒有任何功利、純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麗的深宮中,無數陰謀詭計每一天都在不斷上演,為了爭寵、爭權,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會變得比男子更加陰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骨肉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
  但這決不是說她們可恨,可憎,事實上,在我看來,她們是一群可憐的人。
  在那權力決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後和寵妃的名分,有了權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變得冷酷無情。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在我看來,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我們後人眼中,所謂後宮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爭寵、奪位、爭嫡周而複始,不厭其煩,烏煙瘴氣。
  這位錢皇後,就是烏煙瘴氣的後宮中盛開的一朵蓮花。
  朱祁鎮十分喜愛他的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顧她,錢皇後並非出生大富大貴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後以後,她也沒有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隻是盡心盡力對待自己的丈夫,還經常動手做些針線。而朱祁鎮數次要給她的親戚封侯,都被她推辭。
  在很多人看來,皇後衣食無憂,母儀天下,做針線不過是消遣。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如果錢皇後知道,幾年以後,她竟然會用自己的針線手藝做活去換取東西,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而言之,這個皇後並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錢,除了一心一意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她對朱祁鎮的感情是真實的,經得住考驗的,在她眼中,這個叫朱祁鎮的人的唯一身份隻是她的丈夫,無論朱祁鎮是皇帝,還是俘虜,或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關押的囚徒,這個身份始終沒有變過。
  在朱祁鎮向他告別,準備出征的那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麽,但我相信,這位妻子會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樣,囑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並說出那句曾被說過無數次,但仍然值得繼續說下去的話:
  "我會等你回來的"。
  出征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軍出征。
  不顧無數人的阻攔,王振執意出征,他要去尋找夢想的光榮。
  與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稱國家棟梁的文官武將,他們包括: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內閣成員曹鼎、內閣成員張益、兵部尚書鄺埜等等,全部名單很長,就不單列了,總之,朝廷的文武精銳很多都隨行而去。
能夠活著回來得很少。
  此時的朱祁鎮也不會知道,他的傳奇經曆就要開始了。對於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興奮經曆。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會錯的,親征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客觀地講,朱祁鎮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失敗是負有責任的,但主要責任絕不在他,因為他不過是個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且過於容易相信別人的一個年輕人而已。
  王振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暫時不說責任在誰,其實就在大軍出發的同一天,幾百裏外的大同已經爆發了一場大戰。
  戰爭的地點在陽和,這一戰以明軍的全軍覆沒告終,必須說明的是,這場戰爭完全體現出了也先軍隊的強悍,因為明軍是有備而來,且得到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軍仍然不是也先軍隊的對手。
  除了全軍覆沒外,領軍大將宋瑛也被陣斬,隨軍的太監郭敬還算聰明,躲在草叢中裝死,才最終逃過一劫。
  隻有一個人逃了回來,這個人叫做石亨,也是大軍的主將。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殺死,本人也落荒而逃,這對於一個指揮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運的,在不久之後,他將有機會親手拿起武器,為死去的同胞複仇。
  戰勝的也先已經打掃了戰場,養精蓄銳,等待著對手的到來。
  而對於這一切,尚在夢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終天真地認為,隻要大軍出發,看見敵人,一擁而上,就能得到勝利。
  二十萬大軍就在這個白癡的引導下,沿居庸關、懷來,向大同挺進,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軍到達大同,在陽和差點被幹掉的郭敬已經逃回來,並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振。
  看著郭敬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和體態,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萬大軍,還怕也先嗎?"
  但郭敬接下來說的話,卻真正震驚了本就是無膽小人的王振。
  他匯聲匯色地向王振講述了那從前的戰鬥故事,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戰敗時的慘況。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在他大權在握的日子裏,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其實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騙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個小人,一個懦夫。
  於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壯語,立刻下令班師。
  此時大軍剛剛到達大同,並未走遠,如果按時撤回,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也先暫時也摸不透這二十萬大軍的底細,不會立刻進攻。雖說師出無功,就算是出來旅遊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偏要搞出點花樣來。
  王振是一個小人兼暴發戶,他的所有行為模式都是依據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這一類的暴發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愛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縣,當時屬於大同府的管轄範圍,於是他決定請皇帝到自己的家鄉看看,小小的蔚縣有什麽好看的呢?
  其實王振的目的很簡單,就如同現在的有錢人喜歡開著車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後大按幾聲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後讓全村老小出來看自己的新車、新衣服。
  王振帶了皇帝和二十萬人,回自己的家鄉也就是這個目的。
  他無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當年那個窮學官,現在出人頭地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太監。
  一錯再錯
  既然王振決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軍於是調轉方向,向蔚縣出發。
  事實上,王振的這個決定倒是正確的,因為從他的家鄉蔚縣,正是由紫荊關入京的必經之路。隻要沿著這條路進發,足可以平安抵達京城。
  八月三日,大軍開始前行,但行進僅五十裏,隊伍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隊立刻轉向,回到大同,沿來時的居庸關回京。
  這簡直是個讓人抓狂的決定,大軍已經極其疲憊,如果繼續前進,不久就能回京,並確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頭取一條遠路回京!
  發布這條命令的人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瘋了。
  王振有正當的理由,而且似乎還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軍路過蔚縣,必會踐踏莊稼,現命大軍轉向,以免擾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禮監王振踐踏人命,貪汙受賄,禍害國家,誣陷忠良,現在竟然突然關心起蔚縣的莊稼起來,實在是明察秋毫。
  後世的史學家無不對此“高尚行為”深惡痛絕,還有很多人分析,蔚縣的田地應該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麽在乎。
  其實在我看來,是不是王振的並不重要,因為即使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說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無非是施以小恩小惠,顯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王振最終還是挽救了蔚縣的莊稼,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數十萬條人命。
  天降大雨,二十萬大軍行進更加困難,士氣極其低落,士兵們怨氣衝天,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麽也沒用了,老老實實地走吧。
  八月十日,經過艱難跋涉,軍隊到達宣府,眼看大軍就可以安全進入居庸關,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但也就在此時,一直尾隨而來的也先終於看清了這支明軍的真實麵目,經過數次試探,他已經明白,隻要發動攻擊,必定能夠擊敗這個所謂的龐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隨了一個月後,也先這隻黔虎終於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擊。
  所幸的是,明軍發覺了也先的這一企圖,立即派出主力部隊騎兵五萬餘人進行阻擊,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親朱能是一位優秀的指揮官,就如同張輔的父親張玉一樣,但朱能和張玉的不同之處在於,張玉的兒子張輔也是個優秀的軍事人才,但他的兒子不是。
  朱勇帶領著五萬大軍自信地出發了,他雖然是負責後衛工作,但其實他的兵馬要多過也先兩倍,因為據可靠情報,也先隻有兩萬騎兵。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體經過就不用多說了,隻說結果吧:
  “鷂兒嶺中伏死,所率五萬騎皆沒。”
  五萬人中了兩萬人的埋伏,全軍覆沒,這充分地說明了朱勇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
  不過在我看來,死在鷂兒嶺的五萬大軍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奮戰而死的。
  他們沒有死在土木堡,沒有死得那麽窩囊。
  消滅了朱勇,通往勝利的道路終於打開了,也先的前麵,是一片毫無阻攔的坦途。
  土木堡
  雖然朱勇指揮不利,但他的軍隊還是為皇帝陛下爭取到了三天時間。
  三天救命的時間,但也僅僅隻有三天。
  八月十日從宣府出發,明軍用三天時間趕到了土木堡,這裏離軍事重鎮懷來隻有二十五裏,隻要進入懷來,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麵的事情我想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個人反對。
  這個人還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樣,找到了一個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一點也不高尚。
  “我還有一千多輛車沒有運到,大軍暫時不入城,就在這裏等待!”
  一個人犯一次錯誤不難,難的是從頭到尾都犯錯誤,類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實在是天下少有。
  對於這位司禮監先生,我已經無話可說,拋開他的惡行,單單他的愚蠢和無知,就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為萬人唾罵。
一個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於被罵,而在於罵無可罵。
  就這樣,明軍失去了最後一個脫困的機會。
  也先終於趕到了,他擦幹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跡,準備再次大開殺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發動攻擊,明軍促不提防,全軍敗退,但由於人數眾多,也先不敢過於深入,明軍於是趁此機會結成緊密隊形,並挖掘壕溝,準備長期作戰。
  據我估算,也先此時的兵力應該不止兩萬,應該在五六萬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的兵力,他也無法擊潰固守的明軍。
  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
  潰敗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來使臣,表示願意和談,王振十分高興,立刻派出曹鼎參與和談,此時,似乎是為了表示誠意,也先的軍隊已退去。
  麵對這種情況,熟知兵法的兵部尚書鄺埜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是也先軍隊的詭計,不能輕信,應該固守待援。
  也就在這個時刻,王振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後一個錯誤。
  “大軍立刻越出壕溝,馬上轉移!”
  在正統十四年的這次軍事行動中,王振以錯誤開頭,用錯誤結尾,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也能夠發揚厚顏無恥地精神,充耳不聞,真正做到了把錯誤進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會再寂寞,因為一個比你更愚蠢,更白癡,更無知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馬上就會來陪伴你。
  不出鄺埜所料,大軍出發僅三裏,已經消失的也先軍隊就出現了,“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
  經過長期奔波,被王振反複折騰得士氣已經全無的二十萬大軍終於到達了極限,並迎來了最後的結局——崩潰。
  徹底的崩潰,二十萬大軍毫無組織,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將,大學士,還是普通士兵,隻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說起逃跑,實在是個技術工作,除了看準方向外,還要有充足的體能作底子,這下子平日不勞動的大臣們遭了殃,因為也先的士兵們在屠殺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徹底,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是進士及第(曹鼎是狀元)還是進士出身,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張輔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也於此戰中被殺,一代名將就此殞命。
  此外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銘、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鼎、張益等五十餘人全部被殺。
  財產損失也很嚴重:
  “騾馬二十餘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
  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掃而光。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餘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有一個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護衛將軍樊忠在亂軍之中拚殺,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自己也將死於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萬大軍就此潰滅,隻是因為一個人的錯誤指揮。
  可惜他沒有死在我的手裏。
  似乎是上天要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不久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的特征也很明顯,他是太監,沒有胡須。
  於是樊忠趕上去扯住了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錘捶爛了他的腦袋。
  “吾為天下誅此賊!”
  殺得好!殺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聲
  正統十四年(1449) 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關巡守都指揮同知楊俊報:近日於土木堡拾所遺軍器,得盔六千餘頂,甲五千八十領,神槍一萬一千餘把,神銃六百餘個,火藥一十八桶。”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總兵楊洪報:於土木所遺軍器,得盔三千八百餘頂,甲一百二十餘領,圓牌二百九十餘麵,神銃二萬二千餘把,神箭四十四萬枝,大炮八百個。”
  力挽狂瀾
  在懷來城內的守將親眼見到了這一幕慘劇,但他也沒有辦法,隻能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報信,一天之後(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們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塌了。
  二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無數文官武將戰死,最為精銳的三大營全軍覆沒,京城已經不堪一擊。
  後宮太後和皇後哭成一團,大臣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從何處做起?
  薑還是老的辣,此時吏部尚書王直站了出來,他明確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也是當前必須先解決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亂成了一團,把皇帝給忘了,要知道,這確實是當前最為重要的問題。
  兵沒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實皇帝死了倒也沒有什麽,再立一個就是了。
  問題在於你得先確定朱祁鎮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把他當成死人注銷了戶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過兩天他自己屁顛屁顛地回來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社稷為重,君為輕,和國家比起來,你朱祁鎮不算啥,但問題在於你得給個準消息,死了開追悼會,活著咱們再想辦法。
  太後和皇後當然希望他還活著,但大臣們就不一定了。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大臣們的意見應該是:皇帝死了比活著好。
  朱祁鎮,你還是死了吧,反正這一次把你祖宗的麵子都丟光了,你死後我們好重新立一個皇帝,簡單方便,別又搞出個建文帝來,折騰幾十年。
  有的時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錢的。
  雖然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朱棣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鎮的大臣們是幸運的,他們隻等了一天。
  正當大臣們盤算著這個問題時,有人前來通報,一個叫梁貴的錦衣衛(千戶,隨同出征)有要事稟報,也正是這個梁貴,帶來了確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還活著。
  人質
  朱祁鎮確實還活著。
  在大軍崩潰的時候,他的侍衛不是戰死,就是早不見了蹤影,人人隻顧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殺聲,被砍殺士兵的慘叫聲匯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
  朱祁鎮雖然沒有識人之明,卻不是個窩囊廢。
  他失去了二十萬大軍,失去了大臣和侍衛,也失去了隨身的所有財產,卻保留了一樣東西:
  大明皇帝的尊嚴
  在這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沒有像其它人一樣四散奔逃,而是安靜地坐了下來,
  等待著決定自己命運時刻的來臨。
  此刻陪伴著朱祁鎮的,是一個叫喜寧的太監。
  不過,他可不是個好人。
  一個瓦剌士兵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朱祁鎮,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貴重衣物。
  出乎這位士兵意料的是,這個坐著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位瓦剌士兵萬萬想不到,已經一盤散沙,隻顧逃命的明軍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沉著鎮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張牙舞爪,這個人手無寸鐵,卻鎮定自若,他頓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於是他舉起了手中的刀,決定殺了這個人。
  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時,他的哥哥趕到了,這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氣度,便阻止了他,說道:“這個人舉止特別,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舉動自別)。
  他隨即請 朱祁鎮先生去見也先的弟弟——賽刊王。
  賽刊王是瓦剌的高級人物,世麵也算見得多了,但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朱祁鎮見到賽刊王後,也沒有和他說客套話,居然先給他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
  “子額森(也先)乎? 伯顏帖木爾(也先之弟)乎?賽刊王(猜對了)乎?”
  賽刊王大驚失色,俘虜見得多了,但這樣的真沒有見過。派頭實在不是一般的大,膽量也確實過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隻好跑去找他的領導——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後,大為震驚,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於是便讓兩個見過朱祁鎮的部下去看,並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想。
  一場爭論就此展開。
  七十多年前,蒙古貴族們被趕出中原,數十萬大軍被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擁立了黃金家族的脫脫不花為大汗,繼承了皇室正統,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雖無家恨,卻有國仇。
  也先首先發言,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對眾人說道:“我以前不斷向上天禱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統一天下,現在果然應驗了,明軍被我打敗,天子也在我手!”
  此時,一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道:“上天把仇家賜給我們,殺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估計是個無名小卒,他說這句話可能無非是想湊個熱鬧,拍個馬屁而已,可是這個馬屁實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級貴族談話,哪有小人物說話的份,就如同電視劇裏的黑社會談判,大哥還沒有開口,小弟就先跳出來,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小弟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這句話,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朱祁鎮選擇題中的第二選擇伯顏帖木爾開口了,他大怒,跳出來對也先說:“這人是什麽東西,哪裏有他說話的份!”
  然後他用一個字打發了這位乃公:“滾(去)!”
  處理完這位小弟後,伯顏帖木爾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的話很長,大致意思是,打仗這麽亂,大明皇帝居然沒有死,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他,而且大明皇帝對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如果也先大人主動把皇帝送回去,能得個好名聲,豈不是更好?
  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史料記載如此,但我認為,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伯顏帖木爾和某些蒙古貴族不願意殺朱祁鎮,自然是曆史的真實,但如此描述,就有點問題了,在這場爭論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對意見,滿篇仁義道德,很明顯夾雜著後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雖然文化不高,但權謀手段還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與大明開戰,就說明雙方之間沒有什麽情分可談,他又不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所謂的好名聲,他又怎麽會在乎呢?
  在我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也先:現在怎麽處理朱祁鎮呢?
  伯顏帖木爾:殺掉他可能沒有什麽好處吧,不如留著他。
  也先:留著他幹什麽?
  伯顏帖木爾:真笨,皇帝在手裏,還怕沒有好處嗎,可以帶著他去要贖金,還可以帶著他去命令邊關守軍開城門,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於是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事實證明,這一推測並不是沒有依據的,在後來的數年中,也先玩的也就是這幾招。
  從此,俘虜朱祁鎮就成為了人質,而也先也搖身一變,成為了綁匪集團的頭目。
  根據綁匪集團內部安排,朱祁鎮由綁匪第二把手伯顏帖木爾看管,但估計這位二當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朱祁鎮是個有著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鎮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緣。
  在我們的身邊,經常會出現一些人,讓我們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這種氣質往往是天生的,我們都願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朱祁鎮正是一個這樣的人。
  年僅二十三歲的朱祁鎮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雖然身為皇帝,卻對身邊的下人很好,對大臣們也是禮遇有加,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並不過分。
  正是他的這種特質,使得他創造了一個奇跡。
  在被敵人俘虜的窘境中,在時刻麵臨死亡威脅的陰影下,在異國他鄉的茫茫大漠裏,朱祁鎮始終保持著鎮定自若的態度,即使對自己的敵人也是有禮有節,時間一長,連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軍官都心甘情願為他效力。
  其中甚至還包括二當家伯顏帖木爾。
而朱祁鎮的這種能力作用還不限於此,甚至在他回國後被弟弟關押起來時,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願任他驅使,為他出力。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病症叫“斯得哥爾摩症候群”,這個名稱來源於一起搶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質一反常態,居然主動掩護槍匪逃走,阻攔警察,讓很多人不解。
  這個現象是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的:人質在強大的壓力和威脅下,會傾向於服從控製自己的一方,這也正是為什麽人質會服從配合綁匪的原因。著名的戰爭影片《桂河橋》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日軍俘虜後,積極配合日軍軍事行動,患上“斯得哥爾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鎮先生卻開創了曆史,他創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這種能力的影響下,綁匪竟然會主動站在人質一邊!此後伯顏帖木爾不但數次要求釋放朱祁鎮,還主動為其爭取皇位,每每看到這些記載,都讓我目瞪口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
  忠誠與背叛
  朱祁鎮固然是個有親和力的人,但很明顯,他的親和力並不是無往不勝的,至少對那位叫喜寧的太監就沒有作用。
  在朱祁鎮被帶走後,喜寧就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現在看來,當初他守在朱祁鎮身邊,實在是別有企圖,更為可惡的是,他還不斷為也先出謀劃策,並告知邊關的防守情況,為蒙古軍隊帶路,活脫脫就是一幅漢奸嘴臉。
  也正是這個喜寧,主動向也先提出,現在京城空虛,可以立刻進攻,必可得中原。
  估計這位太監與大明有仇,或是本來就是臥底,除此之外,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動機。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來,有了喜寧出謀劃策,一統天下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
  由於喜寧的背叛,朱祁鎮身邊沒有了人照顧,於是也先為大明天子另外挑選了一個仆人,這個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戰中被俘虜的。
  也先不會想到,他的這個隨意的決定卻給了朱祁鎮極大的支持,在後來的歲月裏,袁彬用他的忠誠陪伴著朱祁鎮,並最終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寧也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在這個叫袁彬的人的手裏。
  在做好一切準備後,綁匪也先開始實行綁架的最後一個步驟:通知人質家屬。
  這是一件十分緊急的事情,當年沒有電話,必須要找人去報信,而且這一次綁架比較特殊,報信的人必須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話,可能會出現“撕票”的情況。
  所以他釋放了一個叫梁貴的俘虜,讓他趕緊回去報信,務必在對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這也算是個舉世奇聞,綁匪竟然怕“撕票”?
  千真萬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孫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隊等皇位的人足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如果不趕緊,萬一新立皇帝,手上的這個活寶就不值錢了。
  於是,大明王朝的精英們就此得知:他們的好皇帝還活著。
  這就麻煩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個,失蹤也不錯,起碼可以先立個皇帝,把事情解決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軌,即使前皇帝最終沿途乞討回來了,也沒有什麽大的作用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種,人不但活著,還做了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地找你要贖金。
  錢不是問題,要錢給你就是了,問題是即使給了錢,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如果讓也先嚐到了甜頭,他可能會每年過年都會來要一次,就當是壓歲錢。拿錢後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給,就是不顧皇帝死活,輿論壓力也是頂不住的。
  然而這並不是最麻煩的,更大的問題在後頭。
  由於王振一味想靠人數壓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時帶走了京城三大營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軍的精銳,此時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而且士氣低落。也先擊潰了明軍主力,必然會借助餘威攻擊北京城。照目前的情況看,憑借著這點兵力是很難抵擋住對方的攻勢的。
  而且也先進攻的時候必然會帶著他的人質朱祁鎮,作用很簡單——當人盾。
  其實朱祁鎮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的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問題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這個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這一點,隻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隊伍裏,明軍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在亂軍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滅族的罪過。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該怎麽辦呢?
  在我看來,實在沒有辦法。
  大明王朝即將陷入絕境。
  怒吼
  大臣們在思考著對策,他們畢竟經驗多,閱曆豐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夠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後宮就不同了,朱祁鎮被俘虜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震暈了錢皇後,在女人看來,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 於是她立刻把後宮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軍營裏,希望能夠贖回丈夫。
  人回來了嗎?當然沒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這麽個稀世珍寶,還指望著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麽可能把人送回來!
  於是他耍了流氓,錢收了,人不放,表示這些還不夠,要宮裏接著給。
  後宮哪裏還有錢呢,錢皇後雖然姓錢,但也變不出錢來,於是隻好每天哭天搶地,以淚洗麵。
  沒經驗就是沒經驗啊。
  後宮幹了蠢事,大臣們也無計可施,因為他們已經自顧不暇。眼看蒙古軍隊就要攻入北京,萬事無頭緒,人心惶惶,貪生怕死的倒是占了多數,很多人主張南遷。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怕死是人的本性,不過這些怕死一族最擔心的,倒不單單是自己的性命,還有他們的前途。
  他們主張南遷,其實是有著私心的,在他們看來,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遷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遷,即使半壁江山丟了,自己還是可以接著當官。
  至於國家社稷,那實在是比較次要的事情。
  這種情緒一直纏繞著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經準備好包袱,南遷令一下馬上就走。
  但不管自己怎麽打算,如果沒有皇帝的命令,還是走不成的,於是怕死一族做好了準備,要在第二天的朝會上提出建議,一定要讓皇帝同意南遷。
  在這些逃跑派中,有一個人叫做徐珵。
  此時的徐珵正躍躍欲試,他將在第二天提出自己南遷的建議,而且他很有自信,自己的建議一定能夠得到皇帝的認可。
  因為他有充分的理論依據。
  第二天到來了。
  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
  大明王朝的國運就在這一天被決定。
  早上,朝會正式開始,由暫代皇帝執政的朱祁鈺主持。
  這是大明王朝曆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朝會,會議的主題是如何處理眼前的諸多問題,而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逃還是戰。
  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戰則可能玉石俱焚。
  朱祁鈺初掌大權,十分緊張,他迫切地等待著群臣提出建議。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大出他的意料。
  這些文武百官們上朝之後,竟然什麽也不說,隻是嚎啕大哭,整個朝廷哭成一片。
  搞得朱祁鈺手足無措,呆若木雞。
  其實這也容易理解,這些大臣們都有同事親屬在這次戰亂中死去,而且好好的一個國家搞到如此地步,實在也讓人心寒,多日的痛苦終於在朝會上得以發泄,算是哭了個痛快。
於是,這場關鍵朝會以痛哭拉開了序幕。
  哭了一陣之後,大臣們漸漸恢複了理智,畢竟傷心總是難免的,活著的人還要應付眼前的難題。目前最關鍵的就是討論朝廷是走還是留的問題。
  徐珵首先發言,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因為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徐珵大聲說道:"我夜觀天象,對照曆數,發現如今天命已去,隻有南遷才可以避過此難。"
  這似乎是算命先生的說法,在座的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也不是三歲小孩,徐珵怎麽會愚蠢到把所謂天象當成理論依據呢?他的這套理論又能說服誰呢,不是自取其辱嗎?
  可是奇怪的是,徐珵本人卻洋洋得意,認定大家都會相信他。他到底憑什麽如此自信呢?
  這其中還是有原因的。
  徐珵,吳縣人(今蘇州,姚廣孝的同鄉),宣德八年考中進士,正統十二年(1447)任侍講學士,大家知道,所謂侍講學士是個翰林官,如果不是博學之士是當不了的。而翰林院裏往往書呆子多,每天隻是不停地讀聖人之言,四書五經,可是這位徐珵卻是工作休閑兩不誤,除了經學理學外,他還有自己的個人愛好--陰陽術數之學。
  前麵提到過,所謂陰陽術數之學範圍很廣,包括天文、地理、兵法、算命等,可以說,這門學問如果鑽研透了,倒也確實能出人才。著名的陰謀家姚廣孝就是研究這個的,不過徐珵和姚廣孝有所不同,姚先生研究的主要是前麵三項(天文地理兵法),徐珵卻偏偏挑了第四項(算命)。
  算命這玩意可謂曆史悠久,源遠流長,具體準不準我們不好說,但隻要人類對未知的恐懼仍舊存在,它就會不斷延續下去。
  徐珵就是一個有誌於研究算命的人,他經常主動給人家算,雖說他不收錢,隻是憑興趣義務勞動,不過他經常算不準,所以人們也不大信他。
  似乎上天想要挽救他的算命名聲,在不久之後,這位失敗的算命業餘愛好者卻對當時的一件重要事件做出了準確地判斷。
  這件事情就是土木堡之敗。
  在明英宗親征前,他夜觀天象,大驚失色,跑回家對老婆說:"我觀天象,此戰必敗,到時瓦剌軍隊攻來就來不及了。你趕緊回老家躲躲吧。"
  可是徐先生的算命水平連他的老婆都不相信,對他的這一忠告,人們隻是笑笑而已。
  所以當土木堡之敗的消息傳來後,徐珵除了對自己的將來命運的擔憂之外,還有幾分高興。
  "都不信我,現在信了吧!"
  這件事情最終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夠如此有底氣地說出那一番話。
  讓我們看看現在的大明王朝的五個關鍵詞:
  軍隊慘敗 皇帝被俘 京城空虛 人心惶惶 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國之象。
  這一幕似乎似曾相識,不錯,在三百二十三年前,曾發生過極其相似的情況。
  北宋靖康元年(1126)十月,盤踞北方的金兵對北宋發動進攻,太原、真定失守。十一月中旬,金軍渡過黃河。宋欽宗驚慌失措,不知該怎麽辦,而大臣們全無戰意,紛紛主張投降。
  在這種情況下, 十二月初二,宋欽宗正式向金投降。
  靖康二年(1127)四月一日,金將完顏宗望押著被俘的宋徽宗、宋欽宗和趙氏皇子後妃、宮女四百餘人及其掠奪的大量金銀財寶回朝,北宋滅亡。
  如果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相隔三百多年的兩個朝代,境況竟然如此的相似,都是兵敗不久,都是京城空虛,都是人心惶惶,都是投降逃跑言論甚囂塵上。 而且此時的大明境況更為不利,因為他們的皇帝已經落在了敵人的手上,投鼠忌器,欲打不能。
  但大明最終沒有淪落到和北宋一樣的下場,因為和當年的北宋相比,此時的大明多了一個人,多了一聲怒吼: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發言者,兵部侍郎於謙。
  於謙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帝國送走了它的締造者——朱元璋,這對於帝國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但也就在同一年,浙江錢塘縣(現屬杭州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誕生了一個帝國未來的拯救者。這自然就是我們的主角於謙。
  當然,當時的於謙並不是什麽拯救者,對於還是嬰孩的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任務和目標就是吃奶。
  由於家庭環境不錯,於謙有著自己的書齋,他就在這裏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與當時的所有讀書人一樣,於謙也是從四書五經開始自己的求學生涯的。
  說老實話,像四書五經這種東西是很容易培養出書呆子的,但於謙似乎是個例外,他十分上進,讀書用功刻苦,卻從不拘泥於書本上的東西,除了學習考試內容,他還喜歡閱讀課外書籍(如兵法等),曆史告訴我們,喜歡看課外書的孩子將來一般都是有出息的。
  就如同現在的追星族一樣,於謙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把這位偶像的畫像掛在自己的書齋裏(此舉比較眼熟),日夜膜拜。
  有一次,教他讀書的先生發現他經常看那幅畫像,便好奇地問他為什麽這樣做。
  於謙聞言,立刻正色回答:“將來我要做像他那樣的人!”
  畫像上的人物就是文天祥。
  除此之外,於謙還在書齋中寫下了兩句話作為對文天祥的讚詞。
  殉國忘身,舍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在我看來,這正是少年於謙對自己未來一生的行為舉止的承諾。
  三十餘年後,他用生命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永樂十九年(1421),於謙二十三歲,此時的他已經鄉試中舉,即將赴京趕考。
  他將從此告別自己的家,告別江南水鄉的故土,前往風雲聚匯、氣象萬千的北京。
  前路艱險,但於謙卻毫無怯意,他明白,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實現平生抱負的時候到了。
  於謙收拾好行李,告別家人,遙望前路漫漫,口吟一詩,踏上征途。
  拔劍舞中庭,
  浩歌振林巒!
  丈夫意如此,
  不學腐儒酸!
於謙,天下是廣闊的,就此開始你波瀾壯闊的一生吧!
清風
在京城的這次會試中,於謙順利考中進士,並最終被任命為禦史。在之後的宣德元年的朱高煦叛亂中,於謙以其洪亮的聲音,嚴厲的詞句,深厚的罵功狠狠地教訓了這位極其失敗的藩王,並給明仁宗留下了深刻地印象。
從此,於謙走上了青雲之路。
宣德五年(1430),明宣宗任命於謙為兵部右侍郎,並派他巡撫山西、河南等地。這一年,於謙隻有三十二歲。
年僅三十二歲,卻已經位居正三品,副部級,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於謙也成為了他同年們羨慕的對象。
這當然與朝中有人賞識他是分不開的,而著力栽培,重用他的正是“三楊”。
像楊士奇、楊榮這種久經宦海的人自然是識貨的,於謙這樣的人才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事實上,當時確實有人對於謙升遷得如此之快表示不滿,而楊士奇卻笑著說:“此人是難遇之奇才,將來必成棟梁!我是為國家升遷他而已。”
奇才不奇才,棟梁不棟梁, 也不是楊士奇說了算的,隻有幹出成績,大家才會承認你。
於謙就此離開了京城,開始了他地方官的生涯,不過他估計也沒有料到,這一去就是十九年。
在這十九年中,於謙巡撫山西、河南一帶,他沒有辜負楊士奇的信任,工作兢兢業業,在任期間,威望很高,老百姓也十分尊重他,更為難得的是,他除了有能力外,還十分清廉。
正統年間,王振已經掌權,他這個人是屬於雁過拔毛型的,地方官進京報告情況,多多少少都會帶點東西,即使是些日常用品,王振也來者不拒,讓人哭笑不得。可是於謙卻大不相同,他是巡撫,權力很大,卻能夠做到不貪一針一線。不但自己不貪,也不讓別人貪。
一個貪,一個不貪,矛盾就此產生了。
於是正統六年(1441),一直看於謙不順眼的王振找了個借口,把這位巡撫關了起來,結果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王振完全沒有估計到於謙的人望如此之高,如果要殺掉這個人,後果可能會極其嚴重。於是王振退讓了,他放出了於謙。
這件事情也讓王振了解到,於謙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後來於謙官複原職,王振連個屁都不敢放,可見王振此人實在是欺軟怕硬,純種小人。
在牢裏仍然大罵王振的於謙出獄後仍然堅持了他的原則,清廉如故。
曾經有人勸於謙多少送點東西做人情,對於這樣的勸解,於謙做了一首詩來回答。
估計他本人也想不到,這個無意間的回答竟然變成了千古名句,為人們所傳頌。
絹帕蘑菇及線香,
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
免得閭閻話短長!
成語兩袖清風即來源於此, 於謙先生版權所有,特此注明。
正統十三年(1448),於謙被召入京城,任兵部侍郎,他的頂頭上司正是鄺埜。
鄺埜是一個十分正派的人,在其任間,他與於謙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兩人合作無間,感情深厚。
如果就這麽幹下去,估計於謙會熬到鄺埜退休,並接替他的位置,當一個正二品的大官,死後混一個太子太師(從一品)的榮譽稱號,明史上留下兩筆:於謙,錢塘人,何年何月何日生,任何官,何年何月何日死。
應該也就是這樣吧。
對於於謙和鄺埜自己而言,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可是曆史不能假設,鄺埜不會退休,於謙也不會這麽平淡活下去,驚天動地的正統十四年終究還是來到了。
之後便是我們已經熟悉的內容,貿易糾紛、邊界吃了敗仗、太監的夢想、愚蠢的決策、苦苦的勸阻、一意孤行、胡亂行軍,最後一起完蛋了事。
於謙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但他無能為力,他也曾陷入極端的痛苦,鄺埜是一個好上司,好領導,他給了自己很多幫助,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犧牲在遠征途中的命運可能本來應該屬於自己。
不要再悲痛下去,是應該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英雄
在國家出現危難之時,總有一些人挺身而出,為國效力,這樣的人,我們稱為英雄。
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著當英雄的渴望,就連王振也不例外,他出征也是希望得到這個稱號。
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如果那麽容易,豈不人人都是英雄?!
一般看來,英雄是這樣的幾種人:
所謂英雄者,敢為人之所不敢為,敢當人之所不敢當。
所謂英雄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所謂英雄者,堅強剛毅,屢敗屢戰。
如此之人,方可稱為英雄!
但是在我看來,真正的英雄絕不限於此。
所謂英雄,其實是一群心懷畏懼的人。
要成為英雄,必須先學會畏懼。
何解?待我解來:
我們都曾經曆天真無邪的童年,躊躇滿誌的少年,也時常夢想著將來一展抱負,開創事業,天下之大,任我往來!
但當你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就會發現,這並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你會遇到很多的不如意,很多的挫折,事情從來不會如同你所想的那樣去進行。
於是人們開始退縮,開始畏懼。
他們開始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那麽容易的。
於是有人沉淪,有人消極。
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時出現的。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著天生的英雄,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會剛毅果斷,堅強勇敢,在母親懷中的時候,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如果你的人生就此一帆風順,那當然值得祝賀。
但可惜的是,這是不可能的。在你的成長曆程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
而這些挫折會帶給你許多並不快樂的體驗,躊躇、痛苦、絕望,紛至遝來,讓你不得安寧。
被人打才會知痛!被人罵才會知辱!
當你遭受這些痛和辱的時候,你才會明白,要實現你的目標是多麽的不容易,你會開始畏懼,畏懼所有阻擋在你眼前的障礙。
如果你遇到這些困難,感到畏懼和痛苦,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你應該同時意識到,決定你命運的時候到了。
因為畏懼並不是消極的,事實上,它是一個人真正強大的開始,也是成為英雄的起點。
不懂得畏懼的人不知道什麽是困難,也無法戰勝困難。
隻有懂得畏懼的人,才能喚起自己的力量。
隻有懂得畏懼的人,才有勇氣去戰勝畏懼。
懂得畏懼的可怕,還能超越它,征服它,最終成為它的主人的人,就是英雄。
所以英雄這個稱號,並不單單屬於那些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事實上,所有懂得畏懼並最後戰勝畏懼的人都是英雄。
因為即使你一生碌碌無為,平淡度日,但當你年老回望往事時,仍然可以為之驕傲和自豪。
在那個困難的時刻,我曾作出了勇敢的選擇,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這就是我所認為真正的英雄——畏懼並戰勝畏懼的人。
關鍵隻在於那畏懼的一刻,你是選擇戰勝他,還是躲避他。
人生的分界線就在這裏,跨過了這一步就是英雄!退回這一步就是懦夫!
於謙不是天生的英雄。
至少在正統 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的那個早晨之前,他還不能算是個真正的英雄。
雖然他為官清廉,雖然他官居三品,手握大權,但這些都不足證明他是一個英雄。
他還需要去顯示他的畏懼和戰勝畏懼的力量。
於謙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從他怒斥朱高煦到不買王振的帳,他一直都很強硬,似乎天下沒有他怕的東西。
但這次不同,作為代理兵部事務的侍郎,他要麵對的是瓦剌的大軍和城內低迷的士氣。自己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如今國家的重擔已經壓在了自己的身上,必須謹慎處理,一旦出現失誤,後果不堪設想。
於謙十分清楚,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所以不能逃。
那麽戰呢,說說豪言壯語自然容易,但瓦剌攻來的時候,用語言是不可能退敵的。萬一要是指揮失誤,大明王朝有可能毀於一旦。
是戰是逃,這是個問題。
麵對如此重擔,如此巨責,誰能不猶豫萬分,誰能不心生畏懼!
於謙也是人,也會畏懼,但他之所以能夠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就因為他能戰勝畏懼。
他並非天生就是硬漢。
從幼年的誌向到青年的科舉,再經過十餘年的外放生涯,直到被召回京城,擔任兵部侍郎,他並非一帆風順,他曾平步青雲,也曾被人排擠,身陷牢獄,幾乎性命不保。但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這一切都一直在磨練著他。
也正是在這一天天地磨練中,他逐漸變得堅毅,逐漸變得強大。
強大到足以戰勝畏懼。
鄺埜臨走時期冀的目光還在他的眼前,到了這個時候,他應該站出來挽救危局。
可是身陷敵營成為人質的皇帝,也先精銳的士兵,城中驚慌失措的百姓,不堪一擊士氣低落的明軍,還有類似徐珵這樣隻顧著自己的逃跑派煽風點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這是一團亂麻,一盤死棋。
殉國忘身,舍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於謙最終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國家興亡,我來擔當!
決斷!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於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他接著說道: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號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於謙,而明代曆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後來的憲宗重臣商輅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派終於打動了朱祁鈺,並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由於於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鈺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給了於謙。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散朝後,於謙走出了大殿,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回想起這個並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但此時的於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為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八月十九日
於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爭,並最終在采石擊敗金完顏亮數十萬大軍的。
於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布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
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但當於謙真正了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幹淨了,京城裏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著。士兵數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幸逃回來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為厲害。
城內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裏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麽也打不死。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於,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鈺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麵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鈺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定軍心。
於謙在聽完屬下的匯報後,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布防圖後,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自即日起,奉命征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
1、 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2、 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3、 運糧軍。包括江北所有運糧軍
4、 寧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鬥力較強)
各軍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並按時趕到京城布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以上部隊共計十餘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並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後勤部隊。
主力部隊去了哪裏?
全埋在土木堡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嚇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京城,隻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眾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內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著很多的糧食,多到什麽程度呢?“倉米數百萬”。這麽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並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
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為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並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為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並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著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裏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為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
可現在這個局勢,保衛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餘的人去護衛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於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並運送至京城。”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將由十餘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於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係在一起解決,即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備,方為國士。
秋後算賬
於謙下達了命令,自 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內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標隻有一個——盡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麽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隻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於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並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與此同時,一場政治風暴也即將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為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為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於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致了土木堡的失敗,**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麽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擋,之後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的手裏。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願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隻有兩場),淘汰無數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烏紗和手中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禦史也幹不了,隻能派到下麵幹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曆幾十年下來,最後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限製)、道德敗壞(貪汙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號令天下!
死太監,你憑什麽!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的命令,看著他胡作非為,也確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不但禍害朝政,現在還害得國將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但此時的於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 八月二十一日,於謙正式接替了鄺野的位置,成為兵部尚書,正式執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於謙並沒有升官的喜悅,因為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眾多問題,保衛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於謙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朝政的實際控製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於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曆史中最為嚴重的一次朝堂鬥毆即將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最為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鈺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溢。
陳溢,蘇州人,都察院右都禦史,為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鏟除王振一黨。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麵的朱祁鈺也被嚇了一跳。
可是陳溢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溢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爭相向朱祁鈺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鈺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隻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嚇得不輕,下麵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著話,旁邊還夾雜著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再說些什麽,可憐的朱祁鈺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囂平靜了下來,下麵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為可怕的眼神看著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著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麽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鈺膽戰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做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後再議。”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諭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 再議之後再議?
你糊弄誰呢?!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還會繼續操縱朝政,今天發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為國為己,隻能拚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裏!
諭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隻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著坐在上麵的朱祁鈺。
朱祁鈺嚇得臉都發白了,旁邊傳諭令的太監金英也不停的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鈺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裏,在土木堡之戰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家夥出現了。
錦衣衛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幫著他幹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隻是由於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
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著有皇帝的諭令,竟然喝斥群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為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溢點火,朱祁鈺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結一致,即將演出了明史中最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才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那麽多的屈辱,那麽多的悲痛,毫無道理的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死被俘,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淩!
動手!
毆鬥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喝斥著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並沒有什麽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衝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發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挨了好幾下。
終於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夥。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囂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麽都別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
他衝上前去,抓住馬順的頭發,先用手中的朝笏劈頭蓋臉地向馬順打去,憤怒衝昏了他的頭腦,到後來,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陣,拿出看家本領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雲流水,密不透風,拳頭暴雨般落在馬順的身上,邊打還邊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囂張!”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氣,情緒激動到極點,竟然幹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王竑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出氣,於是放棄了拳腳,抓住馬順,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臉上的一塊肉!
瘋了,徹底瘋了。
這裏我們從技術層麵評點一下王竑的這一係列鬥毆動作,他上來後首先抓住馬順的頭發,抓頭發這招在打架中應該說是很常用的,用這一招開頭,說明他確實有一定打架經驗。
但考慮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時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暫不考慮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從他動嘴咬人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氣憤到了極點。因為男性過程打架中,用這此招往往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不會使出來的。
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此時倒在地上的馬順是痛到了極點,也嚇倒了極點,他絕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麵前動手,平時一呼百應,畢恭畢敬的大臣竟然變成了惡狼。
馬順已經十分痛苦了,但更讓他痛苦的還在後頭。
王竑的這一舉動也驚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們,但隻在片刻之間,他們已經反應過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振那幫人竟然還敢欺淩自己,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該出手時就出手!

[441]
於是,在王竑動手之後,大臣們立刻蜂擁而上,幾個跑得快的先趕了上去,對著馬順拳打腳踢,就是一頓暴打,很快馬順就被團團圍住,無數雙拳頭,無數隻腳朝他身上招呼,轉瞬之間,他已經是遍體鱗傷。
跑得快的還能打上幾拳,跑得慢的就沒有福氣了,人群圍了幾層,後來的大人們隻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腳朝著被眾人包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順猛踩。
於是,這些平日溫文爾雅、埋頭苦讀的書呆子們一改往日之文雅舉止,無論打過架與否,無論是翰林還是堂官,也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紛紛赤膊上陣。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並不是打架的專用服裝,為顯示官員的地位,他們的外袍比較寬大,有時走起路來還要提起下擺,免得踩到摔跤。而且這些大人們上朝還戴著烏紗帽,就這麽一幅裝束,怎麽能打架?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大人們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丟掉帽子,卷起官服,紛紛上前痛毆馬順,還有個別人打得興起,甚至卷袖赤膊上陣。
往日不可一世的馬順此刻隻剩下了求饒的份,但沒有人理會他,因為所有的人都記得,這個人是王振的幫凶,他曾經逼死了劉球,逼死了很多被關入詔獄的大臣。
他罪有應得。
不一會,群臣們停止了打鬥,因為馬順已經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這樣完結,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把目光對準了坐在上麵的朱祁鈺。
朱祁鈺目瞪口呆。
他看著王竑衝了出來,看著王竑抓住了馬順的頭發,看著王竑嘴咬馬順,然後他看見群臣也衝了出來,一擁而上,把馬順團團圍住,拳打腳踢。
最後,他看見馬順被打死,就當著他的麵。
所有的這些行為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些文質彬彬的大臣們,一下子變成野獸,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諾諾,不發一言。這才是想象中的朝堂。
可是現在,滿地都是被丟的官帽、官服、腰帶,一群近乎瘋狂的人在進行毆鬥,太監們也早已躲到了一邊發抖,哀號聲、痛罵聲、還有拳頭落在人肉上發出的沉悶而可怕的聲音。
更讓他難以想象的是,不但那些年輕的官員們赤膊上陣,拳腳並用,連一些五六十歲的老臣也提著腰帶,顫顫悠悠地走過來對著馬順踩上一腳,中間還不乏一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
這是幻覺?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朝堂,是皇帝與大臣們議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國的中樞,但是現在,這裏變成了鬥毆場所,變成了擂台,變成了地獄。
如果是噩夢,就快點醒吧!
可是事實提醒了他,這不是在做夢,因為那些剛剛打死馬順的大臣們已經把目標鎖定了他,他們睜著發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其中也包括那個嘴角還沾著人血的王竑。
下麵的事情越發出乎朱祁鈺的預料,大臣們竟然忘記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著自己,要他把王振的餘黨交出來!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挾皇帝(代理)!
但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朱祁鈺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禮數的,他嚇得渾身發抖,麵對群臣的質詢,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旁邊的侍候太監金英眼看局勢危險,這樣下去,朱祁鈺本人都可能有危險,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貴和王長隨。
毛貴和王長隨是王振的同黨,金英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實在是不懷好意。
兩人被連拉帶拽地拖到金英麵前時,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金英也沒有和他們廢話,一腳把他們踢進大殿。
此時的大臣們還在威逼朱祁鈺,突然看見這兩個人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就如同三天沒吃飯的老虎見了肥羊,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毛貴和王長隨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腳,被踢進了朝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見到一群衣冠不整,凶神惡煞的人朝自己衝了過來,然後就被雨點般的拳頭和踢腿淹沒。
很快,兩人也被打死。
此時大殿上三具屍體橫列,四處血跡斑斑,大臣們已經歇斯底裏,完全失去了控製,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更多的人則是繼續朝朱祁鈺要人。
有些大臣們覺得還不解恨,便把三個人的屍體掛到東安門外示眾,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夠了王振的苦,紛紛上前痛毆屍體。
朝堂上更是熱鬧,既然朱祁鈺沒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黨,那就自己動手!
大臣們自發自覺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這位為榮華富貴來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終於了解到了一個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榮華富貴,付出的卻是生命。
大臣們仍然處於混亂之中,打死了馬順、打死了毛貴、王長隨,下麵該怎麽辦呢,難道要一個個把王振的同黨們打死嗎?
大臣們有的仍然怒發衝冠,破口大罵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殺掉這三個人會不會遭到報複,隻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則是擁到朱祁鈺麵前,向他要人,讓他下令。
大臣的行為固然出氣,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順的身份。
毛貴和王長隨不過是宦官而已,但馬順卻是錦衣衛指揮,我們說過,錦衣衛不但是特務機關,還擔任皇帝的警衛。
大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他們當著錦衣衛的麵打死了他們的長官,為什麽這些錦衣衛卻毫無行動呢?
這是因為還有一個人在場——朱祁鈺。
朱祁鈺是當前的攝政,如果沒有他的命令,錦衣衛是絕對不敢亂來的,但如果他不說句話就此退朝的話,大臣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因為局勢混亂,而錦衣衛中有很多王振的同黨(王山就是錦衣衛同知),大臣們打死馬順是自發行為,那麽難保沒有幾個像王竑一樣的錦衣衛站出來,在王振同黨的指揮下,打死幾個大臣,這似乎也可以理解為自發行為。
此時朱祁鈺正打算做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這些幾近瘋狂的大臣和血肉橫飛的場麵,他害怕了。
朱祁鈺選擇了逃走,他要逃到宮裏去。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朱祁鈺真地走了,那麽錦衣衛和王振的同黨很可能會動手,馬順雖然功夫不怎麽樣,但他手下的錦衣衛要收拾這些文官還是很輕鬆的。
但此時群臣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不斷的哭、罵,要朱祁鈺給王振定罪。
隻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個人正是於謙。
於謙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他並沒有參加鬥毆,雖然他也很恨馬順等人,但他不會采取這樣的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他隻是旁觀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經打死了,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要朱祁鈺下令,但這位攝政已經被嚇得腦袋不清醒了,現在竟然準備逃走,如果讓王振餘黨抓住機會,給參與打人的大臣定下一個殺人之罪(馬順確實無罪),問題就麻煩了。
眼看朱祁鈺準備開溜,於謙十分著急,這實在是千鈞一發之刻,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也不清醒,四處吵吵嚷嚷。
顧不得那麽多了!
於謙立刻向朱祁鈺跑去,他要攔住這個人。
可是前麵的群臣已經排得密密麻麻,於謙無奈,隻好用力把人群分開,往前擠(排眾直前)。
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在擁擠之中,於謙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終究還是趕在朱祁鈺逃走之前攔住了他。
於謙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殿下(當時還不是皇帝),馬順是王振的餘黨,其罪該死(順等罪當死),請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動過手)無罪!”
這響亮的聲音終於驚醒了朱祁鈺,他明白,如果現在不給這些人一個說法,局勢將無法穩定,於是他依照於謙的話下達了命令。
大臣們也清醒過來,既然馬順等人已經定罪,那也就沒什麽事了。
穩定情緒的朱祁鈺終於恢複了正常,他接著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綁至刑場,淩遲處死!
群臣拍手稱快, 八月二十三日的這場風波就此平息。
三個人在朝堂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們一下子從書呆子變成了鬥毆能手,老少齊上陣,充分地發泄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場,鬧得雞犬不寧,鮮血四濺,代行皇帝職權的朱祁鈺也被結結實實地威脅了一把,弄得狼狽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還是發生在**議事之時,這樣的亂像在明朝曆史上可謂是絕無僅有。
所以,當群臣們恢複正常,整理自己的著裝,檢查自己的傷勢(大部分是誤傷),並走出大殿時,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是徹底瘋狂了一把。
但有一點大臣們是很清楚地,打死馬順之後,錦衣衛已經磨刀霍霍,如果不是於謙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鈺,為他們正名的話,能不能活著走出大殿來還是一個未知之數。
多虧了於謙啊。
當於謙走出左掖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說在五天前他們對這個怒吼的人還有什麽疑慮的話,現在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共識:
這個人一定能夠獨撐危局,力挽狂瀾。
吏部尚書王直也感觸萬分,他十分激動地握住於謙的手,對他說道:“國家全靠你了,今天這種情況,就是有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啊!”(國家正賴公矣,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為)
王振的罪行徹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產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殺得一幹二淨,其中還是王山先生最慘,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這是因為大臣們提議,雖然王振已經死了,但還需要找個人來替代他受刑,方可有個交待(夠狠)。
於是,從千裏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親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貴換了個淩遲,真是虧本買賣。
說實話,從法理學的角度上來講,王山、馬順等人並沒有明顯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沒有理由,如果從程序上來說,大臣們的行為應該屬於故意傷害致死,絕對算不上是正當防衛。
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正是因為他們,朝綱才會如此不振,國家才會如此混亂,數十萬士兵才會送命,所以在我看來,當他們出於義憤,打死這些王振同黨的時候,他們已經實現了正義。
因為真正的正義,就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最後一個麻煩
軍隊開到了,糧食充足了,王振的餘黨也徹底清除了,在於謙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他還有最後一個麻煩,這也是最大的一個麻煩:
皇帝還在人家手裏呢
很明顯,也先把朱祁鎮當成了一張信用卡,把大明帝國當成了提款機,隻要人還在他手裏,他就會不斷地刷這張無限額的金卡,直到把銀行刷倒閉為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一個解決的方法。
於謙清楚地認識到,朱祁鎮之所以會成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為他是朱祁鎮,而是因為他是皇帝。
朱祁鎮就是論斤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但皇帝的這個名分卻重如泰山。
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再立一個皇帝。
因為皇帝不是你朱祁鎮的,而是大明帝國的,這個名分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
換句話說,朱祁鎮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鎮說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我說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貨,也是個過期產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權威認證機構在我這裏,想定期領工資?也先,你就別做夢了!
方針已定,那麽立誰呢?
最先被考慮的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不過這位仁兄當時隻有三歲,別說處理朝政,話都說不好,字也認不全,立他當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選隻有朱祁鈺。
於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朱祁鈺為皇帝。
皇太後倒是沒有什麽意見,畢竟朱祁鈺也算是他的兒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鈺推辭了,他說自己不想幹這份工作。
這套把戲我們也見得多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肯定, 朱祁鈺先生確實不是虛情假意,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太危險了。
當皇帝要率隊出征,路途辛苦,運氣不好還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虜,幾年回不了家。
這些且不說, 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有餘悸,自己手下的這幫人根本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對鬥毆很有興趣。要是哪天重新來這麽一次,沒準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況且目前敵軍隨時可能攻過來,京城萬一不保,這個皇帝也幹不了多久,滅國的責任卻要擔在自己頭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製的了。
不做不行!
於謙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必須立一個皇帝,你朱祁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必須要做!
而於謙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於是,在於謙和其他大臣們的堅持下,朱祁鈺終於“自願”了。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鈺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號為景泰,第二年為景泰元年。
而朱祁鎮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為太上皇。此後凡新舊皇帝衝突者,均以新皇帝為準。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鈺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要你幹你就要幹,不幹也不行。
要處理政務,要承擔風險,要對大明帝國負責,千頭萬緒的事情擺在眼前,不能偷懶、不能怠慢,即使做對了很多事,但隻要在一個問題上出現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遺臭萬年。
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啊。
從朱祁鈺先生推辭幹皇帝的行動上看,他是認識到了這些的,但同時,他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幹皇帝這麽不好,為什麽從古自今,還有那麽多的人不惜性命,積極參加競爭,要做這份工作呢?
因為做皇帝雖然辛苦,卻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權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臨天下,誰敢不服!
事實證明,封建皇權是一種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且成癮性極大,一旦嚐試,極易形成藥物性依賴,無有效方法自動根除,易複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鈺和他的哥哥一樣,也是個溫和的人,兄弟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如果沒有意外,朱祁鎮會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鈺則是安心作一個藩王弟弟,逢年過節弟弟會登門給哥哥拜年,互致問候。
但曆史的機緣巧合,將兄弟倆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朱祁鈺帶著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並嚐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
奇跡並沒有發生,他毫無例外地進入了成癮者的行列。
從此,任何敢於觸碰他權威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朱祁鎮也不例外。
無論朱祁鈺將來變成什麽樣子,至少在目前,於謙終於解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務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漸漸穩定下來,軍隊的素質裝備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時,無論是京城的大臣還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經有了對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開始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敵人並非不可戰勝,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並非隻是幻想。
這種信心和勇氣來自於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個人——於謙。
從一盤散沙到眾誌成城,於謙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位兵部尚書有能力帶領他們擊敗任何敵人。
謙之所在,必勝!
從八月到九月,於謙不斷地忙碌著,大到糧食儲備,軍隊訓練,小到城內治安,修補城牆,所有的問題都要他來處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因為他很明白,現在他正在和時間賽跑,多爭取一點時間,多做一點事情,勝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衛基本完善,各大小關隘,要塞據點,都安置了人員防守,所有抽調軍隊經過嚴格訓練,已經有了與也先的精銳騎兵決戰的能力。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待著也先的到來。
驚慌失措,士氣全無的景象已不複存在,勇氣又回到了城內士兵們的身上,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握著手中的武器,期待著也先的到來,期待著為土木堡死難的人們複仇。
也先,來吧,我等著你!
試探
也先最近比較煩。
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顏帖木爾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
每次看到朱祁鎮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
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財寶,因為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財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還給大明。
有這麽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幹嘛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後就不用再為錢發愁了。
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為他明白,他正在巡視著自己的財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地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
定期拿錢,一呼百應,衣食無憂。
這就是也先夢想中的幸福生活。
當然,隻是夢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並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他全部笑納後,做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著索要。
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裏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別說金銀財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天、 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著,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
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著朱祁鎮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裏,拿錢來贖!”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後,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
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
也先並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態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裏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
你要殺朱祁鎮?好啊,正好給我們省事,就這麽定了,您受累了,早點動手吧,我們都盼著這一天呢!
雖然稍顯誇張,但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
廢物利用
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
兵臨城下,並不開打,先叫守將在城頭說話,然後把朱祁鎮領出來給城內的人看,並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
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這一招十分狠毒。
要知道,邊關的將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的要求,以後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將來回去繼續作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著朱祁鎮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
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並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寧的太監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寧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這也算是老傳統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
也先對喜寧的意見十分讚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標上。
這兩個目標分別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現,在我們前麵的敘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明帝國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這是為什麽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
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並不多。但也先並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麵是因為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並不好攻,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將領鎮守。
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
其一、大同鎮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高幹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著祖先的光榮傳統,他也一直幹著武將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
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著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守者的職位的。
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城內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動小規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定軍心。
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作戰。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為並沒有贏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為,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著回去接著當官。
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後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的注視著他們,並當眾拔劍立誓:
“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 諸君獨死也)
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眾誌成城,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刻。
此後,郭登正式為任命為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
其二、宣府鎮守者楊洪
楊洪,人稱正統年間第一智將,性格冷靜鎮定,屢出奇謀,作戰之時極為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寧。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後來,也先隻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
現在也先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製服這兩位大將,他相信隻要朱祁鎮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
當然,這隻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著朱祁鎮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
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麵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銃發射子彈為他送行。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我手裏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
誌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發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
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於理不合。
智將楊洪會如何應對呢?
城內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
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隻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
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著脅迫朱祁鎮,命令楊洪親自出麵說話。
這也是一招狠棋,楊洪無論怎麽囂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麵違抗命令。
可是城裏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
“楊洪出差了!”(鎮臣楊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並不在於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為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
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
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到達大同之後,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找郭登說話,朱祁鎮在脅迫之下,隻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
郭登不開門。
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隻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係(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鎮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
郭登確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於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
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
之後的歲月對於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著朱祁鎮四處旅遊,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鈺為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
難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麽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將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帶著他去撞門!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於自取其辱。
還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後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 到後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
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後,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鈺,而朱祁鈺給他的答複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後收都不要收!”(偽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
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攻擊!攻擊!
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寧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麵子丟盡了。
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寧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戰爭的意念衝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
不就是拔劍出鞘嗎!? 不就是衝鋒陷陣嗎!?
他鄙視地看著那個叫喜寧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麽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
要恢複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衝鋒!
目標,京城!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於是他決定繞路走。
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裏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
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標——紫荊關。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著最後的目標挺進。
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
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寧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為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禦史孫祥戰死。
這裏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後,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麽光榮稱號,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後被草草火化(焚之),什麽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麵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孫祥戰死之後,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發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後,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竇娥還冤。
一年之後,孫祥的弟弟上書為哥哥辯解,朱祁鈺這才了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了撫恤金(詔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麽一句,不單是為孫祥討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諫留名青史的禦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
說起禦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為名而罵,為罵而罵。
這種敗類言官並不少見,在後麵的曆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揭開他們臉上的麵紗,顯示他們的醜陋真麵目。
言官的問題以後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
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將無險可守。
兵臨城下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隨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並不驚慌,反而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因為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麽人,以及來幹什麽。
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城外瓦剌軍主營
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後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
既然明軍最強部隊都被自己輕易打垮,所謂的三大營也已經全軍覆沒,明朝還有什麽能力和自己對抗?
這次出征的進程更加增強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擊前行,隻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這座宏偉的帝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麵前。
在也先看來,進城隻是個儀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經被擊潰的明軍還能做什麽樣的抵抗(視京城旦夕可破)。隻要叫喊兩聲,嚇唬一下,城內的人就會嚇破膽,乖乖地出來辦理城防交接。
在攻擊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自信地看著部落的其他首領們,用洪亮的聲音告訴他們,眼前的這座城市不堪一擊,大明的壯美河山,無數的金銀財寶、古玩希珍都將歸瓦剌所有,偉大的大元帝國將再一次屹立起來!
“京城必破,大元必興,隻在明日!”
據說以前曾有一些餐館會在門前掛上一塊牌子,寫著“明日吃飯不要錢”七字。
當然,這些飯館絕對不是慈善機構,因為那塊牌子上的日期永遠都是“明日”兩個字,而這個明日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如此做法不過是拿窮人開心而已。
曆史已經證明,也先的這個明日最終也沒到來。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這次耍弄他的不是楊洪,而是命運。
六天後的也先可能會奇怪,自己的兵力強過土木堡之時數倍,且士氣高漲,士兵強悍,最終為什麽會失敗?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別人回答,他的祖父馬哈木先生應該知道答案。
決定戰爭勝負的最終因素,是人。
就在一個月前,也先眼前的這座城池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樣的柔弱,經常還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僅僅過了一個月,這裏又恢複了帝都的氣勢,守城的士兵已經為也先的到來等待了很久,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東西,有仇恨,有興奮,有焦慮,也有恐懼。
但並沒有畏縮。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我們不會後退。
在這個月中,京城發生了很多變化,兵多了,糧足了,防護增強了,但最根本的變化卻絕不是這些。
真正的變化在人們的心中,透過失敗的陰雲,他們已經從開始的絕望中走了出來,並逐漸相信自己終將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這是意誌和信念的力量。
這才是那些守護京城的人們最為強大的武器。
當然,當時的也先是意識不到這些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前進的步伐和恢複大元的夢想將在這裏被一個人終止。
一個有勇氣的人。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書於謙下達總動員令。
決戰的信念
得知也先進軍紫荊關後,於謙敏銳地判斷出,這次也先的目標是京城。
雖然現在京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將近二十萬,但畢竟作戰經驗不足,為以防萬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禦史去各地征集士兵充任預備隊。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畢,總計二十二萬人。
勉強夠用了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也先的兵力總計也不過幾萬人,為什麽城內有二十幾萬人還隻是勉強夠用呢?
這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絕不是於謙的能力不行,當年的朱文正能夠以數萬人馬擋住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是因為洪都城池不大,陳友諒雖然兵多,但在同一時間內無法全部展開,隻有一批批地上,其實際攻擊效果並不好。
但現在於謙守衛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這是真正的大城市,並不是比較大的城市(比如鐵嶺)。
也先攻擊的目標是北京外城九門,此九門分別是:
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
這九門的位置大致相當於今天北京市的二環到三環之間,當年的北京雖然遠遠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規模,但也是相當大的。
簡單做一個除法會發現,每個門的守衛兵力也就在二萬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單一攻擊其中一門時是占據優勢的。更大的問題在於,也先的士兵素質要強於明軍,而且幾乎全部是騎兵,機動性很強,一旦打開缺口,就能夠立刻集中兵力攻擊。
軍隊的戰鬥力並不單單決定於人數,還有機動力。
所以明軍雖然在總的人數上占優,但平均到每個門的防守卻是不折不扣的劣勢。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隻要一平均就會原形畢露。
這就是於謙所麵臨的形勢,敵軍十分強大,己方兵力雖然也不少,但並不占據優勢,形勢並不樂觀,但與此同時,於謙也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這位助手將幫助他完成防禦北京的任務,並成為他的親密戰友,並肩作戰。
當然了,於謙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助手在八年後還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致自己於死地。
從戰友到敵人,從朋友到對頭,那位完成這一戲劇性轉變的親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陝西渭南人,父親就是武官,他承襲父業,也幹了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鬥狠,極為驍勇,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與楊洪並稱。
據說在石亨年青時,一次去街上玩,被一個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細端詳,以極為驚訝的口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麽會有封侯的麵相!”
且不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沒有收費,但起碼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
亂世方出英雄。
話雖如此,但正統十四年七月身處陽和的石亨卻絕對不能算是個英雄,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逃跑。
數萬大軍全部覆滅,主將被殺,也先的騎兵肆無忌憚地踩踏著明軍的屍體,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發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為統兵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統領的軍隊被敵人殲滅,士兵被殘殺、被俘虜,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對於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窩囊,真是窩囊啊。
窩囊的石亨活著回來了,然而等待著他的並不是安慰和撫恤,由於他也是軍隊主將之一,根據軍令,他要負領導責任。於是他被**職務,貶為事官。
在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於謙幫助了他。
在於謙看來,這個失敗的將領並不是無能之輩,隻要能夠善加使用,他是能夠成就大器的。
事實證明,於謙的判斷是正確的,石亨將成為一柄鋒利的複仇之劍,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軍旗在城外飄揚,蒙古騎兵們在城前騎馬來回馳騁,向城內的明軍顯示著他們的軍威,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終於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後,他們將再次成為這裏的主人。
也就在幾乎同一個時刻,城內的於謙正在召開他戰前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
參加會議的包括**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衛北京的武將,這是一次氣氛壓抑的會議。因為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現在敵軍已經兵臨城下,隻有戰勝敵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國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作為領袖,話不必多。句句點中要害,字字表明態度,這個才完美。
婆婆媽媽,關照這個,小心那個,當旁人都是白癡,這樣的人當不了好的領導者。好的領袖,一切盡在掌握,對你的潛力和能力更是了如指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士為知己者死。這樣有豪情的事情,總是發生在天才的領袖身邊。
對自己絕對的自信,對自己將要麵對的事情有絕對的勇氣。相信我,這個精神狀態,絕對是可以感染周圍一大圈人的。這個就是領袖氣質。如果缺了這一塊,合格的領袖就要打個6折了。
不管作者有沒有太過誇張,於謙是不是真的這樣。不必考慮。
既然熱血沸騰了,那索性讓他燃燒吧。
會議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退敵的問題。
石亨發言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敵軍的實力要強於明軍,要想退敵,最好的方法就是堅壁清野,等待敵軍疲憊,自然就會退軍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也先的士兵並不是機器人,他們也要吃飯,隻要堅守城池,等到他們吃光了所有的糧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這個提議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數人支持
隻有一個人反對
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石亨的提議應該是會獲得通過的。但這次,即使讚成的人再多也沒有用,因為這個反對的人手中掌握著否決權。
此人正是於謙。
於謙是兵部尚書,也是會議召集人,在這個會議上雖然誰都可以說話,但隻有他說了才算數。
他站起來,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也先率大軍前來,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隻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大明開國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縱橫天下,橫掃暴元,我輩豈懼小小瓦剌!”
他環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
眾臣鴉雀無聲。
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
於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
“錦衣衛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於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
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於謙那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
“安定門,陶瑾!”
“東直門,劉安!”
“朝陽門,朱瑛!”
“西直門,劉聚!”
“鎮陽門,李端!”
“崇文門,劉得新!”
“宣武門,楊節!”
“阜成門,顧興祖!”
他停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
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麵,且正麵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這裏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場。
這裏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
眾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於謙很快就說出了鎮守者:
“德勝門,於謙!”
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
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後麵,因為於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
“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明代曆史上著名的軍戰連坐法,此後的明代名將大都曾采用過這一方法。
聽到這殺氣騰騰的語言,眾人仿佛不認識這個正在說話的於謙了,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從未指揮過戰爭的書生,還是儒雅的文官,是一個言談溫和,臉上始終保持著沉著鎮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於謙依然沉著鎮定,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已經成為了一位意誌堅定,果斷嚴厲的戰場指揮官。
在殘酷的戰場上,弱者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隻有最為堅強、剛毅的強者才能活下來,並獲取最後的勝利。
於謙就是這樣的強者。
看起來會議要談的問題已經談完了,似乎也該散會了,正當眾人慶幸從於謙那令人窒息的軍令中解脫出來的時候,於謙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最後一道命令
於謙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吳寧,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大軍開戰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後,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聽到這道命令,連石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也被震驚了,這就意味著但凡出城者,隻能死戰退敵,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於謙,他們這才意識到,於謙這次是準備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還有大家的命。
於謙毫無懼意地看著這些驚訝的人,對他們說出了最後的話:
“數十萬大軍毀於一旦,上皇被俘,敵軍兵臨城下,國家到了如此境地,難道還有什麽顧慮嗎,若此戰失敗,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轍,諸位有何麵目去見天下之人!”
“拚死一戰,隻在此時!”
於謙是對的,這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爭,如果失敗,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國運也將從此改變。
這場戰爭,於謙輸不起,大明也輸不起。
所以於謙為守護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選擇:
不勝,就死!
與會眾人終於散去了,於謙也回到了他的住處準備出發作戰,之前那堅定強硬的講話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要做的,是實踐他許下的承諾。
自古以來,發言演講是容易的,但實幹起來卻是艱難無比。很多人口若懸河,豪言壯語呼之即來,能講得江水倒流,天花亂墜,但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瞻前怕後。
古代雅典的雄辯家們口才極好,擅長罵陣,指東喝西,十分威風,但馬其頓的亞曆山大長槍一指,便把他們打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
辯論和演講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個世界是靠實力說話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擊敗敵人,如果不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
所以對於於謙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於謙看著房中準備齊備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後,他就要脫下身上的公服,穿上這套隻有武將才會穿的鎧甲,第一次走上戰場。
於謙,你真的毫無畏懼嗎?
不,我畏懼過,我並不是武將,我沒有指揮過戰爭,沒有打過仗,沒有親手殺過人,在過去二十餘年中,我的工作隻是在文案前處理公務和政事。
那你為什麽要站出來挽救危局,指揮戰爭?
在我看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場,去指揮你從未經曆過的戰爭?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曾立誌做一個像文天祥那樣的人,無論寒暑,我在孤燈下苦讀不輟,踏入仕途,我曾青雲直上,也曾鬱不得誌,曾經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獄,經曆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我已無所畏懼。
於謙實踐了他的抉擇,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鎧甲,離開了他的住所,向德勝門走去。 
在那裏,他將獲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榮。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衛戰前鋒戰開始。
西直門,前鋒戰。
也先原先認為,京城已經是個空架子,隻要兵臨城下,自然會不戰而勝,可當他來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戰時,才驚奇的發現,那些他認為絕對不堪一擊的明軍已經擺好陣勢,在城外等待著他。
也先是一個有著豐富軍事經驗的人,單從氣勢上,他就已經看出,守在門前的這幫人是來拚命的,實在不好惹。
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不打,於是他決定先試探一下。
他選擇的目標是西直門。
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挾持著俘獲的百姓向西直門發動了試探性進攻。
西直門的守將是劉聚,他迅速作出了反應,派遣部將高禮、毛福壽迎敵。
瓦剌士兵還沒有從土木堡的勝利中清醒過來,他們依然認為眼前的明軍會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樣任他們宰割。
其實在戰爭中,惡狼和綿羊的角色是經常替換的,這一次,主演惡狼的是明軍。
在土木堡之戰中,他們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戰友甚至親屬,滿腔怒火正無處宣泄,現在這些殺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還敢找上門來,真正是豈有此理!
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於是他們抽出腰刀,睜著發紅的眼睛,大呼“殺敵”,以萬鈞不當之勢向瓦剌兵衝去。
瓦剌兵驚呆了,在他們的想象中,這其實是一個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們前來是接受投降的,他們可以優先進城搶奪一番。
可是到了這裏,他們才發現,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殺氣騰騰的人和他們的大刀。
瓦剌軍一觸即潰,四散奔逃,數百人被殺,挾持的百姓也被明軍救走。
當也先看到逃回來狼狽不堪的瓦剌士兵時,他已經明白,眼前的敵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
對付這樣的敵人,如果硬拚是十分危險的,正在他躊躇之時,超級賣國賊喜寧出場了。
他向也先建議,目前不要與明軍開戰,應該躲避其兵鋒,自己已經想好了一條計謀,必能不戰而勝。
喜寧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在城外紮營,然後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說太上皇(朱祁鎮)在這裏,要他們派人出來迎駕。
這條計策的毒辣之處在於,有意把朱祁鎮放在顯眼的位置,並公開通知對方前來迎接,如果對方來接,就可以談條件,索要錢財和利益,如果不來的話,明朝就會理虧,從禮法上講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賣國賊更為人所痛恨,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
一道難題擺在了於謙麵前,他會怎麽應對呢?
這個在我們看來很難的問題,在於謙那裏卻十分簡單,他立刻派出了兩個人去辦這件事。
這兩個人一個叫趙榮,另一個叫王複。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官職,王複是通政司參議,趙榮是中書舍人,在去談判之前臨時才分別提升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人事升遷和派遣決定。
奧秘在哪裏呢?
隻要分析一下他們的官職就明白了,通政司參議和中書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個是正六品,一個是從七品,也就是說,王複和趙榮這兩個人都是芝麻官,這種人在下層官員中一抓一大把。
那麽他們升遷後的官職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樣,都是正四品。
正四品,也就是個廳局級幹部。
於謙的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就沒有把也先說的話當回事,派這麽兩個小官出去,無非是做做樣子,應付一下而已。
也先同誌在城外苦苦等待著朝廷大員來和他談判,來懇求他放回朱祁鎮,然後拿到大批的金銀珠寶,風光一把。
可他等來的是什麽呢?兩個六七品的小官,臨時給了四品級別,跑來和他談判。
這不是談判,這是調侃,是侮辱。
更可笑的是,也先對於明朝的官製和人員並不清楚,他還一本正經的要和對方談判,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應該是大人物。
而王複和趙榮也是一頭霧水,他們本就默默無聞,別說代表國家出來談判,平日他們連上朝麵聖的資格都沒有,在高官雲集的京城,說他們是官都是抬舉了他們。
這兩位仁兄估計不久之前還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間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並被派任駐瓦剌代表,即刻出行。
即未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更談不上什麽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
談判雙方一個心裏沒底,一個自以為是,這談的是個什麽判。
眼看也先就要成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監、賣國賊喜寧先生又出場了。
他十分清楚這兩個所謂的談判代表不過是兩個小人物,便告訴了也先,回報王複和趙榮,拒絕和他們談,並表示他們的談判對象僅限以下四人:
於謙、石亨、胡濙、王直。
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慮。
於謙對此的答複是:不作答複。
你嫌小,大爺我還不伺候了!
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話,算是給了個回複:
“我隻知道手上有軍隊,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隻知有軍旅,他非所敢聞)
也先,別廢話了,你不是要打嗎,那就來吧!看看你有什麽本事!
出戰!
也先真的憤怒了,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城裏還會派人出來,並滿懷誠意地站在土坡上張望,但時間慢慢地過去,別說人,連狗也沒一條。
他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又被忽悠了。
他自己也應該為多次上當被騙負一定的責任,我查過也先同誌的年齡,正統十四年,他已經四十二歲了,所謂四十不惑,到了這個年紀,性格竟然還這麽天真,被騙也實在不算冤枉。
要說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論搞政治權謀,他和明朝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吏們比,水平還差得太遠。
到了這個地步,玩手段玩不過,退回去也不可能了,隻剩下了一條路。
攻擊!用武力去征服你們!
北京保衛戰正式打響。
此刻的於謙穿戴整齊,躍馬出城,立於大軍之前。
在他的身後,德勝門緩緩地關閉。
於謙麵對著士兵們驚異的目光,斬釘截鐵地用一句話表達了他的心意:
“終日談論忠義,又有何用,現在才是展現忠義之時!報國殺敵,死而不棄!”
士兵們這才明白,這位京城的最高守護者,兵部尚書大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出戰的,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此刻的於謙已經不僅僅是一位指揮官,對於戰場上的士兵們來說,這個瘦弱的身影代表著的是勇氣和必勝的信念。
秉持著信念的軍隊是不會畏懼任何敵人的,是不可戰勝的。
也先失敗的命運就在這一刻被決定。
瓦剌大軍終於發動了進攻,他們的目標是德勝門。
圈套!最後的神機營!
這是個大家都能預料到的開局,攻擊的最短路徑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為京城北門,德勝門必然會首當其衝。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明白德勝門已經有了準備,於是他派出了小部隊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盤是先探明形勢,如果該門堅固難攻,就改攻他門,如果有機可趁,再帶領大軍前來攻擊。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探路騎兵出發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有到德勝門就發現了明朝騎兵,而且神色慌亂,裝備不整,他們跟蹤追擊,發現一路都是這種情況。於是他們立刻回報也先。
也先聽到這一軍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斷:明軍還沒有做好準備,隻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在也先正確的戰術指導思想的引導下,瓦剌派出了一萬大軍進攻德勝門,帶隊的主將是也先的弟弟博羅茂洛海,這支軍隊是也先的精銳,他派出主力作戰,表明其誌在必得的決心。
大軍由也先主營出發,騎兵馳騁爭先,煙塵四起,向德勝門殺去。
躊躇滿誌的博羅茂洛海萬萬沒有想到,他連德勝門的邊都沒能摸到。
因為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支複仇的軍隊——神機營。
早在幾天之前,於謙就和石亨分析了戰場形勢,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正麵交鋒,明軍是不占優勢的,要想戰勝敵人,必須用伏擊。
那麽由誰來伏擊呢,他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機營。
要說明的是,神機營主力部隊已經在之前的戰役中全軍覆沒了,剩下的這些人隻是神機營的二線部隊,一線全都死完了,二線自然就變成了一線。
作為京師三大營裏戰鬥力最強的部隊,神機營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和求勝的信念,但就是這樣的一支軍隊,在土木堡沒放一槍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樣幹淨利落地解決掉。
神機營就此覆滅,覆滅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這樣一個窩囊的結果是這支光榮部隊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軍中,他們的求戰欲望最強,複仇心理最重。
把任務交給他們,實在是最為合適的抉擇。
最後的神機營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勝門的必經之路上,他們隱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設伏空舍中),當探路的瓦剌騎兵趾高氣昂地經過時,他們並沒有動手,因為他們明白,這不過是個誘餌,真正的大魚在後麵。
沒過多久,遠方道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馬蹄聲伴著風聲傳來,神機營的士兵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火銃。
來了,終於來了。
博羅茂洛海率隊飛奔在最前麵,既然明軍不堪一擊,那還是跑快一點好,去晚了功勞就沒有了。
他已經隱約看到了德勝門,隻要越過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
目標近在咫尺!
其實他想的並沒有錯,他的目標確實就在前方,隻是最後的目的地有點不同。
不是京城,而是地府。
博羅茂洛海,到此為止吧,這裏就是你的墳墓!
當瓦剌騎兵衝入這片空曠的民居時,突然從前方兩翼衝出大隊士兵,堵住了瓦剌前進的道路。與此同時,大隊士兵在瓦剌軍後麵出現,切斷了他們的退路。
這種情形在兵法上學名叫做圍殲,民間稱之為打埋伏,通俗說法是包餃子。
奇怪的是,這些士兵並沒有發動進攻,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博羅茂洛海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趕緊衝出去,等待著自己和萬人大軍的命運隻有一種——死亡。
他親自率領騎兵對圍堵的明軍發動了總衝鋒,希望能夠突圍。他相信憑借自己騎兵的衝擊力,足以擊退這些伏兵。當然,這需要一些時間。
但可惜的是,他沒有爭取到突圍的時間。
因為等待著他的,是神機營複仇的火槍。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和煎熬,神機營的士兵們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他們將用手中的火槍痛擊這些入侵者,為之前死去的戰友複仇,並贏回這支精銳部隊的榮譽。
一霎間,原本平靜的民居突然發出巨響,萬槍齊鳴,神機營的士兵們發揚了地道戰的精神,以民房為據點,開鑿槍眼,貫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放空槍的原則,從各個方向射擊瓦剌騎兵。
瓦剌騎兵如同陷入地獄之中,因為他們大部都是騎兵,在民居之間根本無法行動,站在高處的神機營把他們當成了活靶子,從容地裝藥,瞄準,發射。瓦剌騎兵抓狂了,他們瘋狂地揮舞馬刀,卻找不到目標,完全無法進攻,馬雖然跑得快,但並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當場就被擊斃。個別聰明的已經開始丟棄馬匹,拔腳逃跑。
博羅茂洛海被這突然的襲擊打暈了,不過他並沒有暈多久,很快就被神機營亂槍打死。他沒有能夠成為第一個攻進京城的人,卻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一個在京城被擊斃的瓦剌高級將領。
主帥被擊斃,一萬大軍立刻崩潰,幾乎被全殲,至此德勝門之戰結束,也先完敗。
此刻的也先正在大營等待著勝利的消息,可他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的結果。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繼承父親偉業,四處征戰,滅兀良哈,平女真,統一蒙古,橫掃天下,無人可擋!
而土木堡之戰,他又擊敗了最為強大的敵人——大明。甚至連對方的皇帝也抓了過來,如此武功,連自己的祖父馬哈木也無法比擬,他似乎已經看到,這座宏偉的京城即將歸為己有,而恢複大元的夢想也會在自己手中實現,並開創帝國基業,自己的名字將與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
然後於謙給了他一悶棍,將他徹底打醒,並在他的耳邊大聲喊道:
也先,醒醒,快點起床吧,打仗的時間到了。
也先的憤怒
我不會輸的,更不會輸在這裏!
也先終於清醒了,他開始認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座城池不是那麽容易攻克的。
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一萬騎兵被全殲,弟弟博羅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麵目見天下人!
再賭一把!我親自動手!
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所有騎兵對京城九門同時發動總攻,其實此時也先心裏應該明白,他已經不太可能攻占這座城池了。
但這是個麵子問題。
就算走,也要贏一把再走!
自古以來,無數賭徒就是這樣傾家蕩產的。
也先騎上馬,親自指揮騎兵發動了最後的衝鋒,之前,他經過仔細考慮,為自己這次表演選定了目標——安定門。
安定門的守將是陶瑾。此人名氣不大,沒有什麽卓著的戰功,而安定門與德勝門一樣,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門,路途較短,十分適合軍隊進攻,也先選擇安定門為目標,似乎是想找個軟柿子作為突破口。
隨著他一聲令下,精銳的瓦剌騎兵傾巢而出,向著京城最為薄弱的安定門發動了衝鋒。
當然,與之前一樣,所謂最為薄弱的安定門,隻是也先自己的判斷。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門外等待著他,並將帶給他意想不到的驚喜。
當然這位老朋友並不是軟柿子,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也先帶領著他的精銳主力向安定門撲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謹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
但讓他吃驚的是,一直到安定門前,都沒有遇到過任何麻煩,也沒有任何伏擊者出現,這更讓他確定了安定門是京城防守的弱點所在。
可就在他準備向城門發起衝鋒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城門守軍竟然放棄了防守,主動向自己衝殺過來!
到底出了什麽事?
也先實在是摸不著頭腦,雖然他已經看清對方也是騎兵,但明朝騎兵並不是瓦剌騎兵的對手,這幾乎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可現在這支騎兵竟然放棄防守,主動向自己發動進攻,其中緣由實在讓人費解。
原因其實並不難找,還是引用我們之前曾反複說過的那句老話:
凡事總有例外。
瓦剌騎兵的整體素質固然要比明朝騎兵強,但並不排除某些例外情況的出現。一個優秀的將領加上合適的用兵方法,足以培養出優秀的騎兵部隊。
駐守安定門的正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部隊,而他們的指揮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識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來做邊將的時候,就經常和也先打交道,當然,他們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劍,地點則是戰場。在他們之前的交往之中,雙方互有輸贏,但在後來的陽和之戰中,石亨輸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個讓石亨刻骨銘心的時刻,全軍覆沒,四周布滿了手下士兵的屍體,自己孤身逃離,背後是緊追不舍的瓦剌士兵。失敗的痛苦和被人窮追不舍的恥辱交織在他的心頭,但石亨沒有時間去體會這些,當時他最重要的任務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還被削去了官職,並且終日生活在旁人鄙視的眼神中,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戰場上的失敗者,拋棄了他所有的屬下和士兵,獨自逃走並活了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從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正是這個人帶給了他失敗和恥辱,讓他無法麵對那些死去將士的親人,讓他背負著苟且偷生著的惡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恥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並在戰場上徹底擊敗他,贏回屬於自己的榮譽!
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被罷了官的人,複仇從何談起?
就在此時,於謙出現了,他不計前嫌,提拔了石亨,並且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石亨仔細研究了瓦剌騎兵的特點,他利用這僅有的一個月時間加緊訓練手下的士兵,教導他們作戰方法和戰術。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的騎兵部隊。
在戰前部署時,石亨與於謙一致判定,也先的進攻重點必然是德勝門和安定門, 所以他們進行了分工,德勝門由於謙鎮守,並安排神機營設伏,而石亨則率領騎兵在安定門外迎敵。
當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幟出現在安定門外時,一股強烈的興奮感衝擊著石亨的大腦,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等待已久的複仇機會終於到來了。
安定門外的騎兵們抽出了馬刀,準備向眼前的入侵者們發動進攻,可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到下達軍令,一個人就單槍匹馬衝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守軍令率先出擊的人竟然就是軍隊的先鋒主將!
這位十分生猛,帶頭衝鋒的仁兄名叫石彪,
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為人就十分彪悍,蠻橫無理,屬於那種無風要起幾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人,他沒有什麽業餘的愛好,但對戰爭和殺戮有著特別的興趣,一上戰場就興奮無比,經常口喊殺聲,衝鋒殺敵,其勇武善戰連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見到敵人出現,便不顧一切,手舞兵器衝了過去。
順便說一句, 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較特殊的,據史料記載,他用的是斧頭,上陣殺敵當然不會用砍柴的斧頭,至於到底是李逵的板斧還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實在很難考證了,但是他用斧頭這種笨重的武器作為隨身兵器,起碼說明了一點: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眼見先鋒石彪率先向也先軍衝去,列陣的士兵紛紛醒悟過來,領導已經帶頭了,小兵還等什麽!
石彪揮舞巨斧以萬軍不當之勢衝入瓦剌軍陣,左衝右突,大肆砍殺瓦剌士兵,很快,明軍也趕來助戰,在瓦剌軍中左衝右突,橫衝直撞,攪得瓦剌大軍混亂不堪。
也先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沒動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睜睜地看著石彪和明軍在自己陣中勢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揮舞著馬刀,想要穩住陣腳,無奈對方太過凶猛,瓦剌軍前鋒和中軍簡直不堪一擊,紛紛四散奔逃,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這些明軍也絕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戰敗之師可以比擬的。他們是如此的善戰,如此的不顧生死,是什麽讓他們變得如此勇猛呢?為什麽自己的精銳騎兵竟然抵不住這些二流明軍的衝擊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守衛城池的明軍單論戰鬥力絕對不是瓦剌士兵的對手,但他們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入侵者所沒有的。
這樣東西就是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信念。
保衛自己家園的人總是有著無盡的勇氣的,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為了保衛身後的父母親人而戰,他們的奮戰和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當時的也先是否能夠理解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軍逃跑,就會全軍覆沒。
眼看大軍即將崩潰,也先無奈地下令全軍撤離,石彪緊追不舍,跟著也先的屁股後麵猛下黑腳,瓦剌軍叫苦不迭,隻顧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狽,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運並沒有結束,一個真正的對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著他。
石亨此刻已經列好了隊伍,正準備迎接也先的到來,在戰前,他與石彪已經商定了計劃,由石彪在安定門前布陣,石亨則帶兵隱藏於也先的後路,等到也先大軍發起進攻時,便開始前後夾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石亨的預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僅憑一己之力就擊退了也先,這樣也好,通常打落水狗總是容易的。
而當也先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離石彪的追擊,還沒來得及慶祝一下時,就驚喜地發現了為他接風洗塵的石亨軍隊。
終於可以報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點也沒客氣,親自率隊對也先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也先軍毫無戰意,一觸即潰,勇猛的瓦剌軍隊將他們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軍肆無忌憚地在後麵追擊也先,並殺死所有被他們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這次算是徹底虧本了,他雖然沒有還清在土木堡和陽和欠下的所有債務,但至少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利息。
西直門,孫鏜的困局。
安定門和德勝門擊退瓦剌軍的同時,西直門守將孫鏜卻正麵臨著尷尬的窘境。
也先的軍隊是騎兵為主,機動性很強,在德勝門和安定門吃了敗仗後,他們立刻轉向了京城西麵的西直門。這可就苦了正在鎮守此門的都督孫鏜。
德勝門和安定門雖然是京城北門,正對敵軍,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防衛十分森嚴,而西直門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分配來的士兵戰鬥力和人數都十分有限,而也先軍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原先圍攻德勝門和安定門的士兵們紛紛轉向,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共識:西直門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衛戰的主戰場隨即轉移。
孫鏜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將領,他帶隊在門前迎戰,率領守軍主動衝擊瓦剌軍前鋒,他本人武藝高強,勇猛異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親自參加白刃戰,斬殺多名瓦剌士兵(斬其前鋒數人)。
可是孫鏜的勇猛並沒有改變西直門被圍攻的局勢,他十分鬱悶地發現,瓦剌軍越殺越多,攻勢越來越猛,守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經過仔細的思考後,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逃跑。
臨戰退縮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實在是很羞恥的事情,但是對於孫鏜本人來說,這個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憑什麽武將就該送死,不能逃跑?!
你能說他的想法不對嗎?
但武將孫鏜很快發現,對於他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往哪逃?
外麵漫山遍野都是瓦剌軍,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退入城內,可問題是於謙大人發布了那條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門都是緊閉的。
眼看局勢危急,孫鏜沒有辦法,隻好退到城門前對著城頭喊話:“我已支持不住,放我軍入城!”
此刻,守在城頭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個文官,具體說來,他是給事中,屬於言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頭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孫鏜也並非貪生怕死,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軍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個比較死板的人,通俗說來就是認死理。所以他沒有開門,而是站在城頭,對孫鏜喊了很長的一番話。
這番話的大意是,雖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敵人很多,很想進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為上級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違背命令放你進來,其實隻要你打退敵人,就可以進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會在城頭為你呐喊助陣的。
這番話說得孫鏜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敵人,老子還找你幹嘛,不讓進就不讓進,說這麽多廢話幹啥?
找一個言官來做武將的監軍,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組合,在很多時候會造成極強的喜劇效果。
孫鏜明白,雖然這位城頭的言官說了一些廢話,但是主題意思是清楚的:
能夠進城的隻有兩種人,勝利者,或是屍體!
他撥轉馬頭,轉向了激戰正酣的戰場。
反正也進不去了,就戰死在這裏吧!也先,老子跟你拚了!
人有時候必須有舍棄生命的覺悟,才能找到生路。
孫鏜抱著必死的決心,揮舞大刀向也先軍殺去,士兵們被他的勇氣(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鼓舞,無不奮力死戰,明軍士氣大振,穩定住了局麵。
而城頭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還是很夠意思的,並沒有說空話,除了指揮啦啦隊為孫鏜呐喊助威外,還組織了一批士兵,用火銃和弓箭攻擊城外的瓦剌軍隊,用實際行動支持了孫鏜。
正在戰局相持不下之際,石亨終於趕到,他之前已經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領軍隊開始武裝大遊行,四處掃蕩瓦剌軍隊,聽說西直門被圍攻,便立刻趕來支援,在這位猛將兄的指揮下,明軍三兩下就解決了進攻的瓦剌軍,把他們趕了回去。
九死一生的孫鏜終於擺脫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於堅守有功,他在戰後還是接受了封賞。但是他不堅定的意圖和行為,使得他經常成為其他武將暗地裏嘲笑的對象,而很多的史書上都留下了“鏜力戰不支,欲入城”這樣不光彩的記錄,自此之後,他就一直在這樣的尷尬下幹著武將的老本行。
但孫鏜最終還是恢複了自己的名譽,在十二年後那個混亂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挽回了聲譽。
也先的第二方案
此時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後,是一群近乎瘋狂的明軍,這些人手持馬刀,喊打喊殺,大有不把他碎屍萬段誓不罷休的勢頭。
他終於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著跑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
這裏不能呆了,還是退回大本營吧。
也先的大本營在京城外圍的土城,這裏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是也先牢固的進攻基地,當然,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當也先再次來到這裏的時候,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痛苦,他驚奇地發現,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紛紛爬上屋頂,毫不吝嗇地向他扔磚頭(爭投磚石擊之),也先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拍磚的痛苦。
土城也不能呆了,趕緊走人吧。
也先徹底絕望了,他滿懷希望前來,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弟弟被亂槍打死,幾萬軍隊被打得潰不成軍,自己也被當初的手下敗將石亨打得到處跑,真是丟人啊。
從開始的躊躇滿誌到現在的狼狽不堪,對於也先來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
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決定應該是率領他的軍隊撤走。
可是這位也先同誌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自他領軍以來可謂橫掃天下,難逢敵手,在這裏吃了如此大虧,就這麽走了,麵子往哪裏擺,回去怎麽見自己的手下?
於是他決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內進攻無效,他將改變自己的計劃。
這五天對也先來說是十分難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鎮,想同城內的人談判,其實他的要求也不過分,給點錢財讓他有個台階下,也就夠了,可城內的於謙根本就不搭理他,於是他就武力進攻,可總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打也不行,談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這樣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風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風,一無所獲,忍無可忍之下,他決定使用第二套方案。
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進攻為主,不過這一次,他的進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關。
居庸關是北京的門戶,隻要占據了居庸關,就等於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過多日的試探和進攻,也先已經明白,想要占據京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決定轉而求其次,攻擊居庸關,這樣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好的戰術考慮。
也先重整了軍隊,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記載約有五萬),轉向攻擊居庸關。
應該說也先的這個決策還是正確的,居庸關沒有京城那麽多的兵力,也沒有堅固的城防,也先的軍隊雖然受挫,但戰鬥力仍在,正常情況下,居庸關是抵擋不住也先的進攻的。
可也先想不到的是,當時的情況偏偏就不正常。
守衛居庸關的將領叫做羅通,正如也先所料,他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和堅固的城防去抵擋瓦剌軍隊的進攻,但似乎是天不絕人,看似敗局已定的羅通此時卻迎來了一個幫手—天氣。
因為1449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了一些。
正統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而羅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學常識,城下重兵壓境,他卻絲毫不亂,隻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內守軍不斷往城牆上澆水,城外的也先看著守軍的這一行為,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為何此舉動,隻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關。
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軍奇怪舉動的答案,因為一夜之間,昨天還是磚土結構的居庸關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冰磚,別說攻城,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也先下令停止進攻,駐營城外。
也先的意誌已經接近崩潰,總結自己一個多月來的經曆,他痛苦地發現,自己就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被楊洪、於謙、石亨、羅通等人不斷地耍弄,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麵交鋒,卻總是用各種詭計算計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腦袋不爭氣,屢屢被他們得逞,搞到現在這個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境地。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麽攻進北京城恢複大元之類的夢想,因為現實已經擊碎了他的夢想,在我看來,他需要的不過是個體麵的下台階的機會。
進攻還是撤退,這是個麵子問題。
在這種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關外癡癡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這座冰山能夠融化,希望有人能夠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個說法,免得自己的這次龐大軍事行動成為人們眼中的笑柄。
可他的得到的隻是城內射出的弓箭和火銃,以及守軍無情的嘲笑。
實在撐不下去了,還是收拾包袱撤吧。
也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萬大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可是羅通實在是一個好客的人,他似乎覺得把也先這位客人晾在城外幾天不搭理有點過意不去, 便不顧也先的反對,堅持派出全副武裝的士兵去為也先送行,於是“三敗之,斬獲無算”。
也先什麽也顧不上了,他已經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如果再不逃走,連老命也保不住,他帶著朱祁鎮,準備撤回關外。
在敗退的路上,也先最後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北京城,歎息而去。
似乎是為了懷念自己那最終未能實現的夢想,也先在離北京城外不遠的地方紮營,度過了在京城的最後一個夜晚。
估計也先的打算不過是好好的睡上一覺,再做個好夢,然後第二天走人。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於謙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作為給他的離別禮物。
也先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指揮官,他已經預料到了城內的守軍可能會夜襲出擊,所以他把軍營設在了離京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加上他的軍隊以騎兵為主,所以就算守軍出城攻擊,他也能夠從容做出反應,將軍隊撤走。
可是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由於在小時候沒有接受過係統的科學技術教育,也先同誌這次又要吃大虧了,吃沒文化的虧。
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於謙手中有一樣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營地就能置他於死地,而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發展而來,經曆長時間的改進,到了明永樂年間,大炮已經具有較遠的射程和極大的威力,此時的於謙已經準備了數十門大炮,並把炮口對準了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裏用這份意外的禮物給也先餞行。
就在那個夜晚,也先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惋惜再次遙望了京城,事後證明,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後一瞥,他始終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軍隊裝備精良,士氣高漲,士兵強悍,而對手則是主力被殲滅,裝備不全,士氣低落,士兵也是臨時召集的預備隊,毫無經驗可言,這樣的實力對比,無論用什麽方法預測和計算,哪怕是搞民意調查,自己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事實是,他失敗了。
他未必知道在這一個月裏,京城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覺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守軍,頑強地對抗著他,而擊敗自己,創造奇跡的正是這種力量。
這種力量,我們稱之為勇氣。
作為失敗者的也先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勝利者於謙卻沒有這樣的空閑,此時,他正忙於調集大炮,並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裏為也先組織一場盛大的焰火送行晚會。
說到這裏,可能有些細心的讀者已經注意到了一個矛盾之處,既然於謙有大炮,為什麽一開始不用,卻非要等到也先夜間在城外紮營,準備撤退之時方才動手呢?
這其中還是大有玄機的。
在我們的印象中,於謙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事實確實如此,但我們往往會忽略了這樣一點, 那就是於謙也是一個曆經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戰鬥的初始階段不使用大炮,是因為在也先的隊伍中有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鎮。
朱祁鎮雖然已經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戰陣之中,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轟死,影響實在不好,輿論壓力太大,所以不能輕易動手。我們之前也曾經說過,朱祁鎮是死是活其實並不重要,這個人之所以重要隻是由於人們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戰爭的前期大炮並沒有得到廣泛的使用。
但於謙也絕對不會因此放棄使用這種武器,他充分發揮了靈活處理問題的能力,解決了這個難題。
既然不能在眾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們走遠了再用,就算把你轟死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動手,大炮無眼,黑燈瞎火的時候就算一不小心“誤傷”或是“誤殺”了太上皇閣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後如果在打掃戰場時發現 朱祁鎮先生的屍體,就追認一個名分,史書上寫些“為國捐軀,英勇獻身”之類的話,宣傳一下朱祁鎮先生奮勇殺敵,寡不敵眾被敵軍所殺的先進事跡,用以鼓舞後人,啟迪後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圓滿。
於是就在那個夜晚,當也先的士兵們進入夢鄉,營地一片寂靜之時,遠處的明軍大炮開始了猛烈的轟鳴,數十門大炮齊放,也先營地頓時陷入火海,無數瓦剌士兵在睡夢中被擊斃,餘者四散奔逃,也先從夢中猛醒,拔刀出營準備組織抵抗,卻驚奇地發現眼前並沒有敵人,隻有那不斷從天而降的致命禮物。
瓦剌軍營地亂成一團,而遠處的明軍炮兵卻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們當成活動的靶子,從容瞄準開炮,也算是結結實實地上了一堂炮兵瞄準訓練課。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瓦剌軍營地陷入一片火海,損失慘重(發大炮擊其營,死者萬人),卻連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也先同誌帶著他還沒有做完的美夢,連夜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
至此,北京保衛戰結束,大明完勝。
北京保衛戰是中國曆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戰役,如果此戰失敗,中國曆史將會改寫,因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將無險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難保,大明王朝的國運也將被改變,在這場決定曆史的戰爭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殲,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氣全無的情況下,采用了正確的軍事和外交方針,最終擊敗了來犯的蒙古軍隊,保住了帝國的北部領土,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從一盤散沙、行將崩潰到眾誌成城、堅如磐石,從滿天陰雲、兵臨城下到雲開霧散、破敵千裏,大明帝國終於轉危為安,北京保衛戰創造了一個力挽狂瀾的奇跡。而這個奇跡的締造人正是於謙。
當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他挺身而出,擔當重任,挽救國家危亡。
當情況一片混亂,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力承擔,苦苦支撐,直至勝利的到來。
無論局勢如何複雜困難,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始終堅持著他的努力和抗爭。
所以,在我看來,北京保衛戰絕不僅僅是史書上記載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勢力之間的一場戰爭,以及那由成王敗寇規則書寫的勝負關係,在這些公式化的語言背後,隱藏著人性的光輝。
這場戰爭真正向我們講述的並不是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而是一個關於勇氣和決心的故事,是一個在絕境下始終堅持信念的傳奇。
無論在多麽絕望的情況下,也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創造奇跡。
也先的第二個敵人
也先退出了關外,卻並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希望重整軍隊,再次入關進攻京城,但就在此時,一個隱藏的敵人出現了,打亂了也先的計劃,而這個敵人比明軍更為可怕,因為他就出現在也先的身後。
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傳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過是蒙古太師而已,換句話說,他是也先的領導,不過他的這個領導幹得實在比較煩,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麵總會被人加上兩個前綴字—傀儡。
事實證明,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般都不是孬種,至少這位脫脫不花不是,據史料記載,他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人,對於現在的這種地位他十分不滿,但又苦於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兵力與也先叫板,隻能一直隱忍下來。
無獨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對也先不滿,這倒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像也先這樣強勢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裏。就這樣,看似強大無比的瓦剌內部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對於這些情況,也先心中也是有數的,但他仗著自己兵多將廣,不把脫脫不花和阿剌放在眼裏,把他們當成跑龍套的,任意使喚,可他想不到的是,這道裂痕將徹底毀掉他的宏圖霸業。
瓦剌內部的這些鬥爭自然瞞不過明朝大臣們的眼睛,他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並擴大了他們之間的矛盾,而主持這一隱蔽戰線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實證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剛剛退出關外時還是有所期望的,因為在出發之前,他就下達了指令,命令龍套甲脫脫不花和龍套乙阿剌陳兵關外,一旦自己戰況不利就立刻進關會師合戰,可當他真正下達會師命令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二位龍套兄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來這兩位仁兄早在進攻前就打好了算盤,他們認為打勝了也是也先的功勞,自己撈不到什麽好處,而如果戰敗自己卻要損兵折將,這筆生意做不得(利多歸額森,害則均受之),所以他們樂得聽從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願做預備隊,在關外等候。
而當他們聽說也先失敗後,不禁喜上心頭,大肆慶賀,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邊煽風點火,大搞策反工作,還沒等也先退出關外,他們就變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並贈送了馬匹。
這下也先同誌有大麻煩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說,逃出關外也無人接應,用狼狽不堪來形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些還隻是小問題,更大的難題在於,他隻是瓦剌的太師,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但畢竟還是名義上的領導,現在領導都已經求和了,自己這個太師還怎麽打?
思來想去,毫無出路,眾叛親離的也先隻好滿懷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統天下的夢想也就此永遠破滅。
曆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挑起戰爭的侵略者終歸是會失敗的。
孤獨的抗爭
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結束了,於謙用他無畏的勇氣擊敗了來犯的軍隊,從而留名青史,萬古流芳,朱祁鈺也由於這場戰爭的勝利獲得了極大的威望,穩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楊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賞,對於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謂是皆大歡喜,但就在他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正在痛苦中掙紮和抗爭,隻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鎮。
從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鎮一直被挾持著來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質,這個角色的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對於這一變化,朱祁鎮是有著親身體會的,邊關將領剛開始對他的到來還小心應對,到後來卻變成了毫不理會,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營中,卻仍然大炮伺候,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對於大明而言,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而綁匪集團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看,之前也先還能從他身上撈到點好處,可慢慢地他發現,大明王朝對贖回這個人沒有多少興趣,自己不但要背一個綁匪的名聲,還要管朱祁鎮先生的飯。曆來不做賠本生意的也先逐漸失去了對這位過期皇帝的耐心,對他十分怠慢。
朱祁鎮就此陷入窘境,家裏人不要他,不會再派人來贖他,綁匪集團也對他這個過期人質失去了興趣,隨時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獨自一人身處異地他鄉,狼窩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隨軍四處漂泊。
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敵營,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會有專人來伺候他的起居,其實衣食待遇不好還在其次,對於朱祁鎮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慮的問題。
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足可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養尊處優的朱祁鎮竟然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應該說朱祁鎮的處境確實十分困難,因為很多被派來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貴族祖上都吃過朱棣和明軍的大虧,很多人的親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對他懷有極深的仇恨,但朱祁鎮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即使身處敵營,他也從未因為自己的人質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對於一些辱罵輕慢他的人,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漸漸地,在他身邊的那些原本對他懷有敵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別是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作為一個長期征戰的武將,他原本十分瞧不起這個打敗仗的明朝皇帝,但自從他奉命看管朱祁鎮以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年青人卻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斷地影響著他,即使在極為危險艱苦的環境下,這個人仍然鎮定自若,待人誠懇,絲毫不見慌亂,漸漸地,他開始欣賞並喜歡這個人。
他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對這個自己看管下的人質不但沒有絲毫不敬,還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時常帶著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鎮,且態度十分恭敬(伯顏與其妻見帝,彌恭謹),如同見自己的上級前輩一般。
伯顏的這種態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滿,他沒有想到,這個囚犯竟然反客為主,不但沒有吃什麽苦頭,反而過得很舒服,還讓自己的弟弟對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對於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
這種情緒驅使著他,在他的內心催生了一個念頭——殺掉朱祁鎮。
朱祁鎮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機即將到來。
謀殺與策略
在向北京進軍的途中,也先的軍隊經過黑鬆林(地名),並在此地紮營,安排歌舞招待高級貴族,這其中也包括朱祁鎮。然而就在這個宴會上,又發生了一件讓也先十分難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殺掉朱祁鎮。
在宴會召開時,伯顏帖木兒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身為囚犯的朱祁鎮禮遇有加,使得眾人側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這個人質!置自己於何地!
也先氣得七竅冒煙,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決心,寧可不要贖金和人盾,也要殺掉這個讓他丟麵子的朱祁鎮!
但公開殺掉朱祁鎮影響太壞,於是也先便製定了一個周詳的謀殺計劃,由於朱祁鎮住在伯顏帖木兒的營區,很明顯,伯顏帖木兒是不會讓也先殺掉朱祁鎮的,而且他的營區距離也先的營區還有十幾裏,為了掩人耳目,也先決定在夜間派人潛入朱祁鎮的帳篷,把他除掉。到時即使伯顏帖木兒有什麽意見,也沒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靜,也先決定動手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平靜的夜裏突然下起雷雨,狂風大作,這還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馬(會夜大雷雨,震死額森所乘馬)!
老天爺的架勢一下子把也先嚇住了,他自然不會把這場雷雨和積雨雲、陰陽電極之類的玩意兒聯係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上天對他謀殺行動的憤怒反應。
看來上天真的還在庇護著這個人啊,懷著這樣的感慨,也先撤銷了自己的計劃。
就這樣,朱祁鎮逃過了這一劫,但似乎上天還想要繼續考驗他,在他未來的道路上,有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正在等待著他。
在影視劇中,叛徒和漢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那個比也先更加厲害,更難對付的人就是喜寧。
不知這位仁兄到底有什麽心理疾病,自從他成為也先的下屬後,不斷地出主意想要毀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鎮。
在北京戰敗後,喜寧充分發揮了太監參政議政的積極性,在也先狼狽不堪,無路可走之時,他故作神秘地告訴也先,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可以繞開京城,攻滅明朝,橫掃天下。
喜寧的計劃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由關外直接攻擊寧夏,然後繞開京城,向江浙一帶攻擊前進占領南京,從而占據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圖,大致量了下距離,頓時感到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想不到,隻有做不到,喜寧先生發揚大無畏之精神,竟然主動要求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真可謂是身殘誌堅。
當然了,與以往一樣,他仍然向也先建議,要帶著朱祁鎮去騙城門兼當人盾。
如果這個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且不說最終能否實現那宏偉的目標,至少朱祁鎮先生很可能在某一個關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銃打死,而沿途的軍民也會大受其害。
朱祁鎮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幸運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幫助他闖過了這一關。
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袁彬,而另一個人叫做哈銘。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錦衣校尉,根本沒有跟皇帝接近的機會,但機緣巧合,這場戰亂使他不但成為了朱祁鎮的親信和朋友,還用他的忠誠與堅毅書寫下了一出流傳青史,患難與共的傳奇。      
而另一個哈銘則更有點傳奇色彩,因為這個人並非漢族,而是蒙古人,但從其行為來看,他似乎並沒有趁著戰亂,站到自己的同胞一邊以邀功,而是對朱祁鎮竭盡忠誠,其行為著實可讓無數所謂忠義之士人汗顏。
正是有了這兩個人的幫助,朱祁鎮才得以戰勝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的難關,最終獲得自由。
朱祁鎮是一個政治嗅覺不敏銳的人,聽到喜寧的遠征計劃後,他沒有看出喜寧的險惡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詢問袁彬和哈銘,兩人聞言大驚,立刻告訴朱祁鎮:此去極為凶險,天寒地凍不說,大哥您還不會騎馬,就算沒餓死凍死,到了邊關,守將不買您的帳,您怎麽辦啊(天寒道遠。。。至彼而諸將不納,奈何)?
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鎮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隨同出征!
打定主意後,朱祁鎮堅定態度,對喜寧的計劃推脫再三,還請出伯顏帖木兒等人多方活動,最終使得這一南侵計劃暫時擱淺。
就這樣,朱祁鎮在袁彬和哈銘的協助下,贏得了這個回合鬥爭的勝利。
經過這件事情,朱祁鎮與袁彬哈銘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他們已經由君臣變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和朱祁鎮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在瓦剌軍中,朱祁鎮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帳篷和車馬(所居止氈帳敝緯,旁列一車一馬),況且這位仁兄已經不是皇帝了,還隨時有被拖出去砍頭的危險,而根據相關部門統計,自古以來,被俘的皇帝能夠活著回去的少之又少,跟著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撈不到什麽好處,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風險投資,大可不必找朱祁鎮這樣的對象,因為風險太大,而收益卻遙遙無期。
袁彬和哈銘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仍然堅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誠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在朱祁鎮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他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上演了一幕幕流傳青史,感人至深的場景。
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晚上卻寒氣逼人,很明顯, 朱祁鎮先生並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邊也沒有太監和宮女伺候,隻有單薄的被褥,夜幕降臨,氣溫下降時,他就凍得直哆嗦,每當這個時候,袁彬都會用自己的體溫為朱祁鎮暖腳(以脅溫帝足)。
可能有人會覺得袁彬的這一行為隻能表現封建社會臣子的愚忠,那麽下麵的事例應該可以證明,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在行軍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風寒,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幾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專門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鎮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情急之下,他緊緊地抱住袁彬,用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方法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浹背,轉危為安(以身壓其背,汗浹而愈)。
在那艱辛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瞎子也看得出來,如果沒有什麽奇跡發生,這位朱祁鎮先生就隻能老死異鄉了,但無論情況多麽險惡,袁彬和哈銘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不離不棄。
這種行為,我們通常稱之為患難與共。
自古以來,最難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祁鎮先生確實找到了兩個朋友,不為名利,不為金錢的真正的朋友。更為難得的是,朱祁鎮並沒有走他先輩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難不可共享樂的老戲,在之後的歲月中,雖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始終牢記著這段艱辛歲月,保持著與袁彬和哈銘的友情。
就這樣,朱祁鎮、袁彬、哈銘團結一致,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堅持著與命運的抗爭,但他們逐漸發現,要想生存下去,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因為有一個人十分不願意讓他們繼續活著,非要置他們於死地。
這個人還是喜寧。
喜寧十分厭惡朱祁鎮,也十分討厭忠誠於他的袁彬和哈銘,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銘違反了這一規則。他多次向也先進言,希望殺掉朱祁鎮,但由於有伯顏帖木兒的保護,加上也先的政治考慮,這個建議很難得到實施,於是他靈機一動,希望拿袁彬開刀,可又苦於沒有借口,正好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幾乎促成了他的陰謀。
事情是這樣的,也先為了緩和與明朝的關係,也是為了將來打算,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給朱祁鎮,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長得不好看,還是朱祁鎮不想當這個上門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絕了,但畢竟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綁匪願意招人質做女婿,已經很給麵子了,萬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朱祁鎮想了一個很絕的理由拒絕了這門送上門的親事。
朱祁鎮說:很榮幸您願意把妹妹嫁給我,我也很想娶她,可問題在於我現在還在外麵打獵(即所謂北狩,史書中對於被俘皇帝的體麵說法),雖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禮儀不全,實在太過失禮,等我回去之後,一定鄭重地來迎娶您的妹妹(駕旋而後聘)。
朱祁鎮打了個太極拳,所謂駕旋而後聘,要想讓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讓我“駕旋”一來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雖然粗,卻並不笨,聽到這個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鎮回去再說?那得等到什麽時候?老子還不想放你呢!
也先這才感覺到,這個貌似文弱的年輕人其實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兩刀泄憤,可考慮到政治影響,又隻好忍了下來,正在此時,喜寧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也先告密,說這些話都是袁彬和哈銘唆使朱祁鎮說的。
這個小報告十分厲害,也先正愁沒有人出氣,便把矛頭對準了袁彬和哈銘,開始尋找機會,想要殺掉這兩個人,所幸朱祁鎮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銘與自己住在一起,時刻不離,也先礙於麵子,也很難在朱祁鎮麵前動手,袁彬和哈銘的命這才保住了。
但朱祁鎮畢竟不能二十四小時和袁彬哈銘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時候,雖然這段時間很短,卻也差點釀成大禍。
一次,朱祁鎮外出探訪伯顏帖木兒回來,發現袁彬不見了,他大吃一驚,詢問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鎮頓感不妙,顧不上其他,問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尋而去。
朱祁鎮不會騎馬,隻能一路小跑,雖然汗流浹背卻也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險異常,如果趕不上就隻能看見他的人頭了。
好在上天不負有心人,體質虛弱的朱祁鎮緊跑慢跑,終於還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來的人正準備殺掉袁彬,此時的朱祁鎮體現出了他強硬的一麵。
他眼見袁彬有難,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來的人,以死相逼,絕不允許他們殺死袁彬,那些人看到這個平時文弱不堪的過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勢,也都被他嚇住了,便釋放了袁彬。
就這樣,朱祁鎮用他的勇氣從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們同時都意識到,如果不除掉頭號賣國賊喜寧,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到時結局如何就不好說了,為了能夠解決這個心頭大患,朱祁鎮經過仔細思考,與袁彬、哈銘密謀,訂下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朱祁鎮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鈺年號,公元1450)元月,朱祁鎮突然一反常態,主動找到也先,表示願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贖金。
也先聞言大喜過望,他正缺錢花,這位人質竟然主動要求去要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連忙詢問派何人前去,何時動身。
朱祁鎮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什麽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來指定。
這個條件在也先看來不算條件,隻要你肯開口要錢,就什麽都好說,他立刻答應了。
於是,朱祁鎮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人選,一個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個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寧。
朱祁鎮提出了他的條件,等待著也先的回複,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悅衝昏了頭腦,他哪裏還在乎派出去的是誰,別說喜寧,就算是喜狗,隻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
他滿口答應了,並立刻下令喜寧準備出發。
喜寧倒對這一使命很感興趣,他原本在宮裏當太監,之後又當走狗,現在居然給了他一個外交官身份,威風凜凜地出使,實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而此時的朱祁鎮則是長舒了一口氣,當他看見也先滿臉喜色地不住點頭時,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終於奏效了。
在之前的幾個月中,為了除掉喜寧,朱祁鎮與袁彬和哈銘進行了反複商議和討論,最終決定,借明軍之手殺死喜寧,但問題在於,如何才能把喜寧送到明軍手中,很明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寧派去出使明朝,但這必須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讓也先聽從自己的調遣呢?經過仔細思考,他們找到了也先的一個致命弱點——貪錢,便商定由朱祁鎮主動提出去向明朝要贖金,並建議由喜寧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應允。
事情發展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寧都沒有看破其中的玄機,圈套的第一步圓滿完成。
接下來的是第二步,而這一步更加關鍵,就是如何讓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領會朱祁鎮誅殺喜寧的意圖。
要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不說清楚,明朝是不會隨便殺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還需要另一個使者的幫助,於是,他們為此又選定了一個人充當第二使者,這個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高斌(下有金字)具體情況不詳,在被俘明軍中,他隻是個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鎮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說明此人已經深得朱祁鎮的信任,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辜負太上皇對他的這份信任。
為保密起見,高斌(下有金字)事先並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贖金的,直到臨出發前的那天夜裏,趁著眾人都在忙於準備之時,袁彬暗地裏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給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過之後,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
俾報宣府,設計擒寧!
當然,這些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也先和喜寧對此一無所知。
就這樣,喜寧帶著隨從的瓦剌士兵趾高氣昂地朝邊關重地宣府出發了,他有充分的理由為之驕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他更不會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後,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了宣府,接待他們的是都指揮江福,正如朱祁鎮等人所料,江福並不清楚這一行人的目的,以為他們隻是來要錢的,應付了他們一下之後就準備打發他們走,喜寧自然十分不滿,而高斌(下有金字)卻另有打算,他找了個機會,將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江福,這時江福才知道,這些人其實不是來要錢的,而是來送禮的。
這份禮物就是喜寧的人頭。
於是,江福突然態度大變,表示使者這麽遠來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請他們吃飯,喜寧以為事情有轉機,十分高興,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穩,伏兵已經殺出(至其地,伏盡起),隨從的瓦剌士兵紛紛投降,喜寧見勢不妙,回頭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卻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賊!”並出其不意地將他緊緊抱住,使他動彈不得(直前抱持之)。眾人一擁而上,抓獲了這個賣國賊。
此時,喜寧才如夢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為止,往日不同今時,他也指望不了什麽外交豁免權,等待他的將是大明的審判和刑罰。
至於喜寧先生的結局,史料多有不同記載,有的說他被斬首,有的說他被淩遲,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死了,結束了自己可恥的一生。
喜寧的死對時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此也先失去了一個最為得力的助手和情報源泉,他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進攻邊關,而朱祁鎮則為自己的回歸掃除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所以當喜寧的死訊傳到朱祁鎮耳朵裏時,他幾乎興奮地說不出話來,而袁彬和哈銘也是高興異常,他們似乎已經認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喜寧死了,不會再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朱祁鎮,也先似乎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屢次表示,隻要明朝派人來接,就放他回去。並且已經數次派遣使臣表達了自己的這一願望,看似朱祁鎮回家之事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者不斷地派過去,明朝那邊卻一直如石沉大海,了無音信。
朱祁鎮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鈺已經取代了自己,成為了皇帝,這些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敗和現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絕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
說到底,他隻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斷地等待著家裏的人來找他,來接他,哪怕隻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現實總是讓他失望,他逐漸明白:
他想家,但家裏人卻並不想念他。而他當年的好弟弟,現在的皇帝朱祁鈺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見到他。
也先固然已經不想再留著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鈺也不想要他回來,朱祁鎮成了一個大包袱,沒有人喜歡他,都想讓他離得越遠越好。
在我看來,這才是朱祁鎮最大的悲哀。
麵對這一窘境,袁彬和哈銘都感到十分沮喪,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風眺望,無論刮風下雨,日曬風吹,始終堅持不輟。
袁彬和哈銘被朱祁鎮的這一行為徹底折服了,他們佩服他,卻也不理解他。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持著這個人,使他在絕境中還能如此堅守自己的信念。
“為什麽你能一直堅持回家的希望?”
“因為我相信,在那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回來。”
孤獨的守望者
千裏之外的京城確實有一個人還在等著朱祁鎮回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但這個人仍然在這裏等待著他。
她就是朱祁鎮的妻子錢皇後。
在土木堡失敗,朱祁鎮被俘後,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有的忙著準備逃跑,有的忙著備戰,有的忙著另立皇帝,謀一個出路,沒有人去理會這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這場巨大的風暴前,一個女子能有什麽作為呢?朱祁鎮都已經過期作廢了,何況他的妻子。
但在這個女子看來,那個為萬人背棄的朱祁鎮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隻知道,自己什麽都可以不要,隻求能換回她的丈夫平安歸來。
她不像於謙王直那樣經驗豐富,能夠善斷,也沒有別的辦法,聽說能用錢換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財產派人交給也先,隻求能換得人質平安歸來。可是結果讓她失望了。
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於謙主持大局,朱祁鈺成為了新的皇帝,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當成累贅,再也無人理會他,更不會有人花錢贖他。
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就發生在這個女人的眼前,在這段日子中,她充分體會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麵對著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麽去換回自己的丈夫,於是她隻剩下了一個方法——痛哭。
哭固然沒有用,但對一個幾乎已經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還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著哭,所謂“哀泣籲天,倦即臥地”,孟薑女哭倒長城隻不過是後人的想象,在由強者書寫的曆史中,曆來沒有眼淚的位置。
痛苦沒有能夠換回她的丈夫,卻損害了她的身體,由於長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動,她的一條腿變瘸了(損一股),到最後,她不再流淚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損一目)。
她已經無能為力,唯有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奇跡的發生,等待著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個已經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開始了她孤獨的守望,雖然前路茫茫,似乎毫無希望,但她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因為他也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等著他。
錢皇後希望自己的丈夫回來,朱祁鈺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來。
作為領導了北京保衛戰的皇帝,朱祁鈺的聲望達到了頂點,而相對於他打了敗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鈺早已是眾望所歸,大臣們向他頂禮膜拜,百姓們對他感恩戴德,而這種號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終於明白了皇權的魔力,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的人要來爭奪這個位置。
他倚在龍椅上,看著下麵跪拜著的大臣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舒適感。
是的,這是屬於我的位置,屬於我一個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攝政,不再是代理,現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於我的好哥哥朱祁鎮,就讓他繼續在關外打獵吧(北狩),那裏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相信他會喜歡並習慣這種生活的。當然了,如果他就這麽死在外麵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就此永別吧。
在權力麵前,從來就沒有兄弟的位置。
在我們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於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
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於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一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
於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裏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於謙卻拒絕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麽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隻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
朱祁鈺無奈,隻得依從了他。而於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
於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於謙是從一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隻能糊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裏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於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餘資)。
但就是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於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裏挑骨頭,找借口罵他。
第一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祿之人”。
這位仁兄很明顯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於謙、石亨輩”。
於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折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幹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
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一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可不久之後,翰林院學士劉定之又上奏折罵於謙,而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為明確,文中字句也更為激烈,摘錄如下:
比如“德勝門下之戰。。。迭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
還有更厲害的,“於謙自二品進一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
就這樣,於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隻接受了一個從一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
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閑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定律: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罵一個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後代曆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一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一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
於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折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
其實於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
不管於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煞,曆史最終證明了他的偉大。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於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
到底他們幹了什麽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一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
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複位,隻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
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隻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個一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折也沒什麽,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一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
他寫了一段什麽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複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
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麽會讓朱祁鈺生氣呢?
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
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一篇文章來答複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
這明顯是一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裏還寫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作是他的辯護詞:
“你的奏折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幹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幹的。”
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隻好閉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這麽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麵對這一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一個朝會,狠狠地訓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於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
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準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
“你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麽?!”(屢以為言,何也)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複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衝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
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麽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麽,一時氣氛十分尷尬。
此時,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於謙。
事實上於謙也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隻用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寧複有它!”
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於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
於謙的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隻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
他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於謙連聲說道:“依你,依你。”(從汝)
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於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
計劃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
在這裏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
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一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一個職稱,讓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你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你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違天意,聽說你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一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隻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麽多幹什麽?!”(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
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這樣,一個小官帶著一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
而千裏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
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注定寂寂無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一時,並在曆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
傳奇的對話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裏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
君臣見麵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
雙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曆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
朱祁鎮:太後(孫太後)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後(錢皇後)好嗎?
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
朱祁鎮:這裏冷,衣服不夠,你帶了衣服來沒有?
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
朱祁鎮:。。。。。。
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
朱祁鎮:這裏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帶吃的來了嗎?
李實:不好意思,沒有。
朱祁鎮:。。。。。。
李實:臣這裏隨身帶有幾鬥米,太上皇先吃著吧。
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你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裏都呆了一年了,你們怎麽不來接我啊?
李實:臣不知道。
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你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隻要能夠回去,哪怕是隻做一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
說到這裏,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
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隻想回家而已。
朱祁鎮開始了見麵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一次,哭的隻有他一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
李實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問題一
李實:太上皇住在這裏,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問題二
李實:太上皇有今日,隻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
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
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一的辯詞:
“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
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一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
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
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麽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
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麽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
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著說道:你回去告訴皇帝,隻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
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隻是個芝麻官,哪裏有這樣的發言權!
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麽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一段話:
 “太上皇帝留在這裏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閑人,你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
一個不知所謂的使者,一個哭泣的太上皇,一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
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帳篷裏,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一個芝麻官,這次不但升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麵,罵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卻並不糊塗,他從李實的反應中發現這個人並不是什麽大人物,而朱祁鎮除了在這裏浪費他的糧食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作用,於是他決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務必把這個累贅丟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馬尼哈馬(這個名字很有特點),但估計也先本人對這次出訪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這已經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跡出現,似乎也不太現實。
可偏偏就是這位名字很有特點的仁兄促成了一位關鍵人物的出場,並最終將朱祁鎮送了回來。
奇跡的開始              
皮勒馬尼哈馬受命來到了京城,可他到這裏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草草找了個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後,就沒人管他了,別說皇帝、尚書接見,給事中也沒看到一個。
皮勒馬尼哈馬心裏發慌,他雖然讀書不多,倒也有幾分見識,明白這樣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訪。
這位先生在無人推薦的情況下,自己找到辦事的衙門,表示要找禮部尚書胡濙,禮部的辦事官員看到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領導報告了此事,最後胡濙終於得知此事,感覺鬧得太不像話,便立刻去見朱祁鈺,希望再派一個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鈺給他的答複是,等李實回來再說。
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書,自告奮勇要帶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監獄探望朱祁鎮(攜書及服禦物,問安塞外)。
朱祁鈺表揚了他的想法,然後不再理睬。
李實回來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還人質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鈺耐心聽完,慰問了李實,還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堅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鈺無奈之下隻好同意,便隨意指派了一個官員充當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夠讓使者帶去一點,免得他受苦。朱祁鈺表示他的意見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鈺非但不理睬這些人,連這批使臣的基本費用都不給足,甚至連給也先的禮物也少得可憐,而朱祁鎮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沒有。在朱祁鈺看來,讓也先勃然大怒殺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讓哥哥活活餓死凍死,都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朱祁鈺還故伎重演,又給了這個所謂使團一封國書,當然和上次一樣,這封國書也壓根沒提接朱祁鎮回來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夠意思。
朱祁鈺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一個權力世界的常識: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個見麵禮少得可憐、連路費都不充裕的使團,一個被隨意指派的官員,帶著一封莫名其妙的國書,向著瓦剌出發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似乎又是一場鬧劇。
可是奇跡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朱祁鈺為使團的出訪設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礙,不給錢,不給禮物,甚至不給一個正當的出使名義,這些障礙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此次出訪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隻要有一個成功的因素就足夠了。
而在這個使團中,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成功的因素。雖然隻有一個,但卻是決定成敗、創造奇跡的關鍵。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鈺自己造就的,因為成功的關鍵就是那位被他隨意指派出使的官員。
這位官員的名字叫做楊善,時任都察院右都禦史,他雖然是個二品官,卻並不起眼,算不上什麽人物,這也正是朱祁鈺挑選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鈺並不知道,這位楊善先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而他的這項絕技即使在整個明代曆史中所有同類型的人裏也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楊善的這項絕技,就是說話。
明代最佳辯手登場
戰國時候,張儀遊說各國,希望找個官做,卻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的妻子心疼地對他說,為什麽要出去找官做,現在得到教訓了吧。
張儀卻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的舌頭還在嗎?”
他的妻子回答,當然還在。
“隻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
楊善就是一個隻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的人。
楊善,大興縣人(今屬北京市),此人出身極為特別,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曆,才驚奇地發現,這位二品大員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進士中選出的精英),甚至連進士都不是!這在整個明朝三百年曆史中都極為罕見。
明代是一個注重學曆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職,至少要考上舉人,而想做大官,就非進士不可,所謂“身非進士,不能入閣”,在當時的三級考試製度中,如果說進士是大學畢業,舉人是高中畢業,那麽楊善先生的學曆隻能寫上初中畢業,因為他隻是一個秀才。
所謂秀才,也就算個鄉村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在假文憑尚未普及的當時,楊善是怎麽混到二品大員的呢?
看過他的升遷經曆就會發現,他能走到這一步,並沒有半分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軍進攻北平,也就在此時,年輕的秀才楊善參加了燕王的軍隊,不過他並沒有立過戰功,而是專門負責禮儀方麵的工作。
楊善是一個合格的禮官,他幹得很不錯,但由於他的學曆低,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升遷。
就這樣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鴻臚寺卿(三品),實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曆經磨礪,為人圓滑,學會了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他算得上是個人精,無論政治局勢如何複雜,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楊執政還是王振掌權,這位仁兄一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這種處世方式,羞於和他交往,但他卻我行我素,到了正統年間,他已升任禮部侍郎。
不久之後,正統十四年的遠征開始了,此時已經六十多歲的楊善也隨軍出征,要說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戰亂之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無數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大臣喪命其間,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竟然還逃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堅持跑步鍛煉的結果,著實讓人歎服。
之後他調任都察院,被任命為右都禦史,並充當使臣出使瓦剌。
楊善不像李實那麽天真,他很清楚隱藏在出使背後的玄機,也明白朱祁鈺根本就不想讓他的哥哥回來,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預想,這個所謂的大明使團一沒錢,二沒物,甚至連個出使的具體說法都沒有。
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這又是一次勞而無功的長途旅行。
但楊善還是滿懷信心地上路了,他決心創造奇跡,即使什麽都沒有,他也要把朱祁鎮帶回來。
憑什麽?
就憑他的那張嘴。
牛是吹出來的
楊善帶領著使團來到了瓦剌的營地,見到了也先派來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楊善經曆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輕慢,也先對這個楊善並沒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會之上,接待人員突然以傲慢的語氣問了楊善一個極為讓人難堪的問題:
“土木之戰,你們的軍隊怎麽這麽不經打?”
正在埋頭大吃的楊善聽見了這個故意找麻煩的問題,他抬起頭,直視對方那挑釁的眼神,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為了處理好這一複雜局麵,即不丟麵子維護國格,又不跟對方鬧翻,楊善決定吹一個牛,雖然他之前可能吹過很多牛,但這次吹牛我認為是最完美的。
楊善突然愁眉苦臉起來,他歎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說的,但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告訴你們吧
這句話說得對方一愣,連忙追問原因。
楊善這才看似很不情願地接著說了下去:“土木之戰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壯者悉數南征)。王振率軍輕敵而入,才會失敗,現在南征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有二十萬人啊。再加上新練的三十萬軍隊,全部經過嚴格的訓練,隨時可以作戰!”
聽完這番話,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他們萬想不到,下麵他們聽到的話將更為聳人聽聞,因為楊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
六十多歲的楊善此時擺出了老奶奶給小孫子講鬼故事的架勢,繪聲繪色地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們在邊界準備了埋伏了很多火槍和帶毒的弓弩,你們被打中就必死無疑(百步外洞人馬腹立死),而且我們還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鐵錐(隱鐵錐三尺),你們的馬蹄會被刺穿,根本無法行動。”
估計楊善還是一個擅長編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後還煞有其實地對臉都嚇得發白的瓦剌人說:“實話告訴你們,每天夜裏你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派了很多刺客窺視你們的營帳,來無影去無蹤,你們還不知道吧!”
就這樣,楊善終於結束了他的牛皮,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對麵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嚇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楊善繼續了他的表演。
他臉色突變,換上了一幅悲天憫人的表情,發出了一聲歎息:
“唉,可惜這些都沒用了。”
瓦剌人剛剛被這位仁兄那詭異可怕的語氣嚇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態度轉溫,搞不懂他玩什麽花樣,便追問他為什麽。
楊善這才說出了他最終的用意:
“我們已經講和,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樣,怎麽還用得上這些!”
瓦剌人笑了,他們終於不用擔心那些火槍、鐵錐和刺客了,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存在。
楊善也笑了,因為他又成功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結束了這場飯局上的較量後,楊善動身去見也先,在那裏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真正的考驗。
最後的考驗
楊善終於來到了也先的麵前,他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沒有豐厚的禮物,也沒有體麵的國書,但他要讓眼前的這個一代梟雄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和談,並且免費(他也沒錢給)把朱祁鎮交給自己。
他要實現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要征服也先這個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也先發火了。
也先之所以憤怒,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開戰以來,他吃了不少虧,此刻他抖擻精神,采用先發製人的策略,向楊善提出了一連串的責難。
“為什麽你們降低馬的價格?”(削我馬價)
“為什麽你們賣給我們的布匹都是劣等貨?”(帛多剪裂)
“為什麽我們的使者經常被你們扣留?”(使人往多不歸)
“為什麽你們要降低每年給我們的封賞?”(減歲賜)
問完之後,也先殺氣騰騰地看著楊善,等待著他的回答。
雖然也先的態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這些問題也確實都是事實,而楊善作為一個隻管禮儀的官員,這些國家大政根本就沒他的份,更不用說對外發言了。
但是現在他必須回答。
麵對這樣的局麵,楊善卻並不慌亂,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神態自若,腦海中卻在緊張地思索著一個得體的答複,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經曆過無數的危機和困難,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這個難關應該也不例外。
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
楊善笑著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並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隻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
“至於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為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
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態,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麽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隻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
“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
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一次,也先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
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態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裏霧裏,針峰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麵子,實在不愧明代第一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
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
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
“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
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你們的國書上為什麽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
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不說要接,我幹嘛要送呢?
楊善卻早有準備。
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沉著地說:“這是為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為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聽到這段話,也先作出了他的反應——大喜。
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麵子問題都能為自己顧及到,確實不容易。於是他決心一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是此時,又有一個人出來說話阻撓。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一句十分實在的話:“你們怎麽不帶錢來贖人呢?”
楊善看了昂克一眼,說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複:
“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財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
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為精彩的話:
“太師不貪財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
我每次看到這裏,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為了一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
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你送回去。
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著,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著:“好,好!”(笑稱善)
奇跡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一寸土地,沒有付出一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將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著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楊善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賞竟然隻是從右都禦史升為左都禦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帶回來了一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
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
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並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為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顏帖木爾。
伯顏帖木爾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從伯顏帖木爾和朱祁鎮的關係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麽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
伯顏帖木爾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一把。於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複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一言九鼎,決不反悔。
於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顏帖木爾的深厚情誼。
為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為朱祁鎮送行,送君千裏終需一別,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顏帖木爾卻一直陪著朱祁鎮,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
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顏帖木爾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裏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隨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
伯顏帖木爾在這裏下馬,最後一次看著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號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
“今日一別,何時方得再見,珍重!”
然後他掩麵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麵,四年後(1454),伯顏帖木爾被知院阿剌所殺,這一去確是永別。
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
承諾
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麵,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麽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一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裏出了什麽事。
京城裏確實出事了。
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麽好?
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 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複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麽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麽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隻得出麵,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麽敢違背!”(豈得違之)
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一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裏,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麵對著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
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裏,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曆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裏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
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裏麵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裏等待著你。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買不到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著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麽,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
從此,荒涼的南宮迎來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鎮和他的妻子錢皇後,說他們是主人也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上,他們都是當今皇帝朱祁鈺的囚徒。
朱祁鈺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著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眾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隻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鈺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於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鈺的批準。
朱祁鈺的答複是不行。
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
為了確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內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鈺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為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
王直、胡濙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隻是一個囚犯。
朱祁鈺把事情做絕了。
他雖然迫於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
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
住在裏麵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著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於朱祁鈺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係,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須品也不能保證。
朱祁鎮並沒有去向朱祁鈺提出要求,因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後隻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玉食)
隻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
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
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
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隻能靠在樹陰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
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為。
他苦笑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陰也保不住。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鈺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為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於隱藏奸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鈺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於朱祁鎮先生的樹陰,當然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朱祁鎮終於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為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為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裏逼。
朱祁鈺,你太過分了!
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繼續這麽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態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
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隻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內待了四十年,卻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
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確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繡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麽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
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隻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麽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
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
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於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鈺告密,罪名是陰謀複辟。根據就是繡袋和金刀,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
朱祁鈺終於找到了借口,他立刻采取了行動。
後麵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隻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複辟的企圖。
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並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為盧忠認為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為了自保,供出點什麽,可事實告訴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麽無恥。
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
朱祁鈺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升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為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
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隻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朱祁鈺的絕妙計劃
朱祁鈺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為皇上,已經習慣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並尋找一切足以致其於死地的機會。
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為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
為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鈺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
是的,隻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
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為早在朱祁鈺被臨時推為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後早已立了朱見深為太子,並言明將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鈺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鈺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麽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著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為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鈺召集內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內閣成員共六人,分別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閣員商輅、江淵、王一寧、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
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鈺,行禮完畢後,等著聽皇帝陛下有什麽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麵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皇帝陛下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內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滑,一聽朱祁鈺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麵帶笑容,嘴上說著不敢不敢,腦子裏卻在緊張地盤算著。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可朱祁鈺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布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著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誌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
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別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
隻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
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隻有一百兩!
這就是興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歎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將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
這六位仁兄拿著這點銀子,著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麽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但他們明白,別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麵子。
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
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適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於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並建議馬上再立太子。
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為收了那點錢的緣故,隻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鈺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別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著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麽有臉見人啊!”
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鈺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鈺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
八月十八日,另一個人的命運
讓我們回到四年前的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於謙挺身而出,承擔了挽救帝國的重任,為萬人推崇,並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光輝的曆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個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以避禍。”
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發言,接下來他得到的回應我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這兩句話就此決定了於謙和徐珵的命運,於謙在眾人的一致稱讚推舉下成為北京城的保衛者,榮耀無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監金英的訓斥:“滾出去!”(叱出之)
然後,他在眾人的鄙視和嘲笑中,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大殿。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竟然會因為這句話被群臣恥笑,被看作貪生怕死的小人。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了。
其實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過是說出了他們心底的話,為何隻歸罪於我一個人?
受到於謙的訓斥,被眾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離開宮殿,向自己家走去。因為隻有在那裏,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可他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到家,另一個打擊又即將降臨到他的身上。
因為當他走到左掖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江淵。
江淵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二人平時關係很好,而江淵見到徐珵如此狼狽,便關心地問他出了什麽事。
徐珵十分感動,哭喪著臉說道:“我建議南遷,不合上意,才落得這個地步。”(以吾議南遷不合也)
江淵好聲安慰了徐珵,讓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轉機,自己也會幫他說話的。
然後,江淵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進了大殿,他朝見朱祁鈺後,便以洪亮的聲音,大義凜然的說道:“南遷決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幾個月後,江淵被任命為刑部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成為朱祁鈺的重臣。
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絕望了,並不隻是對自己的仕途絕望,也對人心絕望,當時無數的人都在談論著逃跑,而自己的這套理論也很受支持,可當自己被訓斥時,卻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那些原本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變成了主戰派,轉過來罵自己苟且偷生,動搖軍心。
這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變化給徐珵上了生動的一課,也讓他認識到了世態炎涼的真意。
這之後,每天上朝時,很多人都會在暗地裏對他指指點點,嘲諷地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建議南遷的膽小鬼嗎?”而某些脾氣大的大臣更是當著他的麵給他難堪。
這些侮辱對於一個飽讀詩書,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讀書人而言,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這樣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時上班上朝,因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繼續下去,不上班就沒有俸祿,也養不活老婆孩子。
窩囊地活著總比悲壯地死去要好,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學。
人生中最難承受的並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堅持下來,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績終歸會被人們所接受,自己總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績很好,可總是得不到提升,無奈之下,他隻好去求自己的仇人於謙。
於謙確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徐珵建議南遷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動向朱祁鈺推薦此人,可是朱祁鈺一聽到徐珵的名字就說了一句重話:“你說的不就是那個主張南遷的徐珵嗎,這個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於謙沒有辦法,隻能就此作罷,而徐珵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誤以為這是於謙從中作梗。從此在他的心中,一顆複仇的火種已經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諷,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報,隻是因為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對於徐珵來說,這確實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變自己的窘境,卻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難道你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你了嗎?
可是在當年,情況確實如此,畢竟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國,到戶籍地派出所備案,而隻要到吏部說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遷的時候,皇帝陛下也隻是大略看一下名單而已,絕對不會深究有沒人改過名字。徐珵抓住了這個空子,將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貞。
瞞天過海後,徐有貞果然等來了機會,他被外派山東為官,徐有貞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強的處理政務的能力,外派幾年幹得很好,之後憑借著自己的功績被提升為左副都禦史。
對此我曾有一個疑問,因為左副都禦史是都察院的第三號人物,有上朝的權力,也是皇帝經常要見的人,那朱祁鈺為什麽會認不出這所謂的徐有貞就是徐珵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來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記得徐珵的模樣了。
無論如何,徐有貞的人生終於有了轉機,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諷刺,他在靜靜地等待。
等待著複仇機會的到來。
瘋狂的朱祁鈺
朱祁鈺得償所願,立了自己的兒子為皇位繼承人,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在這場皇位歸屬的鬥爭中,他獲得了勝利。
可是這場勝利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的兒子,帝國的未來繼承者朱見濟去世了。
這下問題麻煩了,兒子死了倒沒什麽,問題在於朱祁鈺隻有這一個兒子,到哪裏再去找一個皇位繼承人呢?
而更為麻煩的還在後頭,很多大臣本來就對朱見深被廢掉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求複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反正你也沒有兒子了,不如另外立一個吧。
可是朱祁鈺不這麽想,他已經和朱祁鎮撕破了臉,要是複立他的兒子為太子,將來反動倒算,置自己於何地?!
可問題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爭氣,生不出兒子,這兒子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這種事情也不能隨心所欲。
一來二去,朱祁鈺急眼了,加上由於國事操勞,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想到將來前途難料,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疑心也越來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連夜雨,怕什麽來什麽,不久之後,兩個大臣的公然上書最終掀起了一場嚴重的政治風暴。
這兩個大臣一個是禦史鍾同,另一個是郎中章綸,這二位仁兄職務不高,膽子卻不小,他們各寫了一封奏折,要求複立朱見深,其實這個說法很早就有,朱祁鈺也讀過類似的奏折,就算不批準,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但壞事就壞在此二人的那兩份奏折上。
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麽問題呢,摘抄如下:
先看鍾同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這句話如果用現代話說得直白一點,可以這樣解釋:老子的天下應該傳給兒子,現在你的兒子死了,這是天命所在,老天開眼啊。
而章綸先生的更為厲害,他不但要求複立,還要朱祁鈺逢年過節去向朱祁鎮請安,中間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上皇君臨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解釋了,地球人都知道。
說話就好好說話嘛,可這二位的奏折一個諷刺皇帝死了兒子是活該,另一個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當外人,也真算是活膩了。
後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鈺看過之後,暴跳如雷,當時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經下班了,按規矩,有什麽事情應該第二天再說,可是朱祁鈺竟然憤怒難當,連夜寫了逮捕令,從皇宮門縫遞了出去(這一傳送方式緊急時刻方才使用),讓錦衣衛連夜抓捕二人。
此兩人被捕後,被嚴刑拷打,錦衣衛要他們說出和南宮的關係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這件事情把朱祁鎮一並解決,但這二人很有骨氣,頗有點打死我也不說的氣勢,一個字也不吐。
這兩個人的被捕不但沒有消除要求複立的聲音,反而引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潮,史稱“複儲之議”。一時間,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複立,朝廷內外人聲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
朱祁鈺萬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他已經失去了兒子,現在連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脅,在越來越大的壓力下,他的情緒已經近乎瘋狂。
為了打壓這股風潮,他動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傳家之寶——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則也很簡單,但凡說起複儲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個個都打!
一時之間,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應接不暇,大臣們人人自危,這股風潮才算過去。
當時複儲的大臣幾乎都被打過,而這其中最為倒黴的是一個叫廖莊的官員,他的經曆可謂是絕無僅有。
廖莊不是京官,他的職務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湊了回熱鬧,上書要求複儲,不知為什麽,後來追查人數打屁股時竟然把他漏了過去,由於他也不在北京,就沒有再追究了。
一年後,他的母親死了,按照規定,他要進京入宮朝見,然後拿勘合回家守孝,這位仁兄本來準備進宮磕了頭,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就立馬走人,沒有想到朱祁鈺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莊?”
廖莊頓感榮幸,他萬沒想到皇帝還記得自己這個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莊。”
朱祁鈺也沒跟他廢話,直接就對錦衣衛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莊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湊過一次熱鬧。
朱祁鈺不但打了他,也給他省了回家的路費,直接給他派了個新差事,任命他為偏遠地區定羌驛站的驛丞(類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長,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莊,朱祁鈺猛然想起這件事情的兩個罪魁禍首鍾同和章綸,便詢問手下人這兩個人的去向,得知他們還關在牢裏後,朱祁鈺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個周年慶祝,連這兩個人一起打。
為了表現他們的首犯身份,朱祁鈺別出心裁,他覺得錦衣衛的行刑杖太小,不夠氣派,便積極開動腦筋,自己設計了兩根大家夥(巨杖)。專程派人送到獄裏去並特別交待:“這兩根專門用來打他們,別弄錯了!” 
說實話,那兩根特別設計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這一頓板子下來,那位鍾同先生就去見了閻王,而章綸估計身體要好一些,竟然挺了過來,但也被打殘。
朱祁鈺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震驚了朝野內外,從此沒有人再敢提複儲一事。
朱祁鈺本不是暴君,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賓,感情融洽,但皇權的誘惑將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變得自私、冷酷、多疑、殘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廢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對他的大臣,誰敢擋他的路,他就要誰的命。
但他的這些舉動並沒有換來權力的鞏固,不斷有人反對他的行為,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去了,卻沒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們隻關心下一個主子是誰,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撐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見深很有可能繼位,而朱祁鎮也會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了權力他六親不認,做了很多錯事,可事到如今卻回天乏術,欲罷不能,麵對著隱藏的危險和潛流,他唯有以更加殘忍和強暴的方式來壓製。
權力最終讓他瘋狂。
歇斯底裏的朱祁鈺終於用棍棒為自己爭得了平靜的生活,但這平靜的生活隻有兩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規矩,朱祁鈺應該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經病重,已然無法完成這件事,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見他病重,大臣們非但不慰問他的身體,反而趁此機會上書讓他早立太子。
人還沒有死,就準備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鈺的憤怒已經無以複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實在沒辦法了,他便找來了一個人,讓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他叫來的這個人正是石亨。
此時的石亨已經成為了於謙和朱祁鈺的敵人。北京保衛戰立下大功後,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賞,被冊封為侯爵,而功勞最大的於謙卻隻得到了少保的虛名,石亨心裏不安,便自行上書保舉於謙的兒子於冕為官,算是禮尚往來。
可他沒有想到,於謙對此並不感冒,反而對朱祁鈺說了這樣一段話:“石亨身為大將,卻保舉私人,應予懲戒!”
搞什麽名堂,保舉你的兒子,不但不領情,竟然還去告狀!
石亨不能理解於謙這樣光明磊落的行為,他也不想理解,他隻知道,於謙是一個不“上路”的人,一個不履行官場規則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的。
但是於謙是不容易對付的,他的後台就是朱祁鈺,石亨明白,要解決這個對手,必須先解決朱祁鈺。
而當朱祁鈺奄奄一息地召見他,讓他代為祭祀時,他意識到,機會已經來臨。
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陰謀就此開始。
驚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為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
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係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
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
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將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討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治鬥爭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
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
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幹,然後他告訴石亨,隻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
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終於等到了複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為說錯一句話被眾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掛在心頭,他要討回屬於他的公道。
於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成員。
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內的朱祁鎮取得聯係,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鈺,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係。
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確定,計劃正式實施。
正月十四日 晨 朝會
朱祁鈺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為在這次會議將決定帝國的繼承人。
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複立朱見深,因為朱祁鈺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
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鈺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即使到外麵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複立朱見深。
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爭吵起來。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鈺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著下麵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爭來爭去,隻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為了投機。
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
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
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
朱祁鈺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諭令:
“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複議。”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
“複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
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隻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
朱祁鈺發布了諭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贏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諭令,最後一次勝利。
正月十四日 夜  石亨家中
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
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貞笑了,隻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
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內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為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鈺的軍隊反撲
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著太上皇進入大內宮城,趁朱祁鈺病重,宣布複位。
這個計劃確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確,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
“會不會還有什麽漏洞呢?”
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
然而這個計劃確實是有漏洞的!
這個致命的漏洞就是:
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內城城門,但他們並沒有南宮和大內宮城的鑰匙!
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內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隻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著徐有貞等人的隻能是失敗的命運。
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了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
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
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
因為他別無選擇。
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 天下太平。
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致問候,朱祁鈺在宮裏養病,那無盡的爭吵和勾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麽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將奔湧而出,改天換日。
正月十六日 晨
於謙、胡濙、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複立為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輅,讓他起草一份奏折,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
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將再無用武之地,因為朱祁鈺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隻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
狀元商輅完成了他的大作,於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 夜 最後時刻到來
徐有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陰謀集團的全部成員,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朝會即將召開,新的太子將被選出,而無論誰被選為太子,他們都將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幹,還是不幹?
平日驕橫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貞的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才是陰謀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麵對著眾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斷的踱步,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和步驟,計算著自己的勝算。
然後他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對那些焦急的人們說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眾人目瞪口呆,都什麽時候了,還看啥天象!?可是畢竟是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執意要去,那就讓他去吧。
徐有貞登上了自家房頂,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天空,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站在這裏,準確地預測出了土木堡的失敗。
但這次成功的預測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卻使他受盡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擠,忍氣吞聲許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謂天象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如果人生禍福能由天象而見,他早就能夠未卜先知,也不用受這幾年的罪了。
現在他終於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這一次,他預測的不僅是陰謀的成敗,還有自己的生死。成,則生,敗,則死!
天象根本幫不了他,他必須獨立作出判斷,而唯一可依靠的隻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氣。
人生的轉變往往隻在那一刻的決斷。
徐有貞最終作出了他最後的選擇。
“成大事就在今晚,機不可失,動手!”
當石亨等人聽到這句殺氣騰騰的話時,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最後時刻終於到來了。
徐有貞的家人們已經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為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於言表。
徐有貞卻沒有這樣的傷感,他借著門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後一瞥,留下了一句話,便毅然離去。
“若回來,就做人,不能回來,便是鬼!”
奪門之變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在夜色籠罩之下向著內城出發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長安門。
長安門的鑰匙由石亨掌管,他將張軏統領的一千軍隊放進了內城,然後關上了城門。
石亨看著這一千進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要是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尚未行動,他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開始慌張起來。
徐有貞冷冷地看著已經六神無主的石亨,對他說了一句話:
“門鎖好了嗎,把鑰匙給我吧。”
石亨滿腹狐疑,不知徐有貞想幹什麽,但還是把鑰匙交給了他。
徐有貞接過鑰匙,卻做了一件石亨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鑰匙扔進了陰溝裏。
石亨驚呆了,他衝了上去,抓住徐有貞的衣服,厲聲問道:“徐有貞,莫非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麽?!”
在皎潔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貞的臉和他那陰狠堅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頓時湧上心頭,讓他不寒而栗。
徐有貞死死地盯著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石亨害怕了,他這才認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麵目:不是一頭綿羊,而是一隻餓狼。
後路已經全無,幾個人隻好在徐有貞的帶領下向著南宮出發。可就在此時,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張軏慌了,他們原本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見此情形,頓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願自己動手?
他們站住了。
徐有貞卻不為所動,他鎮定地看著慌張的張軏,冷冷地逼問道:
“為什麽還不走?”
張軏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事情能成功嗎(事濟否)?”
徐有貞緩緩走到張軏的麵前,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濟)!”
武將石亨曆經沙場,砍頭無數,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卻臨陣慌亂,不知所措,他的所謂勇敢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徐有貞才是當之無愧的勇者。
這並不奇怪,因為隻有內心的堅韌和頑強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書生徐有貞的威逼和鼓勵下(雖然有點滑稽,但確是事實),石亨一行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南宮。
宮門果然緊閉,叫門也無人應答,這正是奪門計劃中的第一個漏洞,但徐有貞卻胸有成竹,用一句話解決了難題:
“不用叫門,把牆撞開就是了!”
於是軍士上前,用木樁撞開了宮牆(毀牆入),那個被監禁了七年的囚徒終於走了出來。
他看清了這些深夜前來的人們,也看清了他們心底的一切——欲望、投機、憤怒、抱負。無論如何,他隻剩下了一種選擇。
“走吧,我們去東華門。”
東華門是宮城的大門,隻要進入東華門,到奉天殿敲響鍾鼓,召集百官前來,天下就將再次握在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當他們到達東華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計劃中的最大漏洞——他們進不去。
東華門守衛不開門,他們也沒有鑰匙。沒有南宮的門鑰匙,可以把牆撞開,但這是因為南宮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沒人去投訴你,可東華門是大內重地,由專人看守,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侍衛,而這些夜遊神馬上就會變成黃泉鬼。
愁眉苦臉的石亨看著徐有貞,他已經無計可施,隻等著這位大哥說話。
可這次徐有貞同樣保持了沉默,他雖然聰明,但並不是阿裏巴巴,就算對著門喊一萬聲"芝麻開門",這門也是不會開的。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鬧也不是,隔著門把好話說盡,守門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進不去,大家就會一起完蛋!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聲: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開門!"
七年的屈辱,恐懼和等待,最終換來了這一聲怒吼。
包括守門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寶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朱祁鈺,我回來了,來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響了上朝的鍾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準備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貞終於成功了,他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得意的笑容,獨自站在大門前,擋住了上殿的道路。
聞訊而來的內閣重臣們驚奇地看著這個以往並不前眼的小人物,準備喝斥他立刻離開。
然而徐有貞很快就說出了他敢如此囂張擋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經複位了,諸位還是快去祝賀吧!"
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
此時的朱祁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寢宮內,但在迷茫之中還是聽到了鍾鼓的聲音,他很清楚,這個上朝的訊號並不是他發出的。於是他叫來了左右,問到底是誰在敲擊鍾鼓。
左右人已經知道了真相,這些服侍朱祁鈺的人十分擔心,怕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嗚呼。但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們忐忑不安地告訴朱祁鈺:是那位被他關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來的表現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朱祁鈺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來,笑了。
他笑得很從容,並最終吐出了三個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還給你吧,我雖然囚禁了你,奪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懼和孤獨中生活。
我已經厭倦了。
朱祁鎮坐上了闊別已久的寶座,八年前,他離開了這裏,淪為異族的俘虜,之後他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城,卻又被自己弟弟關押起來,吃了七年的牢飯。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當年的起點,一條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開,他將再次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很多的事情即將開始,很多人的命運即將改變。
換血
當年的囚犯朱祁鎮終於回到了他的宮殿,八年前他從這裏出發,淪為人質和囚徒,八年後他回到了這裏,繼續做他的皇帝。
中國的史書是很神奇的,再狼狽不堪的事情也能說得冠冕堂皇,朱祁鎮先生先後當過俘虜、人質、囚徒,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史書上卻說他是"北狩"、"靜養",用今天的話來描述也可以說是出去體察民情,下放邊疆體驗生活與民同樂,協調民族關係。
當然了,自己吃的虧自己知道,朱祁鎮先生也隻能打落門牙往肚裏吞。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但這位胡漢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國家大政方針,而是要安撫他的"還鄉團"
朱祁鎮確實是個很夠意思的人,在登基後的第二天,他就給了"還鄉團"的成員們優厚的回報。
"還鄉團"一號成員徐有貞:入閣,兵部尚書。
"還鄉團"二號成員石亨:封忠國公(爵)
"還鄉團"三號成員張軏:封太平侯(爵)
"還鄉團"四號成員曹吉祥:司禮太監,總督三大營。
功德圓滿,善莫大焉。
根據我們以往的常識,既然是"還鄉團",就一定會幹點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也難免,畢竟人家不是旅遊團、探親團,而徐有貞等人也牢記"還鄉團"的宗旨,雷厲風行地幹了幾件壞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貞便下令逮捕了於謙和王文等人,把他們關進了監獄,對於徐有貞而言,他已經忍得太久了,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然後就是內閣大換血,陳循、江淵、商輅、蕭鎡等人統統被炒魷魚趕了出去,而徐有貞也很夠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對頭陳循和江淵失業後找不到工作,特別找人關照他們,給他們安排了一份工作讓他們繼續報效國家(充軍遼東)。
當然了,某些受到處罰的人也是罪有應得,比如那個金刀案件中的盧忠,這位仁兄出賣朋友後沒有撈到什麽好處,此刻卻得到了報應--斬首。
還有那個建議朱祁鈺砍樹,讓朱祁鎮曬太陽的高平,當年他一時興起,拿朱祁鎮開涮,此時也被砍掉了腦袋,其實他除了濫伐樹木外,倒也沒幹什麽其他的事情。
看來破壞環境者還真是沒有什麽好下場。
內閣被還鄉團掃蕩之後,隻剩下了高轂,於是徐有貞又安排了自己的親信許彬、薛瑄入閣,至此徐有完全控製了內閣和朝政大權。
此時的內閣加上徐有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個"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賢入閣。
可是徐有貞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賢的人其實並不是他的親信,在徐有貞、石亨、曹吉祥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默默地觀察著這些奪門之變還鄉團的一舉一動,尋找著他們的弱點和矛盾,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無論後來如何,至少在當時,徐有貞等人確實是威風無比,特別是徐有貞,他不遺餘力地打擊誣陷所有與自己為敵的人,而他導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於謙案。
徐有貞曾經認為,隻要自己掌權,殺掉於謙易如反掌,但現在他才發現,想除掉於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於,他沒有殺掉於謙的理由。
於謙為人清廉,威望極高,又沒有什麽劣跡,實在找不到什麽借口,既沒有經濟問題,也沒有生活作風問題(當年這也算不上是什麽問題),要把他搞倒談何容易!
但最終,對於謙的刻骨仇恨讓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於謙是推立朱祁鈺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鈺的親信,而朱祁鎮最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鈺,徐有貞決定利用這一點加深朱祁鎮對於謙的反感,同時徐有貞還編造了一個謊言,說於謙有意請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並堅決反對朱見深繼位。
做好了這些準備之後,他去見朱祁鎮,在他看來朱祁鎮一定會同意殺掉於謙。
可是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貞在朱祁鎮麵前慷慨陳詞,說於謙不願和談、擁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於死地,如此之人,應該殺之後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鎮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對徐有貞說道:"於謙是有功的。"(謙實有功)
徐有貞傻眼了。
他把朱祁鎮看得太簡單了,這位太上皇飽經風雨,深通人心,對徐有貞的動機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貞這樣做是想報私仇,卻想借刀殺人,讓他背一個殺功臣的惡名,這種虧本買賣,他怎麽肯幹?
徐有貞急了,如果留著於謙,將來一旦複起,自己必將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個殺於謙的理由。
他相信,隻要把這個理由說出來,於謙就必死無疑!
於謙非死不可!
徐有貞昂頭大聲說道:"不殺於謙,此舉無名!"
朱祁鎮被驚醒了,他突然意識到,徐有貞是對的。
所謂奪門之變是一場政變,並沒有正當的名義,而照徐有貞所說,於謙等大臣都是準備立外藩王為帝的,是反對自己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殺掉於謙,樹立一個陰謀集團的典型,向舉國上下表明自己行為的被迫性和正義性,奪門之變的合法性就不複存在。
沒辦法了,這個惡名不背也得背了。
於謙,你非死不可!
徐有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經動了殺機,但這位皇上絕想不到的是,他其實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為所謂於謙非死不可,不過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而這個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則完全是建立在那個於謙準備立藩王為帝的謊言基礎上。
這確實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直到兩年後,另一個聰明人李賢才最終為朱祁鎮揭開了其中奧妙。
不久之後,牢中的王文和於謙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這是個極為嚴重的罪名,不但要殺頭,還要滅族。王文一聽就急了,他跳了起來,準備為自己申辯。
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辯解理由,因為所謂迎立藩王,必須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於謙都沒有動過金牌,所以在他看來,這個罪名是很容易駁倒的。
可是於謙卻絲毫不動,隻是笑著對王文說道:"這是石亨他們指使的,申辯有什麽用!"
事實確實如於謙所料的那樣,此案主審官最終查無實據,沒有辦法,隻好向徐有貞請示如何辦理這個難題。
徐有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句話,解決了這個問題,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句話會成為千古名句,為後人唾棄不已。
他的這句話是:"雖無顯跡,意有之。"
官員們濃縮了他的意思,將其提煉為更傳神的兩個字--"意欲",並最後以此定罪。
在中國曆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與此句匹敵的隻有那句"莫須有"。
"莫須有"殺掉了嶽飛,"意欲"殺掉了於謙。
好一幕精彩的醜劇!
而徐有貞也憑借此句入選史上最無恥之輩排行榜,堪與秦儈並稱,遺臭萬年。
一個偉大的人
正月二十三日,於謙被押往崇文門外,就在這座他曾拚死保衛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後的結局
斬決
史載:天下冤之
於謙被殺之後,按例應該抄家,可當抄家的官員到於謙家裏時,才發現這是一項十分容易完成的工作,因為於謙家裏什麽也沒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沒有多餘的錢。(家無餘財)
抄家的官員萬沒料到,一個從一品的大官家裏竟然如此窮困,他們不甘心,到處翻箱倒櫃,希望能夠找出於謙貪汙的證據。
不久之後,他們終於發現於謙家中有一間房子門鎖森嚴,無人進出,大為興奮,認定這是藏匿財寶的地方,便打開了門。
房子裏沒有金銀財寶,隻陳設著兩樣東西--蟒袍和寶劍。這是朱祁鈺為表彰於謙的功績,特意賞賜給他的,於謙奉命收下,卻把它們鎖了起來,從未拿去示人以顯榮耀。
抄家的人最終收斂了自己一貫囂張的態度,安靜地離開了於謙的家,因為他們眼見的一切都明白無疑地告訴了他們:這個被他們抄家的對象,是一個人品高尚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朱祁鎮事後不久也十分後悔,特別是在徐有貞陰謀敗露後,他曾反複責問另兩個當事人石亨和曹吉祥,為何要編造謊言誣陷於謙,石亨沒有辦法,隻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這都是徐有貞讓我這麽說的。"
朱祁鎮聽到這句話,目瞪口呆,隻是不斷搖頭歎氣。
但皇帝是不能認錯的,朱祁鎮便將這一任務交給了他的兒子,八年後,太子朱見深剛剛繼位,便下了一道詔書,為於謙平反,並召回了於謙的兒子於冕。到萬曆年間,懶得出奇的明神宗也對於謙敬仰有加,授予諡號"忠肅",以肯定他一生的功績。
其實於謙並不需要皇帝的所謂嘉許,因為這些所謂的天子似乎並沒有評價於謙的資格。
明英宗之前有過無數的皇帝,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而於謙是獨一無二的。
人們不會忘記,正是這個人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保衛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無數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從小滿懷以身許國的誌向,經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從一個孤燈下苦讀的學子成長為國家的棟梁。
他身居高位,卻清廉正直,在他幾十年的官場生涯中沒有貪過汙、受過賄,雖然生活並不寬裕,卻從未濫用手中的權力,在貧寒中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操守。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這個汙濁的世界上,能夠幹幹淨淨度過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欽佩的。
而如果他還能做出一些成就,那麽我們就可以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
於謙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偉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證明,因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詩一樣,坦坦蕩蕩,堪與日月同輝。
石灰吟
千錘百煉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正是他一生的寫照。
我曾往杭州一遊,並專程去拜祭這位英雄人物,但我到於謙祠時,所見之景象實在讓我大吃一驚,當時正值黃金周,杭城遊人無數,可於謙祠卻是遊人寥寥,極為冷清,倒是遇到幾位外國留學生正在向於謙像鞠躬,驚訝之餘上前攀談,這才得知他們是在大學讀書時看到這段曆史,對這位英雄十分仰慕,特意趕來瞻仰。
聽完他們的話,我無言以對。
抬頭望去,神台之上,於謙先生依然保持著他那從容的神態,想來他在臨刑前也是如此吧。
五百多年過去了,於謙似乎從來都沒有離去過,他始終站在這裏,俯瞰著這片他曾用生命和熱血澆灌過的土地,俯瞰著那些他曾拚死保衛的芸芸眾生。
我釋然了,不管這裏是否門庭冷落,無人問津,也不管這裏有沒有仰慕者前來頂禮膜拜,都與這座祠堂的主人於謙無關。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即使再過五百年,無數浮華散去,於謙依然會站立在這裏,依然會因他的正直無私、勇敢無畏被世代傳誦。
因為他是一個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
而真正的英雄是不會被人們忘卻的。
我堅信這一點。
明代有很多厲害的人物,我曾給這些人物做過一個排行榜,前文也曾提過,於謙在我看來,應該排在第二名,雖然明代有一些人物的豐功偉績不下於甚至超過了於謙,但他們的排名也在於謙之後,這是因為評定的標準由品行有兩項:品行、才能。雖然某些人的才能確實勝過於謙,但他們的品行是有缺憾的。比如朱元璋同誌的政治問題和張居正同誌的經濟問題。
於謙最為難得的就在於,他不但才能過人,品德上也幾乎無可挑剔,所謂德才兼備者,千古又有幾人!
如無例外,於謙本應排在第一,可惜的是,在他之後,還有另一位高人橫空出世,此人不但文武兼備、智勇雙全,而且五花八門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一不曉,且善始善終,堪稱不世出之奇才。對這位仁兄,英雄的稱呼似乎已不適用了,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有一個更適合他的稱呼--聖賢。
這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麵文章中的主角,這裏就不多說了。
最後提一句,於謙死後,他的兒子於冕被罰充軍,而充軍的地點叫做龍門,後來的係列電影龍門客棧就是以此為故事模板的,而那位大反派太監的生活原型就是司禮監曹吉祥同誌。
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但閑來無事調侃一下曹吉祥等人,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過河拆橋
殺了一批,換了一批,做新龍袍,修宮殿,改年號(景泰改為天順),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月,朱祁鎮終於消停了,這也難怪,平常人搬個家都累死累活的,何況是換皇帝。
按說事情也算順利完成了,可朱祁鎮怎麽也沒有想到,雖然他已經思慮周密,事必躬親,卻還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這個錯誤將造就一個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現象,讓朱祁鎮成為曆史的笑柄。
朱祁鎮到底犯了什麽錯誤呢,我們前麵提過,朱祁鎮於正月十七日奪門成功,隨即登基為帝,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那個被他趕下皇位的人--朱祁鈺!
當時朱祁鈺已經奄奄一息,所以朱祁鎮也沒有去理會他,直接就坐上了皇位,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弟弟生命力還很頑強,過了一個多月才死,這還不打緊,要命的是,他忘記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廢黜朱祁鈺的皇帝身份!
這位老兄風風火火地幹了十幾天,才猛然想起自己那個隻剩半條命的弟弟仍然是皇帝,哭笑不得的朱祁鎮立刻用皇太後的名義宣布廢黜朱祁鈺,但是已經太遲了。
此時已經是二月初一,也就是說在這十幾天裏,大明王朝同時有兩個皇帝,而且這兩位皇帝都是現任皇帝,外麵坐著一個,裏麵還躺著一位。此真可謂千古難得一見之奇觀。
朱祁鎮雖然鬧了笑話,但畢竟還是坐穩了皇位,並從此開始了他的第二代統治--天順。
而那些還鄉團成員們在冤殺了於謙之後,前景似乎也是一片光明,如果用童話的語言就此結尾,可以表述為"他們四個人手牽著手,從此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但是很可惜,在具有悠久的優秀曆史文化傳統(比如權謀鬥爭、厚黑學)的我國,童話是沒有市場的,類似他們這種陰謀集團,結局總是逃不開兩句話。
一句叫"攘外必先安內",另一句叫"過河拆橋",而從後來的情況發展看,還鄉團大致適用於第二句。
解決外敵,即刻內鬥也算是華夏文明的光榮傳統之一,很快,還鄉團的成員們便十分自覺地依照這一傳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內部鬥爭。
說來有點滑稽,鬥爭的起因並非分贓不均,而是性格不和。因為徐有貞是一個有理想、沒道德、有文化、沒紀律的複合型人才,雖然他心黑手狠臉皮極厚,但還是想做事的,是有追求的。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這兩位仁兄,除了有野心和貪欲外,啥也沒有,如果壞人也分檔次的話,徐有貞就是一個有品位的壞人,而石亨和曹吉祥就是壞人中的渣滓。
夫妻之間性格不和可以離婚,而政治家性格不和最終卻隻有一個結局-你死我活
於是,壞人之間的鬥爭就此開始。
你的素質太低!
徐有貞和石亨、曹吉祥的矛盾從奪門之變後不久就開始了,他們原本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關係很好,但功成名就之後,徐有貞才發現,他的這兩個同夥素質實在太低。
徐有貞入閣之後,開始操持國家大事,每日忙於辦理各種事務,畢竟他還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可石亨和曹吉祥卻截然不同,他們發達之後,隻熱衷於幹一件事--貪汙受賄,不但如此,他們還不斷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人,混亂朝綱。
比如石亨同誌先後打過多次報告給朱祁鎮,要求封賞奪門有功人員,前後竟多達四千人!真是天曉得這些人都是哪裏來的,估計他連那天晚上在自己家廚房做飯的老媽子(應該是有力的保障了後勤補給)也算了進去
曹吉祥也不甘人後,他的養子、侄子乃至於七姑八婆之類的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也都封了官,令人歎為觀止。
徐有貞每次看到這種烏煙瘴氣的情景,都會不由得羞愧有加:
當年我怎麽和這幫人搞到一起了?什麽素質啊?
自己雖然是一個陰謀家,可那二位仁兄充其量卻隻能算是兩個混混,如果繼續跟他們混下去,實在太丟人。
打定了主意,徐有貞開始和曹、石二人保持距離,見麵了也不打招呼,他要樹立自己的光輝形象。
石亨和曹吉祥終於發現,這位高學曆的仁兄想洗手下船,和自己決裂。
決裂就決裂吧,怕你不成!
天順元年(1457)五月,還鄉團第一次內鬥正式開幕
這天,徐有貞、曹吉祥等人正在朝堂之上議事,朱祁鎮突然拿出一份奏折,當眾宣讀,內容是這樣的:曹吉祥、石亨等人貪汙受賄,專橫霸道、欺上瞞下、排除異己,應予懲戒。
曹吉祥先生當時就懵了,他手足無措,張嘴想要辯解,卻不知說什麽好。
朱祁鎮卻沒有看他,而是微笑著對徐有貞說:"禦史敢於直言,是國家的福分啊。"
徐有貞看了尷尬的曹吉祥一眼,也笑了。
這封奏折的作者是都察院禦史楊瑄,是個小人物,而根據厚黑政治學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彈劾大領導,排除個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結論就是有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我不說大家也能知道,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的沒落
徐有貞沒有理會無地自容的曹吉祥,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殿。他有充分的理由得意,作為內閣首輔,他能夠調動文官集團的所有資源去對抗他的敵人,他有無數的打手(言官),在他看來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的對手是明代曆史上唯一可以與文官集團對抗的死敵--宦官集團
話雖如此,但當時的宦官集團並沒有太大的權力,司禮監曹吉祥是很難與內閣首輔徐有貞對抗的。
為了解決徐有貞,曹吉祥整日冥思苦想,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長時間的業務(厚黑)鑽研,他終於發現了徐有貞的破綻,並由此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不久後的一天,曹吉祥進宮見朱祁鎮,君臣二人聊天,氣氛和藹,突然曹吉祥話題一轉,貌似輕鬆地說起了宮內的一件事情,且談得津津有味,可他的談話對象朱祁鎮卻臉色突變,大驚失色。
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一幕呢?
因為朱祁鎮十分清楚,這件事情他隻告訴過一個人--徐有貞。
於是他急切地打斷曹吉祥,問他是怎麽知道的。
" 是徐有貞告訴我的。"(受之有貞)
然後曹吉祥帶著疑問的表情加了一句:
"皇上還不清楚嗎,外麵的人全都知道了!"
這句話同時也宣布了徐有貞的結局:他徹底完了。
背叛和泄密是皇帝絕對無法忍受的。自此之後,朱祁鎮漸漸遠離了徐有貞,不再將他看作自己的親信。
徐有貞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想來想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那裏得罪了皇帝,受到如此冷遇。麵對著朱祁鎮那冷淡的眼神,他無從申辯也無法申辯。
曹吉祥贏了,他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標,給了徐有貞一次漂亮的回擊。徐有貞當然不會將那些隱秘的事情告訴他,那他是怎麽知道談話內容的呢?
這個詭計的秘密在於,徐有貞進宮見朱祁鎮時,交談的確實隻有他們兩個人,但聽見的卻有三個人,而那個多出來的旁聽者就是太監。
這些皇帝的貼身太監受到曹吉祥的指使,將每次談話的內容告訴他,然後曹吉祥會在不經意間說出這些原本隻有天地你我方知的事情,將徐有貞塑造成一個口不把門的奸臣。
曹吉祥十分得意,和石亨彈冠相慶,從此更加飛揚跋扈,這也難怪,也該輪到他了,但曹吉祥想不到的是,他並不是這次勝利唯一的得意者,還有一個人正在暗地裏慶祝著自己的勝利。
隱藏者的圖謀
曹吉祥和石亨所不知道的是,五月的那次彈劾,策劃者並非隻有徐有貞一個人,這次攻擊的實際組織者是另一個人--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這個叫李賢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絕對忠實於他,事實上,這個人也確實極為精明強幹,很能幫得上徐有貞的忙(史載:頗得其力)。所以他與李賢共同計劃了對曹、石等人的攻擊行動,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這也讓徐有貞更加認定,李賢是一個極為可靠的人。
可是徐有貞不知道的是,這位李賢先生除了是自己的下屬和親信外,還是一個卓越的社會活動家,喜歡廣交朋友,而他的朋友中有一個人叫石亨。
早在徐有貞拉攏之前,李賢和石亨的關係已經十分融洽,石亨曾經勸說李賢參加奪門陰謀,但被李賢拒絕,後來吏部尚書王直退休,繼任尚書王翱也是個很有背景的人,根本不買石亨的帳,石亨十分不滿,便對當時任吏部侍郎的李賢私下表示,準備趕走現在這個不聽話的尚書,由他接任。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書被稱為天官,地位顯赫,石亨竟肯把這個位置交給李賢,可見在石亨眼裏,李賢也是"自己人"。
然而出乎石亨意料之外的是,李賢竟然拒絕了,他謙恭地表示自己還沒有能力擔當此大任,還是讓原尚書留任的好。
李賢的這一舉動讓石亨大為感慨,在他看來,李賢這個人與旁人不同,非但不爭名奪利,連到手的大官都不要,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不禁對李賢又多了幾分好感。
可是石亨絕對想不到的是,李賢之所以拒絕自己的好意,是因為他有著更深的圖謀,為了實現這一圖謀,他已經製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並在暗中窺視著自己的獵物,隨時準備打出那致命的一擊。
而在他的獵物名單上,有著這樣三個名字:徐有貞、石亨、曹吉祥。
徐有貞已經被皇帝疏遠了,但他對自己的處境卻並不了解,每日依然以首輔自居,不把曹吉祥和石亨放在眼裏,這也使得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而上次指使禦史彈劾也讓徐有貞償到了甜頭,所以他決定再來一次。
這次他找到了禦史張鵬,並搜集了大量石亨、曹吉祥不法的證據,準備向朱祁鎮提出彈劾,和以前一樣,他還是找李賢一起商議,並具體安排行動步驟。
徐有貞的聰明終於到了頭,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他卻沒有自知之明,可是奇怪的是,雖然徐有貞並不通曉其中玄機,李賢卻是知道的,可他非但不阻止徐有貞的行為,反而積極參與籌劃,這一舉動也讓徐有貞倍感親切。
因為李賢知道,他計劃的第一步即將實現,不久之後,他將把一個人的名字從他的名單上劃去。
徐有貞開始行動了,他命令張鵬向皇帝上書彈劾石亨,這個時機很好,因為石亨此刻出征在外,正好可以對曹、石兩人分別擊破,這個算盤打得確實不錯,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的計劃還沒有等到實施,就已經破產了。
石亨並不是笨蛋,他早已在言官中安排了自己的眼線,就在張鵬準備上書的前一天,他已經得到了消息,便連夜趕了回來,找到了曹吉祥商量對策。
曹吉祥告訴石亨,告狀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變不了了,但隻要你跟我進宮幹一件事,保管你我明日太平無事。
然後他領著石亨進宮覲見了朱祁鎮,還沒等皇帝大人緩過神來,曹吉祥便向石亨使了個眼色,開始做他們預先商量好的那件事--痛哭。
看著眼前這二位鼻涕眼淚一起下來,朱祁鎮手足無措,連忙追問出了什麽事情,曹吉祥這才悲痛地說道:"禦史張鵬受人指使,想置我們二人於死地,我們沒有辦法,隻有請皇上為我們做主!"
朱祁鎮聽了倒也沒有什麽大的反應,畢竟這是大臣之間的矛盾,與他沒有多大關係。所以他表現得十分平淡。
然而石亨接著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觸動了他,最終決定了徐有貞的結局:
"一個禦史怎麽敢這樣做(安敢爾),現在內閣專權,容不下我們啊!"
專權?
對,就是專權。
石亨的無心之語擊中了朱祁鎮的死穴,他或許是一個好人,或許是一個寬厚的人,但如果有人敢於觸動他的權力,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商量!
朱祁鎮決定動手了,他要用實際行動去顯示他的權威,告訴所有的人,他才使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第二天一早,朱祁鎮便下令關押了張鵬和之前曾經上書的楊瑄,矛頭直指徐有貞。
此時,石亨已經得知,李賢也是攻擊他的策劃者之一,他十分驚訝,也非常憤怒,決定要把李賢和徐有貞一起整死。之後他不斷地在皇帝麵前攻擊二人,最終促使朱祁鎮下定決心,把徐有貞和李賢關進了監獄。
徐有貞得到了一個高級囚犯應有的待遇,風水輪流轉,他被關進了當年於謙呆過的地方--詔獄,整日唉聲歎氣,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反思著自己。一切都宛如夢幻,他心思技巧,膽大包天,最終鬥垮了於謙,卻也隻高興了四個月,就淪為了囚犯。人生對於他而言,已經落幕了。
可是同樣身在牢獄的李賢卻心如明鏡,其實在這場鬥爭中,他才是唯一的勝利者,他盡力協助徐有貞,利用徐有貞的力量去打擊石亨、曹吉祥。此外,他還充分發揮了徐有貞的盾牌作用,避過了石亨等人的反擊。
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還是失算了,畢竟他也被關進了監獄,等待著他的是不可知的命運,殺頭、充軍、或是流放?
但李賢卻絲毫不見慌亂,這一天的到來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不久之後,處罰決定下來了,總算是皇帝開恩,徐有貞被降為廣東參政,李賢被降為福建參政,這兩個地方在當時都是偏遠地區,也算是一種體麵的發配。
走出牢房的徐有貞抬頭看著久違的天空,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條命還是保住了,而在他的心底,卻對一個人始終感到過意不去,這個人就是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李賢是自己的親密戰友,也是因為自己才到此地步,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了李賢,滿懷歉意地對他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沒有料到,如今就要各自上路,離開京城,隻好自己保重了。
李賢的反應卻出乎意料,他一點也不沮喪,而是十分客氣地與徐有貞交談,表示自己並不在意,談完後還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徐有貞懷著愧疚走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李賢露出了笑容。
"徐有貞,要走的隻有你而已。"
李賢的真麵目
徐有貞老老實實地去了廣東,李賢卻沒有,因為就在出發前的一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正是那位差點被罷官的吏部尚書王翱,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站了出來,為即將出行的李賢說情,在他的大力遊說下,朱祁鎮終於辦了人情案,將李賢留在了京城,並在不久之後恢複了他吏部侍郎的職位。
答案最終揭曉了。
李賢不排擠王翱,不擔任吏部尚書,就是為了迎候這一天的到來。因為他需要王翱的幫助。
徐有貞聰明絕頂,認定李賢是他的親信,可是他錯了。
石亨位高權重,對李賢許以官位,以為可以拉攏他,可是他也錯了。
他們都認為這個叫李賢的人會乖乖地聽他們的話,為他們辦事,卻絕不會想到,在李賢的眼裏,他們不過是獵物而已。
他原本可以投靠還鄉團,做大官,拿厚祿,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在還鄉團肆虐的日子裏,他默默地隱藏著自己,從那些陰謀家身上學習權謀和詭計,並最終用這些武器打倒他們。但他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麽呢?
從他後來的言行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公道。
徐有貞不是李賢的朋友,石亨也不是李賢的朋友,甚至於王翱也不是他的朋友,李賢周旋於這幾個人之間,似乎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但在我看來,他也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於謙。
事實上,李賢和於謙的交往並不緊密,而且他們之間也有政治分歧,在繼位問題上,李賢主張朱祁鎮複位,而於謙似乎對這位太上皇並不感冒,卻主張由他的兒子朱見深繼位。
因為有著不同的政治見解,兩人關係一度比較冷淡,但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中,李賢徹底被這個挺身而出,拯救國家危亡的人所折服,他的勇氣和頑強,清正與廉潔給李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混跡官場多年的李賢被打動了,他第一次認識到,在這個汙穢的地方,還有像於謙這樣勇於任事,剛直不阿的人。
但轉瞬之間,風雲突變,那群不知所謂的投機者、還鄉團一下子冒了出來,把朝政搞得烏煙瘴氣,還冤殺了為國家耗盡心力的於謙。
在於謙被殺的那一天,李賢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決定,他要替這個為國家付出一切,鞠躬盡瘁的人討回公道。
他並沒有站出來公開反對那些人的惡行,因為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要想戰勝那些奸邪小人,必須比他們更狡詐,更有權謀,他靜靜地隱藏了自己,細心觀察著對手的動向,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將他們一一擊破。
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他逐漸變得成熟,機敏,雖然也曾曆經艱險、身陷不測之地,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信念。
現在他終於除掉了徐有貞,下麵該輪到第二個人了。
徐有貞的最後結局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明年到你家。對這句話,徐有貞應該深有體會,就在四個月前,他得勢之時,把於謙關進監獄卻仍不罷休,一定要置其於死地。但他絕沒有料到,現在這一情況竟然原封不動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他已經萬念俱灰,隻想去廣東當一個扶貧幹部,可是石亨卻堅持認為,囚犯的身份更適合這位仁兄。於是又發動言官彈劾徐有貞,而且每天都到朱祁鎮麵前去鬧,朱祁鎮被他煩得不行,加上他本人也確實討厭徐有貞,便連夜派人把正在路上的徐有貞抓了回來。
二進宮的徐有貞苦不堪言,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錦衣衛詔獄,並傾情出演了《監獄風雲》第二部。在這裏,他與那些態度"和藹"的看守們重逢了,每天住在潮濕的房間裏,吃著黴變的牢飯,估計還吃了不少悶棍(錦衣衛指揮門達是石亨的人),整日以淚洗麵。
可是對於石亨而言,這些還不夠,他一定要殺掉徐有貞,朱祁鎮最終也答應了他的要求,準備選個黃道吉日給徐有貞放血。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京城發生的一件事情最終救了徐有貞的命。
就在膾子手在家磨刀霍霍之際,京城突然迎來了一場大雷雨,很多建築被大風破壞,石亨家也被水淹了,古人辦事都講個吉利,婚喪嫁娶都要查查黃曆,殺人也不例外,出了這麽大的天災,大家都人心惶惶,認為此時殺人不吉利,徐有貞就此撿了一條命。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精神,石亨體貼地將已經五十多歲的徐有貞安排到雲南參軍,發揮餘熱,實現了老有所為。
這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如果把徐有貞發配到遼東參軍,他很有可能在那裏遇到三個月前被自己安排充軍的江淵,成為他的戰友。而按照新兵老兵的排列順序,沒準徐有貞還要幫江淵洗襪子。
之後,徐有貞在那個風景如畫的旅遊勝地扛了四年長矛,天順四年(1460)被放回老家蘇州,苟且偷生十餘年,最後死去。
徐有貞,宣德八年(1433)進士,混跡官場十六年,毫無成就,正統十四年(1449)因為說錯一句話,被人取笑嘲弄,隱姓埋名七年,天順元年(1457)元月投機成功,飛揚跋扈,冤殺於謙。四個月後被關入監獄,免死充軍雲南,最後回到故鄉,在人們的鄙視和謾罵中死去。
對於這個人,我已無話可說。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話用來形容石亨是再合適不過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國遊戲設定裏的呂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夠奪門成功,靠的是徐有貞,能夠打倒徐有貞,靠的是曹吉祥,現在於謙沒了,徐有貞也沒有了,他終於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麵目。
愚蠢表現之一:
一次,石亨帶著自己手下的兩個小軍官大搖大擺地去見朱祁鎮,言談極為隨意,朱祁鎮見狀,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畢竟這裏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場,什麽阿貓阿狗的都進來成何體統?
他生氣地問道:"這兩個是什麽人?進來幹什麽?"
石亨卻毫不在意地說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們。"
朱祁鎮的忍耐幾乎快到極限了,卻還是耐著性子說:"這事情不急,改日再說吧。"
石亨卻不依不饒:"請皇上今天就批準了吧。"
朱祁鎮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憤怒的種子已經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現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有一次帶兵出去巡視,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結果殺死對方幾十人。回來後他靈機一動,向上報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為資本,反複吹噓。
事實上,當時的邊患已經十分嚴重,瓦剌不斷與明朝為敵,發動攻擊,朱祁鎮看到這份邊報,哭笑不得,隻好順著意思給了點賞賜算是討個吉利,回頭卻找來了恭順侯吳瑾詢問相關對策。
"邊關吃緊,如何是好?"
吳瑾隻說了一句話:
"如果於謙還在,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朱祁鎮沉默了,麵對這樣的控訴,他也隻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報功使者是個二百五,看著石亨吹牛,他也跟著吹,說什麽斬獲無數,俘虜無數。內閣學士嶽正是個喜歡調侃的人,便問他:
"你說俘虜無數,可是人在哪裏啊?"
"人數太多,沒法帶回來,都在樹林裏殺掉了。"
按說這句話應該能搪塞過去,可使者沒有想到,這次嶽正卻想把玩笑開到底。
他拿出了當地的地圖,笑著對使者說:
"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來的樹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遠不止如此,可這位老兄的腦袋似乎進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過是個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情也徹底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
在這一年,朱祁鎮在自己的宮殿裏會見了一個特別的客人,正是這次會見解開了一直以來纏繞朱祁鎮的一個疑團,並最終將還鄉團送上絕路。
這位特別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鎮的叔叔,他正是當年傳言中要來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還鄉團所說的於謙準備擁立的那個人。
為了打消朱祁鎮心中的疑慮,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幹掉,他特意來到京城說明情況,賓主雙方舉行了會談,會談在熱情洋溢地氣氛中舉行,雙方回顧了多年來的傳統友誼,並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交換了意見,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鎮不可分割的財產,表示將來會堅定不移地主張這一原則。朱祁鎮則高度評價了朱瞻墡所做的貢獻,希望雙方在各個方麵有更進一步的合作。
會議結束了,朱瞻墡滿意地走了,朱祁鎮卻憤怒了。
事實最終證明了於謙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飛揚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還借自己的手殺死了於謙,這個冤大頭當得實在窩囊。
朱祁鎮立刻跑去責問石亨,石亨啞口無言,隻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可是這些托詞更讓朱祁鎮不滿,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靜靜觀察的李賢這才驚奇地發現,石亨實在是還鄉團中最蠢、最差勁的一個,和徐有貞相比,他的檔次實在太低,對付這樣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遲早會自取滅亡。
話雖如此,但李賢仍然不敢輕敵,因為在石亨的背後,還有一個曹吉祥。
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的遊戲就是政治遊戲,因為在這場遊戲中從來都沒有亞軍,亞軍就是失敗者,隻有冠軍才能生存下去,李賢明白,在保證能夠完全擊倒對手前,他必須忍耐,接受無數次考驗,等待時機的到來。
可是朱祁鎮卻沒有這樣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單獨找到李賢,問了他一個問題:
"這些人(此輩)幹預政事,搞得來報告事情的人不來找我,卻先去找他們,該怎麽辦呢?"
李賢慌了,他知道,這位皇帝陛下的不滿已經到達了頂點,想發泄一下,才問出了這個問題,可是自己卻不能實話實說,因為時機還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講出了一個堪稱絕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著辦吧。"
有人可能會納悶,這句話不是推卸責任嗎,到底妙在何處呢?
要分析這句話,必須和問題聯係起來,這句話絕就絕在一語雙關,聽起來好似是讓皇帝自己看著辦,實際上,它的意思是讓皇帝看著"自己辦",收攬大權。
這樣說話確實繞了太多彎子,有這個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李賢的高明之處恰恰就體現在此處。
李賢比徐有貞聰明得多,他之所以這樣說話,是因為他知道,也許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雙耳朵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他無時無刻都始終記得,自己的敵人絕不僅僅是沒有大腦的石亨,還有一個管太監的曹吉祥。
朱祁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停止了問話,他已經明白了李賢的意思。對於這幾個還鄉團成員,他已厭惡到了極點。但已經發生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他最終下定決心,與還鄉團決裂,直到翔鳳樓上的那次簡短的談話。
這年冬天,朱祁鎮帶著恭順侯吳瑾和幾個大臣內監登上翔鳳樓,登高望遠,很是愜意,突然朱祁鎮指著城區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座豪華別墅問吳瑾: 
"你知道那是誰的房子嗎?"
吳瑾不但知道這是誰的房子,還知道朱祁鎮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作為李賢的同道中人,於謙的同情者,他決定趁此機會下一劑猛藥,讓那些人徹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吳瑾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在聽到答案的一瞬間,一絲殺意掠過朱祁鎮的臉龐,他冷笑著說道:
" 那不是王府,你猜錯了。"
他回頭冷冷地看著那些跟隨而來的大臣們,拋下了一句話,飄然而去:
"石亨居然強橫到這個地步,竟沒有人敢揭發他的奸惡!"
夠了,到此為止吧,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滅
對於皇帝的反感,石亨並不是沒有感覺的,相應的,他也準備了自己的應對,埋伏在皇帝周圍的大臣自不必說,他特意還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自己則統帥京城駐軍,隻要一有動靜,便可裏應外合,這是個相當厲害的安排,進可攻,退可守,確實有水平。
陣勢擺好了,朱祁鎮你放馬過來吧,看你敢動我一手指頭!
石亨太天真了,事實證明,朱祁鎮確實解決了他--用一種他絕對想不到的方式。
在石亨看來,朱祁鎮不過是個任他擺布的老實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敢如此專橫跋扈,現在他已經羽翼豐滿,自然更沒有什麽可怕的。
事實似乎確實如石亨想象的那樣,朱祁鎮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委托自己最為信任的心腹錦衣衛指揮逯杲四處打探消息,得到的結果是宮內無事,天下太平,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麽過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順三年八月,一直默不作聲的朱祁鎮突然發飆,將鎮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獄。這一舉動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預料,讓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著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經被切斷,單憑現在手上這些人,別說造反,搞個遊行示威都不夠數,他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忠厚老實的朱祁鎮了,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那個懵懂無知的年輕人已經成為久經考驗的政治老手。
但後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準備迎接朱祁鎮的下一次衝擊。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自石彪入獄後,朱祁鎮又沒有了動靜,石亨搞不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麽,便上書表示自己對侄子犯罪負有領導責任,要求罷官辭職回家種田。
朱祁鎮卻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你不用擔心,你侄子的事情與你無關,放心大膽地過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話,便不再堅持,放棄了辭職的打算,同時也放棄了他的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於常人的,他們炒菜時從來不用大火爆炒,隻用小火慢燉,打仗時從不中央突破,總是旁敲側擊。
從朱祁鎮決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開始,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資料,他策反了石亨身邊的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錦衣衛指揮逯杲。
說起這位逯杲,也算是個奇人,錦衣衛出身,人送綽號"隨風倒",但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反應極其之快,北京保衛戰有他,奪門之變有他,整徐有貞有他,現在對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線。著實讓人佩服。
於是石亨的罪證通過逯杲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朱祁鎮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卻隻是每日平安無事的安慰。
在逯杲的幫助下,朱祁鎮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掃清外圍的工作,現在石亨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可謂不堪一擊。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這關鍵時刻,朱祁鎮卻停住了進攻的腳步,遲遲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對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不幹脆解決石亨呢?
但李賢卻是明白的,朱祁鎮這奇怪的舉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李賢十分了解朱祁鎮,這位皇上雖然曆經政治風波,但歸根到底還是個比較忠厚、念及舊情的人,他連擁立自己弟弟的於謙都不忍殺害,更何況是曾經有過奪門之功的石亨?
李賢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鎮那最後的慈悲,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揭開奪門之變的真相!隻有這樣,才能真正將這些還鄉團一網打盡!
於謙, 屬於你的公道,我一定會替你拿回來!
時機終於到了,他們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很快就將墜入萬丈深淵,永不超生。
現在,隻需要輕輕的一推。
最後致命的一擊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奪門有功,革去未免太過了吧!"
當李賢奉詔進宮議事,從朱祁鎮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他立刻意識到,完成最後一擊的時刻來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說道:"不瞞陛下,當初也曾有人勸我參與奪門,可是我拒絕了。"
"什麽!"朱祁鎮頓時大為意外,他馬上厲聲追問,"那你為何不參加呢?"
李賢不慌不忙地說道:"因為即使不奪門,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奪呢?"
朱祁鎮糊塗了,這是什麽意思?不奪門我又怎麽會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賢,等待著他的答案。
其實從奪門之變發生的那一天起,李賢就已看穿了這場所謂的政變的真相,他很清楚,這其實隻是一個投機者的騙局,但當時由於一個關鍵問題尚未解決,他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現在時候到了。
因為解決那個關鍵問題的,就是朱祁鎮與襄王的那一次會麵。
正是在這次會麵中,朱祁鎮知道了所謂藩王進京繼位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氣,卻沒有意識奪門之變的偽裝已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被徹底揭去,直到李賢為他解開這個謎團。
李賢帶著狡黠地笑容說出了他的謎底:"陛下難道還不明白嗎,如果景泰(朱祁鈺)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處南宮,天下也必然為陛下所有啊!"
朱祁鎮沉思良久,這才恍然大悟!
他終於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如果諸位還不明白,那麽就讓我來解釋一下這個謎團的開始和結束,下麵探案開始:
開端就是徐有貞的那句"不殺於謙,此舉無名",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這句話很不簡單,徐有貞之所以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基於兩個前提。
前提1:朱祁鈺已經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會駕崩,他也沒有兒子,到時皇位必然空缺。(此為事實)
前提2:於謙準備擁立外地藩王進京繼位。(此為徐有貞編造)
於是徐有貞就此得出了一個理所應當的結論:奪門有功,謀反無罪。
當年如果不是我們奪門,讓你繼承皇位,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涼快呢?
當年的朱祁鎮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於謙才會被認定為反麵典型,而還鄉團卻大受重用。
然而兩年之後的李賢卻用事實戳破了這個看似合理的邏輯陷阱。
前提1依然存在:朱祁鈺沒有兒子,死後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這裏發生了變化,因為前提2已經被事實駁倒了,那麽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便浮出了水麵--皇位到底會屬於誰呢?
而當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後,就會發現,李賢的話是對的,天下非朱祁鎮莫屬!
首先由於朱祁鈺沒有兒子,他這一支已經不可能繼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員(如襄王)繼位也已被證明是子虛烏有,那麽就隻剩下了兩個可能性:
1、 朱祁鎮複位。這對於朱祁鎮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2、 沂王朱見深繼位,他是朱祁鎮的兒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更為重要的是,他當年(1457)隻有十歲,而維護朱祁鎮的孫太後也還在世,所以皇位傳給了朱見深,也就是給了朱祁鎮。
謎團終於解開了,朱祁鎮這才明白,這場所謂的奪門之變真正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而是那些還鄉團。
李賢看見朱祁鎮已經醒悟,便趁勢又點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說是迎駕還勉強可以,怎麽能說是奪門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奪!幸好事情成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事情失敗了,還鄉團那幾條爛命沒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麽辦呢(朱祁鈺還活著呢)?
他接著說道: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順利繼位,石亨等人便沒有絲毫功勞,他們拿陛下冒險,隻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真正是豈有此理!
被忽悠了幾年的朱祁鎮頓時火冒三丈,他立刻召集群臣,下達詔令:今後但凡奏折一律不準出現"奪門"二字,違者嚴懲不貸!那些冒功領賞的人,趁早自己出來承認領罰,不要等我親自動手!
石亨終於活到頭了。
天順四年正月,時值奪門之變四周年紀念日,石亨光榮入獄,一個月後淒慘地死於獄中。
可他在地府還沒住滿一個月,就在閻王那裏見到了一個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於同月被押赴刑場斬決。
這位正統年間第一勇將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從名將到奸臣,貪婪和私欲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人各有誌,無須多說,隻是不知他黃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當年的親密戰友於謙。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李賢卻似乎是一個熱愛生命,珍惜時間的人,解決徐有貞和石亨,他隻用了四年,現在在他的獵物還剩下最後一個人:曹吉祥。
徐有貞足智多謀,石亨兵權在握,這兩位仁兄都不是善類,與他們相比,曹吉祥實在算不上啥,要學曆沒學曆,要武藝沒武藝。現在還鄉團的兩位主力已經被罰下了場,隻剩下了他。對李賢來說,解決這個碩果僅存的小醜應該是他計劃中最為輕鬆的一步,可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壯誌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這也難怪,不用細想,光扳指頭算就能明白,下一個也該輪到他了。
在如此險峻的時刻,一般人考慮的應該是低調為人,苟且偷生,能混個自然死亡就謝天謝地了,可這位仁兄思維卻著實異於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讓,還積極要求進步,他還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當皇帝。
曹吉祥有個養子叫曹欽,他和曹吉祥一樣,有著遠大的理想和追求,並對此充滿信心,但要真的動手,他還需要一樣東西。為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門客馮益,問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
"自古以來,有宦官子弟當皇帝的嗎?"
馮益心知不妙,但畢竟自己在人家裏混飯吃,便順口答了一句:
"曹操"。
對於這個答案,我們有必要說明兩點,首先,這個答案不能算對,因為曹操先生是死後才被追認為皇帝,其次,估計馮益也沒有想到,為了這句話,他賠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論依據的曹欽大喜過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輝形象指引下,大張旗鼓地幹了起來。
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欽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書生,他們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準備造反了,昔日司禮太監王振預備幾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緊隨其後,籌劃一個多月就動手了。
曹吉祥和曹欽經過"仔細"籌劃,製定了一個簡便易行的計劃(簡單到隻有一句話):
曹欽帶兵殺進宮,曹吉祥在內接應,殺掉朱祁鎮,自己當皇帝。
以上, 計劃完畢
製定人:曹吉祥、曹欽。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雖然這是一個漏洞百出,不知所謂的計劃,但曹欽敢造反,還是有一定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手下的韃官。
所謂韃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從朱棣時代的朵顏三衛開始,蒙古官兵就已經成為明軍中戰鬥力最強的部分,曹吉祥曾經鎮守邊關,深知這些蒙古兵戰鬥力之強悍,便私下招募拉攏蒙古士兵,為自己效力。
實事求是地講,曹欽手下的這些韃官確實相當厲害,其戰鬥力要高於明軍,可那也要看是由誰指揮,放在曹欽手裏,也隻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但對曹欽有利的一點在於,宮內的駐軍不多,而明代為防止武將造反,調兵手續十分複雜,身為主將,如無兵符,一兵一卒也難以調動。等到大軍齊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關鍵在於時間。
隻要能夠在城外駐軍調動之前攻入宮城,抓住朱祁鎮,勝利就必定屬於我!
一切就緒後,曹欽開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選定造反日期。
選一個黃道吉日謀反,是古往今來所有陰謀家的必備工作,曹欽也不例外,而他在這個問題上還表現出了一定的科學精神,曹欽並沒有迷信黃曆,而是抱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去詢問他的同黨,掌管欽天監的天文學家、專業人士湯序。
湯序接受了這個任務,他仰頭望天,認真觀察許久,然後麵目嚴肅地告訴了曹欽那個起兵的黃道吉日。
天順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  大吉   利動刀兵
曹欽千恩萬謝的走了,他相信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時機,因為他相信科學。
如果他知道湯序為他挑的這個日子到底多"好"的話,隻怕他在造反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這位仁兄。
混亂的夜晚
庚子日  夜
曹欽在自己的家中設宴招待即將參與謀反的韃官們,在宴會上,他誌得意滿,對所有的人封官許願,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認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無量!
曹欽造反前請客並不僅僅是請這些人吃一頓,他還有更深的目的。因為這些所謂的韃官都是為錢賣命的雇傭軍,他們能夠背叛自己的國家為大明效力,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為了更多的錢出賣自己呢?
所以他雖談笑風生,同時卻用警惕的眼睛盯著在座的人,並囑咐親信看好大門,謹防人員出入。
曹欽思慮確實十分周密,但隨著酒宴的進行,會場氣氛活躍起來,他也開始有些麻痹,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早有準備的人趁機溜了出去。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馬亮,平日並不起眼,曹欽隻知道他是蒙古人,卻不知道他有一個叫吳瑾的朋友。
馬亮溜出來後,一路狂奔,直奔吳瑾所住的朝房,此時已經是夜晚二更,吳瑾被上氣不接下氣的馬亮吵醒,聞聽此事,頓時大驚失色。
可是吳瑾驚慌之後,才發現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因為他此刻孤身一人,手頭無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這個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衛戰中那個"力戰不支,欲入城"的孫鏜
孫鏜即將成為這個夜晚的主角。
吳瑾實在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事實證明,在這個混亂的夜裏,正是這位孫鏜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奇怪的是,孫鏜平日並不住在朝房裏,可為什麽偏偏在這個夜晚,他會呆在這個地方呢?
事情就有這麽巧,原來就在一天前,朱祁鎮召見孫鏜,命令他第二天領軍西征,孫鏜收拾妥當,今夜本應該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體不適,為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裏。
估計這種情況幾年也難得遇見一次,可是那位偉大的天文學家湯序經過仔細研究,偏偏就挑中了這一天,找了這麽個蹩腳的家夥當同黨,曹欽的水準也著實讓人汗顏。
孫鏜從吳瑾口中得知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即作出了決定:立刻報告朱祁鎮。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經下班回家睡覺了,而皇宮的門直到白天上朝才能開啟,所以當兩人趕到緊閉的長安門時,他們隻剩下了一種選擇——急變。
所謂急變,是明代宮廷在最為緊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係方法,一旦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發生,必須在夜間驚動皇帝時,上奏人應立即將緊急情況寫成文書,由長安門的門縫中塞入。
而守門人則應在接到文書的第一時刻送皇帝親閱,不得有任何延誤,否則格殺勿論!
可這一次出現了意外,孫鏜和吳瑾在長安門外急得團團轉,卻始終沒有把文書投進去。
因為這二位仁兄事到臨頭,才發現他們麵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吳瑾攤開紙筆準備寫上奏,卻遲遲不動手,隻是眼巴巴地看著孫鏜,原因很簡單——他認字不多,寫不出來。
孫鏜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寫得出來,還用得著幹武將這行?”
於是,這兩個職業文盲圍著那張白紙抓耳撓腮,上蹦下跳,卻無從下筆。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什麽文書格式,問安禮儀,便大筆一揮,寫下了中國曆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隻有六個大字:
曹欽反!曹欽反!
這二位也是真沒辦法了,如此看來,普及義務教育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給了朱祁鎮,危機之中,這位皇帝表現得很鎮定,他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各大城門,嚴防死守,並立刻逮捕了尚在宮中的曹吉祥。
這項最為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吳瑾和孫鏜明白,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裏,他們兩個人都將麵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要知道,曹欽雖然兵力不多,但對付皇宮守軍仍綽綽有餘,如果在天亮援軍尚未到來之前,謀反者已然攻破皇宮,那一切就全完了。麵對著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吳瑾和孫鏜沒有選擇退縮,雖然他們都是孤身一人,卻毅然決定承擔起平叛的重任。
兩人決定各自去尋找援兵,平定叛亂,穩定局勢,商討完畢後,他們就此分別,並約定來日再見。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長安門前一別,他們再也未能見麵
當吳瑾和孫鏜在宮外四處亂竄的時候,喝得頭暈眼花的曹欽終於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馬亮去了哪裏?”
深更半夜,謀反前夕,他又能去哪裏呢?一個清晰的結論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裏:計劃已經泄漏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間,曹欽做出了決斷:
反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曹欽帶著他的雇傭軍們出發了,曹氏之亂正式拉開序幕。
然而,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曹欽開始了他讓人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表演。
根據原先的計劃,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皇宮,可是曹欽卻擅自改變了方向,他要先去殺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錦衣衛指揮逯杲,他也是曹欽最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經是曹欽的朋友,但後來因為還鄉團失勢,逯杲翻臉不認人,成了曹家的敵人。所以曹欽第一個就準備幹掉他。
此刻,消息靈通的逯杲已經收到風聲,正準備出門跑路,卻恰好撞到趕過來的叛軍,曹欽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腦袋。
與此同時,曹欽還派出另一路叛軍進攻東朝房,因為在那裏有著另一個重要人物——李賢。
李賢正在朝房裏睡大覺,突然聽見外麵人聲鼎沸,心知不妙,準備起身逃跑,卻被一擁而入的叛軍堵了個正著。
叛軍也不跟他講客氣,揮刀就砍,李賢躲閃不及被砍傷了背部,而其他叛軍也紛紛拔出刀劍,準備把李賢砍成肉醬。
如無意外情況,李賢同誌為國捐軀的名份應該是拿定了,可在這關鍵時刻,一聲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賢想不到的是,喊出這一聲的人竟然是曹欽。
曹欽剛剛從逯杲家回來,他喝住眾人,一手拿著血刀,一手提著逯杲的人頭,走到李賢的麵前,笑著說道:
“李學士(李賢是內閣學士),有勞你了,幫我一個忙吧。”
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頭,身上沾滿鮮血的曹欽對眼前的獵物展開笑容,從他後來的行為看,由於原定計劃的泄漏,此時的曹欽似乎已經有些不知所措,行為失常。
李賢終於迎來了他一生中最為危險的時刻,幾年來,他曆經風雨,披荊斬棘,除掉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卻沒有想到,這最後的敵人竟然會狗急跳牆,拚死一博。現在他已經身負刀傷,還成為了對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麵對著的是一個不太正常的人。
慌張是沒有用的,鎮定下來,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李賢恢複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強忍住傷口的疼痛,歎息一聲,說道:
" 事情怎麽會到這個地步啊。"
曹欽用一種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問題,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頭提到李賢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這個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賢強壓心中的恐懼,深吸了一口氣。
"需要我做什麽嗎?"
曹欽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賢的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請先生幫我代寫一封解釋的奏折呈交給皇上吧。"
李賢萬沒想到,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個要求,可這位仁兄如此凶神惡煞,沒準寫完後等著自己的就是鬼頭刀,為了爭取時間,他故作為難地說道:
"我寫是可以的,但此地沒有紙筆啊。"
曹欽的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他指向了門外正嚇得哆嗦的一個人:
"不要緊,他有。"
那位被叛軍抓住的第二個人質,就是李賢的死黨--吏部尚書王翱。
與此同時,分頭行動的吳瑾和孫鏜正在黑夜中尋求支援,但情況卻讓他們大失所望,長安門外住著很多文武百官,此刻聽見動靜,卻沒人出頭,看來該出手時就出手在某些時候隻是梁山強盜的行為準則。
吳瑾沒有辦法,隻好回家找來自己的堂兄吳琮和幾個家丁,向東安門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欽今夜必反無疑,而叛軍要想抓住皇帝,控製局勢,進攻的目標必然是內城的城門,所以他準備去城門方向打探動靜。
可他這一去就沒能再回來。
而另一邊的孫鏜也是一頭霧水,他四處尋找沒有結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候張瑾的家裏,要求他帶領家丁幫助作戰。
張瑾是一位武將,家裏養著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來,確是不錯的辦法,可孫鏜在這個時候去找這位仁兄,隻能說他是暈了頭了。
因為這位張瑾就是還鄉團成員張軏的兒子!
雖然張軏在奪門後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兒子卻還沒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覺悟,所以對跑上門的孫鏜置之不理,孫鏜也隻好無奈離去。
有人可能會注意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孫鏜不是準備帶兵出征嗎,為什麽不去調那些兵呢?
孫鏜當然不是白癡,明明有兵還要到處跑,真正的原因在於那些兵隻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後才能調得動!
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幫手找不到,城外駐軍也指望不著,眼看就要陷入絕境,孫鏜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
此刻,李賢和王翱已經在曹欽的威逼下寫好了請罪奏折,並塞入了宮門,他們曾以為曹欽準備就此罷手,卻萬萬沒有料到此時的曹欽已經完全失去了控製。
看見那封文書被塞進了門裏,曹欽長出了一口氣,似乎事情已經了解,但轉瞬之間,他改變了主意,突然厲聲喝道:
"眾軍集結,即刻攻擊長安門!"
這是一道讓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欽的叛亂計劃已經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這封請罪文書糊弄不了朱祁鎮,騙不開城門,而且老兄你都請罪了,幹嘛還要打呢?
無論如何,他還是動手了,可他手下的韃官雖然勇猛,卻一直無法打敗長安門的守軍,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曹欽放火燒城門,可守軍也早有準備,他們用磚頭塞住城門,還兼具了防火功能。曹欽在門前急得轉了幾圈,反複調兵攻打,就是進不去。
無計可施之下,他決定變換進攻地點。
就在幾乎同一時刻,孫鏜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到了軍營駐地,麵對巡哨,他沒有亮出兵符,卻運足中氣,氣沉丹田,大呼一聲: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賞!(最後這句話很重要)"。
正在睡覺的士兵被他喊醒,許多人都不予理會,但有些士兵卻聞聲而起,抄起家夥就跟著孫鏜走了(賺錢的機會怎能放過),後經統計,孫鏜這一嗓子喊來了兩千人,正是這兩千人最終穩定了局勢,平定叛亂。
孫鏜帶著兩千位想發財的誌願者來到長安門附近,這才說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們看見長安門的火光了嗎,那是曹欽在造反!大家要奮力殺敵,必有重賞!(這句話一定要加上)"
原本想來砍囚犯的士兵們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但既然來了也不能空著手回去,叛軍也是人,打誰不是打啊,反正有錢拿就行。於是大家紛紛卷起袖子憋足力氣,向長安門衝去。
然而當孫鏜到達長安門時,才發現曹欽等人已經撤走,他立刻列隊,隨著叛軍的蹤跡追擊而去。
原來曹欽眼看長安門無法攻下,天卻已經快亮了,於是他決定立刻改變方向,進攻東安門。
然而在行軍的路上,他遇見了另一個往東安門趕的人--吳瑾。
大家都攜帶武器,殺氣騰騰,不用自我介紹也知道是來幹什麽的,於是二話不說,開始對打。此時吳瑾身邊隻有五六個人,根本不是叛軍的對手,但他毫無懼意,與叛軍拚死相搏,力盡而亡。
這位於謙的昔日戰友最終死在了在還鄉團覆滅前的前夕,他沒有能夠看到最後的勝利,但人們是不會忘記這個人的--一個為了公道和正義付出一切的人。
曹欽殺掉了吳瑾,帶領著叛軍到達了東安門,開始了新一輪攻擊行動,和長安門一樣,他這次又用上了火攻,燒毀了東安城門。
曹欽原本以為東安門易攻,這才繞了個大圈跑過來,可他實在沒有想到,守東安門的仁兄更不好對付。
東安門的守將沒有用磚頭塞門,卻想了一個更絕的方法。曹欽在外麵放火,他也沒閑著,自己竟然找來木頭,在裏麵又放一把火!這樣一來火勢越來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別說叛軍了,兔子也鑽不進來。
曹欽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時,尾隨而來的孫鏜趕到了,看見這群深更半夜還在開篝火晚會的仁兄們,他立刻趁勢發動了進攻。
按說到了這個地步,這場叛亂應該很快就能夠結束,可曹欽手下的韃官的戰鬥力實在讓孫鏜大吃了一驚,這些蒙古人在山窮水盡之際仍然十分勇猛,雖然人少卻能以一當十,孫鏜仗著人多,曹欽仗著人猛,戰鬥從東安門一直打到長安門,從淩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沒消停過。
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們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裏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達,都呆在家裏打開窗戶看街上的這場熱鬧。
最苦的是曹欽,他已經沒有出路了,為了突出重圍,他集中了一百多騎兵,向著包圍圈發動了最後的衝鋒。
可是曹欽的這點把戲在久經戰陣的孫鏜麵前實在太小兒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隊伍前列,對縱馬衝鋒者一律射殺,雙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動已經持續了十二個小時了,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是曹欽萬萬沒有想到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曹欽發現韃官們的戰鬥力越來越弱,這也難怪,畢竟造反不是請客吃飯,算是體力活,韃官們為造反已誤了中午的正餐,這麽鬧下去誰能受得了?
萬般無奈之下,曹欽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隨而來的孫鏜隨即領兵包圍了曹家,發動了總攻擊,眼見大勢已去,曹欽投井自盡,結束了他的一生。可攻進曹家的官兵們似乎還沒過癮,順帶著把曹家上下不論大小殺了個一幹二淨(估計是因為帶走了不少東西,順便滅個口)。
這就是權傾一時的曹家最後的下場。
最後補充幾個人的處理結果:當夜,朱祁鎮在午門召開大會,宣布判處曹吉祥死刑(注:淩遲處死),與他一同被處決的還有在曹家混飯吃的馮益(多說了一句話),業務不精的天文學家湯序(其實我認為他應該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經過曆時五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爭,還鄉團的成員們全軍覆沒,正義最終得到了聲張。
"於謙,公道還是存在於世上的啊!"
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李賢露出了笑容。
李賢,立朝三十餘年,雖曆經坎坷,卻能百折不撓不改其誌,終成大業。官至少保、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讚:
偉哉!宰相才也!
李賢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後事卻更為精彩,這位學士大人招了一個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後,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別出心裁考了一道考題,難倒了幾乎全天下所有的應試舉人,隻有兩個人答出了這道題。
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兩個答出了考題的人不但沒有飛黃騰達,反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在曆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跡。而在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叫做唐寅,我們通常稱之為唐伯虎。
朱祁鎮的遺願
經曆了無數的刀光劍影,權謀爭鬥,朱祁鎮終於迎來了安寧穩定的生活,就在這片寧靜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終點。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三十八歲,應該說這是個並不算大的年齡,但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煙,宮廷的爭鬥,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這位皇帝的一生並不算光彩,他寵信過奸邪小人,打過敗仗,當過俘虜,做過囚犯,殺過忠臣,要說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個好人。
他幾乎信任了在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從王振到徐有貞、再到石亨、李賢,無論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麽樣的環境下,他都能夠和善待人,鎮定自若,搶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顏帖木爾、阮浪,最後都成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實證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這年正月,朱祁鎮在病榻之上,召見了他的兒子,同樣飽經風波的朱見深,將帝國的重任交給了他。
然後,這位即將離世的皇帝思慮良久,對朱見深說出了他最後的遺願,正是這個遺願,給他的人生添加了最為亮麗的一抹顏色。
"自高皇帝以來,但逢帝崩,總要後宮多人殉葬,我不忍心這樣做,我死後不要殉葬,你要記住,今後也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
"我一定會照辦的。"
跪在床前的朱見深鄭重地許下了他的允諾。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製定了一項極為殘酷的規定,每逢皇帝去世,後宮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說,連老實巴交的朱高熾,寬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沒有例外,現在這一毫無人性的製度終於被這位曆史上有名的差勁皇帝廢除了,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朱元璋統一天下,建立帝國,留名青史,朱棣橫掃殘元,縱橫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們都是我們今天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他們的功績將永遠為人們牢記。
但在他們豐功偉績的背後,是無數戰場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婦和幼子,還有深宮中不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萬骨枯!
朱祁鎮最終做成了他的先輩們沒有做的事情,這並不是偶然的,他沒有他的先輩們有名,也沒有他們那麽偉大的成就,但朱祁鎮有一種他的先輩們所不具備(或不願意具備)的能力--理解別人的痛苦。
自古以來,皇帝們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謂草民的生存環境,隻要這些人不起來造反,別的問題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說什麽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但朱祁鎮做到了,至少在廢除殉葬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後宮那些無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從一個作威作福的皇帝變成了俘虜,之後又成為囚犯,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衣食不繼,相擁取暖,這一慘痛的經曆讓他深刻地了解了身處困境,寄人籬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麽的艱難。
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決定違背祖製,去解救那些無辜的人。
應該承認,這是一個勇敢而偉大的行為。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去奪取別人的生命和尊嚴的權利。
雖然他一生中幹過很多蠢事、錯事,但在我看來,他比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們更像一個"人"。
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評價朱祁鎮的一生:
他是一個好人,卻不是個好皇帝。
天順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鎮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終年三十八歲,太子朱見深繼位,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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