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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兒(2)

(2009-07-19 08:11:30) 下一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

第二部 朱允炆、朱棣篇

作者:當年明月

  建文的憂慮
  朱元璋病逝前,指定皇太孫朱允炆繼位。朱元璋逝世時很是安心,因為他認為朱允炆一定能夠繼承他的意願,將大明王朝治理得更好,一個安心的人走了,卻留下了一個憂慮的人。
  朱元璋巨大的身影從朱允炆身上消失了,朱允炆終於可以獨自處理政事了,但這個年僅21歲的少年驚奇的發現,他仍然看不到太陽,因為有九個人的身影又籠罩到了他的頭上。
  這九個人就是朱元璋的九個兒子,從東北到西北分別是遼王、寧王、燕王、穀王、代王、晉王、秦王、慶王和肅王。
  如果說皇帝是最大的地主,那麽這九個人就是保衛大地主的地主武裝。
  朱元璋在全國各地封了二十四個兒子和一個孫子為王,這些特殊的人被稱為藩王,他們有自己的王府和軍隊,每個王都有三個護衛,但請注意,這三個護衛不是指三個人。
  所謂護衛是一個總稱,護衛的人數從三千人到一萬九千人不等,這樣算一下就可以了解藩王們的軍事實力。
  上麵那句話的關鍵所在就是不等,按照這個規定,藩王所能擁有的軍力是九千人到伍萬七千人,而在實踐中,藩王們都傾向於選擇後一個數字,槍杆子裏出政權,就算不要政權,多養點打手保鏢看家護院也是好的。
  按說這個數字其實也不多,區區五萬多人,自然幹不過中央。可見朱元璋在安排軍隊建製時是有所考慮的,但事情往往壞就壞在例外這個詞上。
  可以例外的就是我們上麵提到的這九個人的某幾個。他們之所以可以例外,是因為他們負擔著更為繁重的任務--守護邊界。
  他們的防區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這九個武裝地主就如同九大軍區,分別負擔著不同的任務,其中燕王和晉王勢力最大,他們各自帶有十餘萬軍隊,可謂兵勢強大,但這二位還不是九王中最生猛的,公認的打仗第一強人是寧王,此人"帶甲八萬,革車六千",看似兵力沒有燕王和晉王多,但他手下卻有一支當年最為強大的武裝--朵顏三衛。
  這是一支特殊的部隊,可以說是明軍中的國際縱隊,全部由蒙古人組成,戰鬥力極強。可能有人要問,為何這些蒙古人甘心給明朝打工。
  其實這個答案也很簡單,因為明朝按時發放工資,這些外援們吃飽飯還能去娛樂場所休閑一下,而北元卻是經常打白條,打仗前許願搶到的戰利品歸個人所有,結果往往搶回來就要先交集體,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這就是明顯的賠本買賣了,拚死搶了點東西回來,還要交公,萬一死掉了估計還沒有人管埋。確實不如給明朝當公務員,按月拿錢還有福利保障,無數的蒙古人就是被這種政策吸引過來的。
  在利益麵前,要保持忠誠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另外寧王本人也是極為凶橫,據說他每次打仗都領頭衝鋒,活像第一滴血裏的蘭博,殺人不眨眼,砍頭如切菜,連燕王這樣的狠角色看到他都要讓三分。
  這幾位鎮守邊界的武裝地主還經常搞聯合軍事演習,動不動就是十幾萬人在邊界動刀動槍,喊殺衝天,一旦有這樣的動靜,北元遊擊隊就會立刻轉入地下鬥爭。
  其實這些喊殺聲驚動的不隻是北元,還有坐在皇位上的朱允炆,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示威。
  該采取點措施了。
  朱允炆是一個好人,在他十五歲的時候,父親朱標患重病,朱允炆盡心伺候。他的孝順並沒有感動上天,挽留住朱標的性命。朱標去世後,朱允炆將他的三個年級還小的弟弟接來和自己一起住,目的很簡單,他不想這些年幼的弟弟和自己一樣去承受失去父親的痛苦,他知道他們需要的是親情。
  那年,他才十五歲。
  除此之外,他還擔任了朱元璋的護理工作,由於朱元璋脾氣本來就不好,伺候他的人總是擔心掉腦袋,朱允炆主動承擔了責任,他親自服侍朱元璋,直到朱元璋離開這個世界。他盡到了一個好兒子和好孫子的責任。
  他也是一個早熟的少年,當然促使他早熟的並不隻是父親的早逝,還有他的那些叔叔們
  讓朱允炆記憶猶新的有這樣兩件事:
  一次,朱元璋老師出了一道上聯:風吹馬尾千條線,要求學生們對出下聯,學生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好學生朱允炆,另一個是社會青年朱棣。
  朱允炆先對,卻對得很不高明,他的答案是雨打羊毛一片膻,雖然勉強對得上,卻是不雅,而此時社會青年朱棣卻靈感突發,脫口而出:日照龍鱗萬點金。
  這句不但對得工整,還突出了一個龍字,確是絕對。朱元璋很高興,表揚了朱棣,而朱棣也不失時機地看了朱允炆一眼,那意思似乎是你也就這能耐而已。
  朱允炆雖然還小,但卻明白那個眼神的意義。
  另一次就嚴重得多了,朱允炆放學後,正巧遇上社會青年朱棣,朱棣一看四下無人,就露出了流氓相,居然用手拍他的後背,說道:沒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不意兒乃有今日)
  朱棣的這種行為在封建社會是大不敬,大概類似今天學校門口的不良少年堵住學生搶劫。
  朱允炆也沒有想到朱棣居然敢如此放肆,一時不知所措,慌了手腳,正在這時,朱元璋老師過來了,他看見如此情景,勃然大怒,狠狠地罵了朱棣一頓,此時朱允炆的反應卻十分耐人尋味。
  他不但沒有向朱元璋告狀,反而幫朱棣說話,向朱元璋表示這是他們叔侄倆鬧著玩的。朱元璋這才沒有追究。
  你不得不佩服朱允炆的反應。這是皇室子孫在複雜環境下的一種天賦,但在我看來,這種天賦似乎是一種悲哀。
  在朱元璋的眼裏,朱棣是一個好兒子,可是在朱允炆的眼裏,朱棣是一個壞叔叔。這倒也不矛盾,就如我們前麵所說,朱棣本來就有兩張臉,一張是給父親看的,一張是給侄子看的。
  在這種情況下,就有了那次曆史上有名的對話。
  第一個人
  洪武年間,朱元璋曾帶著幾分神秘感,告訴已經被確認為繼承人的朱允炆,自己已為他選擇了一個可以治理天下的人才,但這個人有個缺點,就是過於傲氣,所以現在還不能用他,要壓製他一下,將來才能夠成大氣。然後他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方孝孺。
  大家應該從朱元璋的話中吸取教訓,一般領導提拔你之前總是要打壓一下的,所謂磨練就是這樣來的,千萬不要為此和領導鬧意見,否則就真有可能一輩子壓製下去了。
  說來倒也滑稽,這位方孝孺就是在空印案中被錯殺的方克勤之子,殺其父而用其子,不知這算不算也是對方孝孺的一種壓製。
  方孝孺自小熟讀經書,為人稱道,他的老師就是大名鼎鼎的宋濂,而他自己也常常以"明王道,致太平"為己任,但讓他莫名其妙的是,自己名聲很大,老師又在朝中為官,洪武十五年、二十五年,地方政府兩次向朱元璋推薦自己,卻一直沒有得到任用。
  我們知道原因,但當時的方孝孺是不知道原因的,他就這樣等了十年之久,由此可見,領導的想法確實是高深莫測,不可琢磨的。
  朱元璋告訴朱允炆,方孝孺是絕對可以信任的,他的一生都會效忠於你,並能為你治理國家,開創太平盛世。
  這話他隻說對了一半。  
  第二個人
  洪武年間,京城裏的謹身殿由於沒有安裝避雷針,被雷給劈了,如果是今天大概是要搞個安全宣傳的,教育一下大家注意天氣變化,修好完事,但在當年,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朱元璋認為是上天發怒了,便決定去禱廟祭祀,他大概是認為自己確實幹了不少錯事,所以這次祭祀他挑選了一批人和他一起去
  挑選條件是極為苛刻的,那就是在九年之內(含九年)沒有過任何過失的,這在洪武朝可真是難過登天了。那個時候,官員能保住腦袋就不錯了,你就是沒錯,說不準老朱也能給你挑出錯來。這麽看來,能符合要求者還真是需要一顆純潔的心靈,至少對老朱純潔。
  雖然不多,卻也不是沒有,齊德就是其中一個,他因為這件事被朱元璋留意,並記在心中,祭祀完畢後,朱元璋親自為齊德改名為泰,從此齊泰這個名字成為了他一生的代號。
  此人是個文人,雖未帶兵,卻被任命為兵部左侍郎,朱元璋也曾放心不下,為他舉行了一場單獨麵試,詢問邊界將領的名字,齊泰不慌不忙,從東說到西,從南說到北,毫無遺漏,得了滿分。之後又問各地的形勢,齊泰這次沒有說話,從袖子裏拿出一本手冊,上麵的記載十分詳細。朱元璋十分驚訝,大為欣賞。
  要知道,這次麵試是突然性的,齊泰並未預先做準備,說明這位仁兄確實是把這些玩意當書來背的,還寫成小冊子,隨走隨看,其用功之熱情勝似今日在公交車上背單詞的四級考生。
  他也將成為建文帝的重臣。  
  第三個人
  這個人比較特殊,他從入朝為官時起就是朱允炆的死黨,此人就是黃子澄。
  黃子澄是江西人,洪武十八年,他一鳴驚人,在當年的高考中以最高分獲得會元的稱號,後被選拔為東宮伴讀,這是一個前途遠大的工作,因為太子就是將來的皇帝,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可見其學問之深。
  朱允炆為皇太孫時,他一直陪伴在旁,而一件事情的發生更是加深了他與朱允炆之間的感情。
  有一次,朱允炆在東閣門外唉聲歎氣,正好被經過此地的黃子澄看見,他便上前問原因,朱允炆看他是自己人,便說了實話,他擔心的正是他的那些叔叔們,萬一將來要造反可怎麽辦才好。沒想到黃子澄聽後微微一笑,要朱允炆不用擔心,他說:"諸王的兵力隻能用來自保而已,如果他們敢造反,朝廷發兵攻擊他們,一定能夠取勝!"然後他又列舉了漢景帝時七國之亂的故事來鼓勵朱允炆,表示隻要朝廷出兵,叛亂一定會被平定。
  朱允炆聽見這些話,頓時大感安慰,他把這些話記在心中,並感謝黃子澄為他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
  這又是一個典型的脫離實際以古論今的例子,試問周亞夫在何處,你黃子澄能帶兵打仗嗎?
  總結以上三人,有幾個共同特點,都是飽讀詩書,都是文人,都有遠大理想,都是書呆子。
  書生誤國,並非虛言啊!
  建文帝登基後,立刻召回方孝孺,任命為翰林侍講,並提升齊泰為兵部尚書,黃子澄為翰林學士,這三個書生就此成為建文帝的智囊團。
  當朱允炆正式成為皇帝後,他找到了黃子澄,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你還記得當年東閣門所說的話嗎?"
  黃子澄肅然回答道:"從不敢忘記!"
  那就動手吧,朱棣遲早要反,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的判斷沒有錯,他一定會造反的!  
  朱棣的痛苦
  朱棣其實並不像造反,他想當皇帝,但他不想造反。
  這看起來似乎是個矛盾的命題,其實並不矛盾。從權利義務的關係來看,當皇帝是權利,而造反則是義務,因為對於那些投錯了胎或者是投晚了胎的人來說,要想享受權利,必須履行義務。
  從經濟學上來說,造反的成本太高,而且很容易虧本,根據以往數據顯示,虧本者的結局一般都是死。相信朱棣在造反前還是仔細讀過曆史書的,古往今來,把五胡十六國和五代十國這些小朝代也算在內,王爺能夠造反成功的,扳指頭就可以數得出來,估計還不用腳趾。
  如果把範圍再縮小一點,隻統計類似明朝這樣的大一統時代,朱棣就會驚喜地發現,目前的記錄還是零。而朱棣對打破這個記錄似乎也不太有信心。如果有人告訴朱棣,出一筆錢,就可以讓他造一把反,造反失敗賠錢就行,估計朱棣就算是找銀行貸款也會把錢湊足的。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擔保者。對於朱棣而言,造反的成本實在太大了,當年的朱重八,爛命一條、父母雙亡、身無長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正當工作,也沒有銀行存款,簡直就是天生的造反苗子。可就是這樣,他在造反前還左思右想,猶豫不定。
  朱棣就不同了,他出生皇族,有自己的房子和老婆孩子,手下有十幾萬人,隨時聽從他的指揮。王府休閑娛樂一應俱全,如果想找點刺激,出門左轉不遠就能碰到鄰居--蒙古人,順便過過打仗的癮。可萬一造反失敗,房子女人孩子部下都沒了,自己的小命也必然不保。
  做這樣的一筆生意實在是要經過仔細考慮的。
  因為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此時有一個人打破了朱棣的猶豫,也改變了他的命運。
  朱棣還在猶豫之中,建文帝的兩位重臣黃子澄和齊泰卻已經準備動手了,說來也是滑稽,雖然這兩個人都是書生,卻是有樣學樣,指點諸王,說今天滅這個,明天解決那個,很快就發生了爭論。偏偏兩人都很自負,一個號稱滿腹韜略,一個自認謀略過人,誰也不服誰。
  其實他們大可不必爭論,因為當時的天下第一謀士另有其人,而更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他們的敵人,也就是改變朱棣命運的那個人。  
  另一個和尚
  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從民間選拔十名僧人,準備分給諸位藩王講經薦福,對於這些本心並不清靜的僧人而言,選擇跟隨那位王爺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在藩王們到來前,僧人們紛紛議論,哪個更有錢,哪個更有權,哪裏地方好水土佳。
  隻有一個叫道衍的和尚巋然不動,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但實際上,他的內心比誰都激動,因為他等待這個時機,等待那個人已經很久了。
  不一會藩王們進來了,原先吵雜的僧人們立刻安靜下來,他們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道衍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了自己等待的人,他終於來了!
  朱棣帶著招牌似的微笑一路走來,他並沒有注意道衍,就在他行將經過的時候,這個沉默的和尚突然開口了:"燕王殿下,貧僧願意跟隨您。"
  朱棣愣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自薦的和尚,微微一笑,問出了一句似乎很有必要的話:"為何?"
  "貧僧有大禮相送。"
  這下朱棣真的感興趣了,自己貴為藩王,要什麽有什麽,這個窮和尚還能送什麽禮給自己?
  "喔,何禮?"
  到關鍵時刻了,不能再猶豫了,這個禮物一定能夠打動他!
  "大王若能用我,貧僧願意送一白帽子給大王!"
  朱棣聞聽此言,勃然變色,他雖然讀書有限,但王上加白是什麽字他還是清楚的,他快步走到道衍麵前,用低嚴的聲音怒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不要命了麽?!"
  此時的道衍卻是笑而不言,似乎沒有聽到這句話,閉目打起坐來。
  這個誘惑太大了,他一定會來找我的。
  果然,過了一會,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跟我來吧。"
  一絲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屬於我的時代到來了,把這個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亂世之臣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從事著不同的職業,種地的農民,做生意的商人,修修補補的手藝人,他們都是這世上芸芸眾生中的一員。而在他們中間,有一些人卻不安於從事這些職業,他們選擇了另一條路--讀書。
  從聖人之言到經世之道,他們無書不讀,而從這些書中,他們掌握了一些本質性和規律性的東西,使得他們能夠更為理性和客觀的看待這個世界。同時,科舉製度也使得讀書成為了踏入仕途的一條重要渠道。於是許多讀書人沿著這條道路成為了封建皇帝的臣子,協助皇帝統治天下。
  在這些大臣中,有一些更為優秀的人憑借自己的能力成為了精英中的精英,他們判斷問題比別人準確,懂得如何抓住時機,能更好的解決問題,我們稱這些人為能臣。
  所謂能臣並不單指正臣、忠臣,也包括所謂的奸臣,它隻用來形容人的能力,而不是立場。
  這些人都是真正的精英,但他們還可以按照人數多少和不同用途進一步劃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種叫治世之臣,這種人幾乎每個朝代都有,他們所掌握的是聖人之言,君子之道,其共同特點是能夠較好的處理公務,理清國家大事,皇帝有了這樣的臣子,就能夠開創太平盛世,代表人物有很多,如唐代的姚崇宋璟等。這種人並不少見,他們屬於建設者。
  第二種叫亂世之臣,他們並不是所謂的奸臣,而是亂臣,他們掌握的是陰謀詭計,權謀手段,精通厚黑學,與第一種人不同,他們往往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經曆過許多風波,對人生的黑暗麵有著清楚地認識。這些人的能量極大,往往能夠將一個大好的朝代斷送掉,代表人物是安祿山,這種人並不多見,他們屬於破壞者。
  第三種叫救世之臣,這可是稀有品種,其遺傳率和現世率比熊貓還低,往往上百年才出一個。這些人兼有上述兩種人的特點,既學孔孟之道,又習權謀詭計。他們能夠靈活的使用各種手段治理天下,並用自己的能力去延續一個衰敗朝代的壽命。其代表人物是張居正,這種人很少見,他們屬於維護者。
  而這位道衍就是一個典型的亂世之臣。
  他並不是個真正的僧人,在出家以前,他也曾飽讀詩書,曆經坎坷,滿懷報國之誌卻無處容身,他的名字叫姚廣孝。 
  姚廣孝
  姚廣孝,長洲人(今江蘇吳縣),出生於至元十五年,隻比朱元璋小七歲,出生於亂世的他從小好學,擅長吟詩作畫,十四歲出家為僧,取名道衍。交際廣泛,當時的名士如楊基、宋濂等人和他關係都不錯。
  但他所學習的卻不是當時流行的程朱理學和經世之道,其實和尚學這些也確實沒有什麽用,但讓人驚奇的是,他也不學佛經。更為人稱奇的是,他雖身為和尚,卻拜道士為師!宗教信仰居然也可以搞國際主義,確是奇聞。
  他的那位道士師傅是個不簡單的人,他的名字叫席應真,此人也是個奇人,身為道士,不去煉丹修道,卻專修陰陽術數之學。
  所謂陰陽術數之學來源悠久,其內容龐雜,包括算卦、占卜、天文、權謀機斷等,這些玩意在當時的人看來是旁門左道,君子之流往往不屑一顧。但實際上,陰陽學中蘊含著對社會現實的深刻理解和分析,是前人經驗的總結和概括。
  話說回來,學習這問學問的一般都不是什麽正經人,正經人也不學這些,因為科舉也不考陰陽學,但身懷此學之人往往有吞食天地之誌,改朝換代之謀,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此外學這門學問還是有一定的生活保障的,搞不成陰謀還可以去擺攤算命實現再就業。
  一個不煉丹的道士,一個不念經的和尚,一支旁門左道之學。道衍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一步步成長起來,成長為一個陰謀家,他讀了很多書,見過大世麵,了解人性的醜惡,掌握了權力鬥爭的手段,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夠做一番事業。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他雖結交名士,胸懷兵甲,卻無報國之門,因為考試的主要內容是語文,不考他學的那些課外知識。而且他學的這些似乎在和平時期也派不上用場。有才學,卻不能用,也無處用,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道衍都處於鬱悶的狀態。
  可能這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他開始消極起來。
  既然在家裏煩悶,就出去玩吧,既然是和尚旅遊,地點最好還是寺廟。全國各地的寺廟大都留下了他的足跡,而當他到嵩山寺遊玩時,碰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這個人給精於算卦的道衍算了一命,準確的預言了他未來的前程和命運。 
  這個人叫袁珙,與業餘算命者道衍不同,他的職業就是相士。相士也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職業,他們在曆史上有很大的名聲,主要原因就在於他們往往能提前幾十年準確預告一個人的將來,比天氣預報還要準,而名人效應更是增加了這一人群的神秘感。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對曹操的那句亂世奸雄的評語。
  袁珙原先並不認識道衍,但當他看到道衍時卻大吃一驚,便如同今日街上算命的人一樣,追上道衍硬要給他算一卦(收沒收錢不知道),並給了他一個評語:"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奇異的和尚!長得一雙三角眼,就像生病的老虎,你這樣的人天性嗜好殺戮,將來你一定會成為劉秉忠那樣的人!"
  如果今天街上算命的人給你一個這樣的評語,估計你不但不會給錢,還會教訓他一頓。但是道衍的反應卻大不相同,他十分高興,三角眼、嗜殺這樣的評語居然讓道衍如此愉悅。從這裏也可以看出,此人實在是個危險分子。
  這裏還要說到劉秉忠,這是個什麽人呢,為什麽道衍要把此人當成偶像呢?
  劉秉忠也是個僧人,聯係後來的朱重八和道衍來看,當時的和尚實在是個危險的職業,經常聚集了不法分子。劉秉忠是元朝人,在忽必烈還是親王時,被忽必烈一眼看中並收歸屬下成為重要謀士,為忽必烈登上帝位立下汗馬功勞。
  以這樣的人為偶像,道衍想幹些什麽,也是不難猜的。
  道衍並不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人,洪武年間,朱元璋曾下令有學識的僧人去禮部參加考試,道衍抓住了這次招考公務員的機會,也去考了一把,考得如何不清楚,但反正是沒有給官他做,這讓道衍非常失望,他又要繼續等待了。
  終於,他抓住了洪武十八年(1385)的這次機會,跟隨燕王去了北平,在慶壽寺做了主持。
  如果他真的隻做主持的話,也就不會發生那麽多的事了。
  這位本該在寺裏念經的和尚實在不稱職,他主要的活動地域並不是寺廟,而是王府,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用同一個命題勸說著朱棣--造反。
  從後來的史實看,道衍這個人並不貪圖官位,也不喜愛錢財,一個不求名不求利的人卻整天把造反這種事情放在嘴邊,唯恐天下不亂,是很奇怪的,他到底圖什麽呢?  
  抱負
  很明顯,道衍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他也不是那種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造反又不是什麽好的娛樂活動,為何他會如此熱衷?如果從這個人的經曆來分析,應該是不難找到答案的,驅動他的是兩個字--抱負。
  道衍是一個失落的人,他學貫古今、胸有韜略,卻因為種種原因得不到重用,在被朱棣帶回北平的那年,他已經五十歲了。青春歲月一去不返,時間的流逝增加了他臉上的皺紋,卻也磨煉了他的心。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得這個本應在家養老的人變成了一個火藥桶,隻要有合適的引線和時機就會爆炸。
  朱棣就是那根引線,這個風雲際會的時代就是時機。
  建文的行動
  黃子澄和齊泰準備動手了,但他們在目標的確定上起了爭論,齊泰認為先拿燕王開刀為好,而黃子澄卻認為,應該先剪除其他各王,除掉燕王的羽翼,然後才對燕王動手。
  我們今天回頭來看這兩個計劃,似乎都有道理,後人評價時往往認為齊泰的做法是正確的,但我看來,這樣的論斷似乎有成王敗寇之嫌,黃子澄的計劃是有其合理性的。畢竟先挑弱者下手還是有一定作用的。
  這是一盤決定天下命運的棋局,對弈的雙方是朱允炆和朱棣,現在身為皇帝的朱允炆猜到了先手,他在棋盤上下出了自己的第一著。
  先著
  周王朱肅(木字旁)是燕王朱棣的同母兄弟,在朱允炆看來,他將是朱棣的有力助手,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成了最早被清除的人。奉命執行這項任務的就是我們之前介紹過多次的李文忠之子李景隆。
  事實證明,這位仁兄打仗可能不在行,抓人還是有一套的,他突調大軍奔赴河南周王府,把周王的老婆孩子加上他本人一骨腦的押到京城,朱允炆對他的這位叔叔並不客氣,把他從國家一級幹部直接貶為老百姓,並遷至雲南,當時的雲南旅遊資源還沒有充分開發,算是半原始狀態的荒蕪之地,周王就被放到這個地方去當人猿泰山了。
  此時,建文帝才登基一個月。但他顯然沒有到新單位上班的羞澀和謙虛,開始收拾起他的那些叔叔們,周王是第一個,但絕不是最後一個,而且周王很快就會發現與後來者的遭遇相比,去雲南旅遊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同年十二月,有人告發代王"貪虐殘暴",建文帝表現出了強烈的正義感,毅然履行了皇叔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法律原則,把他的叔叔遷至蜀地看管起來。
  第二年五月,建文帝又一次大義滅親,以"不法事"罪名將岷王朱遍(木字旁)逮捕,並貶成老百姓。說到底,這個"不法事"是個什麽事也沒說清楚,和那句著名的"莫須有"有一拚,這樣看來,在曆史上,要整人實在不需要找太多理由。
  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建文帝又以破壞金融罪--私印鈔票,對湘王朱柏下手了,其實那個時代的鈔票本來就沒有什麽計劃可言,亂印最多的就是建文帝本人。當然這隻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隨後朝廷就派使臣至湘王封地去抓人,他們以為這次會像以往一樣順利,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湘王朱柏不愧是朱元璋的子孫,甚有骨氣,他在得知有人要來抓他的消息後,笑著對自己的手下說:"我親眼看到很多在太祖手下獲罪的大臣都不願受辱,自殺而死,我是高皇帝的兒子,怎麽能夠為了求一條活路而被獄吏侮辱!"
  他沒有開門迎接使臣,而是把老婆孩子都召集起來,緊閉宮門,自焚而死。
  這樣的慘劇,並沒有停滯建文的行動步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連續抓獲了齊王朱傅(左有木字旁)和代王朱桂,此二人皆被廢為庶人。
  真是幹淨利落,毫不留情!到了這個地步,就是傻瓜也知道建文帝想幹什麽了。
  大家可能會奇怪,為什麽這些藩王們毫不反抗呢,其實原因很簡單,一方麵他們並沒有燕王那樣的反抗資本,而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沒有反抗的理由。
  在那個時代,皇帝是最高的統治者,所有的藩王都是他的屬下,別說你是皇帝的叔叔,就算你是他爺爺,隻要他是皇帝,你也得聽他的。說句難聽點的話,削藩問罪還是客氣的,算是給足了麵子,如果藩王不服氣明著來的話,自然也有大刀大棍伺候。
  至此,建文帝已經完全違反了他自己向朱元璋做出的承諾,什麽以德服人都被丟到九霄雲外,他就像是一個剛上擂台的拳擊手,疾風暴雨般揮出一輪王八拳,看似痛快淩厲,效果卻有限。
  這是一場殘酷的政治鬥爭,也是一場拳賽。
  天真的朱允炆不知道他要參加的這場拳賽並不是三個回合的業餘賽,而是十二個回合的職業賽。在這樣的比賽中,想要亂拳打死老師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獲得勝利的關鍵在於隱忍的耐心和準確的判斷。
  朱允炆搶到了先手,卻沒有搶到先機。
  朱棣即將作出自己的應對。  
  應對
  建文帝就要找上門了,這下子不由得朱棣了,要麽造反,要麽像他的那些兄弟們一樣被幹掉。此時的朱棣可謂處境艱難,他連當年的朱重八還不如,朱重八就算不去造反,還可以逃出寺廟,去當盲流,混碗飯吃。可是朱棣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天下是朱允炆的,他還能逃到哪裏去呢?
  道衍抓住了眼前的這個時機,繼續向朱棣推銷他的造反理論。對於這一點,朱棣是早已經習慣了,如果哪一天這位仁兄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那才叫奇怪。以往朱棣對這些話還可以一笑置之,因為他很清楚,造反不是吃夜宵,說幹就能幹的,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和尚身無長物,一無所有,才會全身心地投入造反事業。可是自己是藩王,和這些窮光蛋有天壤之別。怎麽可能被這些人拖下水。
  但是到現在他才發現,如果放縱這個侄子搞下去,自己會變得連窮和尚也做不了。
  於是他開始了自己的準備工作,他招募大批強壯士兵為衛軍,並進行軍事訓練,地點就在自己的王府之內。所謂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要想造反,拿著木棍農具是不行的,這就需要大量的兵器,打造兵器的動靜很大,而當時又沒有隔音設備。朱棣在這個問題上充分發揮了想象力和創造力,他建造了一座很大的地下室,周圍樹起圍牆,並在附近開辦了多個養雞場,就這樣,地下室裏叮叮當當的敲個不停,外麵的人一點也聽不見。
  此外,朱棣還吸取曆來農民起義戰爭中的先進經驗,虛心向農民兄弟學習,即在造反前要搞點封建迷信、遠古傳說之類的東西。為此他招募了一大批特殊人士。這些人被稱為異人術士,其實就是街上算命占卜的那些人,他把這些人搞來無非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順便做做宣傳工作,但他本人也不會想到,這一舉措在後來竟然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步步進逼
  建文帝在解決其他藩王的時候,眼睛卻始終看著朱棣,因為他也清楚,這個人才是他最為可怕的對手。為了削減朱棣的實力,他先派工部侍郎張丙(上有曰旁)接任了北平市市長的職務,然後任命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掌握了北平的軍事控製權。之後他還派宋忠(此名極不吉利)率兵三萬,鎮守屯平、山海關一帶,隨時準備動手。
  刀已經架到脖子上了,朱棣似乎成為了板上魚肉,在很多人看來,他隻能束手就擒了。
  然而就在此時,朱棣卻做出了一件別人想不到的事情。
  按照規定,建文帝登基後,藩王應入朝晉見皇帝,由於當時局勢十分緊張,很多人都認為朱棣不敢如期拜見新皇帝,但大家萬萬沒有想到,他不但來了,還幹出了驚人之舉。
  建文元年三月份,燕王入朝參拜新君,按說來到別人的地盤就老實點吧,可這位仁兄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可見朱棣囂張到了何種地步。
  朱棣的無禮舉動引起了群臣的憤怒,戶部侍郎卓敬多次上奏,要求就地解決朱棣,建文帝竟然以燕王是自己的至親為由拒絕了這一正確提議。卓敬氣得跳腳,大叫起來:"楊堅、楊廣兩人難道不是父子嗎"?!
  但建文帝仍然拒絕了他的提議。
  朱棣就這樣在京城逛了一圈,風風光光的回了北平。而齊泰和黃子澄竟然結結實實當了一回看客,平日在地圖上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所謂謀略家就是這樣的水平。
  當然,建文帝手下並非都是一些如齊泰、黃子澄之類的人,事實證明,他還是有許多得力部下的。
  隱蔽戰線的鬥爭
  在這場鬥爭中,建文帝並非不堪一擊,他也使用了很多權謀手段,特別是在地下工作方麵,可謂卓有成效。
  成功的策反
  建文元年(1399)初,朱棣派長史葛誠進京城朝見皇帝,其實這個葛誠也是個間諜,他的真實目的是打探消息,但朱棣萬沒有想到的是,此人竟然被策反了,而策反葛誠的正是皇帝本人。
  葛誠一到,建文帝便放下架子,以九五之尊對葛誠禮遇有加,估計也親切地詢問了他的家庭收入情況並鼓勵他好好工作之類。葛誠十分感動,皇帝竟然如此看重自己!他一時頭熱,就主動交待了燕王朱棣的種種不法行為和自己的間諜身份。然後他光榮地接受了建文帝地下工作者的稱號,表示回去後一定努力工作,並及時做好情報信息傳遞工作,爭取早日將燕王等人一網打盡。
  一顆釘子就這樣紮下了。  
  如果說葛誠是一個小間諜,那麽下麵要介紹的這位就是超級間諜,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此人並不知道自己做了間諜。
  這個人就是朱棣的老婆,大將軍徐達的女兒。
  將門往往無虎子,如常遇春的兒子常茂,李文忠的兒子李景隆都是如此。但事情總有例外,徐達之子徐輝祖就是一個例外。他雖然出生名門,卻從不引以為傲,為人謙虛謹慎,熟知兵法,而且效忠於建文帝。
  他利用裙帶關係,走夫人路線,在與他的妹妹聊天時了解到了很多妹夫朱棣學習工作的情況,並通報給了一直以來都對朱棣關懷備至的朱允炆。
  就這樣,朱棣的很多絕密情報源源不斷地傳到了朱允炆的耳中。
  其實在這條戰線上,朱棣的工作也毫不遜色,他的情報來源比較特殊,主要是由朱允炆身邊的宦官提供的。朱元璋曾經嚴令不允許太監幹政,作為正統繼承人的朱允炆對此自然奉為金科玉律,在他手下的太監個個勞累無比又地位極低,其實太監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傾向,他們對朱允炆十分不滿卻又無處訴苦。
  正在此時,救世主朱棣出現了,他不但積極結交宮中宦官,還不斷送禮給這些誰也瞧不起的人,於是一時之間,燕王慈愛之名在宦官之中流傳開來,大家都甘心為燕王效力。
  朱允炆從來有沒有正眼看過這些他認為很低賤的人,但他想不到的是,就是這些低賤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這場鬥爭的勝負。
  除了這些太監之外,朱棣還和朝中的兩個人有著十分秘密的關係,此二人可以說是他的王牌間諜,當然不到關鍵時刻,朱棣是不會用上這張王牌的,他要等待最後的時刻到來。
  黃子澄的致命錯誤
  四月,朱棣回到北平後,就向朝廷告病,過了一段時間,病越生越重,居然成了病危。這場病並不是突發的,而是醞釀了相當長的時間。因為在即將到來的五月,朱棣有一件不想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五月,是太祖朱元璋的忌日,按照禮製朱棣應該自己前來,但朱棣敏銳地感覺到如果這次再去京城,可能就回不來了。可是老爹的忌日不去也是不行的,於是他派長子朱高熾及另外兩個兒子朱高煦、朱高燧取代他祭拜。一下子派出三個兒子,除了表示自己重視此事外,另一個目的就是告訴朝廷,自己沒有異心。
  朱棣這次可算是打錯了算盤,當時的形勢已經很明了,朱允炆擺明了就是要搞掉藩王,此時把自己的兒子派入京城,簡直就是送去的人質。 
  果然,朱高熾三兄弟一入京,兵部尚書齊泰就勸建文帝立刻將此三人扣為人質。建文帝本也表示同意,誰知黃子澄竟然認為這樣會打草驚蛇,應該把這三個人送還燕王,表明朝廷並無削藩之意,以麻痹燕王。
  真正是豈有此理!五六個藩王已經被處理掉,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連路上的叫化子都知道朝廷要向燕王動手,黃子澄的臉上簡直已經寫上了削藩兩個字,居然還要掩耳盜鈴!書生辦事,真正是不知所謂。
  建文帝拿不定主意,此時魏國公徐輝祖出來說話了,按親戚關係算,這三個人都是他的外甥,他看著此三人長大,十分了解此他們的品行,他對朱允炆進言,絕對不能放這三個人回去,因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為人質,而且都身負大才,如若放虎歸山,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看來,徐輝祖的算命水平已經接近了專業水準,他的預言在不久之後就得到了證實,但更神的還在後頭。
  緊接著,徐輝祖特別說到了朱高煦這個人,他告訴朱允炆,在他這三個外甥中,朱高煦最為勇猛過人也最為無賴,他不但不會忠於陛下,也不會忠於他的父親。
  不能不服啊,徐輝祖的這一卦居然算到了二十多年後,準確率達到百分之百,遠遠超過了天氣預報。
  可是決定權在建文帝手中,他最後作出決定,放走了朱高熾三兄弟。
  如果朱允炆知道在後來的那場戰爭中朱高煦起了多大的作用,他一定會為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去找個地方一頭撞死。也正是為此,他後來才會哀歎:悔不用輝祖之言!
  可惜,後悔和如果這兩個詞在曆史中從來就沒有市場。
  遠在北平的朱棣本來已經為自己的親率行動後悔,沒想到三個兒子毫發無損的回來了,好吃好住,似乎還胖了不少,高興得從床上跳了起來,大叫道:"我們父子能夠重聚,這是上天幫助我啊!"
  其實幫助他的正是他的對手朱允炆。  
  精神病人朱棣
  朱棣明白,該來的遲早會來,躲是躲不過了,皇位去爭取不一定會有,但不爭取就一定沒有,而且現在也沒有別的退路了,朱允炆注定不會放過自己,不是天子之路,就是死路!
  拚一拚吧!
  不過朱棣仍然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時間,造反不是去野營,十幾萬人的糧食衣物兵器都要準備妥當,這些都需要時間,為了爭取時間,朱棣從先輩們的事跡中得到啟發,他決定裝瘋。
  於是,北平又多了一個精神病人朱棣,但奇怪的是,別人都是在家裏瘋,朱棣卻是在鬧市裏瘋,專找人多的地方。
  精神病人朱棣的具體臨床表現如下:
  1、鬧市中大喊大叫,語無倫次(但可以保證絕無反動口號)
  2、等到吃飯時間擅入民宅,望人發笑,並搶奪他人飯食,但無暴力行為(很多乞丐也有類似行為)
  3、露宿街頭,而且還是一睡一整天,堪稱睡神。
  此事驚動了建文帝的耳目,建文帝便派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兩人前去看個究竟,此時正是六月份,盛夏如火的天氣,當兩人來到王府時,不禁為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可以捂蛆的天氣,朱棣竟然披著大棉被呆在大火爐子前"烤火",就在兩人目瞪口呆時,朱棣還說出了經典台詞:"凍死我了!"
  這一定是個精神病人,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馬上就達成了共識,並上奏給建文帝。
  為避禍竟出此下策,何等耐心!何等隱忍!
  問世間權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收到兩人密奏,建文帝很是高興了一陣子,精神病人朱棣自然也很高興,他終於有時間去準備自己的計劃了。
  朱棣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由於一個意外的發生,他的計劃破產了。
  朱棣失算了,因為長史葛誠背叛了他,他把朱棣裝瘋的情況告訴了建文帝,並密報朱棣即將舉兵。一向猶豫不決的兵部尚書齊泰終於做出了正確的決斷:他下了三道命令,1、立刻命令使臣前往北平;2、授意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立刻采取行動監視燕王及其親屬,必要時可以直接采取行動;3、命令北平都指揮使張信立刻逮捕朱棣。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應急計劃,但就如同我們之前所講,計劃的執行才是最重要的,這個計劃的第一點和第二點都沒有問題,壞事就壞在第三點上。  
  張信說不上是建文帝的親信,他是燕王親任的都指揮使,齊泰居然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簡直是兒戲!想來這位書呆子是聽了太多評書,在他腦子裏,抓人就是"埋伏五百刀斧手於帳後,以摔杯為號!",完全估計不到權力鬥爭的複雜性和殘酷性。
  張信接到任務後,猶豫了很久,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燕王的關係很好,但畢竟自己拿的是朝廷的工資,如果通知了燕王,那不但違背了職業道德,而且會從國家高級幹部變成反賊,一旦上了這條賊船,可就下不來了。
  生死係於一線,這條線現在就在我的手中!
  關鍵時刻,張信的母親幫助他做出了抉擇,她老人家一聽說要逮捕燕王,立刻製止了張信,並說道:"千萬不可以這樣做(逮捕燕王),我經常聽人說,燕王將來必定會取得天下,他這樣的人是不會死的,也不是你能夠抓住的。"
  我們可能會覺得納悶,這位老太太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她怎麽知道這樣的"天機"?綜合各種情況分析,這位老太太很可能是受到那些散布街頭和菜市場的算命先生們傳播的謠言影響,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如此重大的決策,竟然受一個如此可笑的理由和論據影響並最終做出,實在讓人覺得啼笑皆非。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張信的決斷
  張信是一個拿定主意就動手的人,他立刻去燕王府報信,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府竟然不見外客,按說這也算燕王氣數已盡,來報信的都不見,還有什麽辦法,可偏巧這個張信是個很執著的人,下定決心,排除萬難,非要做反賊不可。
  他化妝後混入王府,再表明身份要求見燕王,燕王沒有辦法,隻好見他,但燕王沒有忘記自己的精神病人身份,他歪在床上,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活像中風患者。張信叩拜了半天,這位病人兄弟一句話也沒有說。
  張信等了很久,還是沒有等到燕王開口,看來這位病人是不打算開口了。
  張信終於開口說話:"殿下你別這樣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那意思就是你別再裝孫子了,有火燒眉毛的事要辦!
  誰知朱棣實在是頑固不化,居然繼續裝糊塗,假裝聽不懂張信的話。
  張信實在忍無可忍(看來想做反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您就別裝了吧,我身上有逮捕您的敕令(逮捕證),如果您有意的話,就不要再瞞我了!"
  於是,一幕醫學史上的奇跡發生了,長期中風患者兼精神病人朱棣神奇的恢複了健康。在一瞬間完成了起床、站立、跪拜這一係列複雜的動作,著實令人驚歎。
  朱棣向張信行禮,連聲說道:"是您救了我的全家啊!"他立刻喚出在旁邊等待多時的道衍,開始商議對策。
  事情至此發生變化  
  齊泰的後手
  張信遲遲不見動靜,應該也在齊泰的意料之中,從事情發展看來,他已經預料到了這一點,因為就在張信去燕王府報信後沒過幾天,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就手持逮捕燕王官屬的詔書,率領大批部隊包圍了燕王府。
  看來齊泰也早就料到張信不可靠,所以才會有兩手準備。
  至此,從削藩開始,事情一步步的發展,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把麵具揭去吧!最後決斷的時刻來到了!
  燕王府中的對策
  朱棣病好沒多久,就立刻精神煥發起來,但他也沒有想到敵人來得這麽快,千鈞一發之刻,他召集大將張玉、朱能率衛隊守衛王府。由於事發突然,軍隊來不及集結,而外麵的士兵人數要遠遠多於王府衛隊,朱棣正麵對著他人生中最大的挑戰之一,要取得天下,必先取得北平,而自己現在連王府都出不去!
  該怎麽辦呢?
  這是朱棣一生中最為凶險的狀況之一,外麵喊打喊殺,圍成鐵桶一般,若要硬拚明顯是以卵擊石,怎麽辦才好呢,難道要束手就擒?
  辦法不是沒有,所謂擒賊先擒王,隻要把帶頭的人解決掉,這些士兵就會成為烏合之眾。但要做到這點談何容易,對方就是衝著自己來的,難道他們會放下武器走進王府讓自己來抓?
  關鍵時刻,朱棣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麽!?
  外麵這些人到底是來幹什麽的?這似乎是一個很明顯的問題,從他們整齊的製服,凶狠的麵部表情,手中亮晃晃的兵器,都可以判斷出他們絕不是來參加聯歡的。但問題在於,他們真的是來抓自己的嗎?
  朱棣的判斷沒有錯,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並沒有接到逮捕燕王的命令,他們得到的命令是逮捕燕王的官屬,偏偏就是沒有逮捕他本人的詔令! 
  這真是百密一疏,而燕王的膽略也可見一斑,所謂做賊心虛,有些犯過法的人在街上見到大簷帽就跑,也不管這人到底是公安還是城管,原因無他,心虛而已。朱棣竟然在政府找上門來後還能冷靜思考,做賊而不心虛,確實厲害。
  於是朱棣下令請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進王府,此二人並非傻瓜,好說歹說就是不進去。朱棣見狀便列出被逮捕人的名單,並表示這些人已經被抓住了,要交給政府。需要帶頭的來驗明犯人的身份。
  這下子兩個人不進也得進了,因為看目前這個形勢不進王府工作就無法完成,而詔書也確實沒有說要逮捕燕王,兩人商量後,決定進府。本來他們還帶了很多衛士一起進府,但被王府門衛以其他人級別不夠拒絕了。王府重地,閑人免進,本來也是正常的,但在非常時刻,如果依然墨守成規就太迂腐了。偏偏這兩位就是這樣迂腐,居然主動示意士兵們聽從門衛的安排,然後兩個人肩並肩,大步踏入了鬼門關。
  一進王府,可就由不得他們了,到了大堂,他們驚奇的發現精神病人朱棣扶著支拐杖坐在那裏,一幅有氣無力的樣子。見到他們來也不起身,隻是讓人賜坐。此場景極類似今日之黑幫片中瘸腿黑社會老大開堂會的場景。朱棣這位黑老大連正眼都不看他們一下。
  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的心中開始打鼓了,可是既然已經來了,說什麽也晚了。所幸開頭的時候氣氛倒還和睦,賓主雙方就共同關心的問題交換了若幹意見,情況一時大有緩和之跡象。
  就在二人暗自慶幸之時,有侍女端上瓜片(估計是西瓜),燕王朱棣突然腿也不瘸了,親自拿著兩片瓜朝張、謝兩人走來。兩人誠惶誠恐,起來感謝燕王。但他們哪裏知道,燕王這次玩了花樣,他似乎覺得摔杯為號太老套了,要搞搞創新。
  二人正要接瓜,朱棣卻不給了,燕王突然間變成了閻王,他滿臉怒氣,指著二人鼻子大罵道:"連平常老百姓,也講究兄弟宗族情誼,我身為天子的叔叔,卻還要擔憂自己的性命,朝廷這樣對待我,天下的事就沒有什麽不能幹的了!"
  說完,朱棣摔瓜為號,燕王府內眾衛士把張、謝兩人捆了起來,這二位平時上館子都不要錢,沒想到吃片瓜還把腦袋丟了,同時被抓住的還有葛誠。朱棣一聲令下將他們全部斬殺。
  這樣看來,那年頭想吃片瓜真是不容易啊。 
  朱棣扔掉了手中的拐杖,用莊嚴的眼光看著周圍的人,大聲叫道:"我根本就沒有病,是奸臣陷害我,不得不這樣做而已,事已至此,也就怪不得我了!"
  決裂!
  被殺者的鮮血還未擦淨,朱棣就發表了自己的聲明,現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士兵們知道,就要打仗了,得把腦袋係在褲腰帶上去拚命。燕王的親屬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改變,不是從王侯升格為皇親,就是降為死囚。無論如何,改變現狀,特別是還不錯的現狀總是讓人難以接受的。
  畢竟大家都是人,都有自己的考慮,類似造反這種事情實在是不值得慶祝的,特別在成功之前。即使是義正言辭的朱棣本人,心底應該也是發虛的。但有一個人卻是真正的興高采烈。
  這個人就是道衍,對於他而言,這正是最好的機會。他已經六十四歲了,為了等待這個機會,他已經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他的一生中沒有青春少年的意氣風發,也沒有聲色犬馬的享樂,有的隻是曆經坎坷的生活經曆和孤燈下日複一日的苦讀。
  他滿腹才學,卻未官運亨通,心懷天下,卻無人知曉。隱忍這麽多年,此時不發,更待何時!
  反了吧,反了吧,有這麽多人相伴,黃泉路上亦不寂寞!
  不登極樂,即入地獄,不枉此生!
  張丙(上有曰旁)和謝貴被殺掉了,可是他們的衛士還在門外等著,士兵們看見人一去不返,最先想到的問題倒不是兩人有什麽危險,而是自己的肚皮問題。
  畢竟士兵也是人,拿著刀跟著你來拚命,你就要管飯,但是很明顯今天的兩位大哥不講義氣。王府裏麵自然好吃好喝,卻把兄弟們晾在外麵喝風。時間一長,天也黑了,再等下去也沒有加班費給,於是眾人回家的回家,搞娛樂的搞娛樂,紛紛散去。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久張、謝兩人被燕王殺掉的消息就不脛而走,老大被殺,這還了得,於是眾多士兵操起家夥回去包圍王府,但他們雖然人多,卻沒有主將指揮,個別士兵雖然勇猛,也很快就被擊潰。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幹了,就幹到底吧! 
  朱棣立刻下達第二道命令,奪取北平!
  大將張玉率兵乘夜攻擊北平九門。此時九門的士兵根本反應不過來,也沒有做激烈的抵抗,朱棣沒費多少功夫,就取得了九門的控製權。
  在當時,隻要控製了城池的城門,就基本控製了整個城市。所謂關門打狗的成語不是沒有道理的,建文帝花了無數心思,調派無數將領控製的北平城在三日內就被燕王朱棣完全占據。
  城中將領士兵紛紛逃亡,連城外的明將宋忠聽到消息,也立刻溜號,率兵三萬退到懷來。
  朱棣終於奪取了北平城,這座曾是元朝大都的城市現在就握在朱棣的手中,他將在這裏開始自己的霸業!
  給我一個造反的理由
  朱棣為這一天的到來已經準備了很久,士兵武器糧食都十分充足,但他還缺少一樣東西,那就是造反的理由。
  造反需要理由嗎?需要,非常需要。在造反這項活動中,理由看上去無關緊要,但實際上,理由雖不是必須的,卻也是必要的。
  對朱棣而言更是如此,自己是藩王,不是貧農,造反的對象是經過法律認可的皇帝。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自己都是理虧的。所以找一個理由實在是很有必要的,即使騙不了別人,至少可以騙騙自己。
  於是朱棣和道衍開始從浩如煙海的大明法條規定中尋找自己的依據,這有點類似今天法庭上開庭的律師翻閱法律條文,尋找法律漏洞。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找到了法律規則的漏洞,打了一個漂亮的擦邊球。
  朱元璋並非完全沒有料到自己的兒子將來有可能會造孫子的反,他製定了一套極為複雜的規定,用來製約藩王,但為了防止所謂奸臣作亂,他又規定藩王在危急時刻可以起兵勤王。即所謂“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
  但這個規定有一個關鍵之處,那就是需要天子密詔。而在朱棣和道衍看來,這個問題是不難解決的,他們充分發揮了自己厚黑學的本領,對這一點視而不見,公然宣稱朝中有奸臣,要出兵“靖難”,清君側。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居然還將這一套歪論寫成奏折,公然上奏朝廷,向朝廷要人,擺出一幅義憤填膺的模樣,這就如同街上的地痞打了對方一個耳光,然後激動地詢問肇事者的去向,並表示一定要為對方主持公道。
  “靖難”理論的提出和發展充分說明朱棣已經熟練的掌握了權謀規則中的一條重要原理:
  如果你喜歡別人的東西,就把它拿過來,辯護律師總是找得到的。——腓特烈二世原創 
  不祥的預感
  既然一切都準備好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吧,但是中國自古就是禮儀之邦,即使是造反這種事情也是需要搞一個儀式的,領導要先發言,主要概述一下這次造反的目的和偉大意義,並介紹一下具體執行方法以及撫恤金安家費之類的問題。然後由其他人等補充發言,士兵鼓掌表示理解,之後散會,開打。
  朱棣的這次造反也不例外,早在殺掉張、謝二人之前的一個月,他已經糾集一些部下搞過一次誓師儀式,當然,是秘密進行的。但在那次活動中,出現了一個意外,使得朱棣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是在六月七日,他召集一群參與造反的人宣講造反的計劃,並鼓舞士氣。但就在他講得正高興的時候,突然風雨大作,房屋上的瓦片紛紛被吹落。眾人頓時麵如土色。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兆頭,當時的人可不會從房屋質量、天氣情況上找原因,本來商量的就是見不得人的事情,突然來這麽一下子,莫不是老天爺反對自己造反?
  朱棣也慌了,講得正高興的時候,老天爺來砸場子,事發突然,他也愣住了。關鍵時刻,還是道衍發揮了作用,他大聲說道:“真龍飛天,一定會有風雨相隨,現在瓦片落地,正是大吉大利的預兆!”
  於是一通封建迷信宣傳過後,掉瓦片就成了上天支持朱棣的鐵證。看來上天倒真是一個隨和的人,總是按照人們的意願行事,所謂替天行道之言,實在不可深信。
  小兵們好糊弄,他們沒有多少文化,沒見過老天爺,也沒見過皇帝,上級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可是朱棣不同,他十分清楚所謂的皇帝天子到底是個什麽玩意,什麽天意歸屬、天星下凡都是自己編造,用來糊弄別人、安慰自己的。真要到了緊要關頭,隻能靠自己。
  他曾經不止一次的把自己和當朝皇帝作比較,無論從軍事、政治哪一方麵來看,自己都要遠遠勝過那個小毛孩子。而且他對自己的軍隊有絕對的信心,京城的那些部隊養尊處優,久不經戰陣,自然比不上自己手下的這些虎狼之士。
  但畢竟那個在京城的人才是真正的皇帝,自己隻是一個藩王,要想登上那個寶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凶險難測啊。
  朱棣的預感並沒有錯,他即將走上的是一條異常艱苦的道路,貴為皇子的他必須要經曆金戈鐵馬、九死一生的戰場拚殺,去奪取自己的天下。而他遇到的敵人決不僅僅是黃子澄那樣的無能之輩,還有很多十分厲害的對手在等待著他,他也將在不久之後吃到這些人的苦頭。
  不用再考慮了,前路縱然艱險,總勝過坐地等死!
  起兵!朱允炆,把你的寶座讓給我!  
  宋忠的應對
  宋忠是一個名字不太吉利,軍事才能也很一般的人,本來在建文帝的布局中他並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事情急轉直下,卻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
  北平附近的南軍全部湧向了他所在的懷來,情況一片混亂,關鍵時刻,宋忠表現出了驚人的勇氣,他在短時間內收容和安排了許多士兵,並將他們重新編隊。但是士兵們的慌亂是他無法平息的。在很多時候,平息慌亂的最好方法是憤怒,為了盡快恢複士兵們的戰鬥力,宋忠決定撒一個謊,他平生可能撒過許多次謊,但事實證明這個謊話是比較蹩腳的。
  宋忠派人傳播謠言,說家在北平的士兵家屬們都被燕王殺掉了,士兵們果然群情激奮,準備拚死一戰,宋忠這才安下心準備與燕王作戰。
  可是當燕王的軍隊真的發動進攻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打頭陣的敵方士兵們並沒有衝上來拚殺,而是不斷大喊大叫,喊叫內容類似今天在機場火車站出站口接人時說的那些話,一時間父子兄弟表哥堂弟的喊聲此起彼伏。
  原來朱棣得知了宋忠的這個謊言,他特意安排這些士兵的親屬打頭陣,用來瓦解宋忠的軍心。這一招十分有效,宋忠手下的士兵頓感上當,於是紛紛逃走。宋忠沒有辦法,隻好自己親自上陣,但大勢已經不可挽回了。戰鬥結果,宋忠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活捉。
  朱棣曾經想勸降宋忠,被他嚴詞拒絕了,最後被朱棣殺害。宋忠雖才具不高,卻有決戰之勇氣,寧死不屈,對得起他名字中的那個忠字。
  戰敗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朝廷,建文帝大驚失色,他終於明白一直害怕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現在隻能用刀劍來說話了。
  唯一的人選
  朱元璋殺戮功臣的惡果終於顯現出來,當建文帝朱允炆環顧四周時,驚奇的發現他很難找出一個真正有戰鬥經驗的人去對付朱棣。
  隻剩下耿炳文了。
  耿炳文是朱元璋的老鄉,身經百戰,戰場經驗豐富,為朱元璋所信任,並在戰後被封為長興侯,一等功臣。很明顯朱元璋當年殺掉無數功臣卻獨獨留下他,正是為了今日之變。
  朱允炆的考慮是對的,當時唯一的人選隻能是耿炳文,但他也犯了一個錯誤,他似乎並沒有仔細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他的爺爺偏偏要留下耿炳文呢? 
  洪武年間,名將如雲,耿炳文雖然是一個不錯的將領,但並不十分突出,在那個名將一抓一大把的年代,比他強的將領數不勝數,比他低調的也不在少數。朱元璋殺掉那麽多開國功臣,卻把他留下來。此人到底有什麽過人之處呢?
  其實秘密就藏在他的封號中,耿炳文之所以被封為長興侯,是因為當年他駐守長興十年,抵禦張士誠的進攻,城池固若金湯,一直未被攻破,極大地牽製了張士誠的力量。
  每個將領都有他自己的長處,也有他的短處,耿炳文的長處就是防守。聯係起來看,你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精明,擅長進攻的藍玉、王弼都被他殺了,擅長防守的耿炳文卻被留了下來,即使將來耿炳文真有異心,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而如果有外敵入侵,耿炳文就可以派上用場了。
  可是朱允炆交給他的任務卻是進攻,而進攻的對象是從小混跡於名將之中,深通兵法的朱棣。他的軍事天賦絲毫不遜色於洪武朝的一流名將,碰巧的是他的長處正是進攻。
  耿炳文接受了使命,一場矛與盾的交鋒即將開始。
  朱允炆十分清楚,他的叔叔朱棣這次是來玩命的,馬虎不得,於是他將三十萬大軍的指揮權交給了耿炳文,希望他將叛軍一舉蕩平。為了表示對此事的重視,他還親自送耿炳文出征,也就是在這次送行活動中,朱允炆幹出了他一生中最愚蠢的事情。
  他在將軍隊交給耿炳文的同時,語重心長的對他說:"請你務必不要讓我背上殺害叔叔的罪名啊。"
  雖然他一生中幹過很多蠢事,但我認為這件事是最愚蠢的。
  這就好比拿上刀去和人家拚命,砍傷目標後就停手,然後送對方去醫院,等他出院後接著打。朱允炆雖然從朱元璋那些學到了很多東西,但關鍵的一條規則他並沒有領會,這也是朱元璋一生的信條。
  要麽不做,要麽做絕。
  想必接到朱允炆命令的耿炳文也是一頭霧水,打仗還不能傷害對方主帥,是什麽道理?但他還是頂著霧水出發了。迎接他的將是凶險未卜的命運。
  八月,耿炳文率領大軍到達了真定,他派遣徐凱駐守河間,潘忠駐守莫州,楊鬆為先鋒進駐雄縣,待主力會集後再發動進攻。可以看出,耿炳文確實經驗老到,他深知深入敵境作戰,應穩紮穩打,他擺出的這個三角形陣勢充分體現了其豐富的戰鬥經驗和紮實的幾何學功底。
  萬事俱備,隻等朱棣了。 
  張玉的狂言
  朱棣比他的侄子更了解耿炳文,他明白這位老將並不簡單,決不能輕敵。於是在戰前他派了自己手下的第一大將張玉去偵察敵情。然而張玉偵察敵情後卻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回複。
  年輕的張玉似乎沒有把老前輩放在眼裏,他告訴朱棣,敵軍的紀律渙散,潘忠和楊鬆都是無謀之輩,耿炳文不過是個老家夥,打敗他們打開南下之路,易如反掌。
  在我們的經驗中戰前口出狂言,往往都沒有什麽好下場,可是有些時候,口出狂言者是有著充足的資本的。
  張玉就有這個資本,他是經過仔細分析和研究後說出這番話的,而朱棣也認同他的這一看法,他親自帶兵抵達婁桑,準備發動他的第一波進攻。
  朱棣的進攻對象正是楊鬆駐守的雄縣,他還為自己的這次進攻選擇了一個絕妙的時機--中秋之夜。
  中秋奪城夜
  朱棣選擇中秋之夜開始進攻是經過充分考慮的,士兵也是人,即使打仗時也要過過節假日,想想家裏的爹娘和老婆孩子。可是對於雄縣的那些士兵而言,他們的思念將到此為止。
  朱棣的士兵們沒有過中秋節,他們趁著黑夜悄悄爬上了城頭,此時城內的士兵們個個喝得大醉,沒有任何防備,突然見到這些不速之客,不由得大驚,當然他們也絕對不會把這些人錯認為嫦娥或是吳剛的。於是主帥楊鬆一麵派人向潘忠求援,一麵組織士兵奮起反抗,楊鬆知道,己軍勢如犄角,如若潘忠能及時來援,必能擊退敵軍。
  但是遺憾的是,由於寡不敵眾,楊鬆本人及其所部全部戰死,他沒有能夠等到援軍到來的那一刻。
  援軍在哪裏呢?
  援軍的命運
  潘忠確實接到了楊鬆的求援,他立刻意識到戰鬥已經開始,境況緊急。如果楊鬆的雄縣失守,自己也要完蛋,於是他親自帶騎兵奔襲雄縣。
  加快速度!楊鬆你一定要堅持住,援軍馬上就到!
  他的速度確實不慢,很快就到達了一座名為月漾橋的石橋,此時的潘忠自然沒有心思去管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但如他原先來過這裏,再仔細觀察一下,就會發現橋底多了很多水草。
  就在潘忠和他的部隊奔過橋後,突然炮聲四起,橋底的水草不見了,無數士兵冒了出來,占據了大橋,截斷潘軍後路,而路邊和前方也出現大量燕軍,向潘忠發動猛烈進攻。潘忠進退不能,被關起門來猛打,不一刻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活捉。想來他被捉的時候應該還沒有緩過勁來。
  朱棣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看破了耿炳文的陣勢,明白其分軍厲害之處就在於互相支持,互為照應,隻要雄縣出事,潘忠必定來救並內外夾攻。但耿炳文沒有想到朱棣動作如此之快,用閃電戰打了一個時間差,解決楊鬆後居然還在援兵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一箭雙雕,實在是厲害之極。  
  朱棣旗開得勝,但他也明白,真正的決戰和考驗還在後麵,不久之後他將麵對耿炳文本人和他的三十萬大軍。那才是真正的考驗。
  戰機
  正當朱棣籌劃下一步的攻勢時,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軍營,這個人叫張保,是耿炳文的部將。此人並非假投降,他向朱棣提供了重要情報,那就是明軍目前處於分散狀態,三十萬部隊並未到齊,現在隻有十餘萬人分布在滹沱河南北兩岸。如果能夠分別擊破,將獲大勝。
  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都很高興,他們也認為趁對方兵力分散進行攻擊能夠獲得勝利,應立刻進兵。然而朱棣的反應卻大出人們所料。
  他沒有如張保所說去攻擊分散的明軍,而是安排張保回營告訴耿炳文,自己的大軍已經逼近,讓耿炳文做好準備。
  這又是讓人疑惑不解的一招,莫非朱棣嫌敵人太少?
  沒錯,他就是嫌敵人太少,太分散,他的真實計劃是讓耿炳文得到消息後合兵一處,然後與自己決戰!在他看來,敵人分兵兩處反而不容易打敗,自己有可能會腹背受敵,還不如把他們集中在一起收拾掉。
  從這個計劃來看,朱棣對自己的指揮能力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在他看來耿炳文的軍隊並不可怕,他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場麵對麵的決戰!
  耿炳文的無奈
  耿炳文果然如朱棣所料,將自己的部隊合兵一處,等待著朱棣的到來。無論張保是不是間諜,這都是他的唯一選擇。
  對於已經六十餘歲的耿炳文來說,快到退休的年齡還要打仗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愜意的事情。而當他得知自己精心布下的陣型被突破,楊、潘二人如切菜一樣被朱棣處理掉時,也不禁為這個年僅四十歲的天才將領的軍事能力而驚歎。他是見過世麵的人,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人的身影陪伴了他很多年,他們那勢如破竹的攻勢、鬼神莫測的判斷能力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個時候,自己隻能在這些人的光芒之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隨著這些人的去世,他也曾自負的認為天下能打仗、會打仗的人不多了。
  但是現在,他終於完全認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可怕的敵人,一個很會打仗,很難對付的敵人。
  他的專長並非進攻,而朱棣的軍隊不斷向他逼近,他沒有辦法,隻能合兵,等待著對方的進攻。這對於一個帶領三十萬軍隊的將領而言實在是一種恥辱。是死是活總要有個結果的,朱棣,你來吧!
  真定潰敗
  朱棣在得知耿炳文合兵後,立刻開始了攻擊,但他所謂的決戰並不是帶領全部兵力和對方拚命,因為他清楚,決戰也是有很多方式的。
  耿炳文終於看見了朱棣的旗幟,他等待著朱棣的到來。
  真定之戰就此拉開序幕,但在這場戰役中,北軍沒有指定做先鋒的將領,因為這個光榮的職位由朱棣自己兼任了,當然也是不會有人跟他搶的。
  朱棣喜愛戰爭,戰火中出生的他似乎和戰爭結下了不解之緣。當他跨上馬,聽著那熟悉的號角聲和呐喊聲,揮舞馬刀殺向敵陣時,他似乎更能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喊殺聲是他的音樂,鎧甲是他的服裝,屍山血河是他的圖畫,他屬於這個地方。
  耿炳文等了很久,他相信朱棣就在對麵陣中的某個地方看著他,可他等了很久,還是不見朱棣出戰,到底搞的什麽名堂?
  耿炳文注定等不到朱棣了,因為朱棣並沒有從正麵進攻,他沒有去赴耿炳文的約會,放了對方鴿子,卻親自帶領著數千人繞了個圈,從城池的西南麵突然衝了出來!這下耿炳文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兩營被攻破,損失慘重,但他不愧經驗老到,並不慌亂,立刻列兵出陣。他相信自己的兵力與對方比並沒有太大的劣勢,還是可以拚一下的。
  然而北軍的反應簡直如同閃電一般迅速,他剛帶兵出戰,正麵的北軍立刻就發動了攻擊!
  等待已久的北軍在張玉、譚淵、朱能的帶領下對耿炳文的南軍發動了猛烈進攻,這些經常與蒙古人打交道的北軍戰鬥力自然遠遠勝過了疏於戰陣的南軍。在他們的攻擊下,南軍敗相初現,而陣中的耿炳文又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遊擊隊員朱棣已經繞到了他的背後發動進攻。
  這下算是完蛋了。
  兩下夾擊之下,耿炳文再也抵擋不住,他帶領部隊退到了滹沱河東,但北軍大將朱能卻緊追不舍,耿炳文不是膽小鬼,當他定下心來仔細觀察敵情時,他驚奇地發現,緊追自己數萬大軍的朱能居然隻帶了三十來個人。
  幾十個人就敢追逐數萬大軍!實在太欺負人了。耿炳文立刻命令停止撤退,重新列隊,他要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刀槍不入。
  不要命的朱能
  朱能發現南軍停止了撤退,並列好隊伍準備迎戰,他明白,南軍為了軍人起碼的榮譽,要拚命了。窮寇莫追,如果識時務的話,似乎應該撤走了。
  但朱能很明顯是一個不要命的人,不要命的人不懼怕敢拚命的人,他不但沒有停止追擊,反而加快了速度,帶領剩下的幾十人冒死衝進敵陣!事實證明,人隻要不怕死,是什麽奇跡都可能創造的。耿炳文的南軍本來已是敗軍,被朱能這麽一衝,居然又一次崩潰。棄甲投降者三千餘人。
  耿炳文再也沒有自信了,他率領剩下的士兵退進了真定城。在城池裏他才能發揮自己的強項。
  北軍大勝,他們接著攻擊城池,但耿炳文又一次證明了他能夠被選中活下來實在不是偶然的事情,當年的張士誠我都不怕,還怕你們這些人麽?
  北軍連續攻擊了三天,耿炳文就憑著這些殘兵堅守真定,使得北軍毫無進展,如果這些進攻者知道耿炳文堅守城池時間的最高紀錄,隻怕會暈過去。
  但是無論如何,耿炳文十分清楚,自己輸了,輸得心服口服。他似乎從朱棣的身上看到了李文忠的影子。
  朱棣,你贏了,你已經超越了其他人,成為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將領,而我已經被淘汰了,我不是你的對手。
  但這個時代真的沒有人可以與你匹敵嗎,不會的,上天是公平的,他不會讓你獨自表演下去的,你的對手終歸會出現的,雖然不是我。
  耿炳文是十分精明的,他知道隻要自己在這裏堅守下去,北軍會逐漸瓦解,到時就能不攻自破,因為畢竟這些人是反叛者。
  但是隨後朝廷中的一場爭論讓他的如意算盤化為了泡影。
  黃子澄的第二次誤判
  當耿炳文戰敗的消息傳到朝廷後,朱允炆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終於慌了,此時黃子澄又出了一個餿主意,他提議由李景隆擔任主帥。關鍵時刻,齊泰堅決反對這一提議,但遺憾的是,他的意見並沒有被采納。
  黃子澄又一次誤判了形勢,一個人做一件蠢事並不難,難的是一直做蠢事。隻要回顧一下此人以往提出的各種天才意見,就會發現他確實完成了這個高難度的任務。如果此人後來不是盡忠而死,恐怕逃脫不了燕王間諜的嫌疑,
  於是紈絝子弟李景隆就成為了新的統帥,這次他的兵力達到了五十萬,他帶著自己的軍隊浩浩蕩蕩的開赴戰場,一同帶走的還有朱允炆獲勝的希望。
  李景隆的悲哀
  朱棣正在自己的大營裏發愁,耿炳文確實是老狐狸,知道自己不能久戰,便堅守不出。這一招使得朱棣焦急無比卻又無法可施。
  時間對於耿炳文來說並不重要,他大可每天喝喝茶,澆澆花打發時間,但對於朱棣來說,時間比黃金還要寶貴。因為朱棣是一個造反者。造反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歸入假冒偽劣產品之列,這種東西在亂世可能還很有市場,但現在是太平天下,對政府不滿的人並不多,要想找鬧事的人實在並不容易,萬一哪一天這些人不想造反了改當良民,把自己一個人丟下當光杆司令,那可就不妙了。
  必須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也就在此時,他的情報人員告訴他,耿炳文被撤換,由李景隆接任指揮職務。
  朱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什麽來什麽,他跳了起來,興高采烈的發表了一番演講。如果要給這個演講取個名字的話,可以命名為《論李景隆是軍事白癡及其失敗之必然性》。
  演講共有五點,這裏就不列舉了,總之推出的結論就是李景隆必敗!
  一個統帥剛走馬上任,還未打一仗,居然會讓對方主帥高興的手舞足蹈!
  悲哀!李景隆,我真為你感到悲哀!
  無論李景隆在朱棣的眼中是多麽的無能,但他畢竟有五十萬軍隊。朱棣可以瞧不起李景隆,但不能瞧不起那些士兵。在短暫的高興後,他又陷入了沉思。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拚,勝算並不大,而對方的後勤補給能力要遠遠勝過自己,拚消耗也並不是理想的方法。隻有積聚力量給對方一個致命的打擊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但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雖然士兵們戰鬥力強,但數量並不多,並且還要派人防守北平附近的大片根據地,總不能找那些沒有受過訓練的老百姓去打仗吧。可是目前能夠召集的有戰鬥力的士兵就這麽多了,還有什麽力量可以借助呢?
  隻有那個人了,隻能借助他的力量才能確保獲得勝利,沒有其他辦法!
  但這件事情必須要仔細策劃,親自執行,因為別人是對付不了那個人的。可是大敵當前,李景隆就是再白癡,隻要知道自己帶兵外出,就一定會來攻擊北平。北平能夠抵擋得住五十萬大軍的攻擊嗎?
  顧不了那麽多了!死守在這裏也是凶多吉少,反正已經豁出去了,就賭一把吧!
  朱棣把防守北平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長子朱高熾,並鄭重地告訴他:"我把城池交給你,你一定要守住,待我大軍歸來之日即是全勝之時!"
  身有殘疾的朱高熾還是第一次看到父親用如此嚴肅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他隱約的感到,一場嚴峻的考驗即將到來。
  朱高熾的感覺沒有錯,這一戰不但將決定朱棣的命運,也將影響他自己未來的人生。
  目標!寧王!
  朱棣一向眼界甚高,在眾多藩王中,他瞧得起的也就那麽幾個人,而寧王絕對是其中的一個。時有人評價諸王,有"燕王善戰,寧王善謀"之語。以燕王如此狡猾之輩,竟然還有寧王善謀之語,可見此人確實厲害。
  而在朱棣看來,寧王最厲害的就是他手下的那支特殊武裝--朵顏三衛。這是一支朱棣做夢都想得到的部隊,也是當時戰鬥力最強的軍隊。但這些部隊已經明令歸寧王指揮,想要染指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先解決寧王。
  在這場削藩的鬥爭中,寧王也未能幸免,建文帝對這個能征善戰的叔叔並不放心。在對燕王動手的同時,也把手伸向了寧王,而寧王顯然沒有朱棣那樣的反抗精神,他雖然不願意服從,卻也沒有反叛的企圖。不過在他的內心確實存在著兔死狐悲的複雜情感。
  朱棣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他率領自己的軍隊到達了寧王的屬地,引起了寧王的警覺,雖然自己目前境況不得意,但還是不想做反賊的。他命令自己的軍隊做好準備,如有意外,就讓這位善戰的燕王受點教訓。
  可是朱棣的行為讓他大吃一驚,這位王兄把軍隊部署在城外,單槍匹馬進了城,寧王這才接見了他。一見麵,朱棣就擺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痛斥建文帝對他的迫害,並表示自己已經無處可去,隻好來找兄弟當中間人向朝廷求情,赦免自己,順便在這裏混吃混喝。
  寧王終於摸清了朱棣的來意,他欣然答應了朱棣的要求,在他看來,這位一向號稱藩王中最強的人也不過是個軟蛋,靖難靖到一半就準備投降了,信自然會寫,但朝廷是否饒恕他那就不關自己的事了。
  此時一副可憐相的朱棣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另一個要求,由於自己的部下都在城外,多有不便,能否允許手下部分官吏進城,也好安排相關事宜。當然大批軍隊是不會入城的。
  寧王本來有些猶豫,但在得到軍隊不進入城內的保證後,也就同意了。他相信一群不帶武器的人翻不起滔天巨浪。
  朱棣嚴格遵守了規定,沒有派大批軍隊入城,但他派入城中的人卻帶著另一樣威力巨大的武器--金錢。
  朱棣就在寧王的地盤呆了下來,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和是與寧王談天,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勸說寧王參加自己的隊伍,也沒有提出任何過分的要求。這樣的客人自然是受寧王歡迎的,但意思意思也就夠了,寧王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自己,眼前的這個人畢竟是反賊,還是早點禮送出門的好。
  但還沒等他表達出這個意思,朱棣自己就主動提出來了,他表示在此地已經待得太久了,希望回去。寧王大喜過望,這個瘟神終於要開路了。他十分高興,表示要親自去送行。
  送行的儀式在郊外舉行,無論真情假意,自然也有一番依依話別。寧王此時也有些愧疚,遺憾的對朱棣說:"可惜我沒有能夠幫上老兄什麽啊。"
  朱棣笑了,他一把拉住寧王,說道:"既然如此,老兄和我一起去靖難如何?"
  這就不是客氣話了,寧王立刻正色說道:"如大哥需要什麽可以直說,靖難之事就不要開玩笑了。"
  朱棣看著他的眼睛,認真的搖了搖頭,"我確實需要你,不但需要你,還需要你的朵顏三衛和你所有的一切,你跟我一起走吧。"
  寧王終於明白朱棣的目的了,但他是不會輕易認輸的。"難道你認為在我管轄的地方可以任你胡來嗎?"
  "我明白",朱棣又笑了,"所以才讓你到郊外來送我。"
  朱棣一聲令下,早已布好的伏兵一起殺出,控製了局勢,寧王也想動手,卻發現自己的手下已經不聽使喚,原來那些見錢眼開的朵顏三衛首領已經被朱棣派進城的人買通,變成了朱棣的人。霎那間,朱棣從客人變成了主人,除了大將朱鑒奮力抵抗戰死外,其他的人早已放下了武器。
  人真是靠不住啊,以善謀著稱的寧王就這樣被另一個善謀的人挾持,一同踏上了靖難之路。他鬱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在目前這個環境中,他隻能屈服,而他的這種態度也讓朱棣十分滿意,最後把他和他的子孫安置到了江西,也算給了他一個好的結局。
  當然朱棣絕不會想到,一百年後,這位寧王的子孫也會依葫蘆畫瓢,去造他後代的反。這真是應了那句名言: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北平的防禦
  就在朱棣在寧王處籌劃陰謀時,北平也遭到了攻擊,李景隆果然如朱棣所料,親自帶領五十萬南軍圍攻北平,他在北平九門都修築了堡壘,並派兵攻擊通州,同時他還在鄭壩村設置了九座大營,作為進攻的依托。
  一切準備停當後,他對北平發動了進攻。
  此時駐守北平的是朱棣的長子朱高熾,朱高熾是一個身有殘疾的人,根據史料分析,他可能在小的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之類的病,行動不方便,出入都要人攙扶。在很多人眼裏,他隻是一個廢人。但朱棣卻十分了解這個外柔內剛的兒子。他相信這個瘸子的內心遠比其外表堅強得多,而他這次將防守北平的任務交給朱高熾,也正說明了對這個兒子的信任。
  但信任是一回事,守不守得住又是一回事。
  事實證明,五十萬人攻城絕不是開玩笑的,南軍使用大量火炮配合攻城,幾十萬人像螞蟻一樣往城牆上爬,城內守軍雖然有思想準備,但還是被如此大的陣勢嚇壞了,正是這一愣神的功夫,戰局出現了變化。
  順城門的守軍由於準備不足,大部潰散,南軍找準機會,猛攻此門,眼看就要攻破,大將梁明趕到,整頓了部隊加入防守,而更讓人稱奇的是,城內的一群婦女也發揮不愛紅妝愛武裝的精神,使用特殊武器--板磚和瓦片攻擊攻城部隊,這樣看來,板磚拍人之說也算曆史悠久,古已有之。
  當然這種攻擊行為有多大作用倒很難說,但是起碼它鼓舞了守城士兵的士氣,幫助他們抵擋住了這次進攻,經過激戰,圍攻順城門的部隊被擊退,北平暫時保住了。
  朱高熾的思維遠比他的行為要迅速的多,他明白這樣下去,北平遲早是不保的,要想守到父親回來,必須想別的方法,於是他製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此時的李景隆看著這座搖搖欲墜的北平城,心中十分得意,他是李文忠的兒子,且生得相貌堂堂,但一直都有人說他不過是個紈絝子弟,沒有多大本事。當然紈絝子弟從來都不會承認自己紈絝的。他一直在找機會證明自己。
  這就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他相信隻要攻下北平,擊敗朱棣,就能從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讓所有的人都承認自己!
  事實證明,打仗似乎並不難,眼前的這座城市已經堅守不了多久了,孤城一座還能玩出什麽花招,勝利入城的日子不遠了。
  然而夜晚來臨時,戰局卻出現了他所想不到的變化,城內的北軍居然越城而出,分成小隊,主動對城外大軍發動了偷襲進攻!南軍萬沒料到城內的孤軍竟然還敢主動出擊,一時間大亂,為了確保安全,李景隆下令退後十裏紮營。
  但並非所有的人都像李景隆那麽無知膽怯,都督瞿能就是一個有見識的人,他從紛亂的戰局中發現了戰機,他準確的判斷出北軍的夜襲隻是掩人耳目,爭取時間,看似混亂的時候正是破城的最好時機!
  他仔細觀察了城池的防守情況後,認準了張掖門是最弱的一環,率領著自己的數千人猛攻此門,情況確實如他所料,北軍確實是虛張聲勢!在他的攻擊下張掖門的守軍紛紛潰退,眼看城門就要被攻破,李景隆卻幹出了一件為人不恥的事情。
  李景隆果然不負其軍事白癡的聲名,沒有辜負朱棣對他突發性弱智的期望,眼看著城門就要攻破,卻立刻下令停止攻擊,原因很簡單,他不想被人把功勞搶走(景隆忌之)。
  有李景隆這樣的上司,就是神仙也沒有辦法打勝仗。
  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是有道理的,就在李景隆準備齊集兵力再次進攻時,老天爺出來說話了。
  此時正值十一月,氣溫極低。雖然曆時數百年,此地從北平到北京,名字變了多次,但除了沙塵暴日益頻繁外,天氣是沒怎麽變的。今天的街道上不斷有化雪車清除道路,行人們穿著厚厚的棉衣和防滑鞋上班還要小心翼翼。可當時的南軍士兵們要做的卻是在冰天雪地中攻城。
  而城內的朱高熾雖然沒有學過物理,但應該也有不錯的自然科學造詣,他讓人往城池上不斷澆水,待得第二日來看時,北平城已變成了一座冰城,這一方法似乎也可以用來製造冰雕,簡單且實用。
  城外士兵們就苦了,別說攻城,眼前的這個大冰磚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隻能望城興歎。
  就在李景隆的愚蠢和老天爺的幫忙下,朱高熾堅守住了城池,並等到了父親的歸來。北平防衛戰是李景隆的恥辱,卻是朱高熾的機遇,正是這一戰為他爭取了足夠的政治資本。日後他登上皇位時想必也會感謝李景隆吧。
  朱棣歸來
  朱棣回來了,此時的朱棣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的朱棣了。在他的麾下終於聚集了當時最為強悍的朵顏三衛騎兵,對於有了強力外援加盟的優秀將領朱棣而言,手下士兵的強悍程度是與軍隊的整體戰鬥力成正比的,而對於李景隆這樣的軍事蠢材而言,士兵的素質往往隻與他本人的逃跑成功率有關係。雖然朱棣的兵力數量仍然遠遠不如李景隆,但他明白,所謂五十萬軍隊的統帥李景隆不過是一隻外硬內軟的雞蛋,現在他就要把李景隆這隻雞蛋徹底碾碎!
  李景隆的指揮部設在鄭村壩(距北京二十公裏),他雖然反應遲鈍,卻也知道朱棣離開北平必有返回的一天,在得到朱棣班師的消息後,他派部將陳暉率一萬騎兵前去阻擊,但令陳暉哭笑不得的是,他並沒有攻擊的具體地點和目標,這是因為派他出去的李景隆也不知道朱棣在哪裏!
  但命令還是要執行的,於是陳暉就帶著自己的一萬部下踏上了漫長的尋人之旅。可是這天寒地凍的時候,能見度又低,去哪裏找人呢,陳暉隻好帶著自己的部隊到處亂轉,但陳暉不知道的是,朱棣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向著北平挺進。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陳暉與朱棣的軍隊竟然擦肩而過,未曾相遇。但當陳暉經過朱棣曾經的行軍路線是,發現了大量的馬蹄印和行軍痕跡,終於找到敵人了!陳暉異常興奮,沿著痕跡一路跟隨朱棣的軍隊,他沒有馬上動手,而是準備靠近本軍大本營後來一個前後夾擊。
  應該說這個計劃本來是不錯的,但可惜陳暉不是藍玉,而朱棣更不是捕魚爾海邊的北元皇帝,就在陳暉發現朱棣後不久,朱棣就察覺到自己被跟上了,他也沒有和陳暉廢話,派遣新進的朵顏騎兵去攻擊陳暉,這些蒙古人剛收了朱棣的好處,正想找個機會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他們三下五除二,把陳暉的一萬士兵全部打垮,陳暉本人算是運氣不錯,逃了回去。
  這一戰大大增強了北軍的士氣,很快北軍就到達了李景隆的大本營鄭村壩,已經得到消息的李景隆已經整備好了軍隊,準備迎戰他的這位兒時夥伴。而朱棣也將在這裏給他這位紙上談兵的表侄上一堂真正的軍事理論課。
  鄭村壩之戰就此開始,朱棣派出最強的朵顏三衛以中央突破戰術直衝南軍大營,這些蒙古騎兵果然名不虛傳,以萬軍不當之勢連續攻破南軍七營,打得南軍四散奔逃,這也深刻地說明,隻要給得起價錢,是能夠請來好外援的。
  南軍雖然慘敗,但畢竟實力尚存,在經過一番整頓後,逐漸穩住陣腳,開始與北軍作戰,幾十萬人奮死拚命廝殺,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戰局陷入僵持狀態對朱棣是不利的,因為他並不適合打消耗戰,為了能夠盡快解決戰鬥,他向身邊的人征求作戰意見。
  此時一個叫馬三保的人明確指出,南軍的要害就在於李景隆的中軍,隻要李景隆移動位置,便可趁其立足未穩之機以奇兵左右夾擊,定可獲勝。朱棣經過思考,采納了馬三保的意見,並任命馬三保為部將,一同參加戰鬥。此時已經天黑,李景隆果然按捺不住,親自帶領中軍前來作戰,朱棣立刻派出奇兵從其兩翼發動猛烈攻擊,李景隆果然抵擋不住,敗下陣來。
  由於雙方都損失太大,不久之後達成默契,各自收兵,朱棣借著這個機會安頓好了士兵,準備明天的大戰。然而他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李景隆遠比他想得還要無能,他不但沒有軍事才能,還膽小如鼠,以往從父親口中聽來的戰場慘況,他一直並不在意,但等到自己親眼見到殘酷屠殺的場麵,他才真的被震懾住了。
  這不是玩笑,也不是清談,這是幾十萬人的廝殺,是無數生命的毀滅,戰爭不應該是這樣的,它應該如兵書上所說,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那是何等的神氣活現!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是不會獲勝的,這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
  李景隆打定主意,連夜南逃,按說這也算是保存主力的一種方式,因為估計他確實也打不過朱棣,但此人可惡之處在於,他隻顧自己逃跑,卻忘記通知還在圍攻北平的士兵!
  那些攻打北平的仁兄也真是可憐,遇到這麽個破天氣,又攤上這麽個破主帥,豈有不敗之理。在城內城外的圍攻下,攻城部隊全線崩潰。
  至此,鄭村壩戰役以李景隆的徹底失敗,朱棣的徹底勝利而告終,此戰對很多人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在這場戰役中,李景隆用實際行動表明了他的無能名聲並非虛傳,也算是證明了自己。而朱棣獲得了大量生力軍並初步確立了戰場的主動權。朱棣的長子朱高熾借助北平防禦戰的勝利獲得了父親的重視和喜愛,累積了政治資本。而那位叫馬三保的人也因在此戰中的優秀表現為朱棣所重用,並引為心腹,此人出生時父母為世道平和,平安成長之意,曾給他取名為和,又由於他在鄭村立下大功,被朱棣賜姓"鄭",此後他便改名為鄭和。
  第二次機會
  戰敗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黃子澄的耳中,他十分驚慌,因為李景隆是自己推薦的,如果李景隆倒黴,自己也會被拖下水,他經過仔細思考,下定決心隱瞞真實情況。保住李景隆的指揮位置。
  既然已經把寶押在了李景隆身上,就隻能和他一起走到黑了,李景隆,我再信你一次!
  慘敗後的李景隆終於有點清醒了,他算是明白了打仗到底怎麽一回事,不是風花雪月,不是夜臥談兵,而是刀劍刺入身體時那令人毛如悚然的聲音,是四處噴濺的鮮紅的血,是垂死士兵聲嘶力竭的慘叫聲。
  李景隆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我真的能夠戰勝朱棣嗎?但是無論他怎麽想,隻要朝廷沒有命令撤換指揮官,他還是幾十萬人的統帥。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沒有其他辦法了,且把死馬當活馬醫吧。
  戰敗之後,李景隆退到德州,整頓自己的部隊,並在這裏準備下一次的決戰。
  他很清楚,雖然他可以以勝敗乃兵家常事來開脫自己,但如果他再次失敗,那可就不是常事了。手握幾十萬重兵卻不斷輸給人數少於自己的北軍,別說回到京城無法交待,就連部下的臉色也是不會好看的。
  他畢竟是名將李文忠的兒子,他還是要麵子的。隻要擊敗朱棣,就一定能挽回自己的聲譽。
  可是擊敗朱棣又談何容易,很明顯,這位兒時夥伴的軍事能力要遠遠強於自己,手下的士兵雖然不如自己的多,質量卻比自己的高,還有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蒙古騎兵,這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對手,要想擊敗他,必須尋求幫助。
  找誰來幫助自己呢,這個世上有人可以與朱棣匹敵嗎?答案是肯定的,李景隆找到了可以為他打敗朱棣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確實找對了人。
  李景隆的心裏總算是有了底,他開始認真謀劃進攻的準備。
  其實在李景隆看來,自己打不過朱棣的主要原因在於自己能力不如朱棣,而南軍的實力比不上北軍。不可否認,這些都是原因之一,但絕對不是主要原因。他和朱棣之間的根本差距在於決心。
  此時,勝利的朱棣正麵帶笑容的慶祝自己的勝利,但他的內心仍然是忐忑不安的,他很明白,對他而言,每一次戰鬥都是決戰,從他起兵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背上了反賊的罪名。除了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心腹外,天下是沒有幾個人支持他的。
  麵前這些興高采烈的部下真的信得過嗎,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在某一個夜晚把自己的腦袋拿去求一個官位,我有著過人的軍事天賦,我的鐵蹄曾踏遍蒙古,縱橫千裏,但我並不是皇帝,我可以擊敗朱允炆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朱允炆隻要擊敗我一次,我就可能永不翻身,淪為死囚!
  這實在是一筆風險極大的生意,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每一戰都可能是最後一戰,日複一日的精神壓力和折磨使得他必須不斷的以性命相搏!而這絕不是李景隆所能懂得的。李景隆輸掉戰爭還可以回家,實在不行就投降,而朱棣如果失敗,等待他的隻有死亡和屈辱。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不得不玩一場絕對不能輸的遊戲。
  在死神陰影籠罩下的朱棣必須麵對新的挑戰了,德州的李景隆已經發出了進攻信號,而他一定要去應戰,並擊敗他。對朱棣而言,獲得勝利已不是為了奪取皇位,而是為了活下去。
  建文二年(1340),李景隆在做好準備後,帶領著他的大軍出發了,他的目標是白溝河,他將在那裏和自己的幫手會合。
  他的幫手有兩個人,一個是武定侯郭英,另一個是安陸侯吳傑。這兩個人也算是前朝老臣了,具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在即將開始的這場戰役中,他們將發揮極大的作用。
  郭英和吳傑固然是不錯的,但李景隆找到的最得力的幫手並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
  就在李景隆準備從德州發動進攻時,朱棣也通過他的情報網絡得知了這一軍事情報,對於李景隆這樣的對手,他並不擔心,在他的眼中,李景隆不過是一頭羔羊,還肩負著為他運送軍需物品的運輸大隊長職務。
  他輕鬆的給諸將分配軍事任務,而經過前兩次的戰役,朱棣的軍事才能和威望都得到了眾人的承認,他們相信隻要跟著朱棣,就不用懼怕任何敵人。
  如以往一樣,朱棣還詢問了李景隆手下將領的名字,當得知李景隆軍的先鋒由一個叫平安的人擔任時,他的部下驚奇地看到,朱棣那一貫冷靜的麵容上居然閃過了一絲驚慌的表情。
  應該說李景隆在這次戰役中還是做了幾件正確的事情,挑選都督平安為先鋒就是其中之一。
  平安,對於朱棣而言,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敵人。此人不但作戰勇猛,而且他對付朱棣還有一個旁人沒有的優勢,那就是他曾經是朱棣的部下,並跟隨作戰多年,十分了解朱棣的用兵方法。
  平安了解朱棣,就如同朱棣了解李景隆一樣,要和這樣一個知曉自己底細的人作戰,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無論對手是誰,都必須打下去,打到底。
  朱棣率領著他的軍隊向白溝河挺進,當他們到達預定地點時,李景隆已經和郭英、吳傑會師,正等待著他。
  這一次,朱棣看到的是比上次更多的士兵、馬匹、營帳,按兵法所布,井井有條。人流來往不息,非常壯觀。
  不壯觀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次李景隆也準備拚老本了,他一共帶來了六十萬人,號稱百萬,一定要擊敗朱棣。
  但在朱棣的眼中,李景隆這隻羊帶領的六十萬人並不可怕,在他眼中真正的敵人隻有平安。
  他特地囑托諸將:"平安這小子,原來曾經跟隨我作戰,十分了解我用兵的方法,別人都不要管,一定要先把他打敗!"
  其實根本不用朱棣囑托,因為在得知朱棣大軍到來的消息後,平安已經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鋒。
  大戰的序幕
  北軍到達白溝河後,在蘇家橋宿營,可是十分不湊巧的是,他們正好遇到了先鋒平安的部隊。平安應該算是一個極其勇猛的人,在戰鬥中從來都不喊"兄弟們上"之類的話,卻經常表現出"同誌們跟我來"的道德風尚。
  這次也不例外,他操起長槍以身作則,帶頭向北軍衝去,在上次戰役中有良好表現的瞿能父子看見主將衝了上去,也不甘示弱,緊跟平安發起了衝鋒。他們手下的士兵被這一情景驚呆了,愣神後終於反應過來,領導都衝鋒了,小兵怎麽能呆著不動!
  於是平安的先鋒軍就如發瘋般衝入北軍營中,大肆砍殺,往來縱橫,大敗北軍。北軍也沒有想到,在他們眼中一向柔弱的南軍竟然如此勇猛,毫無思想準備,紛紛潰退。
  剛開戰就出現這種情況,是北軍沒有預料到的,無法之下,他們隻得撤退。由此可見,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但是北軍的噩夢還沒有結束,因為另一位將領郭英已經為他們準備了一份意外的禮物。
  郭英從真定出發,比李景隆晚到白溝河,他的軍隊中雖然沒有平安那樣的勇將,卻攜帶著大量新式武器--火器。而從史料分析,這些火器可以被埋在土裏攻擊敵人,那麽我們就可以給這種火器一個現代的名字--地雷。
  在平安與北軍交鋒時,郭英並沒有閑著,他預計到了北軍的行動路線,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埋下了大量地雷。當北軍被擊敗並撤退時,他們及時收到了郭英的這份大禮。
  可憐的北軍並沒有探雷器,也沒有所謂的工兵,要想過去,隻能拿人來排雷了,於是大家一擁而上,踩上地雷的隻能算你運氣不好,下輩子再投胎,運氣好的算是撿了一條命。史載,此戰中燕王朱棣"從三騎殿後",我曾一直為朱棣同誌這種舍己為人的精神所感動,但綜合起來看,似乎並不盡然,此舉甚有引人為己排雷的嫌疑。
  殿後的朱棣沒有被地雷炸,卻也有了不小的麻煩,由於北軍大敗,情況混亂,等到休戰時已是深夜,伸手不見五指,朱棣竟然迷了路。當然,在那個地方,是不可能找民警叔叔問路的。
  朱棣隻好下馬趴在地上辨別河流的方向(這個動作似乎並不雅觀),找了半天,才弄清楚東南西北,這才灰頭土臉的回到自己營中。
  回到營裏的朱棣越想越氣,自出兵以來,如此狼狽不堪還是第一次,憤怒驅使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再像以往一樣整頓部隊。命令各位將領立刻整兵準備出戰,天明之時,即是決戰之日!
  李景隆十分興奮,他終於看到了一次勝利,這說明朱棣也是普通人,他也是可以戰勝的,自從戰敗以來將領們的指責,士兵們的抱怨每時每刻都纏繞著他,無形的壓力使得他抬不起頭來,現在洗刷恥辱的時候終於到了。
  朱棣,我的光榮在你身上失去,就從你的身上拿回來!
  雙方在同一個夜晚,準備著同樣的事情,擦亮盔甲,磨礪兵器,等待著天明的一刻。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這將是最後一個夜晚,他們不會去思考自己人生的意義,對於他們而言,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然後拿起刀劍去殺戮那些自己並不認識的人。
  這個夜晚無比漫長,卻又極其短暫。
  決戰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朱棣率領著他的全部人馬列隊走向了戰場,在對岸等待他的是李景隆的六十萬大軍。
  可怕的平安
  戰役仍然是由南軍發起的,在昨天有著良好的表現的平安和瞿能更是不講客套,卷袖子操家夥就上,但你若認為此二人有勇無謀,你就錯了。他們衝擊的不是北軍的正麵,而是後翼!
  平安和瞿能帶著自己的軍隊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跑到了北軍的後麵,他們選擇的攻擊對象是房寬率領的後軍。平安一馬當先,殺入敵陣,用長槍橫掃北軍,先後擊傷多名北軍大將,竟無人可擋!在這兩個狂人的指揮下,房寬軍很快崩潰。
  朱棣的作戰計劃就這樣被打亂,在紛亂的局勢中,他作出了冷靜的判斷,要想取勝,唯一的方法就是全力攻擊李景隆中軍,隻要中軍被擊退,戰局就一定會大為改觀。
  為達到這一目的,他命令大將邱福率軍進攻對方中軍,邱福領命後奮力攻擊李景隆中軍,卻沒有絲毫效果,李景隆的中軍巍然不動,在這次戰役中,邱福辜負了朱棣的期望,而後來的曆史事實證明,這並不是他最後一次讓朱棣失望。
  邱福的失敗雖然讓朱棣有些失望,但並未影響他的計劃,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邱福隻是他引開對方注意的一個棋子,那致命的一著將由他自己去下。
  與朱棣交過手的人會發現,此人雖有善戰之名,卻喜歡用陰招。他很少從正麵衝擊對手,而是常常從對方的側翼發動突然攻擊。此正是兵法中所謂"以正合,以奇勝"。也是朱棣指揮藝術中最大的特點。
  這次也不例外,就在他對邱福發出進攻中軍的命令之後不久,他便親率大軍繞到李景隆軍左翼,他將在那裏徹底擊潰李景隆,在以往的無數次戰役中他都是用類似的手段取得了勝利,他相信,這次也不例外。
  可是當他到達敵軍左翼準備發動進攻時,卻聽見了自己後軍的嘈雜聲,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李景隆軍居然以其人之道反其人之身,在朱棣轉向的同時抄了他的側翼,並發動了進攻。現在北軍已陷入苦戰。
  這下朱棣傻眼了,他萬沒有想到戰局會發展到這個程度,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他把李景隆當成了真的白癡,要知道李景隆雖然會出現間歇性弱智的病狀,大部分時間卻還是個正常人,他已經在朱棣的這一招上吃了很多虧,無論如何都會長記性的。
  此時的朱棣已經陷入極其危險的境況,他深入敵境,已成為眾矢之的。南軍已經將他團團圍住,隻等著拿他邀功請賞。
  朱棣的危局
  在這種情況下,朱棣展現了他的勇將風範,等別人來救是不現實的,隻有自己救自己。往年征戰煉就的真功夫此時派上了用場,朱棣如同困獸一般,奮死拚殺,他先用弓箭射擊敵軍,隨身攜帶的箭隻射完後,他又抽出隨身寶劍,亂砍亂殺,結果連劍也被砍斷,座下戰馬已經換了三匹,鮮血染紅了他的盔甲,他也實在無法支撐下去了。
  朱棣明白,繼續在這個地方呆下去定會死無全屍,這麽多人圍著,即使每人隻砍一刀,把自己剁成肉餡包餃子也是綽綽有餘的,他決定退回河堤。
  可是仗打到這個地步,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等他千辛萬苦到達河堤時,南軍大將平安和瞿能也如約趕到,如果不是部下拚死相救,隻怕戰役就到此結束了。
  眼見戰局大好,李景隆發布了命令:全軍總攻!
  北軍隻能苦苦支撐,此時的朱棣已經沒有任何預備隊和後著,而李景隆的大軍正向河堤逼近,這是朱棣有生以來最為危急的時刻。眼看九五至尊的夢想就要破滅,萬念俱灰的朱棣似乎已能夠感受到冰冷的長槍刺入自己身體時的感覺。
  就在最後的時刻,朱棣居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決定再玩一次花招。
  他不顧危險,騎馬跑到河堤的最高處,不斷的揮舞馬鞭作出召喚人的動作,這似乎有剽竊三國演義中張飛守長阪橋的手法的嫌疑。朱棣這樣做並不是想成為箭靶子,他的行為類似今天街上的流氓打架時那一聲吆喝:"你小子別走,等我叫人來收拾你!"
  但這一招是否有用並不決定於朱棣本人,而是取決於另一個人的愚蠢程度,他之所以要跑到高處,也正是希望自己的這個舉動被此人看見。
  這個人就是李景隆,這一次他又沒有辜負朱棣的期望,看見朱棣的這一行動後,他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即認為北軍有埋伏,隨即號令南軍退後。就趁著這個時機,朱棣終於逃離了河堤,北軍也獲得了暫時的喘息之機。
  李景隆雖然判斷錯誤,但他畢竟仍然占據優勢,而此時的朱棣卻是真正的叫苦不迭。自從起兵到現在,還未經曆過如此慘烈的戰役,自己的全部軍隊已經投入戰場,再也拿不出一兵一卒,而自己本人也已經身被數創,極度疲憊,難道自己長達十餘年的準備和隱忍就要到此結束嗎?
  不會,我絕不甘心!堅持下去,隻要能夠堅持下去,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
  就在這樣的信念支持下,朱棣率領他的軍隊繼續與南軍血戰。
  堅持固然是可貴的,但是堅持就一定能夠換來勝利嗎,從此時的戰局來看,朱棣翻盤的機會微乎其微,看來除了指望老天爺幫他外,其他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而且如果朱棣真的相信有老天爺的話,他恐怕也不會造反了。
  朱棣的厄運還遠沒有到頭,此時的北軍雖然處於劣勢,但由於其素質較高,一時之間倒也能夠形成僵持的局麵,然而就在此刻,南軍的一名將領又發動了新的攻勢,打破了這個僵局。
  大將瞿能是南軍中最為勇猛的將領之一,僅次於平安,而在這場戰役中,他更是極其活躍,狀態上佳,如同打了興奮劑一般。他左衝右突,砍殺了無數北軍士兵,勇猛過人。但此人絕非隻有匹夫之勇。
  在僵持的戰局中,他以自己敏銳的直覺察覺到了戰機,朱棣已經抵擋不住了,隻要再來一次衝擊,他就會被完全殲滅!成此大功,舍我其誰!
  此時戰場上的士兵們已經殺紅了眼,自天明打到中午,雙方隊形已經完全混亂,夾雜在一起,僅憑衣著展開激戰,完全談不上什麽戰術了。
  瞿能以其冷靜的頭腦重新組織了大群士兵,並將他們重新整隊編排,他要發動最後的攻勢,徹底打敗朱棣!在準備妥當後,他大呼"滅燕!滅燕!"的口號率先向北軍發動衝鋒,估計隊伍中也有人喊"同去,同去!"他手下的士兵見主帥如此拚命,大受鼓舞,紛紛冒死向敵陣衝去。
  瞿能的衝鋒徹底打亂了朱棣的防守體係,原本已經十分薄弱的防線又被南軍騎兵分割成幾段,看來朱棣的天子之路就要到此為止了。
  但接下來卻發生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其詭異之程度實在不能無法用曆史規律來解釋。
  此事發生在瞿能發動衝鋒,朱棣軍隊即將崩潰時,要形容這件事情,我們必須換用《封神榜》或是《西遊記》中的語言:"本是晴空萬裏之天,突然天地變色,飛沙走石,妖風四起,但見那妖風纏繞營中帥旗,隻聽得哢喳一聲,旗杆折斷,大旗落地!"
  這件事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這風早不刮晚不刮,單單就在這個時候刮起來,這麽大的戰場,刮點什麽不好,偏偏就把帥旗刮斷了。若非此事載於正史,也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南軍懵了,這個變故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當時的士兵們十個裏麵有九個都是封建迷信的受害者,朱棣起兵時房上掉兩片瓦,都要費盡口舌解釋半天。如今連當打仗的旗幟也被吹斷了,就如同做生意的被人砸了招牌,惶恐不安之際哪裏還有心思去打仗?
  而朱棣卻是大喜過望,他的運氣真是太好了,毫無出路之時竟然出現如此轉機,其發生概率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買兩塊錢彩票中五百萬巨款。當然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在他後來的軍事生涯中,他還會再中兩次五百萬。
  朱棣是一個能夠抓住戰機的人,他趁著南軍驚恐不安之時,繞到南軍後側,發動了猛攻,南軍驚慌失措之餘無力抵擋,全軍潰敗。朱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借著風勢順便放了一把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在漫天大火之中,北軍發動了總攻擊。
  突然發生的變化,讓瞿能大為意外,回眼望去,大本營已經陷入一片火海,士兵們四散奔逃,北軍騎兵到處出擊追殺逃跑的南軍。敗局已定,大勢已去,而自己突入敵陣已被重重包圍,想要突圍也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回望一直跟隨自己拚殺的兒子,苦笑道:"今日即在此地為國盡忠吧。"隨即率軍奮死拚殺,父子倆最終都死於陣中。
  南軍大敗,最能作戰的平安也撐不住了,抵擋不住北軍的攻勢,率軍敗走,而素來有逃跑傳統的李景隆更是二話不說,率大軍向南方逃竄,老前輩郭英也不甘人後,估計他對李景隆失望已極,逃命都不願意和他一起走,獨自向西逃去。
  此戰南軍損失十餘萬人,其餘全部逃散,所謂兵敗如山倒,朱棣自然不會放過追擊的機會,他下令北軍全線發動反攻,誓要將南軍六十萬人全部一網打盡。按照戰場的形勢,他本來是很容易達成這個願望的,但一支軍隊的出現打破了他的美夢。
  當朱棣追擊時,意外地發現一支士氣高昂,未受損失的精銳部隊擋住了他前進的路線。率領這支軍隊的正是徐輝祖。徐輝祖怎麽會突然率領一支毫發無損的部隊殿後呢,這還要從戰前說起。
  在此戰開始之前,朱允炆曾單獨召見徐輝祖,並交給他為大軍殿後的任務。因為朱允炆雖將大軍交給李景隆,卻也對此人的指揮能力有所懷疑,為以防萬一,他特地讓徐輝祖斷後。沒有想到這一招竟然真的起了作用。
  徐輝祖的掩護為軍隊的撤退贏得了時間,也為下一次的反攻保留了力量。
  白溝河戰役結束了,在此戰中,朱棣戰勝了強大的南軍,雖然勝得有些僥幸,但畢竟還是勝了,他從此初步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而此戰的勝利也使他的聲望達到了頂點,即使是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朱棣確實是這個時代最為優秀的將領。
  而京城的朱允炆應該也從此戰中獲得了不少教訓和經驗,在我看來,至少有三條:1、李景隆確實是軍事蠢材,應該像扔垃圾一樣扔掉。2、環境保護是個大問題,應該多搞點綠化,防止大風揚沙天氣的蔓延。3、旗杆應該換成鐵製,不可偷工減料。
  獲得勝利的朱棣帶著滿身的傷痛和疲憊回到了自己的大營。這實在是他經曆過的最為艱苦的戰役,若不是那場大風,勝負誰屬還很難說,但不管怎樣,他還是贏了。
  自從起兵以來,他終於能夠睡個安穩覺了,李景隆的六十萬大軍被打敗了,是被僅有十餘萬軍隊的自己打敗的!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自信一點點在他的胸中蔓延開來,他甚至開始認為,這個時代就是為自己而設置的舞台,在這個舞台上,沒有人可以做他的對手。他將繼續獨自表演,直至走向這條天子之路的終點。
  放眼天下,何人是我敵手!
  就在朱棣為他自己的戰績得意時,李景隆的拙劣表演還沒有結束,他抵達德州沒多久,北軍就追了過來,李景隆二話不說就棄城逃跑,他忠誠的完成了為朱棣運送軍用物質的使命。給北軍留下了上百萬石糧食。而得到糧食的北軍似乎從這位運輸大隊長身上嚐到了甜頭,繼續追著他不放,一直追到了濟南。
  朱棣原先的軍事行動都是在自己屬地附近進行的,所以南軍即使被擊敗,也可以再次組織進攻,但是這次不同了,如果北軍占據了濟南,他們就將占據這個水陸要衝,退可保北平,進可攻京城。這就好比在朱允炆家門口修了個炮樓,什麽時候心血來潮就打兩炮過去,到那個時候,南軍就真的回天無力了。
  可是局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南軍的最強主力也已經被擊敗,誰還能挽救危局呢?
  其實朱棣也是這樣想的,朱允炆手下那幾條槍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還有什麽人能抵擋自己呢?他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去城內的大明湖釣魚了。
  到此為止吧,朱棣,上天畢竟還是公平的,你所期待的對手已經到來了,他就在你眼前的這座城市裏等待著你!
  一個管糧餉的人
  在李景隆進行白溝河之戰時,一位山東的官員承擔了為李景隆大軍押運糧餉的任務,他很盡責,糧餉從來不缺。但他的辛勤工作並不能挽救戰役失敗的結局。李景隆潰敗的時候,他跟隨李景隆撤退,但他撤退的速度要遠遠慢於這位長腿主帥。
  一路上,他不斷的收攏那些被擊潰的士兵,並將他們組織起來,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實在是一種讓人很難理解的行為,所謂大廈將傾,獨木難支,而且隨著李景隆的潰敗,沿路的各府縣都聞風而降。江山隨時可能易主,大家都已經開始為自己將來的前途打算了。可是這個人卻仍舊幹著這樣的工作,其實不隻官員和將領們不理解,連他收容的那些士兵們也不理解,他們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要收容他們,準備把他們帶到哪裏去。
  “濟南”他說道,“我們要去守衛濟南。”
  “主帥都跑了,大人您能守得住嗎?”
  “我是山東參政,是朝廷委派的官員,這是我的職責。”
  這個按時運送糧餉,盡職盡責,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人叫做鐵鉉。
  鐵鉉,河南鄧州人(今河南鄧州市),他的履曆並沒有什麽引人注目之處,但讓人吃驚的事,他是一個不懂軍事的知識分子,洪武年間他由國子監生直接授官為禮部給事中,建文帝登基後被任命為山東參政。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不懂軍事的知識分子挑起了那幅誰也不願承擔的重擔——挽救國家危亡。
  鐵鉉並不是那種幼年熟讀兵法,聞雞起舞的遊俠之人,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就是讀好書和做好官。第一次看到戰場上血腥屠殺的場麵,他也曾經猶豫和膽怯過,以他的官職,如果願意投奔朱棣,是能夠撈個好前途的。但他最終選擇了堅持自己的原則和信念。
  因為在他的眼中,朱棣並不是什麽遭受奸臣迫害,被逼靖難的英雄,而隻是一個攪亂太平盛世,圖謀不軌的亂臣賊子。他的道德觀念使得他無法去接受這樣的一個人成為國家新的主宰。
  不接受是容易的,但要挺身而出反抗就難了。鐵鉉雖然是個書生,卻也明白戰爭絕非兒戲,如果選擇對抗,他就將麵對這個時代最為優秀的統帥——朱棣。
  拿什麽去對抗這個可怕的敵人呢,四書五經?仁義道德?
  這些都沒有用,但鐵鉉由他自己的武器,那就是愛國的熱情和不屈的信念。
  在他組織士兵趕往濟南的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叫高巍的人,正是此人堅定了他的意誌。
  高巍,遼州(今山西左權縣)人,他與鐵鉉很早就相識,且情誼深重,就在官員們紛紛跑去投靠朱棣時,高巍卻從朱棣的屬地裏逃了出來,他的目的和鐵鉉是一致的——以身許國。
  鐵鉉在臨邑遇到了這位老相識,兩人抱頭痛哭,表明心跡,立誓盡責守護濟南,至死方休!
  除了鐵鉉和高巍外,另一個平凡的官員也因為他英勇不屈的事跡在曆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這個人叫王省,戰爭到來之前,他在濟陽擔任教喻的職務,過著平靜的生活。所謂教喻是官方的教職,相當於今天的教育局官員。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教授學生知識。李景隆潰敗之後,他被攻入城中的被軍士兵抓獲,逼他投降,但他英勇不屈,慷慨陳詞,北軍士兵竟然為他所感動,放走了他。
  但更出人意料的事,他被放走後並未回家繼續過自己的日子,而是召集他的學生們,在平日上課的明倫堂教授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堂課。
  他對自己的學生說道:“我平時教了你們很多東西,但其中要義你們未必知道,今天我就告訴你們,其中精髓就在於此堂之名明倫二字,請諸君牢記。”說完他便以頭撞柱而死。學生們見此慘狀嚎啕大哭,上前救護,已然回天乏術。
  王省不畏強權,不求苟活,為自己的信念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已經死去的王省和正在趕路的鐵鉉是相同的人,他們都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而奮鬥,區別隻是在於一個報國無門,一個效力有方而已。
  即使你的敵人無比強大,即使你沒有好的應對方法,但隻要你有敢於麵對強敵的決心和勇氣,你就會發現,奇跡是可以創造的。
  鐵鉉和高巍兩個人以必死的決心帶領一群殘兵奔赴濟南,可當他們到達濟南後,卻意外的發現李景隆又吃了一次敗仗。原來李景隆一口氣逃到濟南後,整頓了部隊,此時他的手下還有十幾萬人。他本打算抵抗一下,沒有想到朱棣沒有留給他這個機會。
  朱棣率領大軍向李景隆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而李景隆已經被打出了恐朱症,一觸即潰,這次他逃得更為徹底,單人匹馬跑了回去,把十幾萬將士都送給了朱棣。
  鐵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濟南的,他不會想到,作為一介書生的他將在這裏立下不朽功績,並為這個城市的人世代傳頌。
  就在濟南城中,鐵鉉遇到了另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此人叫盛庸,是李景隆手下的都指揮使。這位盛庸名中雖有一個庸字,但他本人卻絕不昏庸。相反,他是一個極具軍事才能的將領,不過在李景隆的手下,再有才能的人也是沒有用的。
  李景隆的逃走對他們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鐵鉉和盛庸終於可以擺脫這個蹩腳的家夥,去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奇跡。
  此時的濟南城裏,擠滿了人心惶惶的逃難百姓和打了敗仗的殘兵敗將,治安情況也不好,有戰鬥力的士兵極度缺乏,鐵鉉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而且上天也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朱棣已經帶領著他的十幾萬軍隊準備攻城了。
  這又是一場看似勝負懸殊的較量,很多人如果處在書生鐵鉉的角色上,早就開門投降了,事實擺在那裏,李景隆最強大的六十萬軍隊已經被打垮了,現在城內的不過是些漏網之魚,而論軍事素養,鐵鉉等人更是無法和朱棣相比。
  朱棣似乎也是這樣認為的,他一反常態,不再畏首畏尾,而是第一次主動采取攻勢,他把自己的所有軍隊列隊紮營於城下。他已經打敗了所有強大的敵人,擁有了更強的實力,無數的州府都投降於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這座柔弱不堪的城池居然不投降,而且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他決定改變自己的戰術,硬拚一下,他要讓這座城市徹底屈服於他。
  朱棣過於得意忘形了,他似乎忘記了他當年是怎樣戰勝比自己強大的敵人的。決定戰爭勝負的並不一定是先進的武器和士兵的數量,而是人的決心和智慧。
  善守者潛於九地之下
  鐵鉉雖然不是科班出生,不懂得軍事,但他是一個極有悟性的人,他在嚴酷的戰勝中鍛煉了自己,了解了戰爭的規律,並最終被推舉為濟南城的鎮守者。而具有豐富軍事經驗的盛庸更是成為了他的得力助手,這兩個人的組合將在今後數年內讓朱棣寢食難安。
  朱棣在準備妥當後,派遣士兵向濟南發動了進攻,北軍日夜攻打,鐵鉉親自在城上指揮戰鬥,身先士卒,他的這種行為感動了原本垂頭喪氣的士兵們,在這些戰敗者的眼中,鐵鉉是一個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在鐵鉉的鼓舞下,防守官兵士氣大振,連續打退朱棣多次進攻,北軍在城下徘徊數日,始終不得門道,每天除了抬回無數具屍體,再無任何進展。
  朱棣向來不是一個蠻幹的人,他觀察了濟南的地形後,想出了一條很是毒辣的計策,他決堤放水,希望用洪水淹沒濟南城,並摧毀城內守軍的意誌,這一招確實厲害,守軍是不可能一邊遊泳一邊打水仗的,而這種人為的灌水法用編織袋是堵不住的,眼看城池就要失守,但鐵鉉並不慌亂,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不但可以緩解眼前的危機,還有希望畢其功於一役。
  鐵鉉的計劃是這樣的,他預備了一千人前去詐降,並希望朱棣單騎入城接受投降,以表明他的誠意。他相信,在危急時刻的投降,朱棣是不會懷疑的。
  果然,朱棣上當了,他真的是一個人來的,濟南城城門大開,似乎在等待著它的新主人的到來,而實際上,這座不設防的城市是鐵鉉張開的一口麻袋,正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就在朱棣騎馬即將進入城內時,城內忽熱有人叫了一聲:"千歲!"這正是行動的暗號,叫聲未絕,麻袋已經收口,從城門上突然降下類似武俠片中機關的鐵板,意圖將朱棣困在城內。
  這算得上是一個極為精妙的設計,可惜,那位操作的仁兄手稍微急了點,鐵板沒有隔住朱棣,卻正好打在他的馬頭上。朱棣被這道天降鐵板搞懵了,他慌不擇路,立刻換了一匹馬逃命去了。
  這件事情使得朱棣十分氣惱,他難得信一回別人,卻被欺騙了,他那並不純潔的心靈受到了鐵鉉無情的傷害,於是他再次命令士兵猛攻濟南城,但濟南仍舊防守嚴密,朱棣一連打了三個月,都沒有任何進展。
  為了打破僵局,朱棣決定使用他最後的秘密武器--大炮,明代的大炮已經廣泛應用於戰場,在靖難之戰中,南北兩軍都使用這種武器,但總體而言,北軍使用的頻率要少得多,究其原因,可能是由於北軍以騎兵為主,而朱棣的戰術是突襲,這樣的戰術特點決定了他們不願意也不可能隨時帶著這些動輒幾百公斤重的大家夥。但現在既然是攻城戰,大炮就派得上用場了。
  這下鐵鉉終於要麵對他鎮守濟南以來最大的危機了,當時鐵鉉的手中沒有火箭炮,憑著火銃和弓箭也是不可能摧毀對方的炮兵陣地的,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北軍士兵一邊唱著小曲,一邊裝填彈藥,然後點燃引線,把特製的禮物--各種大鐵球,以空降的形式送給自己。
  當然了,能人總是能夠從沒有辦法的地方想出辦法來的,如果鐵鉉真的無計可施,讓北軍就此攻破城池,相信濟南城內就不會到今天還有紀念他的鐵公祠了。順便說一句,我也曾經去拜過,因為即使單憑他處理這次炮轟濟南的危機時表現出來的智慧,他也有資格被後人崇拜了。
  正當朱棣準備好大炮和彈藥準備炮轟濟南城時,城頭上出現的一幕讓他目瞪口呆,他立刻下令不許開炮,因為當他看到城頭上鐵鉉掛出來的那些東西時,他知道,打不打得下濟南隻是小事情,要是開炮把這些玩意打壞,那才真是大麻煩。
  到底是什麽東西讓朱棣如此投鼠忌器呢?鐵鉉手中似乎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而且即使有什麽值錢的玩意,隻要開炮打進城去,所有的一切都將歸自己所有了,還忌諱什麽呢?
  事情滑稽就滑稽在這裏,鐵鉉掛出的這些玩意一點不值錢,但卻是真要命,就算你打死朱棣他也是不敢開炮的。原來鐵鉉找人連夜做了十幾個大牌子,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幾個大字,掛在城牆的四周。
  這些木牌子真是比防彈衣還頂用,朱棣在城下氣急敗壞,破口大罵,但就是不敢動真格的,而這一切都早在鐵鉉的預料之中。
  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沒有朱棣不敢幹的,他敢對皇帝無禮,敢瞧不起皇帝,還敢公開造反,而這些木牌不過是用普通的木頭寫上幾個字而已,為什麽鐵鉉斷定朱棣絕對不敢損壞這些木牌呢?
  如果說當時有心理戰的話,那麽鐵鉉應該就是其中高手,他準確地抓住了朱棣的弱點。朱棣弱點並不多,但確實是有的。他的弱點就是出兵的理由。
  雖然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朱棣是反賊,但是朱棣畢竟還是有一定的理論支持的,這個支持就是他老子朱元璋的遺訓,所謂藩王靖難,掃除奸臣是也。其實也就是用老子來壓孫子。可是現在鐵鉉掛出這些自己父親的神牌,如果用大炮攻城的話,豈不是連老爹的神位也敢毀?
  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朱棣何嚐不知道這些所謂神牌可能是鐵鉉派人上山砍了木頭下來,找幾個測字先生寫的,有何神聖性可言。但奇怪就奇怪在這裏,大家都知道這玩意是假的,可就是沒人敢動手去砸了它。而朱棣這種既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裏也被鐵鉉充分利用,弄出了這麽一幕滑稽戲。
  城下的朱棣大炮齊備,兵馬強壯,隻要命令開始攻擊,濟南唾手可得,可他暴跳如雷,有怒難發,就是不敢開炮。城上的鐵鉉得意洋洋,敲打著那些昨天可能還是山中林木的所謂神牌,以挑釁的眼光看著下麵的朱棣,就差喊出"向我開炮"這樣的豪言壯語,那意思似乎是說:有種你就開炮啊!
  朱棣沒種開炮,隻好收兵回營,這應該是朱棣軍事生涯中最為窩囊和鬱悶的一天。
  這一幕後來被很多電視劇引用,皆未注明轉載,在此本人也為鐵鉉先生申明一下,此舉為鐵鉉先生原創,他的智慧和這種玩弄敵軍於股掌之間的氣魄確實值得我們景仰。
  朱棣終於感覺到了自己對手的強大,一群殘兵敗將,一個沒有打過仗的書生,一座似乎踢一腳就會落下幾塊磚頭的城池,居然擋住了自己。而這也是他開戰的第一次失敗。
  看來上天是不會讓我一個人來主宰這個時代的,我失敗了,濟南並不屬於我,至少現在不是,還是班師回去吧。
  可是他想走就能走得了嗎,城中的鐵鉉敏銳地發覺了朱棣撤退的跡象,他和盛庸率軍追擊,狠狠地打了一次落水狗,朱棣慌不擇路,一退幾百裏。鐵鉉趁勢進攻,收複德州。
  鐵鉉和盛庸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敢於迎戰強大的朱棣,並憑借自己不懈的努力和堅持的信念獲得了濟南守備戰的勝利,為下一步的反攻爭取了時間,可謂挽狂瀾於既倒。而鐵鉉也因他在戰役中表現出來的智慧和勇氣,作為一位傳奇人物為濟南人所銘記。
  此戰的勝利給長期以來鬱悶無比的建文帝帶來了一絲曙光,他晉升鐵鉉為山東布政使,之後又讓他擔任了兵部尚書,這位並非幹軍事出身的書生能夠擔任最高軍事長官,實在要感謝朱元璋的清除功臣活動和李景隆的愚蠢無知。
  而建文帝終於也做出了一個十分英明的決定,他撤換了李景隆總司令的職務,並將此職授予盛庸,事實證明,在當時,盛庸確實是這個職務最適合的人選。
  同時,逃跑比賽冠軍李景隆一溜煙回到了京城,這位仁兄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出師時候的六十萬大軍輸得一幹二淨,隻剩下了他本人光著屁股跑回來,連當初保舉他的黃子澄都想拿把刀砍死他,黃子澄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恨透了李景隆,便聯同禦史大夫練子寧和禦史葉希賢向建文帝慷慨陳詞:立斬李景隆!
  但是建文帝拒絕了他們的要求,他拒絕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李景隆是他的親戚,建文帝一向以慈悲為懷,具有博愛精神,對造自己反的叔叔都關愛有加,更何況是一個打了敗仗的表親。而且在他看來,李景隆打敗仗已經是即成事實,殺掉他沒有多大用處,養著他也不過每年多廢點糧食,何必一定要取人性命呢?
  但是建文帝錯了,他不會想到這個打了敗仗的李景隆其實還有著第二個身份,在不久的將來他會對局勢產生重要影響。
  不管怎樣,南軍方麵終於從開戰後的一頭霧水,稀裏糊塗的狀態中恢複過來,他們確實找到了能夠對付朱棣的將領,並開始積聚反攻的力量。
  經過休整後,重新布置的南軍準備向朱棣發動反攻,保守的耿炳文和愚蠢的李景隆將不再出現,朱棣將麵對由新一代的優秀將領組成的南軍最強陣容,也將迎來他人生中最為慘痛的失敗。
  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朱棣從來都不是一個被動挨打的人,在得知盛庸準備北伐後,他已經提前做好準備,開始了進攻。
  建文二年(1340)十一月,朱棣向南軍重兵駐守的滄州發動進攻,殲滅數萬南軍,並俘獲大將徐凱,之後朱棣馬不停蹄,繼續發動猛烈進攻,攻克德州、濟寧、臨清等地。
  此時的統帥盛庸在得知朱棣先發製人後,準確地判斷了形勢,並準備轉攻為守,吸引北軍前進,他明白小打小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與朱棣的決戰是在所難免了。
  他在仔細勘查地形後,選定了決戰的戰場--東昌,這裏即將成為北軍的集體公墓。
  為了吸引朱棣前來決戰,盛庸放棄了很多城市,避其鋒芒,他有步驟地安排自己的軍隊節節後退,以引誘朱棣繼續前進。他相信,濟南的失敗必然會使得朱棣更具有進攻性,也更容易掉進自己布下的陷阱。
  盛庸的估計是正確的,此時的朱棣確實有著比以往更強的進攻欲望,濟南的失敗讓他寢食難安,特別是鐵鉉使用掛神牌這樣的手段逼退自己更是讓他有被人耍弄的感覺。但他還是有充分的自信的,即使鐵鉉再聰明,那也隻是防守的本事而已。真正決定戰場勝負的還是進攻。
  若論進攻,放眼天下,有何人可與自己匹敵!
  他並非沒有察覺到盛庸的企圖,但他有著充分的自信,在他年少時,已經投身軍伍,得到過無數名將的指點,經曆過戰場的血腥廝殺,他戰勝了無數可怕的敵人,有著充足的戰鬥經驗,南軍的那些將領,不是太老,就是太嫩,不可能成為自己的對手。
  在南軍中堪稱自己敵手的隻有一個平安,此人確實是一個勁敵,如果他成為南軍統帥,倒真是難以對付,但可喜的是朱允炆似乎又犯了一個錯誤,他任命李景隆手下的都督盛庸接替了指揮位置,讓平安做了盛庸的副手。
  他也曾事先探查過敵軍主帥盛庸的情況,果然不出他所料,盛庸並沒有什麽耀人的功績,原先隻不過是李景隆的部下,而且此人有一個弱點,那就是不善於指揮騎兵。
  在冷兵器時代,騎兵是戰爭中的主力兵種,以往在對付外來遊牧民族入侵時,騎兵是最主要的軍事依靠。而在朱棣的那個時代,南北軍中公認最為優秀的騎兵將領恰恰是朱棣本人。他曾親率大軍深入大漠,清剿北元,累積了豐富的軍事經驗,他還有著足以自傲的指揮能力和強壯的士兵,而對手卻隻是自己手下敗將的部下,與自己相比,盛庸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
  在朱棣看來,這場戰役是沒有懸念的,他堅信在麵對麵的交鋒中,精銳的北軍騎兵將摧枯拉朽般把敵人打得粉碎,而自己將注定是戰役最後的勝利者。
  不過事實證明,每個人固然有自己的短處,但也必然有著自己的長處。盛庸雖然沒有朱棣那樣優秀的騎兵指揮能力,但他也有自己擅長指揮的兵種。
  朱棣的大軍仍在前進,同年十二月份,北軍先後攻占了東阿,東平等地,不斷向盛庸預先設計的戰場--東昌前進。
  在離東昌不遠的滑口,朱棣遭遇了盛庸手下大將孫霖帶領的前鋒部隊,似乎與他所預想的一樣,盛庸的軍隊不堪一擊,他沒有費多大工夫就擊潰了對手。這使他更加相信,盛庸將和李景隆一樣,敗在他的手下,然後灰溜溜的逃回去。意氣風發的朱棣終於擺脫了濟南作戰的陰影,他率領著十餘萬大軍抵達了最終的決戰地點--東昌。
  盛庸正在這裏等待著他,說起盛庸這個人還真是有幾分傳奇色彩,明史盛庸傳第一句話就是:盛庸,不知何許人也。看似滑稽的語言說明這是一個生平不明的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黑戶,出生地,出生日期,父母皆未注明。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他打過很多敗仗。
  他先在耿炳文手下當參將,經曆了真定之敗,然後隨著李景隆代替了耿炳文的位置,他就轉而跟隨李景隆。應該說在李景隆的手下,盛庸還是學會了很多東西,比如打敗仗後如何逃跑、如何選擇逃跑路線,如何收拾殘兵敗將等等。
  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戰役裏,他已經習慣了戰敗者的角色,他似乎是在被人追逐中度過自己前兩年的軍事生涯的,人家跑,他也跑,從真定跑到北平,再跑到德州、濟南,一直以來他都被像趕鴨子一樣趕來趕去。
  對於盛庸來說,所謂軍人的尊嚴在他那裏不過是一句笑話而已,失敗、逃亡、再失敗、再逃亡,如同喪家之犬一樣的生活還有什麽尊嚴可言?
  當然,如果盛庸就這樣混下去,那麽在曆史上也就不會有盛庸傳了,他在曆史中最多會留下一句諸如某將名盛庸被斬於某役中的記載。後來的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有著卓越軍事才能的人,雖然他沒有跟對領導,但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學到的絕不僅僅是逃跑,失敗磨礪了他的心,而他從失敗中獲得的最珍貴的財富,就是他終於可以從旁人質疑責怪的眼光中站起來,大聲說道:"勝利終歸是會屬於我的!"
  盛庸曾多次在陣中看到過朱棣的身影,朱棣那快速的進攻和突破,選擇時機的突然性和準確的戰場判斷力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當他看到朱棣身先士卒,率領他的精銳騎兵來往縱橫,無人可擋的雄姿時,他都會產生無盡的感慨和疑問:這個人是可以戰勝的嗎?
  在那一次次的失敗中,盛庸不斷的學習和總結著經驗教訓,他漸漸的摸清了朱棣的進攻套路和方法,即以騎兵突擊側翼,正合奇勝的軍事策略。而在白溝河之敗後,他逃到了濟南,見到了並非軍伍出身的鐵鉉,在那危急的時刻,他與鐵鉉齊心協力,終於第一次擊敗了朱棣的軍隊。這件事情讓他認識到,朱棣並不是所謂的戰神,他也是可以被擊敗的。
  在經過仔細謀劃後,他根據朱棣的攻擊方式專門設定了一套獨特的戰法,並在東昌設下戰場,準備迎擊朱棣,其實盛庸的心裏也很清楚,濟南之戰的勝利多少有點僥幸,而要想在野戰中戰勝朱棣就十分困難了。朱棣統帥的北軍長期以來都依靠騎兵為其主力,多次征伐蒙古,極善野外作戰,而盛庸也確實如朱棣所料,他並不是一位卓越的騎兵指揮官,但他敢於迎戰朱棣,是因為他有著自己擅長使用的秘密武器和應戰方略。
  前哨已經向盛庸報告了朱棣到達東昌的消息,盛庸知道,他終於要麵對這個可怕的敵人了,這一次戰役中,自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去報告軍情了,但這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為所有的責任和重擔都壓到了自己的身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出乎盛庸手下將領的意料,盛庸並沒有選擇堅守城池,這些將領們都和盛庸一樣,在數次敗仗中吃夠了朱棣的苦,深知其厲害,對於正麵與朱棣作戰都存在著或多或少的恐懼心理。所以當盛庸宣布他將列隊背城迎戰時,手下將領一片嘩然,爭論之聲四起。
  盛庸並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將領們,慢慢的,將領們也終於安靜下來。此時盛庸終於開口說話:"我相信諸位絕非貪生怕死之輩,燕王確實厲害,但若一味死守城池,待其侵掠而來又席卷而去,我等為人驅趕,何日方休!但請各位齊心協力,與其決一死戰,勝負雖未可定,忠義必可留名青史!"
  背城而戰,有進無退,有生無死!再也不能逃跑了,即便是為了軍人的尊嚴,也要決一死戰!
  朱棣,就讓你看看我這個無名小卒的厲害!
  東昌決戰
  朱棣帶領著他的精銳部隊來到了東昌,開始了與盛庸的決戰。正如他所料,盛庸的軍隊中騎兵既不多也不精,但這些士兵卻裝備了另一種武器--火器和弓弩。
  盛庸深知,要在騎兵對衝中戰勝朱棣,無異於癡人說夢,於是他發揮了自己的特長,大量裝備了火器和弓弩,為了增加殺傷力,他還命人在弓弩的箭隻上塗抹了毒藥,不給北軍負傷後等救護車的時間,務必做到一擊必殺。
  朱棣看見這個陣勢,終於明白了來者不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看是你的弓弩快,還是我的精騎快吧!
  在一聲號令之下,朱棣親自率領騎兵攻擊,如以往一樣,他選擇的攻擊方向還是盛庸軍的左翼,但在他全力攻擊之下,左軍竟然巋然不動。朱棣反複衝擊,卻毫無效果。
  朱棣的這一招實在是老掉牙了,盛庸對此早有準備,他不但派重兵保護自己的左翼,還設計了一個朱棣做夢也想不到的圈套。他決定將計就計,利用朱棣的這一進攻特點徹底的擊敗朱棣。
  進攻失敗的朱棣及時調整了軍隊部署,他決定改變突破口,以中央突破戰術攻擊盛庸中軍,以求獲得全線擊潰之效。他重整了部隊,轉移到了中軍方向,準備發起一次致命的攻擊,但他預料不到的是,當他威風凜凜的整肅隊伍準備進攻時,他和他的部隊已經站在了盛庸的麻袋口上。
  很快,朱棣率領他的騎兵發動了最大規模的進攻,如他所料,盛庸的中軍一觸即潰,紛紛向後逃散,朱棣大喜,發動全軍追擊敵人。可是他的追擊沒有持續多久,朱棣就驚奇的發現,越往裏突進,南軍的人數越多,而且他們並不像是逃散的士兵,手中都拿著火器和弓弩。正瞄準著自己的軍隊。
  一個念頭瞬間閃過朱棣的腦袋,"上當了!"
  這正是盛庸的計劃,他料定朱棣左翼攻擊失敗後會轉而攻擊中軍,便設下陷阱,遇朱棣攻擊時安排中軍後撤,待其進入包圍圈後再進行合圍發動進攻。
  朱棣又一次陷入了危機之中,這一次他不可能如白溝河之戰那樣去欺騙敵軍主帥了。盛庸不是李景隆,而且朱棣已經成為囊中之物,他這次就是把馬鞭揮斷,也不會再有任何效果了。
  救兵
  此時在包圍圈外,還聚集著朱棣的大批士兵,但由於主帥被圍,大家都不知所措,經驗告訴我們,關鍵時刻總是有英雄人物出現的。這次充當英雄的是朱能。
  他緊跟朱棣攻擊南軍,但在一片眼花繚亂的陣法變換之後,他發現自己把主帥給丟了,這還了得,再不把人找到,全軍就有崩潰的危險!
  當他得知朱棣已被包圍時,立刻率領自己的親兵向南軍包圍圈猛衝,此人實在是少有的勇猛忠義之人,也出了名的不要命,之前他曾有過帶領三十餘人追擊數萬大軍的光輝記錄。這一次他也沒有讓朱棣失望,左衝右突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了朱棣,並和他一同衝出重圍。
  此時遠處指揮的盛庸怒不可遏,他沒有想到自己花心思設計的圈套居然還是被朱棣跳了出去,既然朱棣已經逃走了,那就去攻擊北軍士兵,一個也不要讓他們溜走!
  所謂有失必有得,盛庸設置的圈套雖然沒有能夠套住朱棣,卻套住了另一個人。
  朱棣被包圍之後,最為著急並不隻是朱能一人,張玉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公認的朱棣手下第一大將,在以往的戰役中,他身先士卒,居功至偉。朱棣也與他交誼深厚,眼見自己敬愛的領導被陷了進去,張玉也效法朱能,拚命衝進包圍圈。
  經過奮死拚殺,張玉終於衝了進去,但他看到的不是朱棣,而是死神的笑容。
  此時朱棣已經被朱能救走,而殺紅了眼的南軍士兵眼看著到手的鴨子飛了,正想找個人發泄一下,而張玉的出現正好滿足了他們的願望。於是眾人一擁而上,人手一刀,把張玉砍成肉醬。此時以往被朱棣追著跑的將領們都意識到,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他們不需要盛庸的動員,拚命追殺落水狗,北軍隨即一潰不可收拾。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破鼓總有萬人捶,在這全軍敗退之時,偏偏朱棣的另一個克星平安又率部趕到,與盛庸合兵一處,追著朱棣跑,一生幾乎從未打過敗仗的朱棣就這樣敗在了一個無名小卒的手上。
  東昌之戰成就了盛庸的名聲,他不畏強敵,敢於憑借自己的勇氣和意誌挑戰當時最優秀的將領朱棣,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他打破了朱棣不可戰勝的神話。而朱棣也終於領教了這個無名小卒的厲害,此戰他苦心經營的北軍精銳大部被殲滅,元氣大傷。
  所謂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即使是勝利的一方統帥盛庸也有被北軍箭弩擊中的危險,說來十分滑稽,雖然此戰中盛庸大量使用了火器和弓弩,並幾乎全殲了朱棣的北軍,在這場戰役中,最安全的人卻是敗軍主帥朱棣,無論南軍士兵多麽勇猛,那些火器弓弩都不敢朝朱棣身上招呼,這也是為什麽朱棣在亂軍之中得以幸免的主要原因。
  這一罕見現象的締造者正是朱棣的死對頭朱允炆,正是他的那道不能傷害朱棣性命的旨意使得朱棣數次死裏逃生。而那些打仗的士兵們並不是傻瓜,他們十分了解其中的利害關係。
  朱棣和朱允炆是叔侄倆,雖然現在刀兵相見,屬於敵我矛盾,但萬一哪天兩人決定不打了,來一場認親大會,再來個和解,轉化為了人民內部矛盾,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朱棣沒準還能當個王爺,閑來無事的時候寫本回憶錄,記憶起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在某場戰役中砍我一刀或者射我一箭,雖然那時朱棣可能仕途上並不得意,但要整個把小兵還是很容易的。
  正是出於士兵們的這種考慮,朱棣才得以在亂軍之中得以幸免,朱允炆的這道指令最厲害的地方並不在於所謂不得傷害朱棣的命令本身,而是在於無數的南軍的將領和士兵們從此命令中看到了兩人和解的可能性,麵前的這個敵人將來有一天甚至可能會成為自己的主人,所以動手殺朱棣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實在是沒有多少人會去做的。
  朱允炆實在是一個不合格的政治家,在打仗之前,他很體貼的給自己的敵人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防彈衣,然後鼓勵對方向自己進攻,如此作戰,豈有不敗之理!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啊
  穿著防彈衣的朱棣回到了北平,雖然他本人在戰役中並沒有吃多大虧,但他苦心經營的北軍精銳部隊幾乎被全殲,這才是他最大的損失。此時的北軍也終於明白,他們並不是百戰百勝,縱橫天下的,自己的對手南軍也有著很強的實力,而東昌決戰的失利使得他們的士氣降到了最低點。
  情緒低落的朱棣照常去找自己的謀士道衍商量應對之策,但這一次他不再是和和氣氣,禮遇有加了。他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個和尚,氣不打一處來。如果不是這個和尚,自己也不會毅然決然地走上這條不歸之路。現在說什麽也晚了,隻好問問這個和尚下一步該怎麽辦?
  道衍卻沒有朱棣那樣焦急的心態,對他而言,遊戲才剛剛開始。
  他不緊不慢的告訴朱棣,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最緊要的事情應該是立刻整頓士氣,為下一次的戰役做好準備。
  北軍剛遇大敗,要恢複士氣又談何容易?但道衍似乎總是有辦法的,他為朱棣提供了一個可以用來做感情文章的人--張玉。
  張玉被稱為朱棣手下第一大將,有著很高的威信,朱棣本也對他的死去痛惜不已,便順水推舟,為張玉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並命令所有部下都要參加。由於張玉是死於亂軍之中,估計是沒有屍首的,所以遺體告別儀式也沒法搞,但朱棣還是下足了功夫,他親自為張玉寫悼文,並當著眾人的麵脫下了衣服燒掉以示哀悼,雖然根據其財富估計,他的衣服很多,但這一舉動卻打動了在場的很多人,他們紛紛流下眼淚,表示願意繼續作戰,為張玉複仇。
  朱棣用他精彩的表演告訴了我們一個真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好利用。
  毫無退路
  完成表演任務的朱棣疲憊的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麵打坐的道衍,即使這個奇怪的和尚已經跟了他十餘年,但他依然認為這是一個奇怪的人。這個和尚從不安心過日子,一心一意想造反,更奇特的是,此人無論碰到什麽緊急情況,他總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
  真是個怪異的人啊!
  朱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從出兵到如今,他才真正體會到天子之路的艱難,要想獲得那無上的榮光,就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即使自己有著無與倫比的軍事政治天賦,但仍然走得無比艱難,而這次失敗也又一次重重的提醒了他,前路凶險無比。
  朱棣似乎有點厭倦了這種生活,每一天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何時是個頭呢?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道衍,這個始作俑者此刻似乎變成了一個與此事毫無關係的人,他搖搖頭,苦笑著對道衍說道:"此次靖難如此艱難,實出意料,若與大師一同出家為僧,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聽到朱棣的這番話,一直閉眼打坐的道衍突然間站了起來,走向了對麵的朱棣,他沒有如同以往一樣向朱棣行禮,而是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
  他一把抓住朱棣的衣袖,用近乎咆哮的語氣對朱棣喊道:"殿下,已經無法回頭了!我們犯了謀逆之罪,已是亂臣賊子,若然失敗,隻有死路一條!"
  朱棣被驚呆了,這些話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失敗後的結局隻有一個死,但他仍然不願意麵對這殘酷的現實。不做天子,就不能再做人了。
  在道衍那可怕的逼視下,朱棣帶著一絲無奈的表情垂下了頭,半晌,他又抬起了頭,臉上已經恢複了以往那冷酷的表情。
  "是的,你是對的,我們沒有退路了。"
  再戰盛庸
  東昌之戰成全了盛庸的威名,這位在失敗中成長起來的將領終於獲得了一次真正的成功,朱允炆大喜過望,決定去祭祀太廟,想來祭祀內容無非是告訴他的爺爺朱元璋,你的孫子朱允炆戰勝了你的兒子朱棣。真不知如朱元璋在天有靈,會作何感想。
  而盛庸則借此戰確立了他的統帥地位,朱允炆終於將軍隊交給了正確的指揮官,但很可惜,此刻已經不是正確的時間了。消滅朱棣的最好時機已經被李景隆錯過了。朱棣雖然主力受損,但實力尚存,他終究還會與盛庸在戰場上相遇的,但他不會再輕敵了。
  建文三年(1341)三月,盛庸率領二十萬大軍在夾河再次遭遇朱棣的軍隊,他將在這裏第二次挑戰朱棣。
  朱棣已經不敢再小看這位對手了,很明顯,盛庸充分研究了自己的攻擊特點,並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來對付自己。相對而言,自己卻不了解盛庸,朱棣明白隻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這就需要詳細的偵察敵軍陣型和列隊情況,並找出對方的弱點。
  但問題在於,盛庸所擅長使用的正是火器和弓弩,如果派騎兵去偵查,隻怕還沒有靠近就被打成了篩子。但如果不了解敵情,此戰取勝機會更是渺茫。朱棣靈機一動,他決定利用戰場規則上的一個漏洞,派出自己的敢死隊去偵察敵情。
  應該說執行這樣任務的人確實是敢死的,因為死亡的是相當的高,可是朱棣派出的這支敢死隊卻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因為率領這支隊伍的正是他自己,而他身上穿著朱允炆為他貼身準備的防彈衣。
  第二天一早,盛庸軍全副武裝列隊出營,他的陣勢和上次沒有什麽區別,以盾牌列於隊伍前方及左右翼,防止北軍的突襲,並裝備大量的火器和弓弩,隨時可以打擊北軍騎兵。
  盛庸在中軍觀察著敵人的動向,不久如他所料敵人的先頭騎兵就衝了過來,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衝過來的這個人竟然就是朱棣!
  他曾經夢想過很多次,要親手抓住朱棣,洗雪以前失敗的恥辱,現在這個人竟然孤軍衝到了自己的麵前,大功就要告成!
  然而朱棣並為接近自己所布陣型,而是從旁掠過,很明顯他的目的是偵察。然而此時盛庸終於發現,自己並不能把朱棣怎麽樣!對付這種偵察騎兵,最好的方法就是給他一槍,把他打下馬來,然而皇帝陛下的教導始終縈繞在耳邊,無論如何是不能開槍或者射箭的,因為那會讓仁慈的皇帝陛下擔負殺害叔叔的罪名。
  雖然盛庸不止一次的懷疑過皇帝陛下這種近乎弱智的仁愛之心的適當性和可行性,雖然他很難忍受這種看得見卻吃不著的極度痛苦和失落,但他還是不敢違抗命令。他隻能派出自己的騎兵去追擊對方,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
  穿著防彈衣的朱棣大大方方的檢閱了盛庸的軍隊,雖然隊列中的每個人都對他抱以憤怒的眼神和大聲地責罵,他卻依然從容不迫的完成了這次檢閱任務。在這個作戰係統中,朱棣是一個利用規則的作弊者,而他首先要感謝的,就是這個愚蠢係統規則的製定者朱允炆。
  朱棣完成了偵察任務,但卻沒有更好的攻擊方法,因為他發現這個陣勢似乎並沒有破綻,無論從那個側麵進攻都撈不到好處,盛庸實在不是浪得虛名,此人深得兵法之奧妙。朱棣看似神氣的轉了一圈,其實也不過是精神勝利法而已。盛庸依然在那裏等待著他。
  經過仔細的考慮後,朱棣仍然選擇了攻擊對方陣型的左翼,其實朱棣的這一行動無非是要探個虛實而已,並沒有全軍進攻的意思,但他的部下卻不這樣想,於是一件出乎朱棣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朱棣發動試探性進攻的同時,朱棣大將譚淵看見左翼大戰,估計由於視力不好加上過於興奮,誤認為是正式進攻的開始,二話不說就率領自己所部投入了戰鬥,但當他到達敵軍陣前時,才發現自己從一個湊熱鬧的龍套變成了主角。
  盛庸在中軍清楚地辨明了形勢,他立刻命令後軍大將莊得帶領大軍前去合攻譚淵,莊得是南軍中素來以勇猛聞名,他在盛庸的指揮下對譚淵發動夾擊,譚淵沒有提防,被莊得一刀砍死。
  譚淵是北軍中僅次於張玉和朱能的戰將,他的死對北軍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朱棣又一次發揮了他利用死人的特長,他迅速的化悲憤為力量,利用譚淵引起的南軍短時間混亂發動了總攻!
  盛庸是一個很小心謹慎的將領,他的戰術以防守反擊為主,正好克製朱棣的閃擊側翼戰術,在沒有判斷出朱棣準確地行動方針前,他是不會發動進攻的。然而粗人譚淵的判斷錯誤使得他不得不調動中軍進行圍剿,打敗了北軍,卻也露出了破綻。雖然破綻出現的時間很短。
  如果他所麵對的是一般的將領也就罷了,可惜他的敵人是朱棣。
  朱棣是一個天生的戰爭動物,他對時機的把握就如同鯊魚對血液一樣敏感。譚淵用生命換來的這短短的一刻戰機被朱棣牢牢地抓在了手裏!
  此時天生已經見黑,黑燈瞎火裏搞偷襲正是朱棣的強項,他立刻率領朱能張武等人向出現空擋的南軍後側發動猛攻,在騎兵的突然衝擊下,南軍陣勢被衝垮,軍中大將,剛剛斬殺譚淵的莊得也死於亂軍之中,他大概不會想到,光榮和死亡原來靠得這麽近。
  但盛庸實在厲害,他及時穩住了陣腳,抵擋住了朱棣的騎兵攻擊,朱棣敏銳地發現了南軍陣型的恢複,他立刻意識到此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便決定撤走部隊。
  社會青年朱棣又玩了一次作弊的把戲,他仗著自己有防彈衣,便親率少數騎兵殿後,揚長而去。這種把戲他在今後還會不斷使用,並將之作為勝利的重要資本之一。
  愚蠢的朱允炆並不真正了解他的這位朱棣叔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朱棣是一個無賴,他可以使用任何他想用的方法,隻要能夠達到目的就行。而朱允炆最大的錯誤就在於他不知道,對付無賴,要用無賴的方法。
  回到營中的朱棣召集他的將領們召開了軍事會議,然而會議上的氣氛實在讓人壓抑,這些將領們個個身近百戰,他們都能看出,要想勝過對手很難,而盛庸這個原來的手下敗將,無名小卒確實十分厲害。想到前路茫茫,說不定明天就要掉腦袋,這些原先張口就是打到京城,橫掃南軍的武將都變成了啞巴。
  沒有人說話,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刻,該說話的是帶他們上這條賊船的人--朱棣。
  麵對著這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朱棣終於發言了,他麵帶笑容,用輕鬆的口氣說到:"譚淵之所以會攻擊失敗,是因為他的時機把握不準,現在兩軍對壘,我軍機動性強,隻要找到敵軍的空隙,奮勇作戰,一定能夠擊敗敵人!"
  將領們聽到這裏才稍微提起了精神,朱棣趁熱打鐵,拔出手中寶劍,大聲喝道:"昔日光武劉秀敢以千人衝破王尋數十萬大軍,我等又有何懼,兩軍交陣,勇者必勝!"
  他結束了自己的演講,用自信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鼓舞這些將領的勇氣。
  他確實做到了,原本對勝利失去希望的人們又重新聚攏在他的周圍,他們就像三年前一樣相信眼前的這個人,相信這個人是真正的真命天子,能夠帶領他們取得最後的勝利。
  可是問題在於,朱棣自己相信嗎?
  恐懼
  將領們回營了,他們要準備明天的大戰,然後享受可能是此生最後的一次美夢。但朱棣卻很難睡著,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並沒有必勝的把握。要鼓動別人是很容易的,激動人心的話語、封建迷信、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擠出一點眼淚,就可以這些棋子們為自己去拚命。
  但他鼓動不了自己,絕對不能。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到底是個什麽貨色,什麽天子天命都是狗屁胡說,隻要盛庸那鋒利的大刀在自己的脖子上輕輕的作一個旋轉動作,他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多一個大疤且可以保證絕對不會長出第二個頭來。
  盛庸實在太可怕了,他太了解自己了。他的陣勢是如此的完美,那令人生懼的火器和箭弩足可以把任何攻擊他們的人射成刺蝟,除了拚死作戰,衝鋒陷陣,似乎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製敵方法。自己固然是劉秀,可是盛庸卻絕不是愚蠢的王尋。
  三年了,這實在是一條過於艱辛的道路,沒有一天能夠安枕無憂,沒有一天可以心無牽掛,整日盼不到頭的是方孝孺那言辭尖利的討伐文書、一批又一批的討逆軍和天下人那鄙夷的目光以及每日掛在口中的"反賊"的光榮稱號。
  而這些並不是朱棣最恐懼的,他真正害怕的是失敗,即使天下人都反對自己,但隻要造反成功,自然會有人來對他頂禮膜拜。但問題是他真的能夠成功嗎?打敗了無數的敵人,卻又出來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勝利遙不可及,遙不可及!難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嗎,在恐懼中度過每一天,然後去麵對明天那不可知的命運?
  坐在黑暗中的朱棣靜靜的沉思著,但思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恐懼也沒有任何用處,該來的始終會來,去勇敢地迎接即將到來的命運吧。他站起身,走到營外,注視著那無盡的黑夜
  "天快亮了"
  第二次中獎
  這又是一個晴朗的天氣,清澈的河水伴著水聲不斷奔湧,初春的綠草已經開始發芽,但此時此地的人們並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他們身著盔甲,手持刀劍,即將開始第二次拚殺。
  在戰役開始前,雙方布置了自己的陣型方位,北軍東北向布陣,南軍西南向布陣。按說這種布陣方向應該隻是無意為之,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估計朱棣本人也不會想到,正是布陣的方向決定了這場戰役的結局。
  此戰仍是朱棣首先發起進攻,他一改之前策略,率領騎兵從盛庸軍兩翼同時發動進攻,其目的無非是想使盛庸顧此失彼,然後找出他的破綻發動攻擊。朱棣打了一個不錯的算盤,但盛庸這個精明的商人讓朱棣失算了。
  盛庸早已料到朱棣的這一招,他的軍隊左右翼都十分強悍,完全沒有留給北軍任何機會。雖然北軍奮力衝擊,仍然無法攻破盛庸的軍陣。雙方鏖戰甚久,不分勝負。但兩軍的主帥心情卻是完全不同。
  盛庸並不著急,他本來就是要通過固陣之法耗盡北軍銳氣再發動進攻,時間僵持越久對他就越有利。而朱棣則不同,他所率領的是機動化騎兵部隊,但並不是機械化坦克部隊。騎兵部隊的機動性是取決於人和馬的,而這二者都是需要吃飯、啃草和充足休息的,喝汽油不能解決問題。如若陷入苦戰,必不能持久。
  朱棣雖然明白這一點,但他卻無法改變狀況,盛庸活像縮在龜殼裏的烏龜,任朱棣攻打就是不露頭,時不時還反咬一口。遇到這種敵人,朱棣也無可奈何。
  雙方就在一攻一守中消磨著時間和人的生命,戰鬥完全陷入了僵局。朱棣和盛庸都在盡全力支撐著,因為他們都知道,無論什麽樣的僵局,總有打破的那一刻,就看誰能堅持下去了。
  他們都沒有料錯,打破僵局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但卻是以他們都想不到的一種方式。
  接下來的詭異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情節是這樣的:"本是晴空萬裏之天,突然天地變色,飛沙走石,妖風四起!"這段話看起來十分眼熟,不錯,此段描述曾在白溝河之戰中使用過,這裏再次使用實在是因為以我之能力,實在無法解釋這股妖風為何總是在關鍵時刻關鍵地點刮起來。想來當時的作戰雙方都沒有天氣預報的能力,大型鼓風機沒有發明,戰場也並非任何一方所能挑選的,所以應該可以排除人為因素的作用。因此我們對這一現象的反複出現隻能感歎道:這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風不但刮了起來,偏偏還是東北風,真是活見鬼,南軍的士兵們頂著大風沙,眼睛都睜不開,更別談什麽作戰,北軍士兵就像趕鴨子一樣將他們擊潰,盛庸本人見勢不妙,立刻收拾人馬逃走。他似乎意識到了上天並不站在自己這邊。
  朱棣及時抓住了機會,對南軍發動了總攻,並最終打敗了盛庸。這是他第二次中獎了,兩次都有大風助陣,相信朱棣也會認為自己真有天命在身吧。
  失敗的盛庸並不需要為戰敗感到羞恥,他已經盡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他也應該從這次戰役中間領悟頗多,他完全可以向天喊出:"天要亡我,非戰之罪!"這樣的話,因為事實本就如此。而沙塵暴的頻繁出現及其影響也告訴了我們,環境保護實在是個大問題,某些時候還會演變成嚴肅的政治軍事問題。
  夾河之戰的勝利大大提升了朱棣軍隊的士氣,而原本接應盛庸軍的吳傑、平安部隊聽到己軍戰敗消息後都聞風而逃,轉而駐守真定。戰爭形勢又一次向有利於朱棣的方向發展。
  朱棣發揚連續作戰的精神,並貫徹了他一直以來不用陽謀,隻玩陰招的戰術思想,誘使真定守軍出戰,吳傑果然上當,在滹沱河和朱棣又打了一仗。在此戰中,朱棣仍然充分發揮了防彈衣的作用,並在戰役最關鍵時刻又得到了大風的幫助,順風破敵,打敗了吳傑軍。
  之所以不對此戰做更多地描述,實在是因為此戰與之前的戰役雷同之處太多。靖難之戰本來十分激烈,其中體現出來的軍事謀略和戰略思想也是值得我們認真分析的。但在這場戰爭中出現的兩個不符合平常戰爭規律的因素,反而更讓人感興趣。
  第一個因素是永遠打不死的朱棣,說來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位仁兄似乎成為了美國大片中永遠打不死的超級英雄,他身經百戰,衝鋒陷陣,卻從未負過重傷。要知道刀劍無眼,在戰場上帶頭衝鋒的大將和士兵被打死的幾率是沒有多大差別的,而朱棣之所以如此厲害並非是因為他有什麽超能力,而是因為他的敵人朱允炆愚蠢的命令部下不得傷害他的性命。這種不公平的比賽實在讓人覺得興趣索然。
  第二個因素是永遠刮不停的大風,北方多風沙是正常的事情,問題在於刮風的時間和地點,每次都是早不刮,晚不刮,偏偏在兩軍交戰正激烈時就開始刮風,北方地盤那麽大,可風沙就是喜歡光顧那麽一小片戰場,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每次刮風都是有利於朱棣的,不是把敵軍帥旗刮斷就是對著南軍猛吹,讓士兵們睜不開眼。我曾經懷疑過朱棣當時是否已經發明了鼓風機之類的玩意,否則這風怎麽會如同朱棣家養的一樣,想吹就吹,想怎麽吹就怎麽吹。
  如果沒有以上這兩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因素影響,朱棣的墳頭隻怕已經可以收莊稼了。
  靖難之戰,一場奇特的戰爭。
  創造性思維
  勝利的朱棣並不輕鬆,因為他的地盤還是很小,他的軍隊仍然不多。在戰勝吳傑之後他又多次出兵,取得了一些勝利,並在徐州沛縣燒掉了南軍大批糧草,斷了敵軍的後勤補給。朱棣本想趁勝追擊,但南軍卻早有準備,河北山西一帶將領也紛紛出擊朱棣老巢北平。朱棣為保大本營,隻好收兵回城。
  此時的朱棣終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種壓力並不是因為某次戰役的失敗造成的,而是因為他已經隱約感覺到自己的這次冒險行動似乎不可能成功了。朱允炆占據了全國大部分地區,而自己所有的地盤不過是北平、保定、永平三個郡而已。論人力資源、物資儲備自己都遠遠比不上朱允炆。雖然屢戰屢勝,但畢竟無法徹底擊敗對手。
  朱棣已經開始相信,戰爭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總有一天,他會率領著越打越少的部下被對方的幾個小兵抓住送去領賞,然後屈辱的活著或者是屈辱的死去。
  失敗算不了什麽,希望的喪失才是最大的痛苦。
  一直支撐著朱棣的希望之火看來也已快要熄滅了,還有什麽指望呢,那年頭搞房地產的不多,也沒有那麽多工地,總不能企盼朱允炆被天上掉下來的磚頭砸死吧。況且就算朱允炆死了,皇位依然輪不到自己。奈何,奈何!
  就在此時,一個消息改變了朱棣的命運,這個消息是朱棣潛伏在宮中的宦官提供的,他們派人給朱棣送信,表示京師兵力十分空虛,如趁虛而入,一定可以一戰而定。
  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但朱棣看後卻是氣不打一處來,為什麽呢,因為朱棣的並非身在蘇杭,從北平打到京城,談何容易?!自己打了三年仗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問題在於朱允炆是決不可能讓開一條路讓他打到京城的。
  而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最大的障礙就是山東,此地民風彪悍,士兵作戰勇猛,而且還有名將鎮守,無論如何也是很難打過去的。在朱棣看來這是一個很難克服的障礙。但這個障礙真的存在嗎?
  朱棣不會想到,自己在無意中已經陷入了一個思維的陷阱:去京城就一定要打山東嗎?
  在我們的思維中,經常會出現一些盲點,而創造性思維就是專門來消滅這些盲點的。所謂創造性思維並不一定是提出多麽高明的主意,很多時候,這種思維提出的解決方法是很多人都知道和了解的,但問題在於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這些方法。我們用一個曆史實例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這件事發生在美國,美國國家航天局發現,航天飛機上的一個零件總是出故障,不是這裏壞就是那裏壞,花費很多人力物力始終無法解決,最後一個工程師提出,是否可以不要這個零件。事實證明,這個零件確實是多餘的。
  這個啼笑皆非的事件告訴我們,在我們的思維中,是存在著某些盲點的,而我們自己往往會陷入鑽牛角尖的困境中。對於朱棣而言,山東就是他的盲點,由於在濟南遭受的失敗給了他太深的印象,他似乎認為如果不攻下濟南就無法打下京城。
  如果朱棣就這樣鑽下去,他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失敗,但關鍵時刻一個具備這種思維的人點醒了他,這個人就是道衍。
  道衍之所以被認為是那個時代最出色的謀士,是有道理的。他不讀死書,不認死理,善於變通,他敏銳地發現了朱棣思維中的這個盲點。
  朱棣就如同一個高明的小偷,想要入室盜竊,精通撬鎖技術,但濟南這把鎖他卻怎麽也打不開,無論用什麽萬能鑰匙費多少時間也無濟於事。此時老偷道衍來到他的身邊,告訴他,其實你的目的並不是打開那把鎖,而是進入門內,現在在你眼前的隻是一扇木門。
  於是朱棣放棄了撬鎖的企圖,抬起他的腳踢開了那扇門。
  門被打開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被打開了,朱棣終於看到了天子之路的終點--那閃閃發光的寶座。
  在地圖上,那扇門的名字叫徐州。
  建文三年(1401)十二月,朱棣在他的行宮內又一次披上了盔甲,召集他的將領們,準備出發,但這次的進攻與以往並不相同,因為朱棣已經下定了決心,這將是他的最後一次進攻,他看著自己的將領們,長年的出兵征戰,這些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張玉、譚淵、還有很多的人。而自己卻總是回到同一個起點。與其這樣磨下去等死,不如奮力一博!
  "打了這麽多年仗,什麽時候才到頭!此次出兵作戰,當作最後之決斷,有去無回,有生無死!"
  不成功,便成仁!
  最後的衝擊
  建文四年(1402)元月,朱棣開始了他的最後一次衝擊,他的老冤家盛庸、平安、鐵鉉等人已經得到了消息,修好城牆等待著朱棣來攻堅,然而事情發展讓他們大出意料的是,朱棣並沒有去找他們的麻煩,而是取道館陶渡河,連克東阿、東平、單縣,兵峰直指徐州!
  盛庸和鐵鉉慌亂了,他們明白朱棣的企圖,他的目標不再是德州、濟南,而是那最終的目的地--京城,如果讓朱棣達到目的,一切就全完了,於是他們一反防守的常態,開始了對朱棣的追擊。
  第一個追上來的是平安,他率領四萬軍隊尾隨而來,速度極快,在平安看來,朱棣雖然出其不意發動進攻,但徐州城防堅固,足以抵擋北軍,至少可以延緩一段時間,到那時可以內外夾攻,徹底擊破北軍。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朱棣竟然沒有攻擊徐州!
  原來朱棣在擊敗城中守軍之後,守軍便龜縮不出,企圖固守。但朱棣玩了一招更絕的,他繞開了徐州,轉而攻擊宿州。平安得到消息後大吃一驚,朱棣竟然置徐州於不顧,很明顯他的目標隻是京城!
  朱棣就如同一頭火牛,什麽都不顧,隻向著自己的目標挺進。這種豁出一切的敵人是最為可怕的。
  追上他,一定要追上他!
  三月,平安得到消息,朱棣已經離開徐州,趨進宿州,眼見北軍行動如此迅速,平安命令士兵急行軍,終於趕到了宿州附近的淝河,在他看來,朱棣急於打到京城,必然不會多作停留,隻要能夠追上北軍,就是勝利。
  然而平安萬沒料到的是,跑步前進的朱棣並沒有忘了自己,朱棣已經在淝河預備了禮物相送,權當是感謝平安率軍為他送行。
  當平安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淝河時,立刻遭到了朱棣的伏擊,原來朱棣為了切掉這根討厭的尾巴,已經在這裏埋伏了兩天,等平安軍一到,立刻發動了進攻。平安沒有想到,追了一個多月的朱棣竟然在這裏等待著自己,全軍毫無防備,被輕易擊潰。平安反應很快,立刻扯著自己的戰馬繼續狂奔,隻是奔跑的方向與剛才的完全不同而已。而他的殘餘部隊也紛紛效仿,這樣看來平安這一個月時間的主要工作就是不斷的跑來跑去。
  朱棣的攻擊雖然打垮了平安,但也減慢了自己軍隊的前進速度,而南軍也利用這段時間完成了追擊的部署,重新集結人馬追了上來,而朱棣也終於明白,盛庸等人是不會讓他安心上路的,隻有解決掉這些後顧之憂,才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五月,南軍和北軍終於正式相遇在睢水附近的小河,南軍的統帥依然是平安,事實證明,如果光明正大的開打,北軍是沒有多少優勢的。雙方經過激戰,北軍雖然略占優勢,但一時之間也無法打敗這支攔路虎,而此時正值南軍糧草不足,朱棣判斷,現在正是南軍最為虛弱的時候,如果發動總攻是可以解決問題的。但朱棣從來都不是一個光明正大出牌的人,他還是用了自己拿手的方法--偷襲。
  他如往常一樣在河對岸排布士兵,卻把主力連夜撤到三十裏外,趁著三更半夜渡河對南軍發動了進攻。朱棣晚上不睡覺,摸黑出來親自指揮了偷襲,他本以為這次夜渡對岸一定能夠全殲南軍,但他也沒有料到,在對岸,他會遇到一個曾給他帶來很多麻煩的老熟人。
  朱棣整隊上岸之後便對平安軍發動了進攻,平安軍果然沒有防備,陣腳大亂,就在全軍即將崩潰之刻,一支軍隊出現了,這支軍隊正是南軍的援軍,帶隊的就是朱棣的大舅子徐輝組,他帶領部隊日夜兼程,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立刻命令軍隊投入進攻。
  朱棣萬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深夜裏又多出一支軍隊來,在糊裏糊塗的挨了徐輝祖幾悶棍後,他意識到大事不好,隨即率領全軍撤回。徐輝祖趁勢大敗北軍,並斬殺了北軍大將李斌。
  朱棣的這次夜襲可以用偷雞不著蝕把米來形容,不但沒有完成戰略任務,反而丟了不少士兵的性命。而更大的麻煩還在等待著他。
  回到大營後,將領們長久以來積累的憤怒終於爆發了,他們一直背負著反賊的罪名,拿著自己的腦袋去拚命,雖然朱棣帶給過他們很多勝利,但隨著戰局的發展,他們也已看出,勝利似乎還很遙遠。此次出征可以說是孤注一擲,直撲京城,但現在遭遇大敗,卻連京城的郊區都還沒有看到。掉腦袋的事情,是決計不能馬虎的,至少要討個說法。於是他們紛紛向朱棣進言,要求渡河另找地方紮營(其實就是變相撤退)。
  其實朱棣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所謂直搗京城不過是個許諾而已,怎麽可能當真?何況路上有這麽多車匪路霸,要想唱著歌進城隻怕是難上加難,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後撤軍心必然大亂,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他一如既往的用堅決的語氣說道:"此戰有進無退!"然後他下令願意留在此地的站到右邊,願意渡河的站在左邊。朱棣又打起了如意算盤,一般這種類似記名投票之類的群體活動都是做做樣子,他相信誰也不敢公開和他作對,但這一次,他錯了。
  將領們呼啦啦的大都站到了左邊,這下子朱棣就真沒辦法了,他十分生氣地說道:"你們自己看著辦吧!"然後坐下一個人生悶氣,在這個困難的時候,朱能站了出來,他支持了朱棣,並大聲對那些將領們說道:"請諸位堅持下去吧,當年漢高祖劉邦十戰久不勝,最終不也占據天下了嗎,現在敵軍已經疲弊,坐困於此地,我軍勝利在望,怎麽能夠有退卻的念頭呢?"
  將領們都不說話了,這倒未必是他們相信了朱能的話,而是由於張玉死後,朱能已經成為第一大將,素有威信,且軍中親信眾多,得罪了他未必有好果子吃。經過這一鬧,該出的氣也出了,該說的話也說了,反正已經上了賊船,就這麽著吧。
  朱棣以一種近似感恩的眼神看著朱能,看著在這艱難時刻挺身而出支持他的人。他也曾經動搖過,但嚴酷的現實告訴他,必須堅持下去,就如同以往一樣,不管多麽困難,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的。
  戰爭的勝負往往就決定於那"再堅持一下"的努力
  靈璧,最後的勝利
  似乎是要配合朱棣的決心,朝廷方麵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說北軍即將失敗,應該把徐輝祖調回來保衛京城,於是剛剛取勝的徐輝祖又被調了回去。留在小河與朱棣對峙的隻剩下了平安和何福,由於感覺此地不易防守,兩人經過商議,決定合兵到靈璧堅守。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兩人屬下士兵本來就已經疲累交加,護送糧餉的隊伍卻又被朱棣擊敗,糧餉全部被奪走,這下子可算是要了南軍的老命,飯都吃不飽,還打什麽仗。於是兩人一碰頭,決定明天突圍逃跑,為保證行動一致,他們還製定了暗號:三聲炮響。
  第二天,南軍士兵正在打包袱,準備溜號,突然之間三聲炮響聲起,士兵們聽到暗號,二話不說,撒腿就跑。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三聲炮並不是自己人放的逃跑暗號,正好相反,這是北軍的進攻信號!
  原來北軍也在同一天製定了進攻暗號,而這個暗號正好也是三聲炮響!
  真是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這是一個極為滑稽的場麵,準備進攻的北軍正好遇到了倉皇出逃的南軍,哪裏還講什麽客氣?北軍順勢追殺,不但全殲南軍,還俘獲了平安等三十七員大將,隻有何福跑得快,單人匹馬逃了回去。
  朱棣的堅持終於換來了勝利,他踢開了前進路上的最後一顆絆腳石,開始向最後的目標挺進。
  靈璧之戰徹底擊潰了南軍的主力,至此之後,南軍再也沒有能夠組織起像樣的反攻,在曆經千辛萬苦,戰勝無數敵人後,朱棣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盛庸、鐵鉉、平安已成為過去,沒有人能夠阻擋我前進的步伐!
  朱棣的下一個目標是揚州,此時城內的守護者是監察禦史王彬,此人本想抵抗,卻被屬下出賣,揚州不戰而降。
  揚州的失陷沉重的打擊了南軍的士氣,今天的我們不用看地圖,隻要稍微有點地理常識,也知道揚州和南京有多遠,朱棣的靖難之戰終於到了最後階段,他隻要再邁出一腳,就能夠踏入朝思暮想的京城。
  坐在皇城裏的朱允炆已經慌亂到了極點,他萬萬想不到,削藩竟然會搞到自己皇位不保。他六神無主,而齊泰和黃子澄此時並不在京城之中,他的智囊團隻剩下了方孝孺。既然如此,也隻能向這個書呆子討計策了。
  方孝孺倒是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的拿出做學問的態度,列出了幾條對策:首先派出大臣外出募兵,然後號召天下勤王,為爭取時間,要派人去找朱棣談判,表示願意割讓土地,麻痹朱棣。
  朱允炆看他如此有把握,便按照他的計劃行事,希望這位書呆子能夠在最後時刻拉他一把。
  後來的事實證明,方孝孺確實是一等忠臣,但卻絕對不是一等功臣。他所提出的外出募兵、號召勤王都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朱棣已經打到了門口,怎麽來得及?而所謂找朱棣談判割讓土地換取時間就更是癡人說夢了。玩弄詭計爭取時間正是朱棣的強項,哪裏會上方孝孺的當。朱棣辛辛苦苦,勤勤懇懇的造了四年反,並不是為了拿一塊土地當地主,他要的是天下所有的一切。
  話雖如此,當時的大臣們還是按照方孝孺的部署去安排一切,其中最重要的與朱棣談判的任務被交給了慶成郡主。請諸位千萬不要誤從這位郡主的封號來判斷她的輩分,事實上,她是朱元璋的侄女,朱允炆的長輩,按照身分和年齡計算,她是朱棣的堂姐。
  慶成郡主親自過江去和朱棣談判,朱棣熱情地接待了她,這也使得這位郡主認為朱棣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了一大堆兄弟骨肉不要相殘之類的話,朱棣聽得很認真,並不斷點頭稱是。
  慶成郡主頓覺形勢一片大好,便停下來等待朱棣的答複。朱棣看她已經講完,才終於開口說話,而他所說的話卻著實讓慶成郡主嚇了一跳。
  朱棣用平靜的口氣說道:"我這次起兵,隻是要為父皇報仇(不知仇從何來),誅滅奸臣,仿效當年的周公輔政足矣,希望皇上答應我的要求。"
  然後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這位堂姐一眼,接著說道:"如果不答應我的要求,我攻破城池之日,希望諸位兄弟姐妹馬上搬家,去父親的陵墓暫住,我怕到時候驚嚇了各位。"
  說完後,朱棣即沉吟不語。
  這是恐嚇,是赤裸裸的恐嚇!慶成郡主以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自己的這個弟弟,原來自己剛才所說的全都是廢話,而這位好弟弟不但一意孤行,竟然還敢威脅自己,她這才明白,在這個人眼中根本沒有兄弟姐妹,在他看來,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不是支持他的,就是反對他的。
  慶成郡主不了解朱棣,也不可能了解朱棣,她根本無法想象朱棣是經曆了多少痛苦的抉擇和苦難的煎熬才走到了今天。眼看勝利就在眼前,竟然想用幾句話打發走人,簡直是白日做夢!
  朱棣把他與慶成郡主的談話寫成了一封信,並交給她帶回去,表明自己的態度。
  朱允炆知道了談判的結果,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他的對手沒有也不會下一道"勿傷我侄"的命令,他審視著皇宮中的一切,那些宦官宮女和大臣們仍舊對他畢恭畢敬,但他心裏明白,即使不久之後這裏換了新的主人,他們依然會這樣做的。
  因為他們隻是仆人,隻要保證他們的利益,主人之間的更替對於他們而言實在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朱允炆終於發現,所謂擁有天下的自己不過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無助的人,他的一生並不是用來享受富貴和尊榮的,從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痛苦已經開始,他要防備大臣、防備藩王、防備宦官和身邊的所有人。他和他的寶座是一個公開的目標,要隨時應付外來和內在的壓力與打擊。
  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守護自己的權力,一旦權力寶座被人奪走,也就同時意味著他生命的終結。因為皇帝這種稀缺產品在一個統一的時代有且僅能有一個。這既是自然法則,也是社會法則。
  朱允炆最大的錯誤在於他不知道,朱棣起兵靖難的那一刻其實已經決定了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朱棣自己,另一個就是他,造反的朱棣固然沒有回頭路,其實他也沒有。因為自古以來權力鬥爭隻能有一個獲勝者,非此即彼。
  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聽天由命吧!
  一張空頭支票
  朱棣在回絕了朱允炆的求和後,發動了最後的進攻,他陳兵於浦子口,準備從這裏渡江攻擊京城,而他沒有料到的是,在這最後的時刻竟然遇到了頑強的抵抗。
  抵抗者是盛庸,他率領著南軍士兵作了殊死的反擊,並打敗了北軍,暫時擋住了朱棣。盛庸確實無愧於名將之稱號,他在最後關頭也沒有放棄希望,而是選擇了頑強的堅持下去。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雖然他並沒有把這種忠誠保持到底。
  盛庸的抵抗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朱棣的軍隊長期征戰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士兵們十分疲勞,都不願意再打,希望回去休整。這一次朱棣也動搖了,因為他也看出部隊確實已經到了極限,如果再打下去可能會全軍崩潰。
  如果朱棣就此退走,可能曆史就要改寫了,所謂天助有心人,當年被黃子澄的英明決策放走的無賴朱高煦帶領援軍前來助戰,這可是幫了朱棣的大忙。他十分興奮,拍著自己兒子的背深情地說道:"努力,世子身體不好!"
  這個所謂世子就是他的長子朱高熾,這句話在朱高煦聽來無疑是一個傳位於他的指令。於是便使出吃奶的力氣拚命攻打盛庸,在生力軍朱高煦的全力支持下,北軍大破盛庸,之後一舉度過長江,到達了最終的目的地京城。
  朱高煦是肯定會拚命的,因為打下的江山將來全部都是自己的,自己不拚命誰拚命?不過他似乎並沒有仔細分析朱棣的話,朱棣其實隻是說是世子身體不好,也沒有說要傳位給他。這句話絕就絕在看你怎麽理解,而後來的曆史事實證明,這句隱含了太多自由信息的話對於朱高煦來說隻是一張空頭支票。
  朱高煦是大家公認的精明人,但要論機靈程度,他還是不如他的父親,他似乎忘記了支票隻有兌現才有效,而他的父親很明顯並不開銀行,卻是以搶銀行起家的,這樣的一個人開出的支票如果能夠兌現,那才是怪事。
  無論後來如何,至少此時的朱棣達到了他的目的,順利的過了江。下一步就是進城了,可這最後的一步並不那麽容易,我們前麵說過,當時的京城是由富商沈萬三讚助與明朝政府一同修建的,城牆都是用花崗石混合糯米石灰砌成,十分堅固。而城內還有十餘萬軍隊,要想攻下談何容易!
  城內的朱允炆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拒絕了逃往南方的決定,聽從了方孝孺的建議,堅守城池。這位方孝孺實在是個硬漢,當朱允炆怕守不住,向他詢問如果城池失守該當如何時,他竟然說道:"即使守不住城池,皇帝陛下為江山社稷而死,是理所應當的事!"
  方孝孺雖是書生,一生未經刀兵,但大難臨頭卻有錚錚傲骨,可佩!可歎!
  話雖如此,但當時京城的堅固防禦也是方孝孺敢說硬話的原因之一,朱棣連濟南都攻不下,何況京城?
  可是方孝孺並不懂得,這個世界上最堅固的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朱棣也不是傻瓜,他敢於率軍圍城,自然有破城的方法,而且這個方法十分有效。
  朱棣的攻城法就是他的間諜,現在是時候介紹他的兩位高級間諜了,這兩個人負責鎮守京城的金川門,一個是穀王朱橞,另一個是李景隆。
  李景隆與朱棣自幼相識,後雖交戰,但李景隆頗有點公私分明的精神,不管打得多厲害,並不影響他和朱棣的感情。而且從他那糟糕的指揮來看,他也算是朱棣奪得天下的功臣。
  雖然李景隆打過很多敗仗,被人罵作草包飯桶,但畢竟在氣節上沒有什麽問題。而其後來私通朱棣的行為卻給他戴上了一頂新的帽子--"內奸"。如果把靖難比作一場足球賽,李景隆原先的行為可以被認為是一個蹩腳的後衛踢進了烏龍球,而在他決定出賣自己的主人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打假球的人。
  至此,李景隆終於解下了自己的所有偽裝,他不但不要臉,連麵具也不要了。此後他在朱棣的統治下繼續苟延殘喘的活著,綜合看來,他的一生是草包的一生,無恥的一生,如果李文忠知道自己生出了這樣的兒子,可能會再氣死一次。
  無恥的李景隆無恥的活了下去,並不奇怪,因為這正是他的生活方式。
  在這兩個內奸的幫助下,朱棣的軍隊攻入了京城,江山易主。
  氣節
  所謂氣節這樣東西,平日被很多人掛在嘴邊,也經常被當作大棒來打別人,但真正的氣節總是在危急關頭表現出來的。而在這種時候,堅持氣節的下場往往不會是鮮花和掌聲。
  隻有那些真正的英雄,才能在麵對屠刀時體現出自己的氣節。
  這種氣節才是真正的勇氣。
  朱允炆呆坐在宮中,他並非對這一天的到來毫無預料,但當它終於來臨的時候,還是顯得那麽殘酷,皇帝做不成了,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了這條路,真的不能回頭了。
  而此時他身邊的謀臣已然不見蹤影,那些平日高談闊論的書呆子終於明白理論和實際是有差距的。在這最後的時刻,連齊泰和黃子澄也不見蹤影。朱允炆徹底懂得了什麽叫做眾叛親離,他憤怒的對著空曠的大殿喊道:"是你們這些人給我出的主意,事到臨頭卻各自逃命!"但此時他的怒喝不會再有群臣的響應了,回應他的隻有深邃大殿的回聲。
  到這個時候,無論斥責誰都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回望著這座宮殿,在這裏他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這是一個人人向往尊崇的地方,生在帝王之家,何等顯耀、何等榮光!
  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但身為皇子,他卻對此地並無好感,作為皇位的繼承人,他一直以來都承擔著太多太大的壓力。在他看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怪物,他們不顧一切,使用各種陰謀手段,坑害、誣蔑、殘害他人,隻是為了一個目標--權力。
  難道頂峰的風景就真的那麽好嗎?朱允炆苦笑,他深有體會,高處不勝寒啊,但是富有戲劇性的是,似乎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但每個人都不理會它。他們仍然不斷地向著頂峰爬去。
  燒掉這座宮殿吧,把它徹底毀掉!
  朱允炆的抱怨和憤怒是有道理的,但他卻低估了他的那些謀臣們的氣節,齊泰和黃子澄以及許許多多的人沒有逃跑,他們正在以一己之力挽救朝廷的危亡。
  齊泰在廣德募兵,黃子澄在蘇州募兵,練子寧、黃觀在杭州募兵。這些書呆子們的行動雖然並不能真正挽救國家,但他們畢竟盡到了自己的努力,兌現了自己的諾言,所以在今天,我們可以說,他們是一群勇敢,有氣節的人。
  齊泰和黃子澄先後被抓,並被處死,寧死不屈。
  黃觀,我們之前提到過這個人,他就是明朝的另一個連中三元者,當時他的職務是右侍中。
  他的募兵沒有多大效果,但在聽到京城即將不保的消息後,他仍然堅持要到京城去,雖然他也明白這一去必無生理。但對於他而言,履行諾言,盡到職責的意義要遠遠大於苟且偷生。
  當他走到安慶時,消息傳來:京城淪陷了,新皇帝已經登基。黃觀明白大勢已去,但他卻沒有人們想象中的慌張,隻是哀歎痛哭道:"我的妻子是有氣節的人,她一定已經死了。"
  之後他為妻子招魂,辦理完必要的儀式,便坐船沿江而下。到羅刹磯時,他穿戴整齊,向東而拜,投江自盡。
  黃觀沒有說錯,他的妻子在他之前已經帶著兩個女兒和十個親屬在淮清橋上投江而死。無論如何,他們夫婦最終還是團圓了。
  黃觀作為朱允炆的親信和殉節者,遭到了朱棣的妒恨,他把黃觀的名字從登科榜上劃去,於是明朝的曆史上隻留下了一位連中三元者的記載。雖然之前我們曾經提到過這件事情,但在此我還是要為這位勇敢的人再次正名:
  黃觀,洪武年間連中三元,其登科名為篡權者朱棣劃去,盡忠而死。
  我相信,真相是永遠無法掩蓋的。
  有氣節的人並不隻有以上的這幾個人,與齊泰一同在廣德募兵的翰林修撰黃岩、王叔英在聽到齊泰被抓的消息後,知道大勢已去,便沐浴更衣,寫下了他們人生最後的遺言:
  生即已矣,未有補於當時
  死亦徒然,庶無慚於後世!
  然後他們雙雙自盡而死。對於這兩位書生而言,他們已經做得夠多了,誠如他們的遺言所述,他們一生光明磊落,無慚於後世。
  事實證明,氣節決不隻屬於那些士大夫們,普通人也有氣節。
  台州的一位樵夫就是一個有氣節的人,他是一個沒有在曆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人,這也很正常,因為在當時,他隻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每天上山砍柴,然後挑到城裏去賣。他賣柴從不開二價,也從不騙人。很多人買他的柴,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不應該與靖難扯上什麽關係。然而他這樣的一個人卻在聽說京城陷落後,投東湖而死。
  也許有人會覺得他很傻,無論哪個皇帝登基,你不是照樣砍你的柴,過你的日子,但我卻認為他的行為已經告訴了我們,公道自在人心。
  他雖是一個普通的樵夫,卻心係天下,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沒有辦法去表達自己的憤怒和抗議,投湖自盡就是他唯一的表達方式。
  普通人也可以成為英雄的,隻要你有勇氣。
  除去文人和老百姓外,一位武將也表現出了他的忠誠,此人是盛庸手下的大將張倫,在盛庸兵敗投降後,北軍也希望招降他,張倫笑著說道:"你覺得我是一個會出賣自己的人嗎?"
  說完毅然赴死。
  張倫是一個不起眼的將領,我們之前也並沒有提到過他,他雖然沒有什麽戰功,卻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與之相反的事,如盛庸、平安這些職業武將卻全部投降了朱棣。
  盛庸、平安身負大才,素有謀略,曆經百戰,卻反而不如自己的部下和一個普通的樵夫!誠然可歎。
  疑團
  朱允炆當然並不知道臣下的這些義舉,他燒毀了自己的宮殿,然後不知所終,於是曆史上最大的疑團之一誕生了。但其實這個疑團並不是由朱允炆的失蹤開始的,早在朱棣攻入京城時,北軍就接到了一個奇怪的命令,即不入皇城,而是退守龍江驛。很明顯,朱棣並不想背上殺掉自己侄子的罪名,他圍困皇城,給朱允炆自絕或是讓位的時間。
  但朱允炆的選擇卻出乎他的意料,燒毀宮殿說明朱允炆並不想讓位,但這位有幾分骨氣的侄子卻也沒有自殺,因為在入宮後,朱棣並沒有找到朱允炆的屍體。既不退位,也不自殺,那就隻剩下逃跑了。
  朱允炆的下落從此成了千古之謎,此事後來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和連鎖效應,而朱允炆的逃走本身就如同一部偵探小說,我們將在後麵對此進行詳細地分析,這裏暫不詳述。
  暴行
  朱棣終於坐上了他的寶座,他認為這是自己當之無愧的,因為他為之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少次命懸一線,多少次功敗垂成,才換來了今天的勝利和成功。
  而在短時間的興奮後,朱棣立刻意識到,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清除那些反對他坐上皇帝寶座的人。於是曆史上一幕罕見的暴行開演了。
  朱棣首先找到的是方孝孺,他知道方孝孺名滿天下,而且道衍早在他攻下京城之前就對他說過:"殿下攻下京城後,方孝孺一定不會投降,但你一定不能殺他!如果殺了他,天下的讀書種子就會絕了!"
  有這位軍師的警告,朱棣自然不敢怠慢,他預料到方孝孺一定不會輕易投降,但他也不會想到事情居然會演變成一次破曆史紀錄的慘劇。
  朱棣在大殿接見了方孝孺,他希望方孝孺能夠為他起草詔書,其實所謂起草詔書找其他人也可以,但如果是方孝孺親自寫的,能夠起到安撫天下人心等更好的作用。所以這份詔書非要方孝孺寫不可。
  但朱棣絕不會想到,方孝孺應召而來,並不是給他寫詔書的,而是拿出了言官的本領,要和朱棣來一場繼位權的法律辯論。
  方孝孺哭著進了大殿,不理朱棣,也不行禮,朱棣十分尷尬,勸說道:"先生不要這樣了,我不過是仿照周公輔政而已啊。""
  這句話激起了方孝孺的憤怒,他應聲問道:"成王在哪裏?!"
  "自焚死了"
  "成王的兒子呢?!"
  "國家要年長的君主"
  "那成王的弟弟呢?!"
  "這是我的家事"
  社會青年朱棣終於領教了最佳辯論手兼繼承法專家方孝孺的厲害,他沒有那麽多的耐心,讓人拿出了紙和筆給方孝孺,逼他寫。
  方孝孺不寫
  繼續強逼
  方孝孺寫下"燕賊篡位"四字
  朱棣已經憤怒得喪失了理智
  "你不寫,不怕我滅你九族嗎?!"
  "誅我十族又如何!"
  實事求是地看,方孝孺說這句話並不一定真想讓朱棣去誅滅自己的九族,然而他卻不了解朱棣,朱棣不是那種口口聲聲威脅說不讓你看到明天的太陽之類的話的人,但他卻可以保證明年的太陽一定會照在你的墳頭。
  而且他十分精通暴力法則,並且會在適當的時候使用他,至少他的使用技巧已經超過了當年的陳友諒,因為他懂得一條重要準則:
  暴力不能解決一切,卻可以解決你
  他讓人把方孝孺拉了出去。
  方孝孺的最終結局是:淩遲,滅十族
  曆史上從來隻有九族,但人類又一次展現了他驚人的的創造力。那多出來的一族要感謝朱棣的發明創造,他為了湊數,在屠殺的目錄中加入了方孝孺的朋友和學生。
  方孝孺是一個敢於反抗強暴的人,他雖然死得很慘,卻很有價值,他的行為應該成為讀書人的楷模,為我們所懷念。
  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殺人犯在殘殺第一個人時是最困難的,但隻要開了先例,殺下去是很容易的。
  於是,朱棣開始了他的屠殺
  由於下麵的內容過於血腥殘暴,我將盡量用簡短文言表達,心理承受能力差者可以免觀。
  鐵鉉,割耳鼻後煮熟,塞入其本人口中,朱棣問:"甘否?"鐵鉉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淩遲,殺其子。
  黃子澄,淩遲,滅三族
  齊秦,淩遲,滅三族
  練子寧,淩遲,滅族
  卓敬,淩遲,滅族
  陳迪,淩遲,殺其子
  此外,鐵鉉妻、女,方孝孺女,齊泰妻,黃子澄妹沒入教坊司為妓女。
  無言以對,無言可評
  軟弱
  很多人在讀到這裏時,經常會發出朱棣是變態殺人狂之類的感歎,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
  如我們前麵所說,朱棣是一個有兩張麵孔的人,他的殘暴隻是對準那些反對他的人,而這些屠殺反對者的暴行並不能說明他的強大,恰恰相反,卻說明了他的心虛。
  古羅馬的凱撒在得知自己的妻子與一個政治家通奸後,並未發作,雖然以他的權勢地位完全可以懲處那個人。他與自己的妻子離了婚,並在後來重用了那個與他妻子通奸的人。
  凱撒並不是傻瓜,也不是武大郎,他是一個有著很強的權利欲望的人,他之所以能夠不理會自己妻子的背叛行為,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地位和威望有著極強的自信,他胸懷天下,相信屬於他的東西始終是他的。
  是的,從曆史中我們可以知道,寬容從來都不是軟弱。
  朱棣是一個軟弱的人,由於他的皇位來源不正,他日夜都擔心有另一個人會仿效他奪走自己的位置,他也畏懼那些街頭巷尾的議論,所以他不斷的屠殺那些反對者,修改了曆史。但事實證明反對者是始終存在著的,而曆史也留下了他殘暴的印記。
  越過那曆史的迷霧,我們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強大自信朱棣,相反,在那光輝的寶座上,坐著的是一個麵色蒼白的中年人,用警惕的眼光看著周圍的人,並不斷地對他們說:
  "這是我的寶座,你們不要過來。"
  我相信這就是曆史的真相。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了,朱棣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經曆了如此的風雨波折,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一般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敢打擾他,但朱能例外,他戰功顯赫,是朱棣的頭號親信。為了報告搜捕建文餘黨的消息,他如往常一樣走到朱棣的身邊,開口打斷了沉默:
  "殿下,。。。。"
  朱棣的頭猛地抬了起來,用一種極其陰冷的眼光注視著朱能。
  朱能畏懼了,那可怕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即使戰場上的拚殺也從未讓他如此膽寒,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於是他改正了這個錯誤。
  "皇上"
  朱棣終於還是走入了代表最高權力的大殿,這個大殿他並不陌生,以前他經常來磕頭朝拜,或是上貢祈憐。但這次不同了,他已經成為了這裏的主人。他正坐在皇帝的寶座上,俯視著群臣。雖然這個位置不久之前還屬於他的侄子朱允炆,雖然他的即位無論從法律的實體性和程序性上來說都不正常,但有一條規則卻可以保證他合理但不合法的占據這個地位。
  這條規則的名字叫做成王敗寇。
  朱棣終於勝利了,他接受著群臣的朝拜,這是他應得的,他付出了努力,現在是得到回報的時候了。父親的身影似乎又在眼前浮現。
  你雖然沒有把皇位交給我,但我還是爭取到了,憑借我自己的努力。我會用我的行動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適合的繼任者。我不會讓你失望的,這個龐大的帝國將在我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我將把你的光輝傳揚下去,讓所有的人都仰視我們,仰視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
  大明!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朱棣坐在皇帝寶座上,俯視著這個帝國的一切,之前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似乎還曆曆在目,但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對於那場鬥爭中的失敗者朱允炆來說,政治地位的完結意味著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無論他本人是生還是死。但對於朱棣而言,今天的陽光是明媚的,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在今後的很長時間內,他將用手中的權力去實現自己的夢想,一個富國強兵的夢想。
  這個夢想不但是他的,也是他父親的。
  證明
  當然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做幾件事情,這些事情不完成,他的位子是坐不穩的。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要證明自己是合法的皇帝。
  雖然江山已經在手,但輿論的力量也是不能無視的,自己的身上反正已經被打上了反賊的烙印,沒辦法了,但至少要讓自己的子孫堂堂正正的做皇帝。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使用了兩個方法:
  其一、他頒布了一道命令,下令凡是建文帝時代執行的各項規章製度與朱元璋的成例有不同的,全部廢除,以老祖宗成法為準,這倒不是因為朱元璋的成法好用。隻是朱棣要想獲得眾人的承認,必須再借用一下死去老爹的威名,表明自己才是真正領悟太祖治國精神的人。
  其二、他命令屬下重新修訂《太祖實錄》,此書已經由建文帝修過一次,但很明顯,第一版並不符合朱棣的要求,他需要一個更為顯赫的出身,因為類似朱元璋那樣白手起家打天下,開口就是"我本淮右布衣",擺出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人願意做叫花子的,於是,親生母親被他扔到了腦後,馬皇後成為了他的嫡母,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在後麵還會詳細敘說。
  此外,他還指示手下人在實錄中加入了大量小說筆法的描寫,如朱元璋生前曾反複訓斥朱標和朱允炆,總是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而對朱棣卻總是讚賞有加,一看到朱棣就滿麵笑容,十分高興。甚至在他死前,還反複詢問朱棣的下落,並有意把皇位傳給朱棣。但是由於奸詐的朱允炆等人的陰謀行為,合法的繼承人朱棣並沒有接到朱元璋的這一指示。於是,本該屬於朱棣的皇位被無恥的剝奪了。這些內容讀來不禁讓人在極度痛恨朱允炆等奸邪小人之餘,對朱棣終於能夠奪得本就屬於自己的皇位感到欣慰,並感歎正義終究取得了勝利,好人是有好報的。
  當朱棣最終完成這兩項工作時,他著實鬆了口氣,不利於自己的言論終於被刪除了,無數年後,這場靖難戰爭將被冠以正義的名號廣為流傳。但作為這段曆史地見證人之一,朱棣心裏很明白在那些篡改過的地方原本寫著曆史的真實。他把自己的父親從墳墓裏拖了出來,重新裝扮一番,以證明自己的當之無愧。
  曆史證明,朱棣失敗了,他沒有能夠欺騙自己,也沒有騙到後來的人,因為真正的史筆並不是史官手下的毛筆,而是人心。
  功臣
  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安慰也好,畢竟皇位才是最現實的。在處理好繼位的合法性問題後,下一步就是打賞功臣,這可是極為重要的一步。雖然曆來皇帝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大業已成後的功臣,但這些人畢竟在皇帝的大業中投入了大量資本,持有了股份,到了分紅的時候把他們踢到一邊,是不好收場的。畢竟任何董事局都不可能是董事長一個人說了算。
  這裏也介紹一下明朝的封賞製度,大家在電視中經常看到皇帝賞賜大臣的鏡頭,動不動就是"賞銀一千兩",然後一個太監拿著一個放滿銀兩的盤子走到大臣麵前,大臣謝恩後拿錢回家。大致過程也是如此,但很多時候,電視劇的導演可能沒有考慮過一千兩銀子到底有多重,在他們的劇情中,這些大臣們似乎都應該是在武校練過鐵砂掌的,因為無論怎麽換算,一千兩銀子都不是輕易用兩隻手捧得起來的。在此也提出建議,今後處理該類情節時,可以換個台詞,比如"某某,我賞銀一千兩給你,用馬車來拉!"
  以上所說的賞銀在封賞中隻是小意思,我們的先人很早就明白細水長流的道理。橫財來得快去得快,真正靠得住的是長期飯票。在明朝,這張長期飯票就是封爵。
  在那個年代,如果你不姓朱,要想得到這張長期飯票是很困難的,老朱家開的食堂是有名額限製的,如非立有大功,是斷然不可能到這個食堂裏開飯的。
  具體說來,封爵這張飯票有三個等級,分別是公爵(小灶)、侯爵(中灶)、伯爵(大灶),此外還有流和世的區別,所謂流,就是說這張飯票隻能你自己用,你的兒子就不能用了,富不過三代,餓死算他活該。而世就不同了,你死後,你的兒子、兒子的兒子還可以到食堂來吃飯。
  但凡拿到這張飯票的人,都會由皇帝發給鐵券(證書),以表彰被封者的英勇行為。這張鐵券也不簡單,分為普通和特殊兩種版本。特殊版本分別頒發於朱元璋時代和朱棣時代,因為在這兩個時代要想拿到鐵券是要拚老命的。
  朱元璋時代的鐵券上書"開國輔運"四字,代表了你開國功臣的身份。朱棣時代的鐵券上書"奉天靖難"四字,代表你奉上天之意幫助我朱棣篡權。這兩個版本極為少見,在此之後的明朝二百多年曆史中都從未再版。自此之後,所有的鐵券統一為文臣鐵券上書"守正文臣",武將鐵券上書"宣力功臣"。
  當然了,如果你有幸拿到前兩張鐵券,倒也不一定是好事。特別是第一版"開國輔運",因為據有關部門統計,拿到這張鐵券的人80%以上都會由朱元璋同誌額外附送一張陰曹地府的觀光遊覽券。
  此外還附有特別說明:單程票,適用於全家老小,可反複使用多次,不限人數。
  朱棣分封了跟隨他靖難的功臣,如張玉(其爵位由其子張輔繼承)、朱能等,都被封為世襲公侯,此時所有的將領們都十分高興,收獲的季節到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一個人對封賞卻完全不感興趣,在他看來,這些人人羨慕的賞賜似乎毫無價值。
  這個人就是道衍。
  雖然他並沒有上陣打過仗,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才是朱棣靖難成功的第一功臣,從策劃造反到出謀劃策,他都是最主要的負責人之一。可以說,正是他把朱棣扶上了皇位。但當他勞心勞力的做成了這件天下第一大事之後,他卻謝絕了所有的賞賜。永樂二年(1404),朱棣授官給道衍,任命他為資善大夫,太子少師(正二品),並且正式恢複他原先的名字--姚廣孝。
  此後姚廣孝的行為開始變得怪異起來,朱棣讓他留頭發還俗,他不幹,分給他房子,還送給他兩個女人做老婆,他不要。這位天下第一謀士每天住在和尚廟裏,白天換上製服(官服)上朝,晚上回廟裏就換上休閑服(僧服)。
  他不但不要官,也不要錢,在回家探親時,他把朱棣賞賜給他的金銀財寶都送給自己的同族。我們不禁要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
  在我看來,姚廣孝這樣做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他是個聰明人,像他這樣的智謀之人,如果過於放肆,朱棣是一定容不下他的。功高震主這句話始終被他牢牢的記在心裏。
  其二、他與其他人不同,他造反的目的就是造反。
  相信很多人都曾被問到,你為什麽要讀書?一般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建設祖國,為國爭光之類,而在人們的心中,讀書的真正目的大多是為了升官、發財,為了滿足自己的各種欲望。但事實告訴我們,為了名利去做一件事情也許可以獲得動力和成功,但要成就大的事業,需要的是另一種決心和回答--為了讀書而讀書。
  朱棣造反是為了皇位,他手下的大將們造反是為了開國功臣的身份和榮譽地位。道衍造反就是為了造反。他的眼光從來就沒有被金錢權位牽製過,他有著更高的目標。道衍是一顆子彈,四十年的坎坷經曆就是火藥,他的權謀手段就是彈頭,而朱棣對他而言隻是引線,這顆子彈射向誰其實並不重要,能被發射出去就是他所有的願望。
  姚廣孝,一個被後人稱為"黑衣宰相"、爭論極大的人,一個深入簡出、被神秘籠罩的人,他的願望其實很簡單:
  一展胸中抱負,不負平生所學,足矣。
  兄弟
  建文帝時期,朱棣是藩王,建文帝要削藩,朱棣反對削藩,最後造反,現在朱棣是皇帝了,他也要削藩,那些幸存下來的藩王自然也會反對,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們已經無力造反了。
  在反對削藩的鬥爭終於獲得勝利後,與他的兄弟們本是同一戰線的朱棣突然抽出了寶劍,指向了這些不久之前的戰友們,這倒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兄弟情分本來也算不上什麽,自古以來父子兄弟相殘都是家常便飯。而我們似乎也不能隻從人性的冷酷上找原因,他們做出這種行為隻是因為受到了不可抗拒的誘惑,這個誘惑就是無上的權力。
  有權力就可以清除所有自己不喜歡的人,可以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以號令天下,可以任意妄為!自古以來,無數道德先生、謙謙君子都拜倒在它的腳下,無人可以抗拒它的誘惑,兄弟又算得了什麽?
  最先被"安置"的是寧王,他被迫跟隨朱棣"靖難",為了換得他的全心支持,朱棣照例也開給了他一張空白支票"事成中分天下"。當然,朱棣這位從來不兌現支票的銀行家這次也沒有例外,靖難成功之後,他就把這句話拋在了腦後。
  寧王朱權也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所謂中分天下的諾言純屬虛構,且從無雷同,中分他的腦袋倒是很有可能的,於是他很務實的向朱棣提出,北方我不想去了,也不想掌握兵權,希望你能夠把我封到蘇州,過兩天舒服日子。
  朱棣的回答是不行。
  那就去錢塘一帶吧,那裏也不錯。
  還是不行,朱棣再次向他承諾:除了這兩個地方,全國任你挑!
  寧王朱權苦笑道:"還敢再挑麽,你看著辦吧。"
  於是,朱權被封到了南昌,這是朱棣為他精心挑選的地方。而被強行發配的朱權的心情想來是不會愉快的,一向爭強好勝的他居然被人狠狠地魚肉了一番,他是絕不會心服的,這種情緒就如同一顆毒芽,在他的心中不斷生長,並傳給了他的子孫。
  報複的機會終究是會到來的
  永樂四年(1406)五月,削去齊王爵位和官屬,八月,廢其為庶人。
  永樂六年(1408),削去岷王官屬及護衛。
  永樂十年(1412),削去遼王官屬及護衛。
  永樂十九年(1421),削去周王護衛
  於是,建文帝沒有解決的問題終於由他的叔叔朱棣代為解決了。削藩這件建文帝時期第一大事居然是由藩王朱棣最終辦成的,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完成這些善後事宜之後,朱棣終於可以把精力放在處理國家大事上了,事實證明,他確實具備一個優秀皇帝的素質,而我們也將把曆史上明君繼位後幹的那些恢複生產,勤於政事之類的套話放到他的身上。又是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
  這樣看來,下麵的敘述應該是極其乏味的。
  可惜朱棣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英明皇帝,他的故事遠比那些太平天子要曲折、神秘得多,因為在他的身上,始終環繞著兩個疑團,這兩個疑團困擾了後人數百年之久,下麵我們將對這些謎團進行自己的探究,以期找出真相。
  母子不相認
  《永樂實錄》記載:高皇後(馬皇後)生五子,長懿文太子標……次上(朱棣),次周王肅。這就是正史的記載,從中可以看出,朱棣是朱元璋和馬皇後的第四個兒子。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元至正二十年(1360),朱棣在戰火中出生,他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這並沒有錯,但那個經曆痛苦的分娩,給予他生命、並撫育他長大的母親卻並不是馬皇後,那個帶著幸福的笑容看著他出生的女人早已經被曆史湮沒。
  事實上經過曆史學家幾百年的探究,到如今,我們也並不知道這位母親的真實姓名,甚至她的真實身份也存在著爭議。這些謎是人為造成的。因為有人不希望這位母親暴露身份,不承認他有一個叫朱棣的兒子。
  這個隱瞞真相的人正是朱棣自己。
  因為朱棣是皇帝,而且是搶奪侄子皇位的皇帝,所以他必須是馬皇後的兒子,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是嫡出,才有足夠的資本去繼承皇位。
  他絕不能是一個身份低賤妃子的兒子,絕對不能!
  正是由於這些政治原因,這位母親被剝奪了擁有兒子的權利,她永遠也不能如同其他母親一樣,欣慰的看著自己的子女成長,並在他們長成後自豪的對周圍的人說:"看,那就是我的兒子!"
  在所有的官方史書中,她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妃子,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值得驕傲的子女,平凡的活著,然後平凡的死去。
  雖然朱棣反複修改了史書,並消滅了許多證據,但曆史無法掩蓋這句話實在是很有道理的,破綻是存在的,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就存在於官方史書中。
  第一個破綻在明史《黃子澄傳》中,其中記載:"子澄曰:周王,燕王之母弟。"從這句話,我們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燕王朱棣和周王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可能有人會認為這是句廢話,因為《永樂實錄》中也記載了他們兩個是同母兄弟,但問題在於,他們的母親是誰?
  於是下麵我們將引出第二個破綻,《太祖成穆孫貴妃傳》中,有記載如下:"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無子,命周王肅行慈母服三年。"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貴妃死後,由於沒有兒子,所以指派周王為貴妃服三年,但關鍵的一句話在後麵:"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眾子為庶母期,自妃始。"
  "庶子為生母服三年!"看清楚這句話,關鍵就在這裏。正是因為周王是庶子,他才能認庶母為慈母,並為之服三年。再引入我們之前燕王和周王是兄弟的條件,大家對朱棣的身份就應該有一個清楚的認識了。
  如果有人不明白,我可以用更為簡單明了的方式來描述這個推論過程。
  條件A.周王和燕王是同母兄弟
  條件B.周王是庶子
  得出結論C.燕王是庶子。
  這是正式史書上的記載,至於野史那更是數不勝數,由於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所以我們不引用野史,但另有一本應屬官方史料記載的《南京太常寺誌》曾記載朱棣母親的真實身份--貢(左有石旁)妃。
  這裏我們先說一下太常寺是一個什麽樣的機構,太常寺屬於禮儀機關,主要負責祭祀、禮樂之事,凡是冊立、測風、冠婚、征討等事情都要在事先由該機關組織實施禮儀,所以它的記載是最準確的,按說有了太常寺的記載,這件事情就沒有什麽可爭論的了,但好事多磨,又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此書已經失傳了
  可能看到這裏,有人就要罵我了,說了這麽多,結果是空口說白話,不是逗人玩嗎?
  實在抱歉,因為這書也不是我弄丟的,即使你找遍所有的圖書館,也是找不到這本書的,但是不要著急,因為雖然本人也沒有看過這本書,古人卻是看過的,並在自己的書中留下了記錄。如《國史異考》、《三垣筆記》中都記載過,《南京太常寺誌》中確實寫明,朱棣的母親是貢(左有石旁)妃,而孝陵神位的擺布為左一位李淑妃,生太子朱標、秦王、晉王,右一位貢(左有石旁)妃,生成祖朱棣。
  要知道,在古代,神位的排序可不是按照姓氏筆排列,是嚴格按照身份來擺列的。 
  而《三垣筆記》更是指出,錢謙益(明末大學問家,後投降清朝)曾於1645年元旦拜謁明孝陵,發現孝陵神位的擺布正如《南京太常寺誌》中的記載,貢(左有石旁)妃的靈位在右第一位,足見其身份之高。
  雖然以上所說的這些證明力度不能和明史相比,但從法律角度來說,也算是證人證言,屬於間接證據,當我們把所有證據連接起來時,就會發現朱棣生母的身份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這裏也特別注明,關於成祖生母的身份問題已經由我國兩位著名的史學家吳晗先生和傅斯年先生論證過,在此謹向兩位偉大的先人致敬,是他們為我們揭開了曆史的謎團,還原了曆史的真相。
  但是遺憾的是,那位生下朱棣的母親的生平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我們隻知道,他的兒子抹煞了她在人間留下的幾乎全部痕跡,不承認自己是她的兒子。
  為了權力
  朱棣又一次向馬皇後的神位行禮,雖然馬皇後確實是一位慈祥的長輩,雖然她也曾無微不至的關照過自己,但她畢竟不是自己的母親。
  我也是迫不得已,為了坐上皇位,已經是九死一生,如果再背上一個庶子的名分,怎能服眾?怎能安心?
  所以我修改了記錄,所以我湮滅了證據,我絕不能承認你是我的母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排出你的神位,提高你的身份,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我知道這些並不夠,也不足以報答你的生養之情,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您是我的母親,隻在我的心中,永遠。
  兄弟不相容
  建文帝真的死了嗎?這曾經是朱棣長時間思考過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他思考了二十二年,從建文四年(1402)靖難成功開始,到永樂二十一年(1423)結束。不負有心人,他最終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僅僅在他臨死之前一年。
  讓我們回到建文四年(1402)的那個夏天,看看謎團的開始。
  六月十三日,李景隆打開金川門,做了無恥的叛徒,放北軍入城,而朱棣卻不馬上攻擊內城,他的目的是等待建文帝自己自殺或者投降,他似乎認為建文帝除了這兩條路外,沒有別的選擇。然而建文帝注定是要和他一生作對的。他選擇了第三條路。
  當紮營於龍江驛的朱棣發現宮城起火時,他十分慌亂,立刻命令士兵進城,救火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找一樣東西--建文帝,活的死的都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朱棣十分清楚這件事的利害關係,即使建文帝死了,大不了背一個逼死主君罪名,自己的罵名夠多了,不差這一個。活著的話關起來就是了,也不怕他飛上天去。
  但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失蹤,皇帝不見了那可就麻煩了。
  朱允炆畢竟是合法的皇帝,而自己不過是占據了京城而已,全國大部分地方還是效忠於他的,萬一他要是溜了出去,找一個地方號召大臣勤王,帶兵攻打自己,到時候勝負還真是未知之數。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經過清查,真的沒有找到朱允炆的屍體!朱棣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命令士兵加緊排查,仍然一無所獲。可能有人會奇怪,朱棣已經控製了政權,要找個人還不容易麽?
  不瞞你說,還真是不容易,因為這個人是不能公開尋找的。
  首先不能登尋人啟事,什麽見啟事後速回之類的話肯定是不會有效果的,其次也不能貼上通緝令,寫上什麽抓到後有重賞之類的言語,因為朱棣的行動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靖難,即所謂掃除奸臣,皇帝是並沒有錯誤的,怎麽能夠被通緝呢,所以這條也不行。最後,他也不能公開派人大規模尋找,因為這樣無異於告訴所有的人,建文帝還活著,心中別有企圖的人必然會蠢蠢欲動,這個皇位注定是坐不穩了。
  但是又不能不找,萬一哪天蹦出來一個建文帝,真假且不論,號召力是肯定有的,即使平定下來,明天後天可能會出來兩個三個,還讓不讓人安心過日子了?君不見一個所謂的"朱三太子"鬧得清朝一百多年不得安寧,所以這實在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啊。
  為解決這個問題,朱棣想出了一個絕佳的計劃,這個計劃分兩個部分:
  首先,向外界宣布,建文帝已經於宮內自焚,並找到了屍體,那意思就是所有建文帝的忠臣們,你們就死了這條心吧。
  其次,派人暗中查訪建文帝的下落,具體的查訪工作由兩個人去做,這兩個人尋訪的路線也不同,分別是本土和海外。這兩個人的名字,一個叫胡熒(有三點水旁),另一個叫鄭和。
  鄭和的故事大家都熟悉,我們在後麵的章節也會詳細介紹這次偶然事件引出的偉大壯舉,在此,我們主要講一下胡熒(有三點水旁)這一路的問題。
  胡熒(有三點水旁),江蘇常州人,既不是靖難嫡係,也不是重臣之後,其為人"喜怒不幸於色",當時僅任給事中,沒有任何靠山,可謂人微言輕。在朝中是個不起眼的人物。
  但朱棣卻挑中了他,因為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才適合去執行這樣秘密的任務。
  無人問津,無人在意,即使出了什麽事也可以聲明此人與己無關,你不去誰去?
  永樂五年(1407),胡熒(有三點水旁)帶著絕密使命出發了,朱棣照例給了他一個公幹的名義--尋找仙人。這個名義真是太恰當了,因為仙人本來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但又確實有尋找的價值,一百年找不到也不會有人懷疑。胡熒(有三點水旁)就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尋人。
  當然,朱棣和他本人都知道,他要尋找的不是仙人,而是一個死人,至少是一個已經被開出死亡證明的人。
  朱棣看著胡熒(有三點水旁)遠去的身影,心中期盼著那個人的消息盡快傳到自己的耳朵裏,死了也好,活著也好,隻要讓我知道就好。和以往一樣,他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這個人一定會告訴我問題的答案。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胡熒(有三點水旁)確實是會給他答案的。他也做好了長期等待的準備,但他沒有想到,等待的時間真的很長。
  胡熒(有三點水旁)開始忠實地履行他的職責,他“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查建文帝安在”,這期間連自己的母親死去,他也沒有回家探望,而是繼續著自己的工作,探尋這個秘密已經成為了他人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最終,他找到了答案,在十六年之後。
  既然答案揭曉要到十六年之後了,我們就先來看看為什麽建文帝的死亡與否會有如此大的爭議,其實明代史料大部分都認為建文帝沒有死,而且還有一些野史詳細記載了建文帝出逃時候的各種情況,雖不可信,但也可一觀。
  根據明代萬曆年間出版的《致身錄》一書所記載,建文帝在城破之日萬念俱灰,想要自殺,此時,一個太監突然站出來說道:“高祖駕崩時,留下了一個箱子,說遇到大難之時才可打開,現在是時候了,請皇上打開箱子吧。”
  然後,他們把箱子取出並打開,發現裏麵東西一應俱全,包括和尚的度牒,袈裟、僧帽、剃刀、甚至還有十兩白金。更讓人稱奇的是,裏麵還有朱元璋同誌的親筆批示,指示了逃跑路線。於是,建文帝等一幹人就此逃出升天。
  看過以上這些記載,相信大家可能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沒錯,這些記載似乎帶有武俠小說的寫法和情節,朱元璋確實神機妙算,但還不至於到這個程度,就算他預料到自己的孫子將來要跑路,可他還能預先準備服裝道具和路費,甚至連跑路的路線都能指示的一清二楚,就明顯是在胡扯了。就如同武俠小說中,某位大俠跌下山崖,然後遇到某位幾十年不出山的活老前輩或是挖到死老前輩留下的遺物,而這樣的傳奇情節在曆史上是並不多見的。
  雖然存在著這些近乎荒誕的記載,但明朝史料大都認為建文帝沒有死,那麽為什麽這個問題還能引起那麽大的爭議呢?這是因為在後來,一件事情的發生使得建文帝的生死變得不再是單純的曆史問題,而是極為複雜的政治問題。
  這件事情就是“朱三太子”事件,即所謂明朝滅亡之時,朱三太子並沒有死,而是活下來繼續組織反清的事件,要說這位朱三太子也實在算是個神仙,從順治到康熙、雍正,曆經三個皇朝,如同幽靈般纏繞著清朝統治者,一直捱到三個皇帝都死了他卻始終戰鬥在反清第一線。清朝政府對這個幽靈極其頭疼。很明顯,建文帝的故事與朱三太子有很多相似之處,故而在修明史時,清朝政府即授意史官更改這段曆史,一口咬定建文帝自殺而死。
  值得肯定的是,很多史官堅持了原則,頂住了壓力,堅持建文帝未死之說,但無恥的人無論哪個朝代總是不會缺的,大學者王鴻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人品明顯比不上他的學問,為了逢迎清朝政府,他私自修改了明史稿(明史底稿),認定建文帝已死。由於明史畢竟是官方史書,故而影響了很多人對建文帝之死的看法,直到近代,史學界對建文帝未死的問題才有了一個比較肯定的意見。
  曆史的真相始終是被籠罩在迷霧中的,無數人為了各種目的去修飾和歪曲它,以適應自己的需要。
  但我始終相信,真相隻有一個,而它必定有被揭開的一天。
  無論我們從哪個角度來看,朱棣都絕對算不上一個好人,這個人冷酷、殘忍、權欲熏心,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絕對不想和這樣的一個人做朋友。但他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皇帝。
  一個皇帝從不需要用個人的良好品格來證明自己的英明,恰恰相反,在曆史上幹皇帝這行的人基本都不是什麽好人,因為好人幹不了皇帝,朱允炆就是鐵證。
  一個人從登上皇位成為皇帝的那一天起,他所得到的就絕不僅僅是權位而已,還有許許多多的敵人,他不但要和天鬥、和地鬥,還要和自己身邊的幾乎每一個人鬥,大臣、太監、老婆(很多)、老婆的親戚(也很多)、兄弟姐妹,甚至還有父母(如果都還活著的話),他成為了所有人的目標。如果不拿出點手段,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很容易被人找到空子踢下皇位,而曆史證明,被踢下皇位的皇帝生存率是很低的。
  為了皇位,為了性命,必須學會權謀詭計,必須六親不認,他要比最強橫的惡霸更強橫,比最無賴的流氓更無賴,他不能相信任何人。所以我認為,孤家寡人實在是對皇帝最好的稱呼。
  朱棣就是這樣的一個惡霸無賴,也是一個好皇帝。
  他精力充沛,以勞模朱元璋同誌為榜樣,每天幹到很晚,不停的處理政務。他愛護百姓,關心民間疾苦,實行休養生息政策,在他的統治下,明朝變得越來越強大。荒地被開墾,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倉庫堆滿了糧食和錢幣。經濟科技文化都有很大的發展,他憑借自己的努力打造出了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製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政策,也很好地執行了這些政策,使得明朝更為強大,如果要具體說明,還可以列出一大堆經濟數字,這些都是套話,具體內容可參考曆代曆史教科書。我不願意多寫,相信大家也不願意多看,但值得思考的是,這些舉措曆史上有很多皇帝都做過,也取得過不錯的效果,為什麽朱棣卻可以超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成為中國曆史上為數不多的公認的偉大皇帝呢?
  這是因為他做到了別的皇帝沒有能夠做到的事情。
  下麵,我們將介紹這位偉大皇帝的功績,就如同我們之前說過的那樣,他絕對不是一個好人,卻絕對是一個好皇帝。他用驚人的天賦和能力成就了巨大的功業,給我們留下了不朽的遺產,並在六百多年後依然影響著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確實是中國曆史上一位偉大的皇帝,當之無愧。
  修書
  說起修書這件事,應該是很多人向往的吧,把自己的努力化為書籍確實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情,而對於某些沒有能力寫書的人而言,要出版一本書還是有辦法的。比如我原先上大學的時候,學校的一些教務人員(不教書的)眼紅教研室的人出書,想寫書卻沒本事,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到四處抄來一些名人名言,居然搞出了一本書出版。當然,其銷量也是可以預料的。
  說來很難讓人相信,早在幾百年前的朱棣時代,也有人做過一件類似的事情,做這件事情的就是朱棣。
  我們之前說過,朱棣文化修養有限,他自己應該是寫不出什麽傳世名著的,所以他隻能指示手下的人修書,其目的當然也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其實這並沒有什麽可指責的,哪個皇帝不想青史留名呢?以往的很多皇帝修了很多書,修書其實是一件並不稀罕的事情,但朱棣確實是個雄才大略的人。他要修的是一部前無古人的書,他要做的是一件前人沒有做過的事。
  “我要修一部古往今來最齊備,最完美、最優秀的書,要讓千年之後的人們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光輝和榮耀!”
  他做到了,他修成了一部光耀史冊,流芳千古的偉大書籍——永樂大典。
  但就如我們前麵說過的那樣,他隻是一個決策者,無論決策多麽英明,沒有人執行也是不行的,按照朱棣的構想,他要修一部包含有史以來所有科目,所有類別的大典,毫無疑問,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一個合適的人擔任總編官,這個人必須有廣博的學問、清晰的辨別能力、無比的耐心、兼容並包的思想。
  符合以上條件的人實在是很難找的,但值得慶幸的是,朱棣也確實找到了一個這樣的人。
  而這個人的一生也和永樂大典緊緊地聯係在了一起,他的命運如同永樂大典這部書一樣,跌宕起伏,卻又充滿傳奇。
  所以,在我們介紹永樂大典之前,必須先介紹這位偉大的總編官。
  命運
  永樂十三年(1415),錦衣衛指揮紀綱下達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他要請自己牢裏的一個犯人吃飯。這可是一條大新聞,紀綱是朱棣的紅人,錦衣衛的最高統帥,居然會屈尊請一個囚犯吃飯,大家對此議論紛紛。
  這位囚犯欣然接受了邀請,但飯局開張的時候,紀綱並沒有來,隻是讓人拿了很多酒給這位囚犯飲用,這位心事重重的囚犯一飲便停不住,他回想起了那夢幻般的往事,不一會便酩酊大醉。
  起點
  解縉,洪武二年(1369)出生,江西吉安府人,自幼聰明好學,被同鄉之人稱為才子,大家都認為他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他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洪武二十一年(1388),他一舉考中了進士,由於在家鄉時他的名聲已經很大,甚至傳到了京城,所以朱元璋對他也十分重視,百忙之中還抽空接見了他。朱元璋的這一舉動讓所有的人都認為,一顆政治新星即將升起。
  當時正是政治形勢錯綜複雜之時,胡維庸已經案發,法司各級官員不斷逮捕大臣,很多今天同朝為臣的人第二天就不見了蹤影,真可謂腥風血雨,變化莫測,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多大臣成了逍遙派,遇事睜隻眼閉隻眼,隻求能活到退休。
  但解縉注定是個出人意料的人,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惡劣政治環境中,他沒有退卻,畏縮,而是表現出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骨氣和勇敢。
  他勇敢的向朱元璋本人上書,針砭時弊,斥責不必要的殺戮,並呈上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太平十策》,在此文中,他詳細概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治國理念,為朱元璋勾畫了一幅太平天下的圖畫,並對目前的一些政治製度提出了意見和批評。
  朱元璋的性格我們之前已經介紹過,你不去惹他,他都會來找你麻煩,可是這位解大膽居然敢摸老虎屁股,這實在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當時很多人都認為解縉瘋了,因為隻有瘋子才敢去惹瘋子。
  解縉瘋沒瘋不好考證,但至少他沒死。朱元璋一反常態,居然接受了他的批評,也沒有找他的麻煩,當時的人們被驚呆了,他們想不通為什麽解縉還能活下來,於是這位敢說真話的解縉開始名滿天下。
  出了名後,煩惱也就來了,固然有人讚賞他的這種勇敢行為,但也有人說他在搞政治投機,是看準機會才上書的。但解縉用他的行為粉碎了所謂投機的說法。他又幹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洪武二十三年(1390),朱元璋殺掉了李善長,這件事情有著很深的政治背景,當時的大臣們都很清楚,斷不敢多說一句話。可是永不畏懼的解縉又開始行動了,他代自己的好友上書朱元璋,為李善長申辯。
  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的政治事件,朱元璋十分惱火,他知道文章是解縉寫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仍然沒有對解縉怎麽樣,這件事情給了解縉一個錯誤的信號,他認為,朱元璋是不會把自己怎麽樣的。
  解縉繼續他的這種極為危險的遊戲,他胸懷壯誌,不畏權威,敢於說真話,然而他根本不明白,這種舉動注定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不久,他就得到了處罰。
  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把解縉趕回了家,並丟給他一句話“十年之後再用”。
  於是,解縉沿著三年前他進京趕考的路回到了自己的家,榮華富貴隻是美夢一場,沿路的景色並沒有什麽變化,然而解縉的心卻變了。
  他始終不明白,自己隻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就受到了這樣的處罰,讀書人做官不就是為了天下蒼生嗎,不就是為國家效力嗎?這是什麽道理!
  那些整天不幹正事,遇到難題就讓,遇到障礙就倒的無恥之徒牢牢的把握著權位,自己這樣全心為國效力的人卻得到這樣的待遇,這不公平。
  罷官的日子是苦悶的,人類的最大痛苦並不在於一無所有,而是擁有一切後再失去。京城的繁華,眾人的仰慕,皇帝的器重,這些以往的場景時刻纏繞在解縉的心頭。
  在故鄉的日子,他一直思索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自己為什麽會失敗?才學?度量?
  不,不是這些,終於有一天,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失敗的原因是幼稚,幼稚得一塌糊塗,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官場是個什麽地方。信仰和正直在朝堂之上是沒有市場的,要想獲得成功,隻能迎合皇帝,要使用權謀手段,把握每一個機會,不斷的升遷,提高自己的地位!
  解縉終於找到了他自認為正確的道路,他的一生就此開始轉變。
  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去世了,此時距解縉回家已經過去了七年,雖然還沒有到十年的約定之期,但解縉還是開始行動了,他很清楚,就算到了十年之期,也不會有官做的的,要想當官,隻能靠自己!
  他依靠先前的關係網,不斷向高官和皇帝上書,要求獲得官職,然而命運又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建文帝雖然知道他很有才能,卻不願用他,隻給了他一個小官。準備把他遠遠的打發到西部搞開發。幸好他反應快,馬上找人疏通關係,終於留在了京城,在翰林院當了一名小官。
  此時的解縉已經完全沒有了青年時期的雄心壯誌,他終於明白了政治的黑暗和醜惡,要想往上爬,就不能有原則,不能有尊嚴,要會溜須拍馬,要會逢迎奉承,什麽都要,就是不能要臉!
  黑暗的世界,我把靈魂賣給你,我隻要榮華富貴!
  收下了他的靈魂,上天給了他一次機會。
  轉折
  靖難開始了,建文帝眼看就要失敗,朱棣已經勝利在望,在這關鍵時刻,解縉和他的兩位好友進行了一次談話,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談話,就在這次談話中,三個年輕人確定了不同的人生方向。
  這裏,我們要要先介紹解縉的兩位好友,他們的名字分別是胡廣、王艮。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和解縉這樣的才子交朋友的,自然也不是尋常之輩,實際上,這兩個人的來頭並不比解縉小。
  說來也巧,他們三個人都是江西吉安府人,是老鄉關係,也算是個老鄉會吧,解縉是出名的才子,我們前麵說過,他是洪武二十一年的進士,高考成績至少是全國前幾十名,可和另兩個人比起來,他就差得遠了。
  為什麽呢,因為此二人分別是建文二年高考的狀元、榜眼。另外還要說一下,第三名叫李貫,也是江西吉安府人,他也是此三人的好友。但由於他沒有參加這次的談話,所以並沒有提到他。厲害吧,頭三名居然被江西吉安府包攬,實在讓人驚歎此地的教育之發達。足以媲美今日之黃岡中學。
  大家都是同鄉,又是飽學之士,自然有很多共同話題,眼下建文帝這個老板就要完蛋了,他們要坐下來商量一下自己的前途,這三個人都是近鄰,而他們談話的地點選在了隔壁鄰居吳溥的家裏。
  在他們說出自己的誌向前,我們有必要先提一下,解縉、胡廣、王艮、李貫都是建文帝的近侍,也就是說他們都是皇帝身邊的人,深受皇帝的信任,他們對時局的態度很能反映當時一部分朝臣的看法。而四人中王艮是比較特殊的,他的特殊之處在於他最有理由對皇帝不滿,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在建文二年(1400)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才是真正的狀元!
  王艮經過會試後,參加了殿試,在殿試中,他的策論考了第一名,本來狀元應該是他的。但是建文帝嫌她長得不好看,把第一名的位置給了胡廣(貌寢,易以胡靖,即胡廣也)。就這樣,到手的狀元飛了,按說他應該對建文帝有一肚子怨氣才對,可這個世界又一次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醜惡和真誠。
  建文帝就要倒台了,大家的話題自然不會扯到詩詞書畫上,老板下台自己該怎麽辦,何去何從?三個人作出了不同的選擇。當然這個選擇是在心底作出的。
  三人表現如下:
  解縉陳說大義,胡廣也憤激慷慨,表示與朱棣不共戴天,以身殉國。王艮不說話,隻是默默流淚。
  談話結束後的表現:
  解縉結束談話後,連夜收拾包袱,跑到城外投降了朱棣,而且他跑得很快,曆史上也留下了相關證據——“縉馳謁”。胡廣第二天投降,十分聽話——“召至,叩頭謝”。看看,多麽有效率,召至,召至,一召就至。第三名李貫也不落人後——“貫亦迎附”。
  而沉默不語的王艮回家後,對自己的妻子說:“我是領國家俸祿的大臣,到了這個地步,隻能以身殉國了。”
  然後他從容自殺。
  國家以貌取人,他卻未以勢取國。
  那一夜,有兩個說話的人,一個不說話的人,說話者說出了自己的諾言,最終變成了謊言。不說話的人沉默,卻用行動實現了自己心中的諾言。
  其實早在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表現自己時,已經有一個人看出了他們各自的結局,這個人就是冷眼旁觀的吳溥。
  就在胡廣慷慨激昂的發表完殉國演講,並一臉正氣的告辭歸家之後(他家就在吳溥家旁邊),吳溥的兒子深有感歎地說道:“胡叔(指胡廣)有如此氣概,能夠以身殉國,實在是一件好事啊。”
  吳溥卻微微一笑,說道:“這個人是不會殉國的,此三個人中唯一會以身殉國的隻有王艮。”
  吳溥的兒子到底年輕,對此不以為然,準備反駁他的父親,誰知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胡廣的聲音:
  “現在外麵很亂,你們要把家裏的東西看好!”
  兩人相對苦笑。
  話說回來,我們似乎也不能過多責怪這幾個投降者,特別是解縉,他受了很多苦,曆經了很多坎坷,他太想成功了,而這個機會,是他絕對不能放過的。
  對於這四個人的行為,人心自有公論。
  於是,解縉就此成為了朱棣的寵臣,無論他用了什麽手段,他畢竟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從此他開始了自己最輝煌的一段人生,但在此之前,我們有必要介紹一下,投降三人組中其餘兩個組員的下落。
  李貫:朱棣在掌握政權後,拿到了很多朝臣給建文帝的奏章,裏麵也有很多要求討伐他的文字,他以開玩笑似的口吻對朝堂上的大臣們說:“這些奏章你們都有份吧。”下麵的大臣個個心驚膽戰,其實朱棣不過是想開個玩笑而已,他並不會去追究這些人的責任,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惹事的正是這個李貫,他從容不迫的說道:“我沒有,從來也沒有。”然後擺出一幅怡然自得的樣子。他是一個精明人,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為了避禍,他從未上過類似的奏章。
  現在他的聰明才智終於得到了回報,不過,是以他絕對預料不到的方式。
  朱棣憤怒了,他走到李貫的麵前,把奏章扔到了他的臉上。
  “你還引以為榮嗎!你領國家的俸祿,當國家的官員,危急時刻,你作為近侍竟然一句話都不說,我最厭惡的就是你這種人!”
  全身發抖的李貫縮成一團,他沒有想到,無恥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這之後,他因為犯法被關進監獄,最後死於獄中,在他臨死時,終於悔悟了自己的行為,失聲泣道:“王敬止(王艮字敬止),我實在沒臉去見你啊。”
  胡廣:之後一直官運亨通,因為文章寫得好,有一定處理政務的能力,與解縉一起被任命為明朝首任內閣七名成員之一,後被封為文淵閣大學士。此人死後被追封為禮部尚書,他還創造了一個記錄,那就是他是明朝第一個獲得諡號的文臣,他的諡號叫做“文穆”。
  綜觀他的一生,此人沒有吃過什麽虧,似乎還過的很不錯,不過一個人的品行終歸是會暴露出來的。
  當年胡廣和解縉投奔朱棣後,朱棣看到他們是同鄉,關係還很好,便有意讓他們成為親家,但當時解縉雖然已經有了兒子,胡廣的老婆卻是剛剛懷孕,不知是男是女。此時婦產科專家朱棣在未經B超探查的情況下,斷言:“一定是女的。”
  結果胡廣的老婆確實生了個女孩,所以說領導就是有水平,居然在政務活動之餘對婦產科這種副業有如此深的造詣。事後證明,這個女孩也確實不簡單,可惜我在史料中沒有找到她的名字,隻知道她肯定姓胡。
  這個女孩如約與解縉之子完婚,兩家都財大氣粗,是眾人羨慕的佳對。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解縉後來被關進監獄,他的兒子也被流放到遼東,此時胡廣又露出了他兩麵三刀的本性,親家一倒黴掉進井裏,他就立刻四處找石頭。勒令自己的女兒與對方離婚。
  在那個時代,父母之命就是一切,然而這位被朱棣賜婚的女孩很有幾分朱棣的霸氣,她幹出了足以讓自己父親羞愧汗顏的行為。胡廣幾次逼迫勸說,毫無效果,最後他得到了自己女兒的最後態度,不是分離的文書,而是一隻耳朵。
  她的女兒為表明決不分離的決心,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以明誌,還怒斥父親:“我的親事雖然不幸,但也是皇上做主,你答應過的,怎麽能夠這樣做呢,寧死不分!”
  這位壯烈女子的行為引起了轟動,眾人也借此看清了胡廣的麵目,而解縉的兒子最終也獲得了赦免,回到了那位女子的身邊。
  胡廣,羞愧吧,你雖飽讀詩書,官運亨通,氣節卻不如一個女子!
  還是那句話,人心自有公論。
  飛騰
  朱棣之所以器重解縉,很大的原因就在於他準確地判斷出,解縉就是那個能勝任大典主編工作的人。於是,在永樂元年(1403),朱棣鄭重的將這個可以光耀史冊也可以累死人的工作交給了解縉。他的要求是“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直言,至於天文地誌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成一書,毋厭浩繁”。
  多麽豪壯的話語和願望!請大家不要小看修書這件事,在信息並不發達的當時,書籍即使出版後也是很容易失傳的,因為當年也沒有出版後送一本給圖書館的習慣,小說之類的書很多人看,但某些經史子集之類的學術書籍就很少有人問津(這點和現在差不多),極易失傳。而某些不傳世的書籍就更像武俠小說中的秘籍一樣,隱藏於深山密林之中,不為人知。要采集這些書籍,必須要大量的金錢和人力物力。所以雖然每個朝代都修書,卻大有不同。比較窮的朝代官方修書數量有限,隻求修好必須修的那一本——前朝的史書。
  而朱棣要修的不是一本,也不是一部書,他要修的是涵蓋古今,包容萬象,蘊含一切知識財富的百科全書!
  這不僅僅是文化,這是包括經濟在內的綜合實力的體現,是一個國家自信和強大的象征!
  大典之外,再無它書!
  我們可以想到,當朱棣將這項工作交給解縉時,他是把希望和重擔一起賦予了這個年僅三十四歲的年輕人,可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朱棣看來無比重要的事情,在解縉那裏卻成了一項“一般任務”。
  解縉在這件事情上並沒有表現出政治敏銳性,他天真地以為,這不過是皇帝一時的興趣,想編本書玩一玩,於是在永樂二年(1404)十一月,他就向皇帝呈送了初稿,名《文獻大成》。應該說這套初稿也是花費了解縉很多心血的,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番心血換來的是朱棣的一頓痛罵。
  解縉如此之快地完成任務,倒是讓朱棣十分高興,可當他看到解縉送上來的書時,才明白這位書呆子根本就沒有領會領導的意圖。於是他狠狠地斥責了解縉一頓,然後擺出了大陣勢。
  這個陣勢實在是大,完全體現了明朝當時的綜合國力,首先,朱棣派了五個翰林學士擔任總裁(不是今天我們社會上的那種總裁),此五人以王景為首,都是飽學之士。並另派二十名翰林院官員為副總裁,這二十個人也都是著名的學者。此外,朱棣還在全國範圍內發起總動員令,召集所有學識淵博的人,不管你是老是少,是貧是富,瘸子跛子也沒關係,腦袋能轉得動,腳能走得動就行了,全部召集來做編撰,大概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編輯。
  這還沒完,朱棣拿出了拚命的架勢,一定要做到精益求精,他還在全國各個州縣尋找有某種特定能力的人,但這種能力並不是學問,那麽他到底找的是什麽人呢?
  答案是:字寫得好的人。
  由於當時是修一部全書,所以要采集大量的書籍和資料,這些資料找來之後需要找人抄寫,這也情有可原,因為當時並沒有電腦排版技術,在編撰過程中隻有找人用手來寫。
  既然是大明帝國編的書,自然要體麵,書籍的字跡必須要漂亮清晰,如果要找一個類似我這樣字跡潦草,每天隻會在電腦麵前打字的人去抄書,別說朱棣看不慣,我自己都會覺得丟人啊。那年頭,你要是寫得一手爛字,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這是名副其實的文化總動員,可以說朱棣是集中了全國的精英知識分子來做這件事情。之前我們曾經提到過,修書也能充分體現國家的經濟實力,這是因為你要召集這麽多的知識分子來為你修書,你就得在招聘廣告上寫明:包食宿,按月發工資。千萬不要以為知識分子讀書人就會心甘情願的幹義務勞動,人家也有老婆孩子。
  朱棣是一個做事幹脆的人,他雷厲風行的解決了問題,他將編撰的總部設在了文淵閣,並給這些編書的人安排了住處,要吃飯時自然有光祿寺的人來送飯,編書的人啥也不用管,編好你的書就行了。
  看了我們以上的介紹,大家應該清楚了,沒有錢,沒有很多的錢,這書能修成嗎?
  貧窮的王朝整日隻能疲於奔命,一點國庫收入拿來吃飯就不錯了,哪裏還有閑錢去修書?
  盛世修書,實非虛言
  除了以上所說的這些人外,朱棣還給解縉派去了一個幫手,和他共同主編此書。這個人說是幫手,實際上應該是監工,因為在此之前,他隻做過一次二把手,不巧的是,一把手正是朱棣。
  這個監工就是姚廣孝。
  姚廣孝不但精於權謀,還十分有才學,明朝初年第一學者宋濂也十分欣賞他的才華,而那個時候,解縉還在穿開襠褲呢。
  把這樣的一個重量級人物放在解縉身邊,朱棣的決心可想而知。
  當朱棣以排山倒海之勢擺出這樣一幅豪華陣容時,解縉才終於明白,自己將要完成的是一件多麽宏大、光榮的事情。如果不能完成或是完成不好,那就不僅僅是丟官的問題了。
  啥也別說了,開始玩命幹吧!
  在經過領導批示後,解縉同誌終於端正了態度,沿著領導指示的方向前進,事實證明,朱棣確實沒有看錯人。解縉充分發揮了他的才學,他合理的安排者各項工作,采購、辨析、編寫、校對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每次編寫完一部分,他都要親自審閱,並提出修改意見。作為這支龐大知識分子隊伍中的佼佼者,他做得很出色。
  當這上千人的編撰隊伍在他的手中有序運轉,所修大典不斷接近完成和完善時,解縉終於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和夢想,他不再是懷才不遇的書生,而是國家的棟梁。
  在修撰大典的過程中,朱棣還不斷地給予幫助和關照,永樂四年(1406)四月,朱棣在百忙之中專門抽出時間探望了日夜戰鬥在工作崗位上的各位修撰人員,並親切地詢問解縉在工作和生活中有何困難,解縉感謝領導的關心,並表示一定再接再厲,把工作做好,以報答皇帝陛下的恩情,不辜負全國知識分子的期望。最後他提出,大典經史部分已經差不多完成了,但子集部分還有很多缺憾。
  朱棣當即表示,哪裏有困難,就來找我,一定能夠解決,不就是缺書嗎,給你錢,去買,要多少給多少!之後他立刻責成有關部門(禮部)派人出去買書。
  有了這樣的政治支持和經濟支持,再加上解縉的得力指揮和安排,無數勤勤懇懇的知識分子日夜不休的工作著,他們在無數個燈火通明的夜晚筆耕不輟,舍棄了自己的家庭和娛樂,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價(其中有不少人因為勞累過度而死),隻為了完成這部古往今來最為偉大的著作。
  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可能並沒有什麽偉大的理想,因為大部分人隻是平凡的抄寫員,編撰人,在當時,他們也都隻是普通的讀書人而已。他們的人生似乎和偉大這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係,但他們所做的卻是一件偉大的事。曆史不會留下他們的名字,但這部偉大著作的每一頁、每一行都流淌著他們的心血。
  所以不管是累得吐血的編撰,還是整日埋頭抄書的書者,他們都是英雄,當之無愧的英雄。
  每一個人都是
  在這些人的不懈努力下,永樂五年(1407)十一月,這部大典終於完成。
  此書收錄上自先秦,下迄明初各種書籍七、八千餘種,共計一萬一千零九十五冊,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三億七千萬字。
  全部由人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而成
  它的內容包括經史子集、天文、地理、陰陽、醫術、占卜、釋藏、道經、戲劇、工藝、農藝,涵蓋了中華民族數千年來的知識財富,它絕不僅僅是一部書,而是一座中華文明史上的金字塔。
  更為難得的是,以解縉為首的明代知識分子們以廣博的胸懷和兼容並包的思想,采集了幾乎所有珍貴的文化資料,為我們留下了一筆巨大的財富。
  朱棣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鄭重的為這部偉大的巨作命名——《永樂大典》
  現在,我終於可以說,在我的統治下,編成了一部有史以來最大、最全、最完美的書!終有一天,我會老去,但這部書的光榮將永遠光耀著後代的人們,告訴他們我們這個時代的輝煌!
  光榮!但這絕不僅僅是朱棣的光榮,這是屬於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光榮!我們經曆了數千年的風風雨雨,曾經光耀四方,強盛一時,也曾曲膝受辱,幾經危亡。但我們最終沒有屈服,我們的文明傳承了下來,並引領著我們頑強的站立起來。
  永樂大典的偉大之處正在於此,它絕不僅僅是一部書,而是一種精神,文化傳承、自強不息的精神。
  我們要感謝這部書,因為如果沒有它的誕生,很多古代書籍,今天的我們將永遠也看不到了。
  如果要給這些書開個書單,恐怕會很長,在此我們隻列舉其中一些書目,讓大家了解此書的重要意義,如《舊唐書》、《舊五代史》、《宋會要輯編》、《續資治通鑒長編》等書,後全部失傳,直到清代時,方才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出來,流傳於世上。
  所以我們說,永樂大典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座金字塔。
  在這場建築中國文化金字塔的工程中,解縉是一個出色的總工程師和設計師。他的功勞其實並不亞於征伐開疆的徐達、藍玉。他雖然沒有萬軍之中攻城拔寨的豪邁,也沒有大漠揮刀、金戈鐵馬的風光,但他也有自己的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筆墨。正是在他的帶領下,無數辛勤的知識分子用筆墨為我們留下了祖先的智慧和知識,讓我們了解了那光榮的過往和先人的偉大。
  事實證明,那些常常被我們嘲笑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讀書人,他們也有力量,他們也很強壯,他們同樣值得我們尊重。
  誰言書生無用,筆下亦顯英雄!
  投機
  永樂大典是解縉一生的最輝煌的成就,也是他一生最高點,然而在此書完結時,那些歡欣雀躍的人中卻沒有解縉的身影,因為此時,他已經從人生的高峰跌落下來,被貶到了當時人跡罕至的廣西。為什麽才高八鬥、功勳卓著的解縉會落到如此境地呢?誰又該對此負責呢?
  其實解縉落到這步田地完全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咎由自取。
  因為他做了一件自己並不擅長的事情——投機。
  要說到投機,解縉並不是生手,我們之前介紹過他拒絕了建文帝方麵低微的官職的誘惑,排除萬難毅然奔赴朱棣身邊的光輝事跡,當然,他的這一舉動是有著充分理由的。因為朱棣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朱棣。解縉有名氣和才能,朱棣有權和錢。
  讀書種子方孝孺已經被殺掉了,為了證明天下的讀書人並非都是硬骨頭,為了證明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願意和新皇帝合作,朱棣自然把主動投靠的解縉當成寶貝。他不但任命解縉為永樂大典和第二版太祖實錄的總編,還在政治上對他委以重任,在明朝的首任內閣中給他留了一個重要的位置。此任內閣總共七人,個個都是精英,後來為明朝“仁宣盛世”做出巨大貢獻的“三楊”中的兩楊都在此內閣中擔任要職。
  除此之外,朱棣還經常在下班(散朝)之後單獨找解縉談話,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叫“重點培養”,朱棣不止一次的大臣們麵前說:“得到解縉,真是上天垂憐於我啊!”
  解縉以政治上的正直直言出名,卻因政治投機得益,這真是一種諷刺。
  這個囚犯就是被稱為明代第一才子的解縉,永樂大典的主編者。這一年,他四十七歲。
  解縉終於滿足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多年來沒有成功,隻是因為當年政治上的幼稚,為什麽一定要說那麽多違背皇帝意誌的話呢,那不是難為自己嗎?
  而這次政治投機的成功也讓他認定,今後不要再關心那些與己無關的事情,隻有積極投身政治,看準政治方向,並放下自己的政治籌碼,才能保證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於是,當年的那個一心為民請命、為國效力的單純的讀書人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躍躍欲試、胸有城府的政客。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也並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隻不過是一個人對自己人生的選擇罷了,但問題在於,解縉在作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忘記了一個重要而簡單的原則,而正是這個簡單的原則斷送了他的一生。
  這條原則就是:不要做你不擅長的事。
  在我們小的時候,經常會有很多夢想,長大之後要幹這個、幹那個,現在的小孩想幹什麽職業我不知道,但在我的那個年代,科學家絕對是第一選擇。我當年也曾經憧憬過自己拿著試劑瓶在實驗室裏不停的搖晃,搖什麽並不重要,隻是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但在長大之後,那些夢想的少年們卻並沒有真的成為科學家,至少大多數沒有。因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無數的人、無數的事都明確無誤的告訴他:“別做夢了,你不是這塊料!”
  這句話倒不一定是打擊,在很多情況下,它是真誠的勸誡。
  上天是很公平的,它會把不同的天賦賦予不同的人,有人擅長這些,有人擅長那些,這才構成了我們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綜合解縉的一生來看,他所擅長的是做學問,而不是搞政治。
  可是這位本該埋頭做學問的人從政治投機中嚐到甜頭,在長期的政治鬥爭中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便天真地認為自己已經成為了政治高手,從此他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
  很不幸的是,他跳入的還不是一般的漩渦,而是關係到帝國根本的最大漩渦——繼承人問題。
  戰爭年代,武將造反頻繁,原因無它,權位而已,要獲得權位,最好的辦法是自己當皇帝,但這一方法難度太大(參見朱元璋同誌發展史),於是很多武將退而求其次,隻要能夠擁立一個新的皇帝,自己將來就是開國功臣,新老板自然不會忘記窮兄弟,多少是要給點好處的,雖然這行也有風險,比如你遇上的老板不姓趙而是姓朱,那就完蛋了。但和可能的收益比起來,收益還是大於成本的。 
  和平年代就不能這麽幹了,造反的成本太大,而且十分不容易成功(可參考朱棣同誌的生平經曆),但一步登天、青雲直上是每一個人都夢想的事。於是諸位大臣們退而求其次,尋找將來皇位的繼承者。因為皇帝總有一天是要死掉的,如果在他死掉之前成為繼承人的心腹,將來必能被委以重任。但這一行也有風險,因為考慮到皇帝的特殊身份和興趣愛好,以及我國長期以來男女不平等的狀況,在很多情況下,皇帝的兒子數量皆為N(N大於等於2)。而如果你遇到一個精力旺盛的皇帝(比如康熙),那就麻煩了。
  所以說擁立繼承人可實在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可以比作一場賭博,萬一你押錯了寶,下錯了籌碼,新君並非你所擁立的那位,那就等著倒黴吧,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的主子都完蛋了,你還能有出頭之日嗎?
  可是解縉決心賭一把,應該說他是一個有遠見的人,雖然朱棣現在信任他,但朱棣會老,會死,要想長久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必須早作打算,解縉經過長期觀察,終於選定了自己的目標。
  永樂二年(1404),他在一位皇子的名下押下了自己所有的籌碼——朱高熾。
  關於朱高熾和朱高煦的權位之爭,我們後麵還要專門介紹,這裏隻說與解縉有關的一些事情。
  其實這二位殿下的矛盾從靖難之時起就已經存在了,大臣們心中都有數,朱棣心裏也明白。其實就其本心而言,確實是想傳位給朱高煦的,因為朱高煦立有大功,而且長得比較帥。而朱高熾卻是個殘疾,眼睛還有點問題,要當國家領導人,形象上確實差點。
  但是朱高熾是長子,立長也算是長期以來的傳統,所以朱棣一直猶豫不定,於是他便去征求靖難功臣們的意見。不出所料,大部分參加過靖難的人都推薦朱高煦,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在一條戰線上打過仗,有個戰友的名頭將來好辦事。
  有人反對
  隻有一個人反對,這個人叫金忠,時任兵部尚書,和那些支持朱高煦的公侯勳貴們比起來,他這個二品官實在算不得什麽。然而讓人想不到的是,正是這個人影響了最後的結果。
  這倒不是因為他本人的能力,而是因為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巨大的身影在支持著他。
  這個巨大的身影就是那位不見蹤影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姚廣孝。
  如果我們翻開金忠的履曆,就會發現他和姚廣孝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正是姚廣孝向朱棣推薦了他,而此人的主要能力和姚廣孝如出一轍,都是占卜、謀劃、機斷這些玩意。很多人甚至懷疑,他就是姚廣孝的學生。
  此人一反常態,麵對無數人的攻擊始終不改變自己的意見,並向朱棣建議,如果拿不定主意,不如去問當朝的大臣。
  這真是高明之極,當朝和皇帝最親近的大臣還有誰呢,不就是那七個人嗎,而他們大都是讀書人,立長的正統觀念十分強烈,且這些人也很有可能已經和姚廣孝搭上了關係,後來的事情發展也證實了,正是金忠的這一建議,使得原先一邊倒的局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我們實在有理由懷疑,這一切的幕後策劃者就是那位表麵上看起來不問世事的姚廣孝,我們也不得不佩服這位“黑衣宰相”,他總是在關鍵時刻、關鍵問題上插入一腳。是十足的不安定因素,哪裏有他出沒,哪裏就不太平。十處敲鑼,九處有他,他活在這個時代,真可以說是生逢其時。
  下麵就輪到我們的解縉先生出場了,他正是被詢問的對象之一,在這次曆史上著名的談話中,他展現了自己的智慧,證明了他明代第一才子的評價並非虛妄,而事實證明,也正是他的那一番話(確切地說是三個字)奠定了大局。
  雙方開門見山
  朱棣問:“你認為該立誰?”
  解縉答:“世子(指朱高熾)仁厚,應該立為太子。”
  朱棣不說話了,但解縉明白,這是一種否定的表示,他並沒有慌亂,因為他還有殺手鐧,隻要把下一個理由說出來,大位非朱高熾莫屬!
  解縉再拜道:“好聖孫!”
  朱棣笑了,解縉也笑了,事情就此定局。
  所謂好聖孫是指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後來的明宣宗),此人天生聰慧,深得朱棣喜愛,解縉抓住了最關鍵的地方,為朱高熾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解縉充分發揮了他紮實的才學和心理學知識,在這件帝國第一大事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當然這一貢獻是相對於朱高熾而言的。
  朱高熾了解此事後十分感激解縉,他跛著腳來到解縉的住處,親自向他道謝。
  朱高熾放心了,解縉也放心了,一個放心皇位在手,一個放心權位不變。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都太樂觀了。朱高熾的事情我們後麵再講,這裏先講解縉,解縉的問題在於他根本不明白,所謂的大局已定是相對而言的,隻要朱棣一天不死,朱高熾就隻能作他的太子,而太子不過是皇位的繼承人,並不是所有者,也無法保證解縉的地位和安全。
  更為嚴重的是,解縉擁護朱高熾的行為已經使他成為了朱高煦的眼中釘肉中刺。而解縉並不清楚:朱高煦就算解決不了朱高熾,解決一個小小的解縉還是綽綽有餘的。
  然而解縉還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他太自大了,他似乎認為自己搞權謀手段的能力並不亞於做學問。但他錯了,他的那兩下子在政治老手麵前簡直就是小孩子把戲。一場災難即將向解縉襲來。
  來得還真快
  永樂二年(1404)朱棣立朱高熾為太子後,事情並沒有像解縉所預料的那樣進行下去,他也遠遠低估了朱高煦的政治力量。事實上,隨著朱高煦政治力量的不斷發展,他的地位和勢力甚至已經超過了太子一黨。而且他的行為也日漸猖獗,所用的禮儀已經可以趕得上太子了。
  此時,解縉做出了他人生中最為錯誤的一個決定,他去向朱棣打了小報告,報告的內容是,應該立刻製止朱高煦的越禮行為,否則會引起更大的爭議。
  真是笑話,朱高煦用什麽禮儀自然有人管,你解縉不姓朱,也不是朱棣的什麽親戚,管得著麽?此時的解縉腦海中都是那些朱棣對他的正麵評價,如我一天也離不開解縉,解縉是上天賜給我的之類肉麻的話。在他看來,朱棣是對他是言聽計從的。
然而這次朱棣隻是冷冷的告訴他:知道了。
  解縉太天真了,他不知道朱棣從根本上講是一個政治家,政治家說話是不能信的,你對他有用時或他有求於你時,他會對你百依百順,恨不得叫你爺爺。但事情辦完後,你就會立刻恢複孫子的身份。很明顯,解縉搞錯了輩分。
  朱棣給了解縉幾分顏色,解縉就準備開染坊了,還忘了向朱棣要經營許可證。
  這件事情發生後,解縉就在朱棣的心中被戴上了一頂帽子——幹涉家庭內政。你解縉是什麽東西?第一家庭的內部事務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管?
  此後解縉的地位一落千丈,漸漸失去了朱棣的信任,加上他反對朱棣出兵討伐安南(今越南,後麵我們會詳細介紹此事),使得朱棣更加討厭他。於是,這位當年的第一寵臣,永樂大典、太祖實錄的主編在朱棣的眼中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得不到朱棣的讚許,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斥責和批評。
  朱棣討厭他,不希望再看到這個人,隻想讓他走遠一點,越遠越好。但他並沒有急於動手,因為他還需要解縉為他做一件大事。
  這件大事就是永樂大典的編纂工作,如果此時把解縉趕走,大典的完成必然會受到影響,想到這裏,朱棣把一口惡氣暫時壓在了肚子裏。
  可歎的是,解縉對此一無所知,他還沉浸在天子第一寵臣的美夢中,仍舊我行我素。朱棣終於無法繼續忍耐了,解縉實在過於囂張、不知進退了,於是,在永樂五年(1407)二月,忍無可忍的朱棣終於把還在編書的解縉趕出了朝廷,遠遠的打發到了廣西當參議。
  這對於解縉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好端端的書不能編了,翰林學士、內閣成員也幹不成了,居然要打起背包去落後地區搞扶貧(當時廣西比較荒涼),第一大臣的美夢隻做了四年多,就要破滅了嗎?
  解縉並沒有抗旨(也不敢),老老實實的去了廣西,此時的解縉心中充滿了茫然和失落,但他沒有絕望,因為類似的情況他之前已經遇到過一次,他相信機會還會來臨的,上天是不會拋棄他的。
  畢竟自己還隻有三十六歲,朝廷還會起用我的。
  然而他等了四年,等到的隻是到化州督餉的工作,督餉就督餉吧,平平安安過日子不就得了,可解縉偏偏就要搞出點事來,這一搞就把自己給搞到牢裏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永樂九年(1411),解縉獲得了一個難得的機會,進京匯報督餉情況,一個偏遠地區的官員能夠撈到這麽個進城的機會是很不容易的,按說四處逛逛、買點土特產,回去後吹吹牛也就是了,能鬧出什麽事情呢?
  可是大家不要忘了,解縉同誌不一樣,他是從城裏出來的,見過大場麵,此刻重新見識京城的繁華,引起了他的無限遐思,就開始忘乎所以了。偏巧朱棣此刻正帶著五十萬人在蒙古出差未歸(遠征韃靼),解縉沒事幹,加上他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便在沒有請示的情況下,私自去見了太子朱高熾。
  真是糊塗啊,朱高熾家是什麽地方?能夠隨便去的麽?
  解縉的荒唐行為還不止於此,他私自拜見太子之後,居然不等朱棣回來,也不報告,就這麽走了!解縉真是暈了頭啊。
  果然,等到朱棣回來後,朱高煦立刻向朱棣報告了此事,朱棣大為震驚,認定解縉有結交太子,圖謀不軌的形跡,便下令逮捕解縉,就這樣,一代大才子解縉偷雞不著蝕把米,官也做不成了,變成了監獄裏的一名囚犯。
  至此,解縉終於斷絕了所有希望,皇帝不信任他,太子幫不了他,這下是徹底完了。
  回望自己的一生,少年得誌,意氣風發,雖經曆坎坷,卻能夠轉危為安,更上一層樓,百官推崇,萬人敬仰。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得意!
  可是現在呢,除了整日不見光的黑牢、腳上的鐐銬和牢房裏那令人窒息的惡臭,自己已經一無所有。輸了,徹底輸了,但願賭就要服輸。
  解縉想不通的是,為什麽最終會失敗?自己並不缺乏政治鬥爭的權謀手段,卻落得這個下場,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在解縉之前和之後,有無數與他類似的人都問過這個問題。但他們都沒有找到答案,我們也隻能說,解縉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參加了一場錯誤的賭局。從才子到囚徒,怪誰呢?隻能怪他自己。
  終點
  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解縉也許會作為一個囚徒走完自己的一生,或者在某一次大赦中出獄,當一個老百姓,找一份教書先生的工作糊口,但上天注定要讓他的一生有一個悲劇的結局,以吸引後來的人們更多的目光。
  永樂十三年(1415),錦衣衛紀綱向朱棣上報囚犯名單,朱棣在翻看時找到了解縉的名字,於是他說出了一句水平很高的話:“解縉還在嗎?”(縉猶在耶)
  縉猶在耶?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問紀綱為什麽這個人還活著,但同時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就是——他不應該還活著。
  朱棣是擅長暗語的高手,在此之前的永樂七年(1409),他說過一句類似的話,而那句話的對象是平安。
  事情的經過十分類似,朱棣在翻看官員名錄時看到了平安的名字,便說了一句:“平安還在嗎?”(平保兒尚在耶)
  平安是一個很自覺的人,聽到朱棣的話後便自殺了。
  平安是可憐的,解縉比他更可憐,因為他連自殺的權利都沒有。
  長年幹特務工作的紀綱是一個善於領會領導意圖的人,他對這種暗語是非常精通的,加上他一直以來就和解縉有矛盾,於是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解縉就在雪地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潔白的大雪掩蓋了解縉的屍體和他那不再潔白的心,當年那個正義直言的解縉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結局。
  無論如何,解縉的一生是有意義的,因為不管他做了什麽事情,是錯還是對,都無法掩蓋他的功績,由他主編的永樂大典一直保留至今,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知識財富,當我們看到那些寶貴典籍時,我們應該記得,有一個叫解縉的人曾為此費盡心力,僅憑這一點,他就足以為贏得我們後世之人的尊重。
  遷都
  朱棣所做的另一件影響深遠的事情就是遷都,而遷都這種事情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一件大事。朱棣的這次遷都無疑是對後世影響最大的一次。今天的北京擁有上千萬人口,無數的高樓大廈,是我們國家的首都,也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之一,而這一切的起點就源自於朱棣的一個決定。
  永樂元年(1403)三月,蒙古軍隊進攻遼東,大肆搶掠了一通,當地的都指揮沈永是個無能之輩,即無法抵禦,又不及時向領導匯報,朱棣聽說此事,大為惱火,立刻殺掉了沈永,並召集大臣,詢問北方軍事形勢惡化的原因。
  朱棣質問他的大臣們,北方防禦如此之弱,蒙古軍隊竟然如入無人之境,這樣下去怎麽得了,誰該為此負責?
  然而出乎朱棣意料的是,大臣們雖然個個都不開口,卻並不膽怯,反而直愣愣的看著他。朱棣心頭一陣無名火起,正準備發作,突然心念一轉,把話又縮了回去。
  為什麽呢? 
  因為他終於明白這些大臣們為什麽一直盯著他了,該為此事負責的人正是他自己!
  在明朝的防禦體係中,負責北方防禦的主要就是燕王朱棣和寧王朱權,可是在靖難之戰中,朱權被他綁票,他也跑到了南京作了皇帝,北方邊界少了他們兩個人,基本上就屬於不設防地段了,怎麽怪得了別人呢?
  南京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也很適宜建都,因為這裏地勢險要,風水好,外加是主要糧食產地,由於當時中國的經濟中心已經南移,建都於此是很有利於維持明朝統治的。
  但問題在於,明帝國的住宿地並不是獨門獨院,在帝國的北方有著幾個並不友好的鄰居,這些鄰居經常不經主人允許就擅自進屋拿走自己喜歡的東西,還從來不寫欠條。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長此下去怎麽得了?
  出兵討伐也沒有什麽效果,因為這些鄰居基本上都是遊擊隊編製,使用的是你進我退,你退我再來的政策,他們自己屬於遊牧民族,又不種地,每天的工作也就是騎馬跑來跑去,閑著也是閑著,不搶你搶誰?
  討伐不行,不管更不行,這真是個難題啊。
  軍事政治形勢固然是後來遷都的主要原因,但還有一些原因也是不可忽視的,這就是朱棣本人的特點。
  難道朱棣個人與遷都也有關係嗎?
  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你還記得,我們之前曾經提過朱棣雖然是在南京出生,是南京戶口,但他21歲就去了北平,並在那裏生活了二十年,雖然並沒有轉戶口(當年進北平不難),但他的生活習慣已經完全北方化了。
  據史料記載,朱棣偏好北方飲食,而且十分喜歡朝鮮泡菜,當時的朝鮮國王李芳遠曾派出朝鮮廚師(火者)侍奉朱棣,而他也欣然接受,想來喜好北方口味的朱棣對南方菜不會太感興趣。北方雖然多風沙,遠遠不如南方的秀美山水,但朱棣一直以來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對他而言,熟悉的才是最好的。
  當然了,朱棣遷都的主要原因還是政治需要,既然下定了主意,那就遷吧。
  且慢!這可不是說遷就能遷的,遷都不是搬家,絕對不是打好包袱,打個電話叫搬家公司來就行的。最大的難題在於,朱棣並不是一個人搬去北平,如果是這樣,那倒是省事了。
  遷都不但要遷走朱棣,還要遷走他的大小老婆若幹人,王公大臣若幹人,士兵百姓若幹人,這些人也要找地方住,也要修房子。北平打了很多年的仗,街道、宮殿都要重修,城市布局也要重新安排。而且跟他去北平的都不是一般人,需要大筆的資金才能安置好這些人。其難度絕對不下於重新建都。
  這些問題雖然難辦,但畢竟還是可以解決的,擺在朱棣麵前的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如果這個難題不解決,遷都就等於白遷。
  我們知道,朱棣遷都的主要原因是為控製北方邊界,保證國家安全。按說遷都就能解決這一問題,但諸位想過沒有,還有一樣東西是必須的。
  那就是糧食。
  北平附近不是產糧區,而遷都必然會有很多人口湧入(中國人向來有往大城市跑的習慣),這些人要消耗大量的糧食,而且要控製邊界,就必須養著大批士兵,雖然明朝實現了軍屯(軍人平時種地,戰時打仗),能夠解決部分軍隊的糧食問題,但京城的精銳部隊(如三大營)是不種地的,這麽多人吃什麽,總不能喝西北風吧。
  更嚴重的問題在於,僅僅保證北平士兵百姓的糧食還不夠,因為明朝政府將來可能會經常出去慰問一下那些不太友好的鄰居,給他們一點小小的教訓,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派十萬人去打仗,你就要準備十萬人的糧食,而北平附近的糧食產量是絕對不足以保障這些行動的。
  可能有人會說,這算什麽難題,從南方產糧區運輸糧食到北方不就行了?
  如果你這樣想,那就恭喜你了,你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難點所在。
  糧食問題之所以成為遷都的最大障礙,難就難在運輸上,在那個年代,既沒有火車汽車,也沒有飛機,要運送糧食隻能靠人力,今天我們搭乘現代化交通工具從南京到北京也要花費不少時間,而當年的人們走一趟要花一個多月,而且大家可不要忽略一個問題,那就是運輸糧食的人也是要吃飯的。無論他們多麽盡忠職守,你也應該有一個清醒地認識:他們在吃光自己所運的糧食之前,是絕對不會餓死的。
  所以如果你找人從陸路上運輸糧食,你就必須額外準備運輸者的口糧,讓他推兩輛糧車上路,運一輛,吃一輛,等到了目的地,交出還沒有吃完的那部分,就算交差了。而你額外準備的那部分口糧可能比他運過去的糧食還要多。
  如果有哪個政府願意長期用這種方式來運輸物資,那麽等待這個政府的命運隻有一個——破產。
  所以,明朝政府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河運(又稱漕運)。
  是啊,問題似乎已經解決了,答案很簡單嘛,用船來運輸糧食不就能又快又多的完成運輸任務嗎?那你幹嘛還要兜那麽大的圈子呢?
  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戲弄大家的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用兩個字來回答:
  不通
  在當時,從南方主要產糧區到北方的河道是不通暢的,運河栓塞,河流改道給當時的河運帶了了極大的不便,除非明代的船隻是水陸兩用型,否則想一路順風是絕對不可能的。明太祖朱元璋就在這上麵吃過大虧,想當年他老人家打仗的時候,需要從南方向遼東、北平一帶調集軍糧,但河運不通,無奈之下,隻好取道海路,經渤海運輸,繞遠路不說,還因為風浪太大,很不安全,十斤軍糧能送到一半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可是修整河道決不是一件可以隨便提出的事情,大家應該還記得,元朝滅亡的導火線就是治理河道。水利工程無論在哪個年代都絕對是國家重點投入的項目。需要大筆的金錢和眾多的勞力。而且萬一花錢太多,動搖了國家根本,問題可就嚴重了(隋煬帝的京杭大運河就是例子),所以這件事情和修書一樣,不是強國盛世你連想都不要想。
  朱棣的時代就是盛世。
  經過洪武年間的長期恢複,加上朱棣正確的治國方略,當時的明朝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濟實力去完成以前無法想象的事情。永樂大典也修出來了,搞點水利自然不在話下。
  永樂九年(1411),朱棣命令工部尚書宋禮治理會通河,以保證河道的暢通,宋禮是一個很有能力的水利專家,他完成了任務,此後漕運總督陳瑄進一步疏通了河道,從此南北漕運暢通無阻,所謂“南極江口,北盡大通橋,運道三千餘裏”,糧食問題最終得到了解決。
  而遷都的其他工作也一直在緊張地進行之中,中央各部門的辦公單位早在永樂七年(1409)就已經修好,而京城的建設工作於永樂十五年開始,一直進行了三十餘年才結束。
  眼見機會成熟,朱棣於永樂十九年(1421)正式下令:遷都!
  原先的京師改名為南京,北京作為明帝國新的都城被確定下來,從此北京這個城市正式成為了明朝首都,並一直延續了二百餘年,但它的曆史卻並未隨著明朝的滅亡而結束,相反,它一直富有生氣的存在和發展著,並最終成為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城市之一。
  當今天的我們徜徉在北京這個現代化都市,看著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時,不應該忘記,正是五百多年前的一個叫朱棣的人奠定了這一切的基礎。
  要說明的是,朱棣在建設北京時,是有著相當的現代意識的,他十分注意城市的整體規劃,分別修建了數條主線和支線,把北京市區規劃成形狀整齊的方塊,並製定了嚴厲的規定,禁止亂搭亂蓋,還鋪設了完整的下水道係統。
  而現在我們看到的故宮和天壇等北京著名建築,都是朱棣時代打下的基礎(此後清朝曾經整修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故宮,它占地十七萬平方米,征用無數勞力,用了二十年完成,它原先隻是供皇帝居住的地方,老百姓絕對與之無緣,也沒有買票參觀這一說,但這並不能影響它在曆史上的地位。現在故宮已作為中華民族的曆史瑰寶成為我們每個中國人的驕傲。
  無可否認,這正是朱棣的功績,不能也無法抹煞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遷都決不是一帆風順,眾人響應的,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讚成朱棣的這一決策。
  原因很簡單,除了朱棣靖難帶過來的那些人之外,朝廷大部分大臣都是長期在南方生活的,老婆孩子都在南京,狐朋狗友、社會關係也都在這裏,誰願意跟著朱棣去北方吹風?
  恰好在遷都後不久,皇宮發生火災,而且全國很多地方都出現自然災害,當時人們稱為“天災”,大臣們自然而然的就把這些事情歸結為——都是遷都惹的禍。
  朱棣為人雖然夠狠夠絕,但畢竟自然科學理論知識修養不足,他也有點慌亂,便向群臣征求意見,以便彌補過失。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大臣們卻借此機會對他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許多大臣上書,陳說遷都的害處,並表示之所以有天災,就是因為遷都造成的。其中主事簫儀的言辭最為激烈,史料記載“儀言之尤峻”,至於他到底說了些什麽並未列出,但估計是罵了朱棣,大家知道,朱棣從來就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他的回應也很幹脆,直接就把簫儀殺掉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讀書人可不是好惹的,自幼聆聽聖賢之言,以聖人門生自居,皇帝又怎麽樣?怕你不成?
  於是眾多大臣紛紛上書,言論如潮,還在午門外集會公開辯論,說是辯論會,但會上意見完全是一邊倒,其實就是針對朱棣的批鬥會,如果換個一般的皇帝,看到如此多的手下反對自己,很可能會動搖,但朱棣不是一般的皇帝,他堅持了自己的看法,堅定了遷都的決心。
  “你們都不要再說了,遷都是我做的決定,一定要遷,我說了算,就這麽辦了!”
  朱棣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他在反對者占多數的情況下,還敢於堅持觀點,毫不退讓,事實上,很多大臣提出的意見也是很中肯的,如遷都勞民傷財,引發貪汙腐敗等,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曆史將會證明,朱棣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曆史上,經常會出現一些十分有水平的人物,他們能夠在形勢尚不明朗之前預見到事物將來的發展,如諸葛亮在破草房裏就能琢磨出天下將來會三分等,但諸葛亮的這種琢磨是不需要成本的,即使他琢磨得不對,也沒有人去找他麻煩。
  容易出麻煩的是抉擇,也就是說,必須犧牲某些眼前的利益去換來將來更長遠的利益。這種抉擇往往是極為痛苦的,因為眼前利益是大家都能看到的,長遠的利益卻是看不到的,就好比你讓大家丟下手中已有的鈔票,跟著你去挖金礦,金礦固然誘人,但是否真有卻著實要畫個大問號,你說有就有?憑什麽?
  一百多年後偉大的改革家張居正就是栽倒在這種抉擇上的,因為那些大臣們寧可抱著手上的那點家當等死,也不肯跟他去走那條未知的道路。
  朱棣就是這樣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也是一個敢於抉擇的領導,他知道遷都是一項大工程,耗時耗力,但他準確地判斷出,影響明帝國的長治久安的最大因素就是北方的蒙古,要想將來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必須舍棄眼前的利益,遷都北京。否則明朝將難逃南宋的厄運。
  與張居正相比,朱棣有一個優勢——他是皇帝,而且還是一個鐵腕皇帝,一個敢背罵名我行我素的皇帝,所以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信念,所以他終於完成了遷都這項艱難的工作。
  朱棣遷都的行為招致了當時眾人的反對,很多人也斷言此舉必不可行,但十九年後站在北京城頭遙望遠方的於謙應該不會這樣想。
  曆史才是事物發展最終的判斷者,在不久之後,它將毫無疑問地告訴每一個人:朱棣的抉擇是正確的。
  鄭和的壯舉
  之前我們曾經介紹過,朱棣曾派出兩路人去尋找建文帝,一路是胡熒(有三點水旁),他的事情我們已經講過了,這位胡熒(有三點水旁)的生平很多人都不熟悉,這也不奇怪,因為他從事是秘密工作,大肆宣傳是不好的。
  但另一路人馬的際遇卻大不相同,不但聞名於當時,還名留青史,千古流芳。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鄭和艦隊和他們七下西洋的壯舉。
  同樣是執行秘密使命,境遇卻如此不同,我們不禁要問:同樣是人,差距怎麽那麽大呢?
  原因很多,如隊伍規模、附帶使命等等,但在我看來,能成就如此壯舉,最大的功勞應當歸於這支艦隊的指揮者——偉大的鄭和。
  偉大這個詞用在鄭和身上是絕對不過分的,他不是皇室宗親,也沒有顯赫的家世,但他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成就了一段傳奇——中國人的海上傳奇,在鄭和之前曆史上有過無數的王侯將相,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但鄭和隻有一個。
  鄭和之後,再無鄭和——梁啟超
  下麵就讓我們來介紹這位偉大航海家波瀾壯闊的一生。
  鄭和,洪武四年(1371)出生,原名馬三保,雲南人,自小聰明好學,更為難得的是,他從小就對航海有著濃厚的興趣,按說在當時的中國,航海並不是什麽熱門學科,而且雲南也不是出海之地,為什麽鄭和會喜歡航海呢?
  這是因為鄭和是一名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的祖父和父親都信奉伊斯蘭教,而所有的伊斯蘭教徒心底都有著一個最大的願望——去聖城麥加朝聖。
  去麥加朝聖是全世界伊斯蘭教徒的最大願望,居住在麥加的教徒們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可以時刻仰望聖地,但對於當時的鄭和來說,這實在是一件極為不易的事情。麥加就在今天的沙特阿拉伯境內,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地圖上把麥加和雲南連起來,再乘以比例尺,就知道有多遠了。不過好在他的家庭經濟條件並不差,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曾經去過麥加,在鄭和小時候,他的父親經常對他講述那朝聖途中破浪遠航、跋山涉水的驚險經曆和萬裏之外、異國他鄉的奇人異事。這些都深深的影響了鄭和。
  也正是因此,幼年的鄭和與他同齡的那些孩子並不一樣,他沒有坐在書桌前日複一日的背誦聖賢之言,以求將來圖個功名,而是努力鍛煉身體,學習與航海有關的知識,因為在他的心中,有著這樣一個信念:有朝一日,必定乘風破浪,朝聖麥加。
  如果他的一生就這麽發展下去,也許在十餘年後,他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完成一個平凡的伊斯蘭教徒的夙願,然後平凡地生活下去。
  可是某些人注定是不會平凡地度過一生的,偉大的使命和事業似乎必定要由這些被上天選中的人去完成,即使有時是以十分殘忍的方式。
  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藍玉奉朱元璋之命令,遠征雲南,明軍勢如破竹,僅用了半年時間就平定了雲南全境,正是這次遠征改變了鄭和的命運。順便提一句,在這次戰役中,明軍中的一名將領戚祥陣亡,他的犧牲為自己的家族換來了世襲武職,改變了自己家族的命運,從此他的子孫代代習武。這位戚祥隻是個無名之輩,之所以這裏要特意提到他,是因為他有一個十分爭氣的後代子孫——戚繼光。
  曆史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啊。
  對於明朝政府和朱元璋來說,這不過是無數次遠征中的一次,但對於鄭和而言,這次遠征是他人生的轉折,痛苦而未知的轉折。
  戰後,很多兒童成為了戰俘,按說戰俘就戰俘吧,拉去幹苦力也就是了,可當時對待兒童戰俘有一個極為殘忍的慣例——閹割。
  這種慣例的目的不言而喻,也實在讓人不忍多說,而年僅11歲的馬三保正是這些不幸孩子中的一員。
  我們不難想象當年馬三保的痛苦,無數的夢想似乎都已經離他而去了,但曆史已經無數次地告訴我們,悲劇的開端,往往也是榮耀的起點。
  悲劇,還是榮耀,隻取決於你,取決於你是否堅強。
  從此,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少年開始跟隨明軍征戰四方,北方的風雪、大漠的黃沙,處處都留下了他的痕跡,以他的年齡,本應在家玩耍、嬉戲,卻突然變成了戰爭中的一員,在那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飛奔。刀劍和長槍代替了木馬和玩偶,在軍營裏,沒有人會把他當孩子看,也不會有人去照顧和看護他,在戰爭中,誰也不能保證明天還能活下來,所以唯一可以照顧他的就是他自己。
  可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麽能照顧自己呢?
  我們無法想象當年的馬三保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多少次死裏逃生,我們知道的是,悲慘的遭遇並沒有磨滅他心中的希望和信念,他頑強地活了下來,並最後成為了偉大的鄭和。
  總結曆史上的名人(如朱元璋等)的童年經曆,我們可以斷言:小時候多吃點苦頭,實在不是一件壞事。
  在度過五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後,他遇到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這個人就是朱棣。
  當時的朱棣還是燕王,他一眼就看中了這個沉默寡言卻又目光堅毅的少年,並挑選他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從此馬三保就跟隨朱棣左右,成為了他的親信。
  金子到哪裏都是會發光的,馬三保是個注定要成就大事業的人,在之後的靖難之戰中,他跟隨朱棣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我們之前介紹過,在鄭村壩之戰中,朱棣正是采用他的計策,連破李景隆七營,大敗南軍。
  朱棣從此也重新認識了這個貼身侍衛,永樂元年(1403),朱棣登基後,立刻封馬三保為內官監太監,這已經是內官的最高官職,永樂二年(1404),朱棣又給予他更大的榮耀,賜姓"鄭",之後,他便改名為鄭和,這個名字注定要光耀史冊。
  要知道,皇帝賜姓是明代至高無上的榮耀,後來的鄭成功被皇帝賜姓後,便將之作為自己一生中的最大光榮,他的手下也稱呼他為“國姓爺”,可見朱棣對鄭和的評價之高。
  上天要你受苦,往往會回報更多給你,這也是屢見不鮮的,鄭和受到了朱棣的重用,成為了朝廷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作為朱棣的臣子,他已經得到了很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榮耀,想來當年的鄭和應該也知足了。
  但命運似乎一定要讓他成為傳奇人物,要讓他流芳千古。更大的使命和光榮將會降臨到他的頭上,更大的事業將等待他去開創。
  出航
  朱棣安排鄭和出海是有著深層次目的的,除了尋找建文帝外,鄭和還肩負著威服四海,胸懷遠人的使命,這大致也可以算是中國曆史上的老傳統,但凡強盛的朝代,必定會有這樣的一些舉動,如漢朝時候貫通東西的絲綢之路,唐朝時眾多發展中國家及不發達國家留學生來到我國學習先進的科學文化技術,都是這一傳統的表現。
  中國強盛,萬國景仰,這大概就是曆來皇帝們最大的夢想吧,曆史上的中國並沒有太多的領土要求,這是因為我們一向都很自負,天朝上國,萬物豐盛,何必去搶人家的破衣爛衫?
  但正如俗話所說,鋒芒自有畢現之日,強盛於東方之中國的光輝是無法掩蓋的,當它的先進和文明為世界所公認之時,威服四海的時刻自然也就到來了。
  實話實說,在中國強盛之時,雖然也因其勢力的擴大與外國發生過領土爭端和戰爭(如唐與阿拉伯之戰),也曾發動過對近鄰國家的戰爭(如征高麗之戰),但總體而言,中國的外交政策還是比較開明的,我們慷慨的給予外來者幫助,並將中華民族的先進科學文化成就傳播到世界各地,四大發明就是最大的例證。
  綜合來看,我們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中國胸懷遠人的傳統和宗旨:
  以德服人
  現在中國又成為了一個強盛的國家,經過長期的戰亂和恢複,以及幾位堪稱勞動模範的皇帝的辛勤耕耘和工作,此時的華夏大地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太平盛世,人民安居樂業,國家糧銀充足,是該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在我們這個龐大國家的四周到底還有些什麽?這是每一個強盛的朝代都很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明帝國就是一個強盛的朝代,而明帝國四周的陸地區域已由漢唐盛世時的遠征英雄們探明,相比而言,帝國那漫長的海岸線更容易引起人們的遐想,在寬闊大海的那一頭有著怎樣的世界呢?
最先映入人們眼簾的就是西洋,需要說明的是西洋這個名詞在明朝的意義與今日並不相同,當時的所謂西洋其實是現在的南洋,之前的朝代雖也曾派出船隻遠航過這些地區,但那隻是比較單一的行動,並沒有什麽大的影響,海的那邊到底有些什麽,人們並不是十分清楚,而現在強大的明帝國的統治者朱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之所以被認為是曆史上少有的英明君主,絕非由於仁慈或是和善,而是因為他做了很多曆史上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
  現在,朱棣將把一件曆史上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交給鄭和來完成,這是光榮,也是重托。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鄭和都是最合適的人選,他不但具有豐富的航海知識,還久經戰爭考驗,軍事素養很高,性格堅毅頑強,最後,他要去的西洋各國中有很多都信奉伊斯蘭教,而鄭和自己就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
  按說這隻是一次航海任務而已,何必要派鄭和這樣一個多樣型人才去呢,然而事實證明,鄭和此次遠航要麵對的,絕不僅僅是大海而已。
  曆史將記住這個日子,永樂三年六月十五日(1405年7月11日),鄭和在福建五虎門起航,開始了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遠航征程,鄭和站在船頭,看著即將出發的龐大艦隊和眼前的茫茫大海。
  他明白自己此次航程所負的使命和職責,但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正在創造一段曆史,將會被後人永遠傳頌的曆史。
  他的心中充滿了興奮,自幼年始向往的大海現在就在他的眼前,等待著他去征服!一段偉大的曆程就要開始了!
  揚帆!
  無敵艦隊
  我們之前曾不斷用艦隊這個詞語來稱呼鄭和的船隊,似乎略顯誇張,一支外交兼尋人的船隊怎麽能被稱為艦隊呢,但看了下麵的介紹,相信你就會認同,除了艦隊外,實在沒有別的詞語可以形容他的這支船隊。
  托當年一代梟雄陳友諒的服,朱元璋對造船技術十分重視,這也難怪,當年老朱在與老陳的水戰中吃了不少虧,連老命也差點搭進去。在他的鼓勵下,明朝的造船工藝有了極大的發展,據史料記載,當時鄭和的船隻中最大的叫做寶船,這船到底有多大呢,“大者,長四十四丈四尺,闊一十八丈;中者,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大家可以自己換算一下,按照這個長度,鄭和大可在航海之餘舉辦個運動會,設置了百米跑道絕對不成問題。
  而這條船的帆絕非我們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單帆,讓人難以想象的是,它有十二張帆!它的錨和舵也都是巨無霸型的,轉動的時候需要幾百人喊口號一起動手才能擺得動,南京市在五十年代曾經挖掘過明代寶船製造遺址,出土過一根木杆,這根木杆長十一米,問題來了,這根木杆是船上的哪個部位呢?
  鑒定結論出來了,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這根木杆不是人們預想中的桅杆,而是舵杆!
  如果你不明白這是個什麽概念,我可以說明一下,桅杆是什麽大家應該清楚,所謂舵杆隻不過是船隻舵葉的控製聯動杆,經過推算,這根舵杆連接的舵葉高度大約為六米左右。也就是說這條船的舵葉有三層樓高!
  航空母艦,名副其實的航空母艦
  這種寶船就是鄭和艦隊的主力艦,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旗艦,此外還有專門用於運輸的馬船,用於作戰的戰船,用於運糧食的糧船和專門在各大船隻之間運人的水船。
  鄭和率領的就是這樣的一支艦隊,艦隊之名實在實至名歸。
  這是鄭和船隊的情況,那麽他帶了多少人下西洋呢?
  “將士卒二萬七千八百餘人”
  說句實話,從這個數字看,這支船隊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去尋人或是辦外交的,倒是很讓人懷疑是出去找碴打仗的。但事實告訴我們,這確實是一支友好的艦隊,所到之處,沒有戰爭和鮮血,隻有和平和友善。
  強而不欺,威而不霸,這才是一個偉大國家和民族的氣度與底蘊。
  鄭和的船隊向南航行,首先到達了占城,然後他們自占城南下,半個月後到達爪哇(印度尼西亞爪哇島),此地是馬六甲海峽的重要據點,但凡由馬六甲海峽去非洲必經此地,在當時,這裏也是一個人口稠密,物產豐富的地方,當然,當時這地方還沒有統一的印度尼西亞政府。而且直到今天,我們也搞不清當時島上的政府是由什麽人組成的。
  鄭和的船隊到達此地後,本想繼續南下,但一場悲劇突然發生了,船隊的航程被迫停止了,而鄭和將麵對他的航海生涯中的第一次艱難考驗。
  事情是這樣的,當是統治爪哇國的有兩個國王,互相之間開戰,史料記載是“東王”和“西王”,至於到底是些什麽人,那也是一筆糊塗賬,反正是“西王”戰勝了“東王”。“東王”戰敗後,國家也被滅了,“西王”準備秋後算賬,正好此時,鄭和船隊經過“東王”的領地,“西王”手下的人殺紅了眼,也沒細看,竟然殺了船隊上岸船員一百七十多人。
  鄭和得知這個消息後,感到十分意外,手下的士兵們聽說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武裝居然敢殺大明的人,十分憤怒和激動,跑到鄭和麵前,聲淚俱下,要求就地解決那個什麽“西王”,讓他上西天去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王。
  鄭和冷靜地看著圍在他四周激動的下屬,他明白,這些憤怒的人之所以沒有動手攻打爪哇,隻是因為還沒有接到他的命令。
  那些受害的船員中有很多人鄭和都見過,大家辛辛苦苦跟隨他下西洋,是為了完成使命,並不是來送命的,他們的無辜被殺鄭和也很氣憤,他完全有理由去攻打這位所謂的“西王”,而且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自己的軍隊裝備了火炮和火槍等先進武器,而對手不過是當地的一些土著而已,隻要他一聲令下,自己的艦隊將輕易獲得勝利,並為死難的船員們報仇雪恨。
  但他沒有下達這樣的命令。
  他鎮定地看著那些躍躍欲試的下屬,告訴他們,決不能開戰,因為我們負有更大的使命。
  和平的使命
  如果我們現在開戰,自然可以取得勝利,但那樣就會偏離我們下西洋的原意,也會耽誤我們的行程,更嚴重的是,打敗爪哇的消息傳到西洋各地,各國就會懷疑我們的來意,我們的使命就真的無法達成了。
  鄭和說完後,便力排眾議,製止了部下的魯莽行為,命令派出使者前往西王駐地交涉此事。
  鄭和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在手握重兵的情況下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克製自己的憤怒,以大局為重,這需要何等的忍耐力!事實證明,鄭和的行為決不是懦弱,而是明智的。
  鄭和需要麵對的是忍耐,而那位西王麵對的卻是恐懼,極大的恐懼。
  當他知道自己的下屬殺掉了大明派來的艦隊船員時,嚇得魂不附體,立刻派出使者去鄭和處反複解釋誤會,他又怕這樣做不奏效,便命令派人連夜坐船趕到中國去謝罪,這倒不一定是因為他有多麽慚愧和後悔,隻是他明白,以大明的實力,要滅掉自己,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朱棣得知此事後,稱讚了鄭和顧全大局的行為,並狠狠地教訓了西王的使者,讓他們賠償六萬兩黃金(這個撫恤金的價碼相當高),兩年後,西王派人送上了賠償金,隻有一萬兩黃金,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敢於反悔,實在是這麽個小島即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六萬兩黃金來。
  實在是沒法子了,家裏就這麽點家當,該怎麽著您就看著辦吧。
  當西王的使者忐忑不安地送上黃金後,卻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回答,朱棣明確地告訴他,我早知你們是籌不出來的,要你們賠償黃金,隻不過是要你們明白自己的罪過而已,難道還缺你們那點金子嗎?
  朱棣的這一表示完全征服了爪哇,自此之後他們自發自覺地年年向中國進貢。
  在這一事件中,鄭和充分地體現了他冷靜的思維和準確的判斷能力,也說明朱棣看人的眼光實在獨到。
  在經過這段風波之後,鄭和的船隊一路南下,先後經過蘇門答臘、錫蘭山等地,一路上與西洋各國交流聯係並開展貿易活動,這些國家也紛紛派出使者,跟隨鄭和船隊航行,準備去中國向永樂皇帝朝貢。
  帶著貿易得來的物品和各國的使者,鄭和到達了此次航行的終點——古裏。
  古裏就是今天印度的科澤科德,位於印度半島的西南端。此地是一個重要的中轉站,早在洪武年間,朱元璋就曾派使者到過這裏,而此次鄭和前來,卻有著另一個重要的使命。
  由於古裏的統治者曾多次派使者到中國朝貢,並向中國稱臣,所以在永樂三年,明成祖給古裏統治者發放詔書(委任狀),正式封其為國王,並賜予印誥等物。當然了,古裏人不一定像中國人一樣使用印章,但既然是封國王,總是要搞點儀式意思下的。
  可是詔書寫好了,卻沒那麽容易送過去,因為這位受封的老兄還在印度呆著呢,所以鄭和此次是帶著詔書來到古裏的,他拿著詔書,以大明皇帝的名義正式封當地統治者為古裏國王。從此兩國關係更加緊密,此後鄭和下西洋,皆以此地位中轉站和落腳點。
  在辦完這件大事後,鄭和開始準備回航,此時距離他出航時已經一年有餘,他回顧了此次航程中的種種際遇,感慨良多,經曆了那麽多的風波,終於來到了這個叫古裏的國家,完成了自己的最終使命。
  這裏物產豐富,風景優美,人們和善大度,友好熱情,這一切都給鄭和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留個紀念吧
  他帶領屬下和當地人一起建立了一個碑亭,並刻上碑文,以紀念這段曆史,文曰:
  其國去中國十萬餘裏,民物鹹若,熙皞同風,刻石於茲,永昭萬世。
  這是一座曆史的裏程碑。
  鄭和的船隊開始返航了,迎風站在船上的鄭和注視著那漸漸遠去的古裏海岸,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啊,我們還會再來的!
  也許是宿命的安排吧,鄭和不會想到,美麗的古裏不但是他第一次航程的終點,也將會成為他傳奇一生的終點!
  第一次遠航就這樣完成了,船隊浩浩蕩蕩地向著中國返航,然而上天似乎並不願意鄭和就這樣風平浪靜地回到祖國,它已經為這些急於回家的人們準備好了最後一道難關,而對於鄭和和他的船隊來說,這是一場真正的考驗,一場生死攸關的考驗。
  自古以來,交通要道都絕不是什麽安全的地方,因為很多原本靠天吃飯的人會發現其實靠路吃飯更有效,於是陸路上有了路霸,海上有了海盜,但無論陸路海路,他們的開場白和口號都是一樣的——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按說鄭和的艦隊似乎不應該受到這些騷擾,但這決不是因為強盜們為這支艦隊的和平使命而感動,而是軍事實力的威懾作用。
  即使是再凶悍的強盜,也要考慮搶劫的成本,像鄭和這樣帶著幾萬士兵拿著火槍招搖過市,航空母艦上架大炮的主,實在是不好對付的。
  北歐的海盜再猖獗,也不敢去搶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幹搶劫之前要先掂掂自己的斤兩,這一原則早已被古今中外的諸多精明強盜們都牢記在心。
  但這個世界上,有精明的強盜就必然有拙劣的強盜,一時頭腦發熱、誤判形勢,帶支手槍就敢搶坦克的人也不是沒有,下麵我們要介紹的就是這樣一位頭腦發熱的仁兄。
  此人名叫陳祖義,他正準備開始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搶劫。
  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陳祖義,廣東潮州人,洪武年間因為犯罪逃往海外,當年沒有國際刑警組織,也沒有引渡條例,所以也就沒人再去管他,後來,他逃到了三佛齊(今屬印度尼西亞)的渤林邦國,在國王麻那者巫裏手下當上了大將。
  真是厲害,這位陳祖義不過是個逃犯,原先也沒發現他擔任過什麽職務,最多是個村長,到了這個渤林邦國(不好意思,我實在不知道是現在的哪個地方),居然成了重臣,中國真是多人才啊。
  更厲害的還在後麵,國王死後,他召集了一批海盜,自立為王,就這樣,這位陳祖義成為了渤林邦國的國王。
  以上就是陳祖義先生的奮鬥成功史,估計也算不上為國爭光吧。
陳祖義有了兵(海盜),便經常在馬六甲海峽附近幹起老本行——搶劫,這也很正常,他手下的都是海盜,海盜不去打劫還能幹啥,周圍的國家深受其害,但由於這些國家都很弱小,也奈何不得陳祖義。
就這樣,陳祖義的膽子和胃口都越來越大,逐漸演變到專門打劫大船,商船,猖獗了很多年,直到他遇到了鄭和。
鄭和的船隊浩浩蕩蕩地開過三佛齊時,剛好撞到陳祖義,鄭和對此人也早有耳聞,便做好了戰鬥準備,而陳祖義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決定向鄭和投降。
要知道,陳祖義雖然貪婪,但卻絕不是個瘋子,他能夠混到國王的位置(實際隻是一個小部落),也是不容易的,看著那些堪稱龐然大物的戰船和黑洞洞的炮口,但凡神智清醒的人都不會甘願當炮灰的。
但海盜畢竟是海盜,陳祖義的投降隻不過是權宜之計,鄭和船上的那些金銀財寶是最大的誘惑,在陳祖義看來隻要幹成了這一票,今後就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但要怎麽幹呢,硬拚肯定是不行了,那就智取!
陳祖義決定利用假投降麻痹鄭和,然後召集大批海盜趁官軍不備突襲鄭和旗艦,控製中樞打亂明軍部署,各個擊破。
應該說這算是個不錯的計劃,就陳祖義的實力而言,他也隻能選擇這樣的計劃,在經過精心籌劃之後,他信心滿滿地開始布置各項搶劫前的準備工作。
在陳祖義看來,鄭和是一隻羊,一隻能夠給他帶來巨大財富的肥羊。
很快就要發財了。
陳祖義為了圓滿完成這次打劫任務,四處尋找同夥,七拚八湊之下,居然也被他找到了五千多人,戰船二十餘艘,於是他帶領屬下躊躇滿誌地向明軍戰船逼近,準備打明軍一個措手不及。
不出陳祖義所料,明軍船隊毫無動靜,連船上的哨兵也比平日要少,陳祖義大喜,命令手下海盜發動進攻,然而就在此時,明軍船隊突然殺聲四起,火炮齊鳴,陳祖義的船隊被分割包圍,成了大炮的靶子。目瞪口呆的海盜們黃粱美夢還沒有醒,就去了黃泉。
陳祖義終於明白,自己已經中了明軍的埋伏,這下是徹底完蛋了。
訓練有素的明軍給這些紀律鬆散的海盜們上了一堂軍事訓練課,他們迅速解決了戰鬥,全殲海盜五千餘人,擊沉敵船十餘艘,並俘獲多艘,而此次行動的組織者陳祖義也被活捉。
陳祖義做夢也想不到,那個一臉和氣接受他投降的鄭和突然從肥羊變成了猛虎,他有一種上當的感覺。
其實陳祖義之前之所以會認為自己必勝無疑,一方麵是出於自信,另一方麵則是因為他不了解鄭和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可能陳祖義是在三佛齊呆久了,還當上了部落頭,每天被一群人當主子貢著,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其實從兩個人的身份就可以看出來,陳祖義是在中國混不下去了才逃出來的一般犯人,而鄭和卻是千裏挑一的佼佼者!
陳祖義長期以來帶著他的海盜部下打劫船隻,最多也就指揮幾千人,都沒有遇到什麽抵抗,他似乎天真的以為打仗就這麽簡單,這個叫鄭和的人也必然會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而鄭和從十一歲起就已經從軍,有著豐富的軍事經驗,他在朱棣手下身經百戰,參加的都是指揮幾十萬軍隊的大戰役,還曾經和那個時代最優秀的將領鐵鉉、盛庸、平安等人上陣交鋒,那些超級猛人都奈何不了他,何況小小的海盜頭陳祖義。
陳祖義的這些花招根本逃不過鄭和的眼睛,鄭和之所以沒有立刻揭穿陳祖義,是因為他決定將計就計,設置一個更好的圈套讓陳祖義跳進去,等到他把四周的海盜都找來,才方便一網打盡。此外,在鄭和看來,活捉陳祖義很有必要,因為這個人將來可以派上用場。至於派上什麽用場,我們下麵會介紹。
在清除了這些海盜後,鄭和繼續揚帆向祖國挺進,永樂五年(1407)九月,鄭和光榮完成使命,回到了京城,並受到了朱棣的熱烈歡迎和接見。
此時,陳祖義成為了一個有用的人,由於他本就是逃犯,又幹過海盜,為紀念此次航海使命的完成和清除海盜行動的成功,朱棣下令當著各國使者的麵殺掉了陳祖義,並斬首示眾,警示他人。這麽看來,陳祖義多少也算為宣傳事業做出了點貢獻。
這次創造曆史的遠航雖然沒有找到建文帝,卻帶來了一大堆西洋各國的使者,這些使者見證了大明的強盛,十分景仰,紛紛向大明朝貢,而朱棣也終於體會到了君臨萬邦的滋味。
國家強盛就是好啊,感覺實在不錯。
而朱棣也從他們那裏知道了很多遠方國家的風土人情,他還得知在更遙遠的地方,有著皮膚黝黑的民族和他們那神秘的國度。
這實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但可以探訪以往不知道的世界,還能夠將大明帝國的威名傳播海外,順道做點生意,何樂而不為呢,雖然出航的費用高了點,但這點錢大明朝還是拿得出來的,誰讓咱有錢呢?
於是,在朱棣的全力支持下,鄭和繼續著他的遠航,此後,他分別於永樂五年(1407)九月、永樂七年(1409)九月、永樂十一年(1413)冬、永樂十五年(1417)冬、永樂十九年(1421)春,五次率領船隊下西洋。
 這五次的航海過程與第一次比較類似,除了路線不同,到達地方不同、路上遇事不同外,其他基本相同,所以這裏就不一一闡述了。
鄭和在之後的五次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已經轉變為了和平交流和官方貿易,當然他和他的艦隊在這幾次航程中也幹過一些小事,如下:
調節國家矛盾,維護世界和平(暹羅與蘇門答臘);
收拾攔路打劫,不聽招呼的國家(錫蘭山國),把國王抓回中國坐牢(夠狠);
帶其他國家國王到中國觀光(蘇祿國代表團,國王親自帶隊,總計人數三百四十餘人,吃了一個多月才回去);
帶回了中國人向往幾千年的野獸——麒麟(後來證實是長頸鹿)。
(這麽總結一下,發現這些似乎也不是小事)
經過鄭和的努力,西洋各國於明朝建立了良好的關係,雖然彼此之間生活習慣不同,國力相差很大,但開放的大明並未因此對這些國家另眼相看,它以自己的文明和寬容真正從心底征服了這些國家。
大明統治下的中國並沒有在船隊上架上高音喇叭,宣揚自己是為了和平友善而來,正如後來那些拿著聖經,乘坐著幾艘小船,高聲叫嚷自己是為了傳播福音而來的西方人。
鄭和的船隊帶來的是豐富的貿易品和援助品(某些國家確實很窮),他的船隊從未主動攻擊過,即使是自衛也很有分寸(如那位錫蘭山國王,後來也被放了回去),從不仗勢欺人(雖然他們確實有這個資本),西洋各國的人們,無論人種,無論貧富,都能從這些陌生的人臉上看到真誠的笑容,他們心中明白,這些人是友善的給予者。
而西方探險家們在經曆最初的驚奇後,很快發現這些國家有著巨大的財富,卻沒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於是他們用各種暴力手段、殺人放火,隻是為了搶奪本就屬於當地人的財產。
南非的一位著名政治家曾經說過:西方人來到我們麵前時,手中拿著聖經,我們手中有黃金,後來就變成了,他們手中有黃金,我們手中拿著聖經。
這是一個十分中肯的評價,對於那些西方人,當地人心中明白:這些人是邪惡的掠奪者。
即使他們最終被這些西方人所征服,但他們決不會放棄反抗,他們會爭取到自由的那一天,因為這種蠻橫的征服是不可能穩固的。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有一句老話用在這裏很合適:要相信群眾,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所以我還是重複那句話:以德服人,這絕對不是一句笑話,君不見今日某大國在世界上呼東喝西,指南打北,很是威風,卻也是麻煩不斷,反抗四起。
暴力可以成為解決問題的後盾,但絕對不能解決問題。
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大明朝在擁有壓倒性軍事優勢的情況下,能夠平等對待那些小國,並尊重他們的主權和領土完整,給予而不搶掠,是很不簡單的。
它不是武力征服者,卻用自己友好的行動真正征服了航海沿途幾乎所有的國家。
這種征服是心底的征服,它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當那浩浩蕩蕩的船隊來到時,人們不會四處躲避,而是紛紛出來熱烈歡迎這些遠方而來的客人。
在我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征服。
圓滿完成外交使命之外,鄭和還成功地開辟了新的航線,他發現經過印度古裏(今科澤科德)和溜山(今馬爾代夫群島),可以避開風暴區,直接到達阿拉伯半島紅海沿岸和東非國家。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在前六次航程中,鄭和的船隊最遠到達了非洲東岸,並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他們拜訪了許多國家,包括今天的索馬裏、莫桑比克、肯尼亞等國,這也是古代中國人到達過的最遠的地方。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上麵我們隻介紹了鄭和六下西洋的經過,卻漏掉了第七次,這並不是疏忽,而是因為第七次遠航對於鄭和而言,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就在這次遠航中,他終於實現了自己心中的最大夢想。
之前的六次航程對於鄭和來說,固然是難忘的,可是他始終未能完成自己一生的夙願——朝聖。這也成為了在他心頭縈繞不去的牽掛,但他相信,隻要繼續下西洋的航程,總是會有機會的。
可是一個不幸的消息沉重地打擊了他,永樂二十二年(1424),最支持他的航海活動的朱棣去世了,大家忙著爭權奪位,誰也沒心思去理睬這個已經年近花甲,頭發斑白的老人和他那似乎不切實際的航海壯舉。
鄭和被冷落了,他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個無人理會,無任何用處的人,等待他的可能隻有退休養老這條路了。
幼年的夢想終歸還是沒能實現啊,永樂皇帝已經去世了,遠航也就此結束了吧!
上天終究沒有再次打擊這位曆經坎坷的老者,他給了鄭和實現夢想的機會。
宣德五年(1430),宣德帝朱瞻基突然讓人去尋找鄭和,並親自召見了他,告訴他:立刻組織遠航,再下西洋!
此時距離上次航行已經過去了七年之久,很多準備工作都要重新做起,工作十分艱巨,但鄭和仍然十分興奮,他認為,新皇帝會繼續永樂大帝的遺誌,不斷繼續下西洋的航程。
事實證明,鄭和實在是過於天真了,對於朱瞻基而言,這次遠航有著另外的目的,隻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並非一係列航海活動的開始,恰恰相反,是結束。
朱瞻基為什麽要重新啟動航海計劃呢,我引用他詔書上的一段,大家看了就清楚了,摘抄如下:
“朕祗嗣太祖高皇帝(這個大家比較熟悉),太宗文皇帝(朱棣、爺爺)、仁宗昭皇帝(朱高熾、爹)大統,君臨萬邦,體祖宗之至仁,普輯寧於庶類,已大敕天下,紀元宣德,鹹與維新。爾諸番國遠外海外,未有聞知,茲特遣太監鄭和、王景弘等齎詔往諭,其各敬順天道,撫輯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看明白了吧,這位新科皇帝收拾掉自己的叔叔(這個後麵會詳細講)後,經過幾年時間,穩固了皇位,終於也動起了君臨萬邦的念頭,但問題在於,“萬邦”比較遠,還不通公路,你要讓人家來朝貢,先得告訴人家才行。想來想去,隻能再次起用鄭和,目的也很明確:告訴所有的人,皇帝輪流坐,終於到我朱瞻基了!
不管朱瞻基的目的何在,此時的鄭和是幸福的,他終於從眾人的冷落中走了出來,有機會去實現自己兒時的夢想。
作為皇帝的臣子,鄭和的第一任務就是完成國家交給他的重任,而他那強烈的願望隻能埋藏在心底,從幾歲的頑童到年近花甲的老者,他一直在等待著,現在是時候了。
宣德六年(1430)十二月,鄭和又一次出航了,他看著跟隨自己二十餘年的屬下和老船工,回想起當年第一次出航的盛況,不禁感慨萬千。經曆了那麽多的風波,現在終於可以實現夢想了!
他回望了不斷遠去而模糊的大陸海岸線一眼,心中充滿了惆悵和喜悅,又要離開自己的祖國了,前往異國的彼岸,和從前六次一樣。
但鄭和想不到的是,這次回望將是他投向祖國的最後一瞥,他永遠也無法回來了。
最後的歸宿
鄭和的船隊越過馬六甲海峽,將消息傳遞給各個國家,然後穿越曼德海峽,沿紅海北上,駛往鄭和幾十年來日思夜想的地方——麥加。
伊斯蘭教派有三大聖地,分別是麥加、麥地那、耶路撒冷。其中麥加是第一聖地,偉大的穆罕默德就在這裏創建了伊斯蘭教。穆斯林一生最大的榮耀就是到此地朝聖。
不管你是什麽種族、什麽出身,也不管你坐船、坐車、還是走路,隻要你是穆斯林,隻要有一絲的可能性,就一定會來到這裏,向聖石和真主安拉吐露你的心聲。
鄭和終於來到這個地方,雖然他是一個優秀的航海家,雖然他是一個開創曆史的人,但在此刻,他隻是一個普通而虔誠的穆斯林。
他終於來到了這片夢想中的地方,他終於觸摸到了那神聖的聖石,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這是一次長達五十餘年的朝聖之旅,五十年前,夢想開始,五十年後,夢想實現。這正是鄭和那傳奇一生的軌跡。
從幸福的幼年到苦難的童年,再到風雲變幻的成年,如今他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經曆殘酷的戰場廝殺,爾虞我詐的權謀詭計,還有那浩瀚大海上的風風雨雨驚濤駭浪,無數次的考驗和折磨終於都挺過來了。
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我已別無所求。
朝聖之後,船隊開始歸航,使命已經完成,夢想也已實現,是時候回家了。
但鄭和卻再也回不去了。
長期的航海生活幾乎燃盡了鄭和所有的精力,在歸航途中,他終於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當船隻到達鄭和第一次遠航的終點古裏時,鄭和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盡頭。
偉大的航海家鄭和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由於他幼年的不幸遭遇,他沒有能夠成家,留下子女,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為後人懷念的人。
他曆經坎坷,九死一生,終於實現了這一中國曆史乃至世界曆史上偉大的壯舉,他率領龐大船隊七下西洋,促進了明朝和東南亞、印度、非洲等國的和平交流,並向他們展示了一個強大、開明的國家的真實麵貌。
雖然他的個人生活是不幸的,也沒有能夠享受到夫妻之情和天倫之樂。但他卻用自己的行動為我們留下了一段傳奇,一段中國人的海上傳奇。
而創造這段傳奇的鄭和,是一個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是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驕傲。
古裏成為了鄭和最後到達的地方,似乎是一種天意,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抵達這裏,意氣風發之餘,立下了“刻石於茲,永昭萬世”豪言壯語。二十年後,他心滿意足的在這裏結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鄭和,再看一眼神秘而深邃的大海吧,那裏才是你真正的歸宿,你永遠屬於那裏。
古裏的人們再也沒有能夠看到大明的船隊,鄭和之後,再無鄭和。
六十多年後,一支由四艘船隻組成的船隊又來到了古裏,這支船隊的率領者叫達?伽馬。
這些葡萄牙人上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四處尋找所謂的財寶,當他們得知這裏盛產香料、絲綢時,欣喜若狂,這下真的要發財了。
找到這個可以發大財的地方後,達?伽馬十分得意,便在科澤科德豎立了一根標柱,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根標柱象征著葡萄牙的主權。
在別人的土地上樹立自己的主權,這是什麽邏輯?其實也不用奇怪,這位達?伽馬在他的這次航行的所到之地都豎了類似的標柱,用這種亂搭亂建的方式去樹立他所謂的主權,這就是西方殖民者的邏輯。
然而這位掛著冒險家頭銜的殖民者永遠也不會知道,早在六十年多前,有一個叫鄭和的人率領著大明國的龐大艦隊來到過這裏,並樹立了一座豐碑。
一座代表和平與友好的豐碑。
威震天下
讓我們回到永樂大帝的時代,在朱棣的統治下,國泰民安,修書、遷都、遠航這些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此時的中國是亞洲乃至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如果考慮到同時代的東羅馬帝國已經奄奄一息,英法百年戰爭還在打,哈布斯堡家族外強中幹,德意誌帝國四分五裂,我們似乎也可以把前麵那句話中的之一兩字去掉。
我們經常會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怎樣才能獲得其它國家及其人民的尊重,在世界上風光自豪一把,其實答案很簡單——國家強大。
明朝在這方麵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自元朝中期,國力衰落後,原先那威風凜凜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就已經成為了空架子,元朝皇帝成了名義上的統治者,很多國家再也不來朝貢,甚至斷絕了聯係。
生了病的老虎非但不是老虎,連貓都不如。
而自從朱元璋接受這個爛攤子後,勵精圖治,努力發展生產,國力漸漸強盛,而等到朱棣繼位,大明帝國更是扶搖直上,威名遠播。
於是那些已經“失蹤”很久的各國使臣們又紛紛出現,進貢的進貢,朝拜的朝拜,不過你可千萬別把這些表麵上的禮儀當真,要知道,他們進貢、朝拜後,是有回報的,即所謂的“錦綺、紗羅、金銀、細軟之物賜之”,要是國家不強盛,沒有錢,你看他還來不來拜你?
之前我們說過,洪武年間,朝鮮成為了明朝的屬國,自此之後,朝鮮國凡冊立太子、國王登基必先告知明朝皇帝,並獲得皇帝的許可和正式冊封,方可生效。永樂元年,新任國王李芳遠即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此慣例之後二百餘年一直未變。
而鄭和下西洋後,許多東南亞國家也紛紛前來朝貢,不過其中某些國家的朝貢方式十分特別。
按說朝貢隻要派個大臣充當使者來就行了,但某些國家的使臣竟然就是他們的國王!
據統計,僅在永樂年間,與鄭和下西洋有關的東南亞及非洲國家使節來華共三百餘次,平均每年十餘次,盛況空前。而文萊、滿剌加、蘇祿、古麻剌朗國每次來到中國的使團都是國王帶隊,而且這些國王來訪絕不像今天的國家元首訪問,呆個兩三天就走,他們往往要住上一兩個月,帶著幾百個使團成員吃好玩好再走,與其說是使團,似乎更類似觀光旅遊團。
讓人吃驚的還在後麵,在這一係列過程中,居然有多達三位國王在率團訪問期間在中國病逝,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是如此的欽慕中國,在遺囑中竟都表示要將自己葬於中華大地。而明朝政府尊重他們的選擇,按照親王的禮儀厚葬了他們。
貴為一國之君,死後竟不願回故土,而寧願埋葬於異國他鄉之中國,可見當年大明之吸引力。
此外當時的琉球群島三國:中山、山南、山北,也紛紛派遣使臣來到中國朝貢,其中中山最強,也是最先來的,山南、山北也十分積極,不但定期朝貢,還派遣許多官方子弟來到中國學習先進文化。
而亞洲另一個國家的朝貢也是值得仔細一說的,這個國家就是近現代與中國打過許多交道的日本。
在當時無數的朝貢使團中,也有日本的身影,永樂元年,日本的實際統治者源道義派遣使臣到中國朝貢,當時朝貢國家很多,大都平安無事,可偏偏日本的朝貢團就出了問題。
什麽問題呢,原來當時的明朝政府是允許外國使臣攜帶兵器的,但這些日本朝貢團卻不同其他,他們不但自己佩刀,還往往攜帶大量兵器入境。在完成外交使命後,他們竟然私自將帶來的大批武士刀在市場上公開出售,順便賺點外快(估計也是因為沒有其它的東西可賣)。按照今天海關和工商局的講法,這種行為是攜帶超過合理自用範圍的違禁品,並在沒有經營許可證的情況下擅自出售,應予處罰,大臣李至剛就建議將違禁者抓起來關兩天,教訓他們一下。
在這個問題上,朱棣顯示了開明的態度,他認為日本人冒著掉到海裏喂王八的危險,這麽遠來一趟不容易,就批準他們公開在市場上出售兵器(外夷修貢,履險蹈危,所費實多。。。毋阻向化)。
可能有的朋友已經注意到了,我們在上文中並沒有說日本國王或是日本天皇,而是用了一個詞——實際統治者。因為之後我們還要和這個叫日本的國家打很多交道,這裏就先解釋一下這樣稱呼的原因,下麵我們將暫時離開明朝,進入日本曆史。
在日本,天皇一直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但天皇實際統治的時間並不長,真正的實權往往掌控在擁有土地和士兵的大臣手上,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統治者。到了公元十三世紀,隨著一件事情的發生,這個傾向進一步深化。
這件事就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戰,源平兩家都是日本著名的武士家族,當時源氏的領軍人物源賴朝在他的弟弟,日本第一傳奇人物源義經的幫助下打敗了平氏,獲得了日本的統治權。
源賴朝是日本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後來的德川家康一直奉此人為偶像,他為了更好的控製政權,在京都之外建立了幕府,作為武士統治的基地。由於幕府建在鐮倉,日本史稱鐮倉幕府。源賴朝還給了自己一個特別的封號——征夷大將軍,這就是後來日本曆史上所謂幕府將軍的來曆。
而那位永樂年間來朝貢的源道義就是當時的日本將軍,當然,在明朝和之後的清朝史書中都是找不到日本將軍這個稱呼的,對於這個來曆複雜,不清不楚的將軍,中國史書全部統稱日本王,這倒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名分再怎麽亂、怎麽複雜,那也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也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日本的國家政治和發布政令(包括發動侵略戰爭)都是由占據統治地位的將軍或實權大臣(如豐臣秀吉就不是將軍,而是關白)主使的。
當然了,近現代發動甲午戰爭和侵華戰爭的那幾位仁兄除外(明治維新之後,天皇已經掌握了實權)。
但在當時,在強大的明朝麵前,日本還是表現得比較友好的,雖然這種友好隻是表麵上的,暫時的。
永樂三年(1405),日本國派遣使臣向明朝朝貢,此時中國沿海一帶已經出現較多倭寇,他們經常四處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朱棣大發雷霆,他嚴厲質問日本使臣,並讓他帶話回去,要日本國王(將軍)好好管管這件事情。這番辭令換成今天的外交語言來說,應該是,如果日本不管,由此造成的一切後果將由日方負責等等。如果按照朱棣的性格直說,那就是,如果你不管,我替你管。
當時的日本將軍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朱棣這番話的含義,便馬上發兵,剿滅了那些作亂的人,並把其中帶頭的二十個人押送到了中國,朱棣十分滿意,他也給足了日本將軍麵子,又讓他們把這些人押回日本自己處置。
可是朱棣沒有想到的是,使臣走到寧波時,覺得這些人帶來帶去太麻煩,占位置不說還費糧食,就地把他們解決了,還是用比較特別的方式——“蒸殺之”。
從此事可以看出,當時的日本是很識時務的。
但好景不長,不久之後,明朝派遣使臣去日本,日本將軍竟然私自扣押明朝使臣,此後,日本停止向明朝朝貢,兩國關係陷入低穀,
總體而言,當時的大多數國家與明朝的關係都是極為融洽的,而在明帝國的西北部,西域各國也與明朝恢複了聯係,並開始向明朝朝貢。
此時的明朝,疆域雖然不及元朝,但已北抵蒙古,西達西域,東北控製女真,西南擁有西藏,並有朝鮮、安南(今越南)為屬國,其影響力和控製力更是遠播四方。
如此遼闊之疆域,如此強大之影響力,當時的大明已經成為堪與漢唐媲美的強大帝國。
在大明帝國統治下的百姓們終於擺脫了戰亂和流浪,不再畏懼異族的侵擾,因為這個強大的國家足可以讓他們引以為傲,並自豪地說:
我是大明的子民。
帝國邊疆風雲
雖然明帝國十分強大,但搗亂的鄰居還是有的,也多多少少帶來了一些麻煩,而最早出現麻煩的地方,就是安南。
安南(今越南),又稱交阯,漢唐時為中國的一部分,到了五代時候,中原地區打得昏天黑地,誰也沒時間管它,安南便獨立了,但仍然是中國的屬國,且交往密切。明洪武年間,朱元璋曾冊封過安南國王陳氏,雙方關係良好,自此安南仿效朝鮮,向大明朝功,且凡國王繼位等大事都要向大明皇帝報告,得到正式冊封後方可確認為合法。
然而在建文帝時期,安南的平靜被打破了,它的國內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由於有人及時封鎖了消息,大明對此一無所知。
永樂元年,安南國王照例派人朝賀,朱棣和禮部的官員都驚奇的發現,在朝賀文書上,安南國王不再姓陳,而是姓胡。文書中還自稱陳氏無後,自己是陳氏外甥,被百姓擁立為國王,請求得到大明皇帝的冊封。
這篇文書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破綻,事情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政治經驗豐富的朱棣感覺到其中一定有問題,便派遣禮部官員到安南探訪實情。
被派出的官員名叫楊渤,他帶著隨從到了安南,由於某些未知原因,他在安南轉了一圈,回朝後便證明安南國王所說屬實,並無虛構。朱棣這才相信,正式冊封其為安南國王。
於是安南的秘密被繼續掩蓋。
事後看來,這位楊渤如果不是犯了形式主義錯誤,就是犯了受賄罪。
但黑幕終究會被揭開的。
永樂二年,安南國大臣裴伯耆突然出現在中國,並說有緊急事情向皇帝稟報,他隨即被送往京城,在得到朱棣接見後,他終於以見證人的身份說出了安南事件的真相。
原來在建文帝時期,安南丞相黎季犛突然發難,殺害了原來的國王及擁護國王的大臣,自後他改名為胡一元,並傳位給他的兒子胡(上大下互),並設計欺騙大明皇帝,騙取封號。
裴伯耆實在是一等一的忠臣,說得深淚俱下,還寫了一封書信,其中有幾句話實在感人:“臣不自量,敢效申包胥之忠,哀鳴闕下,伏願興吊伐之師,隆繼絕之義,蕩除奸凶,複立陳氏,臣死且不朽!”
裴伯耆慷慨陳詞,然而效果卻不是很好,因為朱棣是一個飽經政治風雨的權場老手,對這一說法也是將信將疑。而且從裴伯耆的書信看來,很明顯,此人的用意在於借明朝的大軍討伐安南,這是一件大事,朱棣是不可能僅聽一麵之辭就發兵的。於是,朱棣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安排裴伯耆先住下,容後再談。
然而同年八月,另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朱棣的沉默。
這個人就是原先安南陳氏國王的弟弟陳天平,他也來到了京城,並證實了裴伯耆的說法。
這下朱棣就為難了,如果此二人所說的是真話,那麽這就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必須出兵了,可誰又能保證他們沒有撒謊呢,現任安南國王大權已經在握,自然會否認陳天平的說法,真偽如何判定呢?
而且最重要的問題在於,朱棣以前並沒有見過陳天平,對他而言,這個所謂的陳天平不過是一個來曆不明的人,萬一要聽了他的話,出兵送他回國,最後證實他是假冒的,那堂堂的大明國就會名譽掃地,難以收拾局麵。
這真是一個政治難題啊。
然而朱棣就是朱棣,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解開了難題。
大凡年底,各國都會來提前朝貢,以恭祝大明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安南也不例外,就在這一年年底,安南的使臣如同以往一樣來到明朝京城,向朱棣朝貢,但他們絕沒有想到,一場好戲正等待著他們。
使臣們來到宮殿裏,正準備下拜,坐在寶座上的朱棣突然發話:“你們看看這個人,還認識他麽?”
此時陳天平應聲站了出來,看著安南來的使臣們。
使臣們看清來人後,大驚失色,出於習慣立刻下拜,有的還痛哭流涕。
一旁的裴伯耆也十分氣憤,他站出來斥責使臣們明知現任國王是篡權賊子,卻為虎作倀,不配為人臣。他的幾句話擊中了使臣們的要害,安南使臣們惶恐不安,無以應對。
老到的朱棣立刻從這一幕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拍案而起,厲聲斥責安南使臣串通蒙蔽大明,對篡國奸臣卻不聞不問的惡劣行徑。
在搞清事情經過後,朱棣立刻發布詔書,對現任安南國王胡(上大下互)進行嚴厲指責,並表示這件事情如果沒有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複,就要他好看。
朱棣的這一番狠話很見成效,安南現任胡氏國王的答複很快就傳到了京城,在答複的書信中,這位國王進行了深刻的批評和自我批評,表示自己不過是臨時占個位置而已,國號紀年都沒敢改,現在已經把位置空了出來,誠心誠意等待陳天平回國繼承王位。
這個回答讓朱棣十分滿意,他也寬容的表示,如果能夠照做,不但不會追究他的責任,還會給他分封土地。
然後,朱棣立刻安排陳天平回國。
話雖這樣說,但朱棣是個十分精明的人,他深知口頭協議和文書都是信不過的(這得益於他早年的經曆),因為當年他自己就從來沒有遵守過這些東西。
為保障事情的順利進行,他安排使臣和廣西將軍黃中率領五千人護送陳天平回國,按照朱棣的設想,陳天平繼位之事已是萬無一失。
可是之後發生的事情隻能用一個詞語來形容:聳人聽聞。
黃中護送陳天平到了安南之後,安南軍竟然設置伏兵在黃中眼皮底下殺害了陳天平,還順道殺掉了明朝使臣,封鎖道路,阻止明軍前進。
消息傳到了京城之後,朱棣被激怒了,被真正的激怒了。
真是膽大包天!
陽奉陰違也就罷了,竟然敢當著明軍殺掉王位繼承人,連大明派去的使臣都一齊殺掉!
不報此仇,大明何用!養兵何用!
安南平定戰
殺掉了陳天平,胡氏父子安心了,陳氏的後人全部被殺掉了,還順便幹掉了明朝使臣,他雖然知道明朝一定會來找他算賬,但他也早已安排好了軍隊防禦,並在顯要位置設置了關卡。
隻要占據有利地勢,再拖上了幾年,明朝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地位。
這就是胡氏父子的如意算盤。
算盤雖然這樣打,但他們也明白,明朝發怒攻打過來不是好玩的,於是他們日夜不停操練軍隊,布置防禦,準備應對。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過了三個多月,明朝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莫非他們覺得地方偏遠,不願前來?
存有僥幸心理的胡氏父子沒有高興多久,戰爭的消息就傳來了,明朝軍隊已經正式出發準備攻取安南。
這早在胡氏父子的預料之中,所以當部下向他們報告軍情時,父子倆還故作鎮定,表明一切防禦工作都已經預備好,沒有什麽可怕的。
這對父子之所以還能如此打腫臉充胖子,強裝鎮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這父子兩個並不知道為何明朝要過三個月才來攻打他們。
那是因為軍隊太多,需要動員時間。
多少軍隊需要動員幾個月?
答:三十萬
當然了,根據軍事家們的習慣,還有一個號稱的人數,這次明軍軍隊共三十萬,對安南號稱八十萬,胡氏父子從手下口中聽到這個數字後,差點沒暈過去。
帶領這支龐大軍隊的正是名將朱能,此人我們之前已經介紹過多次,讓他出征表明朱棣對此事的重視,朱棣期盼著朱能可以發揚他靖難事後的無畏精神,一舉解決問題。
可惜天不如人願,估計朱能也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能夠完成這次任務,而且連安南的影子都沒能看見。
明軍的行動計劃是這樣的,分兵兩路,一路以朱能為統帥,自廣西進軍,另一路由沐晟帶領,自雲南進軍。
這是一個曆史悠久的軍事計劃,凡是攻打安南,必從廣西和雲南分兵兩路進行攻擊,這幾乎已經是固定套路,從古一直用到今。
可是意外發生了,朱能在行軍途中不幸病倒,經搶救無效逝世,這也難怪,因為大軍出發走到廣西足足用了三個月。一路上顛簸不定,朱能的所有精力在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中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參加一場戰爭也太苛責他了,應該休息休息了。
朱能的位置空出來了,代替他的倒也不是外人,此人就是被朱棣稱為“靖難第一功臣”張玉的兒子——張輔。
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因為朱能的突然去世讓很多人對戰爭的前景產生了憂慮,而這位威信遠不如朱能的人能否勝任主帥職位也很讓人懷疑。
令人欣慰的是,在這緊急時刻,張玉似乎靈魂附體到了張輔的身上。張輔繼承了張玉的優良傳統,在這場戰爭中,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張輔在接任統帥位置後,麵對下屬們不信任的目光,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他詳細地介紹了作戰方針和計劃,其步驟之周密精確讓屬下歎服,在會議的最後,張輔說道:“當年開平王(常遇春)遠征中途去世,岐陽王(李文忠)代之,大破元軍!我雖不才,願效前輩,與諸位同生共死,誓破安南!”
在穩定士氣,準備充分後,張輔自廣西憑祥正式向安南進軍,與此同時,沐晟自雲南進軍,明軍兩路突擊,向安南腹地前進。
事實證明,安南的胡氏父子的自信是靠不住的,張輔帶兵如入無人之境,連破隘留、雞陵兩關,一路攻擊前行,並在白鶴與另一路沐晟的軍隊會師。
至此,明軍已經攻破了安南外部防線,突入內地,現在橫在張輔麵前,阻礙他前進的是安南重鎮多邦。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安南有東西兩都,人口共有七百餘萬,且境內多江,安南沿江布防,不與明軍交戰,企圖拖垮明軍。
張輔識破了安南的企圖,他派出部將朱榮在嘉林江打敗安南軍,建立了穩固陣地,然後他與沐晟合兵一處,準備向眼前的多邦城進攻。
多邦雖然是安南重鎮,防禦堅固,但在優勢明軍的麵前似乎也並不難攻克,這是當時大多數將領們的看法,然而這些將領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在曆史上,輕敵的情緒往往就是這樣出現並導致嚴重後果的。所幸的是張輔並不是這些將領中的一員,他派出了許多探子去偵查城內的情況,直覺告訴他,這座城池並不那麽簡單。
張輔的感覺是正確的,這座多邦城不但比明軍想象的更為堅固,在其城內還有著一種秘密武器——大象。
安南軍隊估計到了自己戰鬥力的不足,便馴養了很多大象,準備在明軍進攻時放出這些龐然大物,突襲明軍,好在張輔沒有輕敵,及時掌握了這一情況。
可是話雖如此,掌握象情的張輔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來對付大象,這種動物皮厚、結實又碩大無比,戰場之上,倉促之間,一般的刀槍似乎也奈它不何。該怎麽辦呢?
這時有人給張輔出了一個可以克製大象的主意,不過在今天看來,這個主意說了與沒說似乎沒有多大區別。
這個主意就是找獅子來攻擊大象,因為獅子是百獸之王,必定能夠嚇跑大象。
我們暫且不說在動物學上這一觀點是否成立,單單隻問一句:去哪裏找獅子呢?
大家知道,中國是不產獅子的,難得的幾頭獅子都是從外國進口的,據《後漢書》記載,漢章帝時,月氏國曾進貢獅子,此後安息國也曾進貢過,但這種通過進貢方式得來的獅子數量必然不多,而且當年也沒有人工繁殖技術,估計也是死一頭少一頭。就算明朝時還有獅子,應該也是按照今天大熊貓的待遇保護起來的,怎麽可能給你去打仗?
那該怎麽辦呢,獅子沒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裏等著呢,難不成畫幾頭獅子出來打仗?
答對了!沒有真的,就用畫的!
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當年的張輔就是用畫的獅子去打仗的。
張輔不是瘋子,他也明白用木頭和紙糊的玩意兒是不可能和大象這種巨型動物較勁的,不管畫得多好,畢竟也隻是畫出來的,當不得真。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張輔已經準備好了一整套應對方案,準備攻擊防守嚴密的多邦城。
其實到底是真獅子還是假獅子並不重要,關鍵看在誰的手裏,怎麽使用,因為最終決定戰爭勝負的是指揮官的智慧和素質。
張輔的數十萬大軍在多邦城外住了下來,但卻遲遲不進攻,城內人的神經也從緊繃狀態慢慢鬆弛了下來,甚至有一些城牆上的守兵也開始和城邊的明軍士兵打招呼,當然了,這是一種挑釁,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戰略就要成功了,明軍長期呆在這裏,補給必然跟不上,而攻城又沒有把握,隻有撤退這一條路了。
安南守軍不知道的是,其實明軍遲遲不進攻的理由很簡單: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時間越久,就越鋒利,用起來殺傷力也會更大。
事實正是如此,此時的張輔組織了敢死隊,準備攻擊多邦城。他所等待的不過是一個好的時機而已。
在經過長時間等待後,明軍於十二月的一個深夜對多邦城發起了攻擊,在戰鬥中,明軍充分發揮了領導帶頭打仗的先鋒模範作用,都督黃中手持火把,率隊先行渡過護城河,為部隊前進開路,都指揮蔡福親自架雲梯,並率先登上多邦城。這兩名高級軍官的英勇行為大大鼓舞了明軍的士氣,士兵們奮勇爭先,一舉攻破外城,安南士兵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毫無動靜的明軍突然變成了猛虎,如此猛烈之進攻讓他們的防線全麵崩潰,士兵們四散奔逃。
戰火蔓延到了內城,此時安南軍終於使出了他們的殺手鐧,大象,他們驅使大象攻擊明軍,希望能夠挽回敗局,然而,早有準備的張輔拿出了應對的方法。
考慮到畫的獅子雖然威武,但也隻能嚇人而已,不一定能嚇大象,張輔另外準備了很多馬匹,並把這些馬匹的眼睛蒙了起來,等到大象出現的時候便驅趕馬匹往前衝,雖然從動物的天性來說,馬絕對不敢和大象作對,但蒙上眼睛的馬就算是恐龍來了也會往前衝的,何況是大象。與此同時,張輔還大量使用火槍攻擊大象,殺傷力可能不大,但是火槍的威懾作用卻相當厲害。
在張輔的這幾招作用下,安南軍隊的大象嚇得不清,結果紛紛掉頭逃跑,衝散了後麵準備撿便宜的安南軍,在喪失了所有的希望後,安南軍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氣,明軍一舉攻克多邦城。
多邦戰役的勝利沉重地打擊了安南的抵抗意誌,此後明軍一路高歌猛進,先後攻克東都和西都,並於此年(永樂五年)五月,攻克安南全境,俘獲胡氏父子,並押解回國,安南就此平定。
在安南平定後,朱棣曾下旨尋找陳氏後代,但並無結果,此時又有上千安南人向明朝政府請願,表示安南以前就是中國領地,陳氏已無後代,希望能歸入中國,成為中國的一個郡。
朱棣同意了這一提議,並於永樂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為交阯,並設置了布政使司,使之成為了中國的一部分,於是自漢唐之後,安南又一次成為中國領土。
安南問題的解決使得中國的西南邊界獲得了安寧和平靜,但明朝政府還有著一個更大的煩惱,這個煩惱纏繞了明朝上百年,如同噩夢一般揮之不去。
這就是與蒙古部落的關係問題。
自明朝開國以來,蒙古這個鄰居就始終讓大明頭疼不已,打仗無數次,談判無數次,打完再談,談完再打,原來的元朝被打成了北元(後代稱謂),再從北元被打成韃靼(蒙古古稱),可是不管怎麽打,就是沒消停過。幾十年打下來,蒙古軍隊從政府軍、正規軍被打成了雜牌軍、遊擊隊,但該搶的地方還是搶,該來的時候還是來。
這倒也不難理解,本來在中原地區好好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全國各地到處走,作為四級民族製度中的頭等人,日子過的自然很不錯,但是好日子才過了九十幾年,平地一聲炮響,出來了一個朱元璋,把原來的貴族趕到了草原上去幹老本行——放牧,整日頂風和牛羊打交道,又沒有什麽娛樂節目,如此大的反差,換了是誰也不會甘心啊,更嚴重的問題在於,他們沒有自己的手工業和農業,經濟結構嚴重失衡,除了牛羊肉什麽都缺,就算想搞封閉自然經濟也沒法搞起來。想拿東西和明朝換,幹點進出口買賣,可是人家不讓幹,這也容易理解,畢竟經常打仗,誰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機潛入境內幹點破壞活動,所以大規模的互市生意是沒有辦法做起來的。
該怎麽辦呢,需要的、缺少的東西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能通過做生意換回來,人不能讓尿憋死,那就搶吧!
你敢搶我,我就打你,於是就接著上演全武行,你上次殺了我父親,我這次殺你兒子,仇恨不斷加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明朝展開了與蒙古部落的持久戰,這一戰就是上百年。
下麵我們介紹一下永樂時期蒙古的形勢,之前我們說過,北元統治者脫古思帖木兒被藍玉擊敗後,逃到土刺河,被也速迭兒殺死,之後蒙古大汗之位經過多次傳遞,於建文四年(1402)被不屬於黃金家族的鬼力赤所篡奪,定該國名為韃靼。我查了一下,這位鬼力赤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直係,但也不算是外人,他的祖先是窩闊台,由於他不是嫡係,傳到他這裏血統關係已經比較亂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沒有正統黃金家族的那種使命感,所以他廢除了元朝國號,並向大明稱臣,建立了朝貢關係。從此,北方邊境進入了和平時期。
可是這個和平時期實在有點短,隻有六年。
鬼力赤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也對黃金家族沒有多少興趣,可他的手下卻不一樣,當時的韃靼太保阿魯台就是這樣一個傳統觀念很重的人,他對鬼力赤的行為極其不滿,整日夢想著恢複蒙古帝國的榮光。在這種動機的驅使下,他殺害了鬼力赤,並擁戴元朝宗室本雅失裏為可汗。但這位繼承蒙古正統的本雅失裏統治的地方實在小得可憐。
這是因為經過與明朝的戰爭,北元的皇帝已經逐漸喪失了對蒙古全境的控製權,當時的蒙古已經分裂為三塊,分別是蒙古本部(也就是後來的韃靼),瓦剌(這個名字大家應該熟悉),兀良哈三衛。
蒙古本部韃靼我們介紹過了,他們占據著蒙古高原,由黃金家族統治,屬於蒙古正統。
瓦剌,又稱作西蒙古,占據蒙古西部,在明初首領猛可帖木兒死後,瓦剌由馬哈木統領。
兀良哈三衛,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參加過靖難的精銳朵顏三衛,這個部落是怎麽來的呢,那還得從幾十年前說起。
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派遣馮勝遠征遼東,馮勝兵不血刃地降伏了納哈出,並設置了泰寧、福餘、朵顏三衛(軍事單位),後統稱朵顏三衛,並在此安置投降的蒙古人,朱元璋將這些人劃歸寧王朱權統領之下,靖難之戰中,朱棣綁架寧王,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想得到這些戰鬥力極強的蒙古騎兵。而這些騎兵在靖難中也確實發揮了巨大作用,戰後,朱棣封賞了朵顏三衛,並與其互通貿易,他們占據著遼東一帶,向明朝朝貢,接受明朝的指揮。
昔日的元帝國分裂成了三部分,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而此三部分雖然都是蒙古人組成的部落,互相之間的關係卻極為複雜,當然,這種複雜關係很大程度上是明朝有意造成的。
首先,韃靼部落自認為是蒙古正統,瞧不起其他兩個部落,而且他們和明朝有深仇大恨,一直以來都采取敵對態度。
瓦剌就不同了,他們原先受黃金家族管轄,黃金家族衰落後,他們趁機崛起,企圖獲得蒙古的統治權,明朝政府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並加以利用,他們通過給予瓦剌封號,並提供援助的方式扶持瓦剌勢力,以對抗韃靼。
而在瓦剌首領馬哈木心中,部落矛盾是大於民族矛盾的,他並不喜歡明朝,但他更加討厭動不動就指手劃腳,以首領自居的韃靼。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擺老大的架子。
出於這一考慮,他和明朝政府達成了聯盟,當然這種聯盟是以外敵的存在為前提的,大家心裏都清楚,一旦情況變化,昨日的盟友就是明日的敵人。
兀良哈三衛可以算是明朝的老朋友了,但這種朋友關係也是並不穩固的,雖然他們向明朝朝貢,並聽從明朝的指揮,但他們畢竟是蒙古人,與韃靼和瓦剌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最後是明朝,他可算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特長就是煽風點火,北元是他打垮的,瓦剌是他扶持的,兀良哈三衛是他安置的,搞這麽多動作,無非隻有一個目的,分解元帝國的勢力,讓他永不翻身。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韃靼和瓦剌打得死去活來,兀良哈在一旁看熱鬧,明朝不斷給雙方加油,看到哪方占優勢就上去打一拳維護比賽平衡。
如果成吉思汗在天有靈,見到這些不肖子孫互相打來打去,昔日風光無限的蒙古帝國四分五裂,不知作何感想。
一次性解決問題
蒙古本部韃靼太師在擁立本雅失裏為可汗後,奉行了對抗政策,與明朝斷絕了關係,更為惡劣的是,永樂七年(1409)四月,韃靼殺害了明朝使節郭驥,他們的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向大明示威。但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這一舉動實在是利人損己。
因為明朝政府其實早已做好準備要收拾韃靼,缺少的不過是一個借口和機會而已,而這件事情的發生正好提供了他們所需要的一切。
韃靼之所以成為明朝的目標,絕不僅僅因為他們對明朝抱有敵對態度。
韃靼的新首領本雅失裏與太師阿魯台都屬於那種身無分文卻敢於胸懷天下的人,雖然此時韃靼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他們卻一直做著恢複蒙古帝國的美夢,連年出戰,東邊打兀良哈,西麵打瓦剌,雖然沒有多大效果,但聲勢卻也頗為嚇人。
韃靼的猖狂舉動引起了朱棣的注意,為了打壓韃靼的囂張氣焰,他於永樂七年(1409)封瓦剌首領馬哈木為順寧王,並提供援助,幫助他們作戰,瓦剌乘勢擊敗前來進攻的本雅失裏和阿魯台,韃靼的勢力受到了一定的壓製。
為了一次性解決問題,朱棣決定派出大軍遠征,兵力為十萬,並親自擬定作戰計劃,但在最重要的問題上,他猶豫了。
這就是指揮官的人選,朱棣常年用兵,十分清楚打仗不是兒戲,必須要有豐富戰爭經驗的人才能勝任這一職務。最好的人選自然是曾經與自己一同靖難的將領們,可是問題在於,當年的靖難名將如今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最厲害的張玉在東昌之戰中被盛庸幹掉了,朱能也已經死了,張玉的兒子張輔倒是個好人選,可惜剛剛平定的安南並不老實,經常鬧獨立,張輔也走不開。想來想去,隻剩下了一個人選:邱福。
對於邱福,我們並不陌生,前麵我們也曾經介紹過他,在白溝河之戰中,他奉命衝擊李景隆中軍,卻沒有成功,但這並沒有影響他在朱棣心中的地位,此後他多次立下戰功,並在戰後被封為淇國公(公爵)。但朱棣也很清楚,這位仁兄雖然作戰勇猛,卻並非統帥之才,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際,比他更能打的差不多都死光了,無奈之下,朱棣隻得將十萬大軍交給了這位老將。
永樂七年(1409)七月,邱福正式領兵十萬出發北征,在他出發前,朱棣不無擔心地叮囑他千萬不可輕敵,要謹慎用兵,看準時機再與敵決戰。邱福表示一定謹記,跟隨他出發的還有四名將領,分別是副將王聰、霍親,左右參將王忠、李遠。
此四人也絕非等閑之輩,參加此次遠征之前都已經被封為侯爵,戰場經驗豐富。
朱棣親自為大軍送行,他相信如此強的兵力,加上有經驗的將領,足可以狠狠地教訓一下韃靼。
看著大軍遠去,朱棣的心中卻有一種不安感油然而生,多年的軍事直覺讓他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麽,他思慮再三,終於省起,便立刻派人騎快馬趕到邱福軍中,隻為了傳達一句話。
這句話是對邱福說的,“如果有人說敵人很容易戰勝,你千萬不要相信!”(軍中有言敵易取者,慎勿信之)
邱福接收了皇帝指示,並表示一定不辜負皇帝的信任和期望。
朱棣不愧為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這支軍隊最大的隱患就在於輕敵冒進,而最容易犯這個錯誤的就是主帥邱福,在軍隊出發後,竟然還派人專程趕去傳達這一指示,實在是用心良苦。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朱棣的判斷是準確的,問題在於,主帥邱福偏偏就是一個左耳進,右耳出的人,遇到這樣的主帥,真是神仙都沒辦法。
邱福率領軍隊一路猛進,趕到了臚朐河(今中蒙邊境克魯倫河),擊潰了一些散兵,並抓獲了韃靼的一名尚書,邱福便詢問敵情,這位尚書倒是個直爽人,也沒等邱福用什麽酷刑和利誘手段,就主動交待,韃靼軍隊主力就在此地北方三十裏,如果現在進攻,必然可以輕易獲得大勝。
邱福十分高興,幹脆就讓這個尚書當向導,照著他所指引的方向前進。這樣看來,邱福倒真是有幾分國際主義者的潛質,竟然如此信任剛剛抓來的俘虜,而從他的年紀看,似乎也早已過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實在是天真地過頭了。
另一方麵,我們也不得不佩服朱棣的料事如神,他好像就是這場戰爭的劇本編劇,事先已經告訴了男主角邱福應對的台詞和接下來的劇情,可惜大牌演員邱福卻沒有按照劇本來演。
在那位向導的帶領下,邱福果然找到了韃靼的軍營,但是並沒有多少士兵,那位向導總會解釋說,大部隊在前麵。就這樣,不停的追了兩天,依然如此,總是那麽幾百個韃靼士兵,而且一觸即潰。
部下們開始擔憂了,他們認為那個向導不懷好意,然而邱福卻沒有這種意識,第三天,他還是下令部隊跟隨向導前進,這下子他的副將李遠也坐不住了。
李遠勸邱福及時回撤,前麵可能有埋伏,可是邱福不聽,他固執地認為前方必然有韃靼的大本營,隻要前行必可取勝,李遠急得跳腳,也顧不得上下級關係,大喊道:“皇上和你說過的話,你忘記了嗎!?”
這下可惹惱了邱福,他厲聲說道:“不要多說了,不聽我的指揮,就殺了你!”
邱福如同前兩日一樣地出發了,帶路的還是那位向導,這一次他沒有讓邱福失望,找了很久的韃靼軍隊終於出現了,但與邱福所預期的不一樣,這些韃靼騎兵是主動前來的,而且並沒有四散奔逃,也沒有驚慌失措,反而看上去吃飽喝足,睡眠充分,此刻正精神煥發地注視著他們。
終於找到你們了,找得好苦。
終於等到你們了,等了很久。
親征
永樂七年(1409)八月,遠征軍的戰報傳到了京城,戰報簡單明了:全軍覆沒。
這是一次慘痛的失敗,不但十萬大軍全部被消滅,邱福、王聰、霍親、王忠、李遠五員大將也全部戰死沙場。
朱棣震怒了,他打了很多年仗,多次死裏逃生,惡仗亂仗見得多了,但像這樣慘痛的敗仗他還真沒見過。
邱福無能!無能!
罵人出氣雖然痛快,但罵完後還是要解決問題,明軍的戰鬥力還是很強的,關鍵問題就在於指揮官的人選。邱福固然無能,但現在朝廷裏還有誰能代替邱福出征呢,誰又能保證一定能取勝呢?
人選隻有一個——朱棣
於是在靖難之戰後七年,朱棣再次披上了盔甲,拿起了戰刀,準備走上戰場去擊敗他的敵人,與之前的那次戰爭之不同的是,上一次他是皇子,這一次他是皇帝,上一次是為了皇位,這一次是為了國家。
朱棣不但是一個優秀的皇帝,也是一個優秀的將領,這種上馬衝鋒,下馬治國的本領實在是很罕有的,韃靼已經領教過了皇帝朱棣的外交手段和政治手腕,現在他們將有幸親身體會到名將朱棣那閃亮刀鋒掠過身體的感覺。
朱棣完全繼承了朱元璋的人生哲學“要麽不做,要麽做絕”,這次也不例外,為了給韃靼一個致命的打擊,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凡長江以北全部可以調動的士兵,立刻全部向北方集結,於是長江以北無數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始向集結地進發,到永樂八年(1410)一月,部隊集結完畢,共五十萬,朱棣自任統帥。
與此同時,朱棣派遣使者分別向瓦剌和兀良哈傳遞消息,大致意思是大明馬上就要出擊韃靼,希望你們不要多管閑事,如果多事,大可連你們一起收拾。
瓦剌和兀良哈都十分識時務,而且他們與韃靼本來就有著矛盾,怎麽肯花力氣替自己的敵人出頭?
而此時的韃靼卻十分沒有自知之明,擊敗明軍後,本雅失裏與阿魯台十分得意,甚至開始謀劃恢複元帝國,重新做皇帝。因而對瓦剌和兀良哈更加傲慢。這兩位尚在做美夢的仁兄根本不會想到,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隻等砍下去了。
在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後,朱棣終於率領著他的五十萬大軍出塞遠征,目標直指韃靼!
八年未經戰陣的朱棣終於回到了戰場,一切似乎都是那麽的熟悉,在他看來,江南水鄉的秀麗和寧靜遠遠比不上北方草原的遼闊與豪邁。
絲竹之音、輕柔吳語對他沒有多少吸引力,萬馬嘶鳴、號角嘹亮才是他的最愛!
這就是朱棣,一個沉迷於戰場搏殺,陶醉於金戈鐵馬的朱棣,一個真正而徹底的戰士。
朱棣率領著他的大軍不斷向北方挺進,當軍隊經過大伯顏山時,朱棣縱馬登上山頂,遠望大漠,唯見萬裏黃沙,極盡蕭條,二十年前,他曾經遠征經過此地,那一年他三十歲,這裏還有很多人家,是繁華之地,如今卻變成了一片荒漠。朱棣感歎良多,對身邊的大臣說道:“元興盛之時,這裏都是民居之地啊。”
容不得朱棣的更多感歎,大軍於同年五月到達了幾個月前邱福全軍覆沒的臚朐河,由於時間不長,四處仍然可見死難明軍的屍骨和盔甲武器,很明顯,蒙古軍隊管殺不管埋。
朱棣看到了這一場景,便讓手下的士兵們去尋找明軍屍骨,並將他們就地埋葬,入土為安,然後他看著那條湍流不息的臚朐河,沉默不語,思索良久,才開口說道:“自此之後,此河就改名為飲馬河吧。”
言罷,他便率領大軍渡過大河。
過河之後,明軍抓到了少數韃靼士兵,他們供認韃靼首領本雅失裏就在附近,經過仔細分析,朱棣確認了這一情報的真實性,他立刻下令部將王友就駐紮此地,自己則率領精銳騎兵帶上二十天口糧繼續追擊。
兵貴神速,朱棣深深懂得這個道理,而種種跡象表明,自己尋找已久的目標就在附近!
朱棣的判斷沒有錯,本雅失裏確實統領著大隊韃靼騎兵駐紮在附近,但他的老搭檔阿魯台卻不在身邊,這是為什麽呢?
原來他們吵架了。
本雅失裏是阿魯台扶植上台的,兩人關係一向很好,也甚少爭吵,但在得知朱棣親率五十萬大軍前來討伐時,他們慌張之餘,竟然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們爭吵的內容並不是要不要抵抗和怎麽抵抗,而是往哪個方向逃跑!
這二位仁兄雖然壯誌淩雲,但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聽說朱棣親率五十萬人來攻擊自己後,他們立刻意識到,這次明朝政府是來玩命的,無論怎麽扳指頭算,自己手下的這點兵力也絕對不夠五十萬人打的,向瓦剌和兀良哈求援又沒有回音,那就隻有跑了。
可是往哪邊跑呢?這是個重要的問題。
本雅失裏說:往西跑,西邊安全。
阿魯台說:西邊是瓦剌的地盤,我剛和人家打完仗,哪好意思去投奔,不如往東跑,東邊安全。
本雅失裏反對,他說:東邊的兀良哈是明朝的附屬,決不肯收留自己這個元朝宗室,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兩人僵持不下,越吵越激烈,後來他們決定停止爭吵(再不停明軍就要來了),分兵突圍。
就這樣,本雅失裏一路向西狂跑,可還沒有趕到瓦剌就撞到了朱棣的大軍,不能不說是運氣不好。
本雅失裏發現了明朝大軍的動向,他立刻命令部隊加速前進。
與此同時,率領精銳騎兵的朱棣也快馬加鞭向本雅失裏不斷靠近。
這是一場戰場上的賽跑,最終朱棣占據了優勢,因為他明智地把輜重和後勤留在了飲馬河畔,隻帶上口糧日夜追擊,而本雅失裏卻舍不得他搶來的那些東西,帶著一大堆家當逃跑,自然跑不快。
朱棣終於追上了本雅失裏,並立刻向他發動了攻擊,本雅失裏萬萬沒有想到,朱棣來得這麽快,毫無招架之功,被朱棣一頓猛打,丟下了所有輜重,隻帶了七個人逃了出去。戰後,朱棣不打收條就全部收走了本雅失裏辛辛苦苦帶過來,一直舍不得丟的那些金銀財寶,而可憐的本雅失裏就這樣無償地為朱棣幹了一趟搬運工。
無論如何,本雅失裏總算是撿了一條命,繼續著他的逃亡之路,但他卻未必知道,他的這次戰敗不但是他的恥辱,也會讓他的祖先蒙羞。
或許是宿命的安排吧,朱棣追上並擊潰這位成吉思汗子孫的地方,就是斡難河(今蒙古鄂嫩河)。
朱棣正在馬上俯視著這片剛剛經過大戰的土地,大風吹拂著一望無際的草原,斡難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映出迷人的光彩,剛發生的那場惡戰似乎與這片美麗的土地毫無關係。
勝利喜悅已經消退的朱棣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沉思了一會,對身邊的侍衛感歎道:“這裏是斡難河,是成吉思汗興起的地方啊。”
是的,兩百年前,就在斡難河畔,鐵木真統一了蒙古部落,成為了偉大的成吉思汗,術赤、窩闊台、拖雷、哲別等後來威震歐亞大陸的名將們環繞在他的周圍,宣誓向他效忠。之後他們各自出征,將自己的寶劍指向了世界的各個角落,並最終建立了橫跨歐亞的蒙古帝國。
轉眼之間,兩百年過去了,草原上的大風仍舊呼嘯,斡難河水依然流淌,但那雄偉的帝國早已不見了蹤影,而就在不久之前,偉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孫在這裏被打得落荒而逃。
一切都過去了,隻有那遼闊的草原和奔流的河水似乎在向後人敘說著這裏當年的盛況。
百年皇圖霸業,過眼煙雲耳!
阿魯台的厄運
本雅失裏逃走了,他如願逃到了瓦剌,然而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雖然以往與瓦剌的戰爭都是太師阿魯台指揮,本雅失裏並未參與過,可是瓦剌的首領馬哈木充分發揮了一視同仁的精神,不但沒有給他什麽優厚待遇,反而從他這裏拿走了一樣東西——他的腦袋,報舊仇之餘,還順便去向明朝要兩個賞錢。
朱棣擊敗了本雅失裏,但辦事向來十分周到的他並未忘記阿魯台,他隨即命令大軍轉向攻擊阿魯台。
此時的阿魯台情況比本雅失裏好不了多少,兀良哈也不肯接納他,這倒也怪不得兀良哈,被人追斬的人一般都是不受歡迎的。阿魯台隻好在茫茫草原和大漠間穿行,躲避著明軍。
明軍此時也不斷尋找著阿魯台,但由於阿魯台采用遊擊戰術,方位變換不定,和明軍玩起了捉迷藏,而明軍糧食就快接濟不上了,無奈之下,隻好班師,看上去,阿魯台算是逃過了這一劫。
但人要是倒黴起來,連喝涼水也會塞牙的。
明軍在班師途中,經過闊灤海子(今呼倫湖)時,居然撞上了正在此地閑逛的阿魯台!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朱棣立刻命令軍隊擺好陣勢,五十萬大軍隨時準備發起攻擊。此刻的阿魯台嚇得魂不附體,朱棣抓住了阿魯台的這一心理,派使者傳話,要阿魯台立刻投降,否則後果自負。
阿魯台十分想投降,他很清楚明軍的實力,如果要強行對抗,隻有死路一條,但部下們卻死不同意,雙方爭執不下。阿魯台急得跳腳,卻又無計可施,在這情況下,阿魯台和部下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阿魯台以需要考慮的時間為理由,把使者打發走了,然後他接著回去和那些部下們討論對策,會議中,有人提出趁此機會可以偷偷逃走,明軍必然追趕不及。這個觀點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阿魯台也認為不錯,便決定派遣部分軍隊先走。
然而就在他們調遣軍隊之時,外麵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喧嘩聲和馬鳴聲!阿魯台立刻意識到,明軍開始進攻了!
然而此刻的明軍大營也並沒有接到發動總攻的命令,掌管中軍的副將安遠伯柳升聽到外麵亂成一片,大為吃驚,馬上出營察看。他驚奇地發現有數千騎兵已經奔離營區,殺向敵軍。柳升大為惱火,認為是有人違反軍紀私自出戰,但當他看清那支騎兵的帥旗後,就立刻沒有了火氣。
因為那是皇帝陛下的旗幟
這可了不得,萬一出了什麽事情不是鬧著玩的,柳升立刻命令大營士兵不必列隊,立刻緊跟皇帝,發起總攻!
這一幕混亂的發起者正是朱棣,自從他派遣使者前往阿魯台軍中後,便一直注視著對方的動向,而阿魯台的緩兵之計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要知道,他自己就是搞陰謀詭計的行家裏手,當年為了爭取時間,還裝過一把精神病人,在這方麵,阿魯台做他的學生都不夠格。
而當他發現敵軍遲遲不作答複,陣型似乎有所變化時,他就敏銳的判斷出,敵軍準備有所動作了,至於是進攻還是逃跑,那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要立刻抓住時機,痛擊敵軍。
於是他顧不得通知後軍,便親率數千騎兵猛衝對方大營!在他統率下的騎兵們個個英勇無比,以一當十,要知道,帶頭衝鋒的可是皇帝啊!那可不是一般人,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貴為天子的人,現在居然拿起刀和普通士兵一起衝鋒,還身先士卒,衝在前麵,領導做出了這樣的表率,哪裏還有人不拚命呢?
跟著皇帝衝一把,死了也值啊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在朱棣的鼓舞下,明軍如下山猛虎般衝入敵陣,瘋狂砍殺蒙古士兵,朱棣更是自己親自揮刀斬殺敵人,士兵們為了在皇帝麵前表現得更好一點,自然更加賣命。經過兩三次衝鋒,阿魯台軍就徹底崩潰,阿魯台帶頭逃跑,而且逃跑效率很高,一下子逃出去上百裏地。他本以為安全了,可是明軍卻緊追不舍,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麵追殺,阿魯台精疲力竭,跑到了回曲津(地名),實在跑不動了,便停下來休息,可還沒有等他坐穩,明軍就已趕到,又是一頓猛砍,阿魯台二話不說,扭頭就逃,並最終以其極強的求生本能再次逃出生天,但他的手下卻已幾乎全軍覆沒。
在獲得全勝後,朱棣班師回朝,經過這次打擊,韃靼的勢力基本解體,大汗被殺,實力大大削弱。阿魯台被明朝的軍事打擊搞得痛苦不堪,手忙腳亂,四處求援卻又無人援助,無奈之下,他於永樂八年(1410)冬天正式向明朝朝貢,表示願意順服於明朝。
此戰過後,北方各蒙古部落無不心驚膽戰,因為明朝的這次軍事行動讓他們認識到,這個強大的鄰居是不能隨意得罪的,說打你就打你,絕對不打折扣。
朱棣的這次出征雖然沒有能夠完全解決問題,但也沉重地打擊了敵對勢力,為北方邊界換來了一個長期和平的局麵(至少他本人是這樣認為的)。
旁觀者的崛起
韃靼戰敗的消息,震驚了很多蒙古部落,他們沒有想到,由黃金家族統領的蒙古本部居然如此不堪一擊,而在他們中間,有一個部落對這一結果卻十分高興,這個部落就是瓦剌。
我們前麵說過,瓦剌和韃靼之間有很深的仇恨,估計也超過了人民內部矛盾的範疇,在明軍進攻時,瓦剌作為與韃靼同一種族的部落,不但不幫忙,還替明朝政府解決了本雅失裏這個禍害。這樣的功勞自然得到了明朝政府的嘉獎。作為這場戰爭中的旁觀者,瓦剌得到了許多利益,然而明朝政府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後,這位旁觀者就將轉變為一個參與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一個比較有才能的統治者,他並不滿足於自己的地盤,而自己的最大競爭對手阿魯台已經被明軍打成了無業遊民,他所占據的東部蒙古也變得極為空虛,馬哈木是個見了便宜就想占的人,他開始不斷蠶食西部蒙古的地盤,幾年之間,瓦剌的實力開始急劇膨脹,占領了很多地方。此時阿魯台卻缺兵少將,成了沒娘的孩子,他隻能去向明朝政府哭訴,可是每次得到的都是“知道啦”“你回去吧,我們會和他打招呼的”之類的話。
上學時候的經曆告訴我們,打小報告的一般都沒有好下場,阿魯台也不例外,他告狀之後境況不但沒有改變,反而經常挨打,而且一次比一次狠,韃靼從此陷入了極端困頓的境地。
應該說,阿魯台落得如此下場,不但是因為瓦剌的進攻,明朝政府的默許和支持也是其中一個因素,眼看韃靼就要一蹶不振,然而此時時局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瓦剌變得過於強大了。
不管瓦剌和韃靼有什麽樣的矛盾,但他們畢竟還是蒙古人,“攘外必先安內”也並不單單是漢族的傳統,在打垮了韃靼後,瓦剌的馬哈木也動起了統一蒙古,恢複帝國的念頭,他立答裏巴(黃金家族阿裏布哥係)為汗,還侵占了和林。
明朝政府終於發現,這個旁觀者竟然已經變得如此強大,大有一統蒙古之勢。而此時阿魯台也已經被打得失魂落魄,竟然帶著自己的部落跑到長城邊上來,說自己已經沒有活路了,要求政治避難。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不管了,明朝政府如同古往今來的所有政權一樣,都遵循一條準則: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昔日的朋友終於變成了敵人。
明朝對瓦剌說:“從哪裏來,就滾回哪裏去!”
瓦剌說:“我不滾。”
“不滾,我就打你!”
“你來吧,怕你不成!”
不再廢話,開打。
瓦剌的自信
馬哈木敢與明朝如此叫板,絕不是一時衝動,他還是有點資本的,當時瓦剌所管轄的西蒙古一直沒有受到過明朝的正麵打擊,而在明朝攻擊韃靼的軍事行動中,他還趁機撿了不少便宜,越發耀武揚威起來,這就如同一個小康之家突然中了幾百萬彩票,便擺起了排場,想去跟人比富。
馬哈木明白,一旦和明朝撕破臉,就要動真格的了,但馬哈木並不畏懼,因為他也有自己的殺手鐧——騎兵。
在當時,蒙古草原上最強大的騎兵部隊已經不再是蒙古本部韃靼,而是瓦剌。事實證明,蒙古不愧是馬上的民族,他們生長在馬上,血管裏流著遊牧民族的血液,即使不複當年之榮光,他們也無愧於最優秀騎兵部隊的稱號。
馬哈木仔細觀察了明朝和韃靼的戰爭,他敏銳地發現明朝的騎兵並不比韃靼的強,隻是因為明軍勢頭很大,而韃靼卻出現了內部分裂,所以才會如此輕易地擊敗韃靼。
我不會犯那樣的錯誤,瓦剌將在我的統一指揮下誘敵深入,然後發動出其不意的攻擊,一舉殲滅明軍,重現蒙古的輝煌!
馬哈木並不是一個隻會空喊口號的人,他已經準備了一個詳盡的作戰計劃,並預設了決戰的地點,他相信,隻要明軍被引入了這個圈套,他就一定能夠取得戰役的勝利。
他幾乎成功了。
第二次親征
自從瓦剌表示不服從明朝的調遣,不肯回到西蒙古領地後,朱棣就下定決心,要拔掉這一顆釘子,自小以來,隻有他搶別人的東西,別人乖乖聽他的話,他不去欺負別人已經是謝天謝地,還沒有誰敢欺負過他,而如今小小的瓦剌竟然敢於和他公開叫板,不教訓一下是不行了。
永樂十二年(1414)二月,他再次帶領五十萬大軍遠征,安定侯柳升等部將隨同出征,大軍浩浩蕩蕩,向瓦剌出發。
朱棣是一個十分有經驗的將領,他很清楚,自己的騎兵並不能在與蒙古騎兵的直接衝突中占到多少便宜,畢竟自己手下最精銳的騎兵還是蒙古人組成的朵顏三衛,而這些人還是拿錢的雇傭兵。如今要到瓦剌的土地上與他們作戰,瓦剌的騎兵必然會全力以赴,其戰鬥力是很強大的。
騎兵戰鬥力上的差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全民作戰的瓦剌也必然會充分利用這一戰鬥兵種上的優點,加上深入敵境,敵軍必有埋伏,如何應付這些問題呢?
朱棣早已準備好了對策,他演練了全新的陣型,並帶上了一支特殊的軍隊,他相信,這支軍隊一定會給馬哈木意想不到的打擊。
大軍出發後,行軍四個多月,一路掃蕩瓦刺勢力,但讓朱棣吃驚的是,即使在深入瓦剌境內後,他們也並未遇到過像樣的抵抗。朱棣與邱福不同,他的直覺告訴他,瓦剌軍隊正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他,進行一場決戰。
敵人就在前方!
六月初三,明軍前鋒將領劉江到達康哈裏海,無意之間發現了瓦剌軍隊,他立刻發動進攻,將全軍擊潰,並抓到了俘虜,據俘虜交待,馬哈木就在此去百裏的忽蘭忽失溫(今蒙古圖拉河),且毫無準備。
走了幾個月的將領和士兵們都十分興奮,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希望能夠一舉打垮瓦剌,如今已經得到了確切敵情,正好可以給對方來一個措手不及。但朱棣的反應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朱棣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仔細分析了敵情,他也認為敵人就在附近,但這些敵人決不是毫無防備的,而是已經做好了決戰準備,所以他下令軍隊不可輕動。
屬下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很沮喪,但他們畢竟不敢違背皇帝的軍令,但出人意料的是,過了不久,朱棣又改變了主意,命令軍隊立刻兼程前進,將領們十分高興,卻又摸不著頭腦,這位皇帝陛下打的是什麽算盤?
朱棣陷入了矛盾之中
他長期以來的軍事經驗告訴他,從種種跡象看,瓦剌軍隊是有意識地誘敵深入,而劉江打敗的先鋒部隊很明顯是瓦剌故意放出來的誘餌,如果繼續深入必然會遭到瓦剌的伏擊。
最好的辦法無疑是在此地等待瓦剌前來決戰,但這是不可能的。
作為一支深入敵境的軍隊,找到敵人主力速戰速決才是關鍵,糧食就這麽多,無論如何是耗不起的。
沒辦法了。
敵人就在前方等著我們,那就來吧,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更何況,我也有自己的殺手鐧。
前方百裏,忽蘭忽失溫!
此時的瓦剌首領馬哈木在沉浸於喜悅之中,他看著部落的另兩個首領太平和博羅,得意之情溢於言表。正是在他的周密策劃之下,瓦剌保存了實力,並集結了部落最為強大的三萬騎兵,在忽蘭忽失溫設下了圈套,等待著明軍的到來。
馬哈木之所以挑選忽蘭忽失溫為戰場,是有著充分的考慮的,忽蘭忽失溫附近多山,有利於騎兵部隊隱藏,而且將騎兵藏於山上還有著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就是一旦發現明軍,可以借助山勢直衝而下,以難擋之勢一舉衝垮明軍陣型,隻要明軍陣型一亂,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隻能乖乖地仁自己宰割。
馬哈木是對的,雖然他肯定沒有學過物理,不會懂得勢能這個概念,但將騎兵放在高處一衝而下確實有著極強的衝擊作用,如果明軍沒有什麽別的辦法,陣營必然會被截成幾部分,到時首尾無法呼應,形成不了強大的戰鬥力,就是一盤散沙。
這實在是馬哈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堅壁清野、誘敵深入、居高而下、一舉蕩平,如同一部完整的動作片,前三個動作是準備,最後一個是結局。但這部動作片要想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必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當瓦剌軍隊從高處向下衝擊時,明軍"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明軍已是我囊中之物!不久之後,瓦剌和我馬哈木必將成為蒙古新的領袖!
有辦法的朱棣
明軍統帥朱棣偏偏是一個"有辦法"的人,北平城造反時他有辦法,白溝河大戰時他也有辦法,被擋在山東之外進退兩難時,他還是有辦法。
沒有辦法,他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六月初七,他帶著自己的辦法來到了忽蘭忽失溫,來到了馬哈木為他安排的戰場。
看完四周的環境,朱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和他想象的絲毫不差,此處山多險峻,是伏擊作戰的不二之選。
無論如何,這裏就是決戰的地點了。
當那浩浩蕩蕩的大軍來到自己眼前的時候,馬哈木感覺到了強烈的興奮,身後的三萬大軍隻等待他的一聲號令,就可以殺下山去,把明軍擊潰,徹底地擊潰!
離成功隻差一步!
更讓馬哈木驚喜的是,明軍打頭的並不是什麽精銳騎兵,而是一些步兵,這簡直是天助我也,隻要打開了突破口,明軍必然無法抵抗自己的攻擊。
雖然離明軍還有一段距離,但在仔細觀察了明軍陣型後,馬哈木已有了必勝的把握,他隨即下達了總攻的命令!三萬騎兵自山上一衝而下,以猛虎之勢撲向山下的明軍,殺聲遍野,馬匹嘶鳴,震天動地。馬哈木得意地在山上指揮著他的軍隊,等待著瓦剌騎兵一舉衝垮明軍的景象。
勝利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瓦剌騎兵發動衝鋒後不久,這場看起來一邊倒的戰役局勢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突擊!神機營!
在發現瓦剌軍隊發動進攻後,明軍迅速變換了陣型,原先隊伍前列的步兵迅速由中間向兩翼後退,中軍後陣立刻湧出一支部隊填補了空位。
這支部隊與明軍中的騎兵和步兵不同,他們手中拿著的並不是馬刀或是長劍,而是火銃。
在迅速排布好陣型之後,士兵們將手中的火銃對準了不斷逼近中的瓦剌騎兵,他們等待著指揮官柳升的命令。
瓦剌騎兵注意到了明軍陣營的變化,但他們並未在意,而是繼續縱馬猛衝。
此時山上的馬哈木也看到這一幕,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不同,他是見過世麵的,明軍陣型的這一突然變化讓他汗毛直豎,血液幾乎凝固,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是神機營!快退!"
已經來不及了。
中軍主帥柳升一聲令下,萬槍齊發,衝鋒中的瓦剌騎兵萬料不到會有這樣的突然打擊,紛紛受傷倒地,損失慘重。一時間戰場上人仰馬翻,慘烈無比。
但仗已經打到這個地步,已經衝鋒了,難道還能退回去不成,索性拚到底吧!
於是剩下的瓦剌騎兵更加拚死向明軍衝去。
這也是瓦剌騎兵所能做出的最正確的抉擇,因為當時明軍所使用的火銃是需要裝填火藥的,而裝填火藥需要時間,因而在最初的一輪齊射之後,戰場上陷入了短暫的寧靜之中。
瓦剌騎兵見狀大喜,他們認定,隻要能夠衝入明軍陣營,一樣能夠打敗明軍,獲得全勝。
然而此時,戰場上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瓦剌軍眼看就要衝入明軍陣營,也就在此刻,明軍開始了第二次變陣!
神機營發動齊射之後,並沒有出現手忙腳亂裝填火藥的情形,相反,他們將火銃收好,開始有條不紊地向陣型兩翼迅速後撤,明軍大隊騎兵隨即從後軍衝出,並分為三部,左路由部將李彬、譚青指揮,右路由部將王通指揮,中軍由朱棣親自統帥。
在朱棣的統一指揮下,明軍左右兩翼分別向瓦剌騎兵發動側擊,朱棣更是神勇無比,又一次親率大軍衝入敵陣,揮舞馬刀砍殺瓦剌騎兵,與敵軍展開激戰。
可憐從山上衝下來的瓦剌騎兵,跑了這麽遠的路,到了明軍跟前卻發現原先密集的大隊人馬突然分散,瓦剌軍還沒有緩過神來,其左右兩翼就受到了明軍的猛烈攻擊,而自己正麵的明軍更是勇猛無比,四麵受敵,到處挨打,之前看似不堪一擊的綿羊突然變成了惡狼,這所有的一切讓瓦剌陷入了極端的窘境,幾萬大軍就此潰滅。
瓦剌首領馬哈木是個聰明人,見勢不妙,立刻帶頭逃跑,而已是一盤散沙的瓦剌軍也紛紛掉頭鼠竄,要知道,遊牧騎兵雖然打仗勇猛,但逃跑起來和一般人也沒有什麽區別,反而跑得更快。
此戰明軍大勝,“斬其王子數十人”(不知是誰的兒子),殺傷瓦剌軍萬餘人,按說人家跑了也就算了,但問題在於這支明軍的統帥者是朱棣,他秉承父親朱元璋同誌的優良傳統,牢記“凡事做絕”的行為準則,繼續猛追馬哈木。
明軍連續追擊,馬哈木叫苦不迭,跑了上百裏地,還是沒有擺脫敵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而且如此狼狽不堪也實在太丟人,馬哈木隨即鼓起勇氣,整合軍隊,再戰明軍,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叫挽回一點麵子。
可朱棣實在不給一點麵子,瓦剌軍整隊反攻,正中他下懷,明軍勢不可擋,一舉攻破瓦剌軍陣(又敗之),馬哈木十分果斷,轉身就跑。
馬哈木接著跑,明軍接著追,一直跑到圖拉河邊,馬哈木眼見逃不脫,便耍起了流氓,甩掉了難兄難弟太平和博羅,讓他們去殿後,自己一個人逃走。
而朱棣這邊也不輕鬆,雖然追擊很順利,但中途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把朱棣著實嚇了一跳。
在追擊開始時,明軍使用以亂打亂的戰術,分散追擊瓦剌軍,本來這一戰術沒有什麽問題,可有一個人過於興奮,幾乎惹下了大禍。
這個人就是朱棣內侍李謙,他當時也在痛打落水狗的人群之中,但由於他追擊太猛,以致深入敵軍之地,被瓦剌軍包圍,按說李謙並不是什麽大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吧,但和在他一起的偏偏還有一個朱瞻基。
朱瞻基是朱棣的孫子,朱高熾的兒子,即所謂的皇太孫,朱瞻基自幼聰明伶俐,朱棣並不喜歡他的殘疾兒子朱高熾,卻十分喜愛朱瞻基,而朱高熾之所以能夠當上皇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這麽一個機靈的好兒子。
朱棣一直以來就把朱瞻基當成將來的接班人來培養,此次出征他特意帶上朱瞻基,也是希望朱瞻基能夠借此機會見見世麵,鍛煉一下。
話雖如此,也不過是鍛煉而已,就如同今天的領導下基層體驗生活,掛職鍛煉,不會真的動刀動槍去上陣拚殺。朱棣喜歡親自抄家夥砍人,那是因為他長年從事該項運動,經驗豐富,且善於躲閃,能夠砍人而不被人砍,朱瞻基不過是個毛孩子,帶出來轉轉而已,但這個毛孩子竟然不知深淺,一時頭熱,跟著李謙逞英雄去了。
當朱棣發現自己身邊少了朱瞻基時,頓時傻了眼,冷汗直冒,這一仗勝負不要緊,輸了可以重來,但要是把接班人弄沒了,那才真是得不償失。他火冒三丈,立刻派人詢問朱瞻基和李謙的去向,得知他們已經追到了九龍口(地名)後,便火速派出軍隊接應自己的孫子回來,也算老天有眼,瓦剌軍慌亂之間,也沒有想到自己圍住的是這麽個大人物,見有人來接應,也就四散奔逃了。
朱瞻基平安回來了,但內侍李謙卻不敢回來,他極為後怕,感到自己問題嚴重,還沒等朱棣向他問罪,就自殺了。
雖然有這樣的一個小插曲,但此次戰役,明軍還是徹底擊敗了瓦剌軍主力,自此之後幾十年內,瓦剌再也不敢向明軍挑釁,邊境從此太平了一段時間。
現代的一位偉人曾經這樣描述過戰爭和和平的關係:
一仗打出十年和平。
至理名言,古今通用。
戰後總結大會
下麵我們就這次戰役開一個總結大會,在召開總結大會之前,有必要先說一下這次會議的必要性和議題,畢竟把朱棣和馬哈木同誌請來開會並不容易,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們現在開始:
這次忽蘭忽失溫戰役雖然並不是什麽決定性的戰役,但卻很值得分析,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戰役中蘊含了一些明軍作戰的秘密和規律,是應該認真研究的。
這次會議主要探討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麽明軍能夠戰勝?
先說一下,馬哈木同誌不要站起來了,不用激動,事情的經過我們已經知道了,戰敗是事實,具體分析還是交給我吧。
要知道,一場戰爭的勝負是有很多決定因素的,之前我們介紹過,明軍的騎兵個人能力不一定能夠勝過瓦剌騎兵,但為什麽明軍卻能在瓦剌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情況下擊敗瓦剌呢?
這是因為朱棣統帥下的明軍有一套極有技術含量的戰法和幾支高素質的部隊。戰法問題過於複雜,我們下麵再討論,先說說明軍的高素質部隊:三大營。
三大營是朱棣同誌組建的部隊,這支部隊也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它們分別是: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
先說五軍營,五軍營並不是指五個軍種,實際上,五軍營是騎兵和步兵的混合體,分為中軍、左軍、左掖軍、右掖軍、右哨軍,這支部隊是從各個地方抽調上來的精銳部隊,擔任攻擊的主力。
下麵說一下三千營,我們前麵已經說過五軍營是明軍主力,那麽為什麽還要單設一個三千營呢,這是因為三千營與五軍營並不相同,它主要是由投降的蒙古騎兵組成的。也就是說,三千營實際上是以雇傭兵為主的。
之所以叫三千營,是因為組建此營時,是以三千蒙古騎兵為骨幹的,當然後來隨著部隊的發展,實際人數當不止三千人,三千營與五軍營不同,它下屬全部都是騎兵,這支騎兵部隊人數雖然不多,卻是朱棣手下最為強悍的騎兵力量,他們在戰爭中主要擔任突擊的角色。
最後我們要介紹朱棣手下最特殊的一支部隊,神機營。
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這支部隊使用的武器是火炮和火銃,在明朝時候,人們稱呼這些火器為神機炮,許多遊牧民族的騎兵就是喪命於這些神機炮下,馬哈木同誌就不要哭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
  可以說,這支部隊就是明朝政府的炮兵部隊,朱棣同誌之所以要組建這樣的一支部隊,那是有著深刻原因的。
  我們看到朱棣同誌沉痛地點了點頭,沒有錯,在靖難的時候,朱棣同誌主要使用的就是騎兵,但是盛庸先生卻大量使用火器襲擊他和他的軍隊,造成了極為不好的影響,朱棣同誌自己也幾次差點在戰場上被幹掉。
  這也使得朱棣同誌深刻吸取了教訓,在他後來組建軍隊時,便專門設置了這樣一個以使用火器為主的部隊,正是這支部隊在忽蘭忽失溫戰役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好了,以上我們介紹了朱棣的高素質部隊,但這並不是他獲得勝利的根本原因,明軍獲勝的真正秘訣在於他們的戰法。
  下麵我們就探討第二個問題:明軍使用了怎樣的戰法?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明軍的戰法是非常先進的,那到底先進到什麽水平?
  客觀地說,明軍的戰術雖不能說領先世界幾百年,但放眼全球,至少在當時,絕無可望其項背者。
  這並不是信口胡說,是有著充分的證據的,請大家坐好,下麵我們將詳細介紹明朝軍隊先進戰法的發展過程。
  在朱元璋時代,明朝有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等十分優秀的騎兵將領,這些人使用騎兵作戰堪稱不世出之奇才,連靠騎兵起家的蒙古人也被他們打得狼狽不堪,但除了他們率領的騎兵之外,明朝在軍事上還有另一招看家本領,那就是火器。
  事實證明,中國人在發明火藥之後,並不僅僅用它製作鞭炮,經過上百年的演化改進,明代時候朱元璋的軍隊中已經開始大規模使用火器,包括火炮和火銃等,而相應於擅長使用騎兵的徐達等人,朱元璋的手下也湧現出了一大批善於使用火器作戰的將領。這些將領中的佼佼者就是鄧愈和沐英。
  鄧愈是偏好使用火器的,在洪都保衛戰中,他的部下就曾經使用火器重創過陳友諒的軍隊,但朱元璋時代,對火器戰術的運用達到登峰造極程度的,卻並不是他,而是沐英。
  在那將星閃耀的年代,沐英並不如徐達等人那麽耀眼奪目,但他也是一名十分優秀的將領,洪武十四年,他隨同傅友德、藍玉攻擊雲南,雖不是主帥,但他的排名僅次於藍玉,可見絕非等閑之輩,一年之後,雲南平定,傅友德、藍玉先後奉調回京,朱元璋下令,沐英暫不回京,鎮守雲南。按照當時的說法,這隻是一個暫時的安排,然而沐英卻遲遲沒有等到調動工作的機會,慢慢地,他由臨時工變成了合同工,他留在了雲南。
  他死後,他的子孫也留在了雲南,接著執行祖輩與朱元璋簽訂的那份長期鎮守合同,從此沐氏就成為了雲南的鎮守者,而這份合同的年限也實在有點長——二百六十年,直到明朝滅亡。
  但也正是在這片土地上,沐英創造出了他獨特的火器戰法。
  沐英時代的雲南決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所謂春城和旅遊勝地,實際上,當時的雲南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少數民族眾多,且以造反為日常主要活動項目,雲南之地少平原,騎兵沒有多大作用,大部分的軍事行動要靠步兵,本來毫無組織的少數民族應該不是訓練有素的明朝步兵的對手,可偏偏當地有一種特產,而這種特產又是少數民族喜聞樂見,並極其樂於使用的。
  這種特產就是大象。
  話說大象這種動物,身高體胖皮厚,雖不惹事但也不好惹,連山中王老虎見了也要給它三分麵子,當年象牙也沒現在這麽值錢,所以大象數量很多。當地少數民族造反時,總喜歡使用這種當地特產。
  明軍騎馬,反軍騎大象,這仗怎麽打?
  克製大象的方法還是有的,那就是火器,火銃和火炮不但能夠有效打擊大象,在開槍時發出的響聲還能起到威嚇的作用。事實上,這也是當年明軍唯一可以克製大象軍團的方法。
  但事實總是不如人意,沐英時代所使用的火銃是洪武火銃,這種火銃射程不遠,且每次發射後都需要換黑火藥和鉛子,無法形成持續的殺傷力,發射火銃的士兵往往射完第一發子彈後就會被大象踩死,這種賠本買賣沐英是不會做的。
  在經過無數次失敗和思考後,沐英終於創造出了一種先進且足以克製大象的火器戰法。
  這種戰法根據敵軍大象兵打前陣的特點,將火銃兵列隊為三行,發現敵象兵前進後,第一行首先發射火銃,然後第二行、第三行繼續發射,在二三行發射時,第一列就可以從容裝好子彈,形成完備而持續的強大火力(置火銃為三行,列陣中。。。前行退後,次行繼之;又不退,次行退後,三行繼之)。
  這種開創性的戰術克服了當時火銃的局限性,三行輪流開火,沒有絲毫停歇,足以將任何敢於來犯之敵人(包括大象)打成漏鬥。
  正是憑借著這種戰法,沐英徹底平定了雲南境內的叛亂,這種戰法由於其使用的地域性,並沒有在明軍中廣泛流傳,但這並不能否定其在軍事史上的偉大意義。
  在沐英發明三行火銃戰法的百年之後,普魯士國王菲特列二世經過長期鑽研,發明了與之類似的三線戰法,其排兵布陣方法與沐英如出一轍,後來,他憑借著這一戰法稱雄歐洲。
  當然,這位普魯士國王認為自己才是三線戰術當之無愧的首創者,如果此事發生在發明權和知識產權製度十分清晰的今天,我們是很有理由向這位國王收取專利權使用費的。
  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雖然並沒有在明軍中得以廣泛流傳和使用,但我們不需要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就在不久之後,一種威力更大,更先進的戰法將代替它的位置,在明朝乃至世界軍事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
  發明這種戰法的是一位優秀的軍事家,他就是我們熟悉的朱棣同誌。
  我們也很榮幸地把這位發明者請到了我們的大會現場,喔,朱棣同誌,你不用站起來,坐著就行,下麵我們將繼續介紹這種新式戰法的使用方法。
  在明朝永樂時期,由於早期的徐達、常遇春等一群猛將都已故去,新一代的騎兵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其吃苦耐勞精神有所退化(並非玩笑),不如他們的先輩,明朝騎兵對蒙古騎兵的個體戰略優勢已經失去,想要克製整日遊牧搶劫的蒙古騎兵的衝擊力,必須配合使用其他武力手段。
  朱棣同誌根據其長期武裝鬥爭的經驗,設置了三大營,並正式將火炮軍隊引入了明軍的戰鬥序列,他希望用火器來壓製蒙古騎兵的衝擊,但問題在於,騎兵不同於象兵,其速度極快,由於當時火器殺傷力和射擊距離以及換火藥時間上的限製,即使朱棣使用沐英的三行火器戰法,也是無法抵禦騎兵衝擊的。
在總結經驗教訓後,明軍終於找到了一套能夠有效克製蒙古騎兵的戰法,本人給明軍使用的這套戰法取了一個名字,叫“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
  “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使用說明書
  首先必須承認,這個名字不是我首創的,而是取材於某搞笑電影中的“要你命3000”武器,也許有的朋友看過這部電影,這個所謂的“要你命3000”武器是由西瓜刀,石灰粉,毒藥,繩子一係列工具組成,具體使用過程比較複雜,也很多樣,比如先灑石灰粉遮住對方眼睛,然後用西瓜刀砍,或是下毒等等。
  我在這裏借鑒其名決不是為了搞笑,恰恰相反,我的態度是很認真的,因為在我看來這個“要你命3000”武器係統正好能夠借用來說明永樂時期明軍戰法的特點。
  明軍的這個三板斧戰法是建立在三大營基礎上的,與“要你命3000”武器係統類似的是,明軍是對三大營軍事力量進行合理調配與組合,達到克製蒙古騎兵的目的。
  所謂的要你命三板斧戰法的操作過程是這樣的,首先,在發現蒙古騎兵後,神機營的士兵會立刻向陣型前列靠攏,並做好火炮和火銃的發射準備,在統一指揮下進行齊射。這輪齊射是對蒙古騎兵的第一輪打擊,也就是第一斧頭。
  神機營射擊完畢後,會立刻撤退到隊伍的兩翼,然後三千營與五軍營的騎兵會立刻補上空位,對已經受創的蒙古騎兵發動突擊,這就是明軍的第二斧頭。
  騎兵突擊後,五軍營的步兵開始進攻,他們經常手持製騎兵武器(如長矛等),對蒙古騎兵發動最後一輪打擊,這也是明軍的最後一斧頭。
  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完整的戰鬥係統,明軍使用火器壓製敵人騎兵推進挫其銳氣後,立刻發動反突擊,然後用步兵鞏固戰場(神機銃居前,馬隊居後,步卒次之),這一係統的具體使用根據戰場條件的不同各異,其細節操作過程也要複雜得多,比如多兵種部隊的隊形轉換等,但其大致過程是相同的。
  以衝擊力見長的蒙古騎兵就是敗在了明軍的這套戰術之下,無論多麽凶悍的騎兵也扛不住這三斧頭,這套“要你命三板斧戰鬥係統”經常搞得蒙古人痛苦不堪,卻又無可奈何。
  此外明軍使用的武器也是很有特點的,據考證,當時的明軍騎兵使用的兵器與蒙古騎兵也多有不同,某些明朝騎兵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另一種威力更大的獨門兵器——狼牙棒。
  雖然騎兵多數使用的是彎馬刀,但據現代科技人員研究表明,高速移動中的騎兵在與敵方騎兵對交鋒時,使用狼牙棒的一方是占有優勢的,這是因為狼牙棒的打擊範圍廣,使用方便,馬刀隻有單麵開刃,狼牙棒卻是圓周麵鐵刺,無論哪一部分擊打對手都會造成傷害,此外還兼具棍棒打擊功能,其威力實在堪比現在街頭鬥毆時使用的王牌武器——三棱刮刀。
  而且狼牙棒的批量製作費用低廉,沒有統一標準,在棍棒上加裝鐵釘鐵簽等物體,幾十分鍾即可製作完成,簡單方便,還可自由發揮創造力,如個別心理陰暗者會加裝倒鉤倒刺等,不死也讓你掉層皮,實在讓人膽寒,正是所謂價格便宜,量又足,他們一直用它。
  綜合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明軍的勝利決不是僥幸,在他們輝煌戰績的背後,是對先進武器的研發、戰術的科學分析和戰鬥過程的細節編排,是無數軍事戰術科研人員的辛勤汗水的結晶。
  所以在我看來,科學技術是第一推動力這句話實在是極為正確的。
  和我們前麵介紹過的沐英三行戰法一樣,朱棣的這套戰法在後來的時代裏也有很多近似品。
  三百多年後,一位矮個子開始使用與朱棣類似的戰法,他的戰術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先用大炮轟,再用騎兵砍,最後步兵上。
  可以看出,他的這套戰法和朱棣時代的明軍戰法是比較類似的,正是憑借這套戰法,他征服了大半個歐洲,並最終找到了一份和朱棣相同的工作——皇帝。
  這位矮個子就是法國的拿破侖,他威震天下的資本正是他那獨特而富於機動性的炮騎結合戰術。
  天才總是有某些共通點的。
  會議開到現在,也該散會了,希望大家能夠從這個總結會議中了解一些明朝的戰術思想和技巧,回去後要組織做好總結工作,及時領會會議精神,並傳達到各級單位。
  對了,差點說漏了最重要一點,以上我們已經概括了明軍的戰術思想和戰鬥方法,雖然這些都是明軍取勝的重要原因,但先進的武器和戰術並不是影響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事實上,古往今來,所有戰爭的勝負關係都遵循著一個最根本的原理:
  最終決定勝負的是參加戰爭的人。
  馬哈木失敗了,他的挑釁行為終於換來了教訓,明白自己沒有與明朝對抗的實力後,他也步阿魯台後塵,於永樂十三年(1415)向明朝朝貢稱臣。
  不過總體看來,馬哈木這個人還是比較守信用的,至少比阿魯台強,或者說他很識時務,可能是那慘烈的一仗給他的心靈以沉重的打擊,他終其一生再也沒有侵犯過明朝邊界,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從史料來看,他也並沒有閑著,此後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對子孫的培養中。
  很明顯,他認識到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以瓦剌目前的經濟實力和科技實力,絕對不是明朝政府的對手,但他也明白,先進的武器和戰術從來都不是勝利的保障,統帥和參與戰爭的人才是最為關鍵的。
  事實證明,他確實培養出了堪稱英才的下一代。
  他的兒子叫脫歡,二十年後殺掉了韃靼首領阿魯台,最終統一蒙古。
  他的孫子叫額森,這位仁兄比他老子還厲害,幹出了更加驚天動地的事,他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也先。
  創造
  朱棣對待蒙古部落的這種指哪打哪,橫掃一切的軍事討伐有效地震懾了瓦剌和韃靼,自永樂十二年(1414)征伐瓦剌得勝歸來後,明帝國的邊界終於安靜了下來,瓦剌奄奄一息,韃靼心有餘悸,“不打不服,打服為止”這句俗語用在此處十分合適。永樂大帝朱棣就這樣用武力為自己的國民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此時永樂大典已經修成,邊疆平安無事,周邊四夷爭相向明朝皇帝朝貢,大明帝國可謂風光無比。
  在朱元璋和朱棣父子的辛苦經營下,明帝國的文治武功達到了最高峰,國家繁榮昌盛、百業興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國大地上呈現,這固然是朱棣的成就,但究其根本還是朱元璋時代打下的良好基礎在起作用,因為朱元璋就如同一個盡職的管家婆,早已為自己的子孫製定了一係列政策,讓他們去照著執行。
  事實上,朱棣時代奉行的仍然是他父親的那一套係統,但朱棣本人在此基礎上也有著自己的發明創造,下麵我們將介紹朱棣統治時期出現的幾個新機構,這些機構對之後的明代曆史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而且這些也確實可以算得上是朱棣辛苦勞動的結果,是超越前人的發明創造,值得一提。
  我們先從最重要的一個說起。
  這是一個全新的機構,是由朱棣本人設立的,但這個新機構的設立者朱棣做夢也不會想到,幾十年之後,它會成長為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龐大到足以威脅皇帝的地位和權力。
  這個機構就是內閣。
  永樂初年,被政事累得半死不活的朱棣終於無法忍受下去了,他總算領教了自己老爹朱元璋的工作效率和工作精神,自己縱然全力以赴沒日沒夜的幹工作,還是很難完成,在這種情況下,他任命解縉等七人為殿閣大學士,參與機務。
  這七個人組成了明朝的第一任內閣,自此之後,朱棣但凡戰爭、用人、甚至立太子這樣的事情都要與這七個人討論方作決定,其職權責任不可謂不大。
  但出人意料的是,內閣成員的官職卻隻有五品,遠遠低於尚書、侍郎等中央官員,這也是朱棣精心設置的,他對內閣也存有一定戒心,為防止這七個人權勢過大,他特意降低了這些所謂閣員的品銜,他似乎認為這樣就能夠有效的控製內閣。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錯了。
  誰也料不到這個當初絲毫不起眼的小機構最終竟然會成為明帝國統治的中樞,當年官位僅五品的閣臣成為了百官的首領,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機構的生命力竟然會比明朝這個朝代更長!
  它已經由一個機構變成了一種製度,在此之後的五百餘年一直延續下去,成為中國封建政治製度中極為重要的部分。
  在我們之後的敘述中,這個機構將經常出現在我們的文章中,無數忠臣、奸臣、亂臣都將在這個舞台上表現他們的一生。
  內閣固然重要,但下一個機構的知名度卻要遠遠的大於它,這個朱棣出於特殊目的建立的部門幾百年來都籠罩著神秘色彩,它的名字也經常和罪惡、陰謀糾纏在一起。
  這個部門的名字叫東廠。
  我們前麵曾提到過錦衣衛這個特務部門,雖然此部門一度被朱元璋廢除,但朱棣登基後不久便恢複了該部門的建製,原因很簡單,朱棣需要特務。
  像朱棣這樣靠造反上台的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很虛的,自己搞陰謀的人必然總是認為別人也在搞陰謀,為了更加有效的監視百官,他重新起用了錦衣衛。
  但不久之後,朱棣就感覺到錦衣衛也不太好用,畢竟這些人都是良民出身,和百官交往也很密,而朱棣本著懷疑一切、否定一切的科學精神,認定這些人也不可靠。
  這下就難辦了,特務還不可靠,誰可靠呢?
  宦官
  宦官最可靠,雖然這些家夥沒文化,身體還有殘疾(特等),大部分還有點變態心理(可以理解),但畢竟曾經幫助我篡位,一直在我身邊,所以信任他們是沒錯的。
  就這麽定了,設立一個由宦官主管的機構,向我一個人負責,負責刺探情報,有事直接向我匯報請示,辦公地點就設在東安門吧,這樣調動也方便點。
  至於名字,既然總部在東安門,就叫東廠吧。
  永樂十八年(1420),朱棣設置東廠,這個明代最大的特務機構就此登上曆史舞台,其權力之大、作惡之多、名聲之臭實在罕有匹敵。
  由於其機構位於東安門,所以被命名為東廠,家住北京的朋友有興趣可以去原址看看,具體地址是今天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北部,名字還叫東廠胡同。
  東廠設立之初便十分有氣派,主要反映在東廠的關防印上,別的部門官印隻是簡單寫明部門名稱而已,東廠的關防印卻大不相同,具體說來是十四個大字:“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雖然語法不一定通暢,卻十分有派頭,而在我看來,這樣的印記還兼具一定防偽作用,畢竟街頭私刻公章的小販要刻這麽多字花費的力氣會更多,收費也更貴。
  最初東廠隻負責偵查、抓人,並沒有審判的權利,抓獲人犯要交給錦衣衛北鎮撫司審理,但到後來,為了方便搞冤假錯案,東廠充分發揮積極性,也開辦了自己的監獄。
  東廠設置有千戶、百戶、掌班、領班、司房等職務,但具體幹活的是役長和番役,他們職責很廣,什麽都管,什麽都看,朝廷會審案件,東廠要派人聽審;朝廷的各個衙門上班,東廠派出人員坐班,六部的各種文件,東廠要派人查看;這還不算,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些人還負責市場調查,連今天菜市場白菜蘿卜多少錢一斤,都要記錄在案。
  這些無孔不入的人不但監視百官,連他們的同行錦衣衛也監視,可見其權力之大。
  能統率這麽大的機構,擁有如此大的權力,東廠首領也就成為了人人稱羨的職業,但這個職業有一個先天性的限製條件:必須是宦官(有得必有失啊)。
  東廠的首領稱為東廠掌印太監,是宦官中的第二號人物。
  第一號人物自然是鼎鼎大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當然了,如果有人兩者兼任,那也是很正常的。
  這些東廠的特務在刺探情報,魚肉百姓之餘,也有著自己敬仰的偶像和信條,在東廠的府衙大廳旁邊,設置了一座小廳,專門用於供奉這位偶像。
  相信大家也絕對不會想到,這位擁有大量東廠崇拜者的偶像竟然是——嶽飛。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東廠人員還在東廠大堂前建造了一座牌坊,寫上了自己的座右銘——百世流芳。
  百世流芳相信他們是做不到了,遺臭萬年倒是很有可能,而可憐的嶽飛如果知道還有這樣一群人把他當成偶像,隻怕也是高興不起來的。
  這裏也要特地說明,請大家不要相信新龍門客棧中的所謂絕頂太監高手之類的鬼話,現實中的東廠太監手邊也沒有什麽葵花寶典,抓人逞凶等大部分的具體事情都是由東廠太監手下的那些正常人幹的。
  自從這個機構成立後,不光是朝廷百官倒黴,連錦衣衛也跟著鬱悶,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特務,東廠的人卻成了監視特務的特務,錦衣衛的地位大受影響。
  在東廠成立之前,錦衣衛也算是個有前途的職業,許多“有誌青年”出於各種目的,紛紛投身於明朝的特務事業,但東廠機構出現後,其勢頭就蓋過了錦衣衛,搶了錦衣衛的風頭。
  原因也很簡單,東廠是直接向皇帝負責的,而且其首領東廠掌印太監是皇帝身邊的人,與皇帝的關係不一般,也不是錦衣衛的首領錦衣衛指揮使能夠相比的。
  所以在之後的明代曆史發展中,原本是平級的錦衣衛和東廠逐漸變成了上下級關係,有些錦衣衛指揮使見了東廠掌印太監甚至要下跪叩頭。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在明代的特務曆史中,有一位錦衣衛指揮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第一次壓倒了東廠,這位指揮使十分厲害,在他任指揮使的時期內,錦衣衛的威名和權力要遠遠大於東廠,可見事在人為。
  這位堪稱明代最強錦衣衛的人是一位重量級的人物,在他的那個時代有著強大勢力和深遠的政治影響,我們將在以後的文章中詳細介紹他的一生。
  最後一個介紹的是我們經常在電視劇中聽到的一個稱謂——巡撫。
  大家對這個名字應該並不陌生,這個名稱最初出現在永樂年間,也算是朱棣的發明創造吧,實際上,那個時候的巡撫和之後的巡撫並不是一回事。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朱元璋時期廢除了中書省,設置布政使司,最高長官為布政使,主管全省事務,地位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省長。本來布政使管事也算正常,但朱元璋有一個嗜好——分權,他絕不放心把一省的所有大權都交給一個人,於是他還另外設置了兩個部門,分管司法和軍事。
  這兩個部門分別是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最高長官為按察使和都指揮使。
  老朱搞這麽一手,無非是為了便於控製各省事務,防止地方坐大,本意不壞,但後來的事情發展又出乎了他的意料,這是因為他的這一舉動正應了中國的一句俗話:
  三個和尚沒水喝。
  雖然這三位長官的職權並不相同,布政使管民政、財政、按察使管司法、都指揮使管軍事,但大家都在省城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關係處得不好,也是很麻煩的,平日裏三家誰也不服誰,太平時期還好辦,萬一要有個洪災旱災之類天災,如果沒有統一調配,是很麻煩的,特別當時還經常出現農民起義這種群眾性活動,沒有一個總指揮來管事,沒準農民軍打進官衙時,這三位大人還在爭論誰當老大。
  為了處理這三個和尚的問題,中央想了一個辦法,就是由中央派人下去管理全省事務,這個類似中央特派員的人就叫巡撫。
  要說明的是,中央可不是隨便派個人下來當巡撫的,在論資排輩十分嚴重的中國,能被派下來管事的都不是等閑之輩,一般來說,這些巡撫都是各部的侍郎(副部級)。
  與很多人所想的不同,在永樂時期,中央官員序列中實際上並沒有巡撫這個官名,所謂的巡撫不過是個臨時的官職,中央的本意是派個人下去管事,事情辦完了你就回來,繼續幹你的副部級。
  可是天不隨人願,中央大員下到地方,小事容易辦,要是遇到民族紛爭問題和農民造反這些大事,就不是一年半年能回來的了。要遇到這種事情,巡撫可就麻煩了,東跑西跑,一忙就是大半年,這裏解決了那裏又鬧,逢年過節的,民工都能回家過年,而有些焦頭爛額的巡撫卻幾年回不了家。
  本來隻是個臨時差事,卻經常是一去不返,巡撫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夫妻分居,子女入學這些問題,長期掛在外麵也實在苦了這些大人,中央也麻煩,往往是這個剛巡回來,又有匯報何處出事,地方處理不了,需要再派,周而複始,也影響中央人員調配,於是,在後來的曆史發展中,巡撫逐漸由臨時特派員變成了固定特派員,人還算是中央的人,但具體辦公都在地方,也不用一年跑幾趟了。
  既然說到巡撫,我們就不得不說與之相關的兩個官職。
  巡撫雖然是大官,卻並非最大的地方官員,事實上,比巡撫大的還有兩級,這兩級官員才真正稱得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明朝政府確定了巡撫製度後,又出現了新的難題,因為當時的農民起義軍們經常會變換地點,也就是所謂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也算是遊擊戰的一種,山東的往河北跑,湖北的往湖南跑,遇到這種情況,巡撫們就犯難了。比如浙江巡撫帶著兵追著起義軍跑,眼看就要追上,結果這些人跑到了福建,浙江巡撫地形不熟,也不方便跑到人家地盤裏麵去,就會要求福建巡撫或是都指揮使司配合,如果關係好也就罷了,算是幫你個忙。關係不好的那就麻煩了,人家可以把眼一抬:“你何許人也,貴姓?憑什麽聽你指揮?”
  為了處理這種情況,中央隻得再派出更高級別的官員(一般是尚書正部級),到地方去處理事務,專門管巡撫。這些人就是所謂的總督。
  總督一般管兩個省或是一個大省(如四川總督隻管四川),可以對巡撫發令。
  按說事情到這裏就算解決了,可是政策實在跟不上形勢,到了明朝後期,如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猛人出來後,遊擊隊變成了正規軍,排場是相當的大,人家手下幾十萬人,根本不把你小小的巡撫、總督放在眼裏,正規軍不小打小鬧,要打就打省會城市,一鬧就幾個省,總督也管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出場了,疲於應付的明朝政府最後隻得又創造出一個新官名——督師。這個官專門管總督,農民軍鬧到哪裏,他就管到哪裏,當然了,這種最高級別的地方官一般都是由中央最高文官大學士兼任的。
  以上三種機構或官職都是在永樂時期由朱棣首創的,其作用有好有壞,我們在這裏介紹它們,是因為在後麵的文章中,我們還要經常和它們打交道,所以在這裏必須先打個底。
  與這些製度機構相比,朱棣還給他的子孫後代留下了一樣更加珍貴的寶物,也正是這件寶物不但開創了永樂盛世,還在朱棣死後,將這種繁榮富強的局麵維持下去。
  這件寶物就是人才。
  朱棣和朱元璋一樣,都是中國曆史上十分有作為的英明君主,但綜合來看,朱棣比朱元璋在各個方麵都差一個層次,除了一點之外。
  這一點就是看人才的眼光。
  之前我們曾經介紹過朱元璋給他的孫子留下的那三個人,事實證明這三個人是名副其實的書呆子,作用極其有限,朱棣也給自己的子孫留下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卻與之前的齊黃大不相同。
  他們是真正的治世英才。
  由於他們三個人都姓楊,所以史稱“三楊”
  他們是那個時代最為優秀的人物,且各有特長,不但有能力,而且有城府心計,曆經四朝而不倒,堪稱奇人,下麵我們就逐個介紹他們的傳奇經曆。
  第一個人 博古守正 楊士奇
  如果要評選中國曆史上著名盛世之一——仁宣盛世的第一締造者,恐怕還輪不到仁宣兩位皇帝,此榮譽實非楊士奇莫屬,因為如果沒有他,朱高熾可能就不是所謂的明仁宗了。
  這位傳奇文臣活躍於四朝,掌控朝政,風光無限,但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為了走到這一步,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至正二十五年(1365),楊士奇出生在袁州,當年正是朱元璋鬧革命的時候,各地都兵慌馬亂,民不聊生,為了躲避饑荒,楊士奇的父母帶著他四處奔走,日子過得很苦。在楊士奇一歲半的時候,他的父親楊美終於在亂世中徹底得到了解脫——去世了。
  幼年的楊士奇不懂得悲傷,也沒有時間悲傷,因為他還要跟著母親繼續為了生存而奔走,上天還是公平的,他雖然沒有給楊士奇幸福的童年,卻給了他一個好母親。
  楊士奇的母親是一個十分有遠見的人,即使在四處飄流的時候,她也不忘記做一件事——教楊士奇讀書。在那遍地烽火的歲月中,她丟棄了很多行李,但始終帶著一本書——《大學》,說來慚愧,此書我到二十歲才通讀,而楊士奇先生五歲就已經會背了,每看到此,本人都會感歎新社會就是好,如果在下生在那個時代,估計混到四五十歲還是個童生。
  讀書是要講天分的,楊士奇就十分有天分,可讀書還需要另一樣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錢。
  楊士奇沒錢,他的母親也沒錢。
  沒有錢,就上不起私塾,就讀不了書,就不能上京考試,就不能當官,畢竟科舉考試並不是隻考《大學》。
  楊士奇和他的母親就這樣在貧困的煎熬中迎來了人生的轉折。
  洪武四年(1371),楊士奇的母親改嫁了,楊士奇從此便多了一位繼父,一位嚴肅且嚴厲的繼父。
  這位繼父叫羅性,他同時也兼任楊士奇的老師。
  羅性,字子理,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此人出生世家,當時已經是著名的名士,且有官職在身,性格耿直,但生性高傲,瞧不起人
  楊士奇懷揣著好奇和畏懼住進了羅性的家,當然,也是他自己的家。
  羅性是一個十分嚴厲孤傲的人,對這個跟著自己新娶妻子(或是妾)一道進門,卻並非自家血親的小孩並沒有給什麽好臉色。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進入羅家後不久,楊士奇就被強令改姓羅,這似乎也很正常,給你飯吃的人總是有著某種權力的。
  楊士奇就這樣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下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雖然改姓羅,但畢竟不是人家的孩子,差別待遇總是有的,羅性也並不怎麽重視他,這一點,即使是幼年的楊士奇也能感覺得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小心翼翼,盡量不去惹禍,以免給他和他的母親帶來麻煩。
  兩年後,年僅八歲的楊士奇的一次驚人之舉改變了他的生活狀況。
  洪武六年(1373),羅家舉行祭祀先祖的儀式,還是小孩的楊士奇被觸動了,他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親和顛沛流離的生活,他也想祭拜自己的父親和親人。
  可是羅家的祠堂決不會有楊家的位置,而且如果他公開祭祀自己的家人,恐怕是不會讓繼父羅性高興的。
  這個年僅八歲的小男孩卻並未放棄,他從外麵撿來土塊,做成神位的樣子,找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鄭重地向自己亡故的父親跪拜行禮。
  楊士奇所不知道的是,他這自以為隱秘的行為被一個人看在了眼裏,這個人正是羅性。
  不久之後,羅性找到了楊士奇,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他祭拜祖先的行為,還告知他從今往後,恢複他的楊姓,不再跟自己姓羅。
  楊士奇十分驚慌,他以為是羅性不想再養他,要將他趕出門去。
  羅性卻搖了搖頭,歎息道:“我的幾個兒子都不爭氣,希望你將來能夠略微照顧一下他們。”
  他接著感歎道:“你才八歲,卻能夠寄人籬下而不墮其誌,不忘祖先,你將來必成大器!你不必改姓了,將來你必定不會辱沒生父的姓氏。”
  羅性是對的,有誌從來不在年高。
  自此之後,羅性開始對楊士奇另眼相看,並著力培養他,供他讀書。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楊士奇應該會通過各項考試,最終中進士入朝為官,因為他確實有這個實力,但上天實在弄人。
  僅僅一年之後,羅性因罪被貶職到遠方,楊士奇和他母親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然而在這艱苦的環境下,有誌氣的楊士奇卻沒有放棄希望,他仍然努力讀書學習,為自己的將來而奮鬥。
  由於家境貧困,楊士奇沒有辦法向其他讀書人那樣上京趕考圖個功名,為了貼補家用,他十五歲就去鄉村私塾做老師,當時私塾很多,沒有形成壟斷產業,每個學生入學時候交部分學費,不用開學時去教務處一次性交清,如果覺得先生教得不好,可以隨時走人,所以老師的水平是決定其收入的關鍵,學生多收入就多,由於他學問根基紮實,很多人來作他的學生,但畢竟在農村貧困地區,他的收入還是十分微薄,隻能混口飯吃。
  生活貧困的楊士奇和他的母親一直過著清貧的生活,不久之後,他又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人窮誌不窮這條格言的意義。
  楊士奇的一個朋友家裏也十分窮困,但他沒有別的謀生之道,家裏還有老人要養,實在過不下去了。楊士奇主動找到他,問他有沒有讀過四書,這個人雖然窮點,學問還是有的,便回答說讀過。楊士奇當即表示,自己可以把教的學生分一半給他,並將教書的報酬也分一半給他。
  他的這位朋友十分感動,因為他知道,楊士奇也有母親要養,家境也很貧窮,在如此的情況下,竟然還能這樣仗義,實在太不簡單。
  少了一半收入的楊士奇回家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他本以為母親會不高興,畢竟本來已經很窮困的家也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母親卻十分高興地對他說:“你能夠這樣做,不枉我養育你成人啊!”
  是的,窮人也是有尊嚴和信義的,正是因為有這樣明理的母親,後來的楊士奇才能成為一代名臣。
  楊士奇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在困難中不斷努力,在貧困中堅持信念,最終成就事業。
  人窮,誌不可短!
  沒有功名的楊士奇仕途並不順利,他先在縣裏做了一個訓導(類似今天的縣教育局官員),訓導是個小官,隻是整天在衙門裏混日子,可楊士奇做官實在很失敗,他連混日子都沒有混成。
  不久之後,楊士奇竟然在工作中丟失了學印,在當年那個時代,丟失衙門印章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的警察丟槍還要嚴重得多,是有可能要坐牢的。此時,楊士奇顯示了他靈活的一麵。
  如果是方孝孺丟了印,估計會寫上幾十份檢討,然後去當地政府自首,坐牢時還要時刻反省自己,楊士奇沒有這麽多花樣,他直接就棄官逃跑了。
  楊士奇還真不是書呆子啊
  之後逃犯楊士奇流浪江湖,他這個所謂逃犯是應該要畫引號的,因為縣衙也不會費時費力來追捕他,說得難聽一點,他連被追捕的價值都不具備,此後二十多年,他到處給私塾打工養活自己,值得欣慰的是,長年漂泊生活沒有讓他變成二混子,在工作之餘,他繼續努力讀書,其學術水平已達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
  在度過長期學習教書的流浪生活後,楊士奇終於等到了他人生的轉機。
  建文二年(1400),建文帝召集儒生撰寫《太祖實錄》,三十六歲的楊士奇由於其紮實的史學文學功底,被保舉為編撰。
  在編撰過程中,楊士奇以深厚的文史才學較好地完成了工作,並得到了此書主編方孝孺的讚賞,居然一舉成為了《太祖實錄》的副總裁。
  永樂繼位後,楊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與解縉等人一起被任命為明朝首任內閣七名成員之一,自此之後,他成為了朱棣的重臣。
  與解縉相同,他也不是個安分的人,此後不久,他卷入了立太子的紛爭,他和解縉都擁護朱高熾,但與解縉不同的是,他要聰明得多。
  青少年時期的艱苦經曆磨煉了楊士奇,使他變得老成而有心計。他為人十分謹慎,別人和他說過的話,他都爛在肚子裏,從不輕易發言泄密,他是太子的忠實擁護者,卻從不明顯表現出來,其城府可見一斑。
  而楊士奇之所以能夠有所成就,其經驗大致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剛出道時要低調,再低調。
  雖然楊士奇精於權謀詭計,但事實證明,他並不是一個滑頭的兩麵派,在這場你死我活的奪位鬥爭中,他始終堅定地站在了朱高熾一邊,並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忠誠最終戰勝了政治對手,將朱高熾扶上了皇帝的寶座。
  永樂年間,最為殘酷的政治鬥爭就是朱高熾與朱高煦的皇位之爭,在這場鬥爭中,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大臣折腰,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雙方各出奇謀,經過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鬥爭一直延續到朱棣去世的那個夜晚,一個人冒著極大的風險,秘密連夜出發,奔波一個月趕路報信,方才分出了勝負。
  事實上,不但楊士奇參加了這場鬥爭,我們下麵要介紹的三楊中的另外兩個也沒有閑著,他們都是太子黨的得力幹將。在後麵的文章中,我們會詳細介紹這場驚天動地的皇位之爭。
  第二個人 足智多謀 楊榮
  我們接著介紹的楊榮是三楊中的第二楊,他雖然沒有楊士奇那樣出眾的政務才能和學問基礎,卻有一項他人不及的能力——準確的判斷力。
  楊榮,洪武四年(1371)生,福建人,原名楊子榮(注意區分),他雖然沒有深入虎穴,剿滅土匪的壯舉,但其大智大勇卻著實可以和後來的那位戰鬥英雄相比。
  與楊士奇不同,他小時候沒有吃過那麽多苦,家裏環境不錯的他走的正是讀書、應試、做官的這條老路。建文二年(1400),他考中進士,由於成績優秀,被授予編修之職,即所謂的翰林。
  建文帝時代翰林院可謂書呆子雲集之地,這也難怪,畢竟掌權的就是黃子澄、方孝孺那樣的人,上行下效也很正常。
  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楊榮這位優等生與他的那些同事們有很大的不同,他實在不是個書呆子,而應該算是一位心思縝密的謀士。
  與楊士奇一樣,這個足智多謀的人也是在永樂時期才被重用的,但他飛黃騰達的經過卻很有點傳奇色彩,因為他憑借的不是才學,而是一句話。
  建文四年(1402),朱棣終於打敗了頑強的南軍,進入京城,奪得了皇位,現在他隻剩下一件事要辦——登基即位。
  然而就在他騎馬向大殿進發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人站了出來,阻擋了他的去路(迎於馬首)。
  這個人正是楊榮。
  由於當時情況還比較混亂,敵友難分,難保某些忠於建文帝的大臣不會玩類似恐怖分子和荊軻那樣的把戲,周圍的人十分緊張,而朱棣本人也大為吃驚,但他不會想到,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麵。
  楊榮竟然對他說,現在不應該進宮即位。
  不應該即位?笑話!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裝了那麽久的傻,死了那麽多的人,無非隻是為了皇位,可眼前的這個書生竟然敢阻止我即位,憑什麽!真是可笑!
  在場的人幾乎已經認定楊榮發瘋了,準備替他收屍。
  但楊榮真的阻止了朱棣的即位,還讓朱棣心悅誠服照辦,而他完成這個不可能的任務竟然隻用了一句話。
  “殿下是應該先去即位呢,還是先去祭陵呢?”(先遏陵乎,先即位乎?)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們前麵說過,朱棣造反是披著合法外衣的,說得粗一點就是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勝利衝昏了他的頭腦,竟然一時之間忘記了立牌坊,隻是一心要當婊子。無論怎麽說,如果不先拜一下老爹的墳,那是很不妥當的,朱棣連忙撥轉馬頭,去給老爹上墳。
  從這件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出楊榮已經精明到了極點,他摸透了朱棣的心理,也看透了遮羞布下權力鬥爭的真相。這樣的一個人比他的上級方孝孺、黃子澄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同樣老奸巨猾的朱棣從此記住了這個叫楊榮的人,在他即位後便重用楊榮,並將其召入內閣,成為七人內閣中的一員。
  當時的內閣七人都是名滿天下之輩,而在他們中間,楊榮並不顯眼,他沒有解縉的才學,也沒有楊士奇的政務能力,並不是個引人注目的人,但這絕不是他的能力不行,事實上,他所擅長的是另一種本領——謀斷。
  所謂謀斷就是謀略和判斷,這些本應是姚廣孝那一類人的專長,而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應該是個老實讀書人的楊榮居然會擅長這些,實在令人費解,但他善於判斷形勢卻是不爭的事實,下麵的這個事例就很能說明問題。
  一天晚上,邊關突然傳來急報,寧夏被蒙古軍隊圍攻,守將派人幾百裏加急報信,這是緊急軍情,朱棣也連忙起身去內閣找閣臣討論如何處理(內閣有24小時值班製度,七天一換),偏巧那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楊榮。
  朱棣風風火火地來到內閣,把奏報交給楊榮看,問他有什麽意見。
  出乎朱棣預料,楊榮看完後沒有絲毫慌亂,表情輕鬆自然,大有一副太監不急皇帝急的勢頭。
  朱棣又氣又急,楊榮卻慢條斯理的對他說:“請陛下再等一會,寧夏一定會有第二份解圍奏報送來的。”
  朱棣好奇地看著他,讓他說出理由,楊榮此刻也不敢再玩深沉,因為朱棣不是一個對大臣很有耐心的人。
  楊榮胸有成竹地說道:“我了解寧夏的情況,那裏城防堅固,而且長期作戰,士兵經驗豐富,足以抵禦周圍的蒙古軍隊。從他們發出第一份奏報的日期來看,距離今天已過去十餘天,此刻寧夏應該已經解圍了,必然會發出第二份奏報。”
  不久之後,朱棣果然收到了第二份解圍的奏報,自認料事如神的朱棣對楊榮也十分佩服,並交給他一個更為光榮的任務——從軍。
  朱棣認識到,楊榮是一個能謀善斷的人,在對蒙古作戰中,這樣的人才正是他所需要的,於是在永樂十二年(1414)的那次遠征中,楊榮隨同朱棣出行,表現良好,獲得了朱棣的信任。朱棣便將軍隊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印信交給楊榮保管,而且軍中但凡宣詔等事務,必須得到楊榮的奏報才會發出,可以說,楊榮就是朱棣的私人秘書。
  朱棣之所以如此信任楊榮,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這個人處事不偏不倚,也不參與朱高熾與朱高煦的奪位之爭,沒有幫派背景,當然,這僅僅是朱棣的想法而已。
  朱棣不會想到,這個看上去十分聽話的楊榮並不像他表麵上那麽簡單,朱棣將印信和奏報之權授予楊榮,隻是為了要他好好幹活,然而這位楊榮卻利用這一便利條件,在關鍵時刻做出了一件關鍵的事情。
  永樂二十二年(1424)七月,朱棣病逝之時,那個當機立斷,馳奔上千裏向太子報告朱棣已死的消息,為太子登基爭取寶貴時間,製定周密計劃的人,正是一向為人低調的楊榮。因為他的真實身份和楊士奇一樣,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
  第三個人 臨危不懼 楊溥
  下麵要說的這位楊溥,其名氣與功績和前麵介紹過的兩位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他卻是三人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別人出名、受重用依靠的是才學和能力,他靠的卻是蹲監獄。
  楊溥,洪武五年(1372)生,湖北石首人,建文二年(1400)中進士,是楊榮的進士同學,更為難得的是,他也被授予編修,又成為了楊榮的同事,但與楊榮不同的是,楊溥是天生的太子黨,因為在永樂元年,他就被派去服侍太子,算是早期黨員。
  朱棣畢竟還是太天真了,楊榮和楊溥這種同學加同事的關係,外加內閣七人文臣集團固有的擁立太子的政治立場,說楊榮不是太子黨,真是鬼都不信。
  楊溥沒有楊士奇和楊榮那樣突出的才能,他輔佐太子十餘年,並沒有什麽大的成就,也不引人注目,這樣下去,即使將來太子即位,他也不會有什麽前途,但永樂十二年發生的一個突發事件卻改變了他的命運,不過,這個突發事件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永樂十二年(1414),“東宮迎駕事件”事發,這是一個有著極深政治背景的事件,真正的幕後策劃者正是朱高煦。在這次事件中,太子黨受到嚴重打擊,幾乎一蹶不振,許多大臣被關進監獄當替罪羊,而楊溥正是那無數普普通通的替罪羊中的一隻。
  由於楊溥的工作單位就是太子東宮,所以他被認定為直接責任者,享受特殊待遇,被關進了特級監獄——錦衣衛的詔獄。
  錦衣衛詔獄是一所曆史悠久,知名度極高的監獄,級別低者是與之無緣的(後期開始降低標準,什麽人都關),能進去人的不是窮凶極惡就是達官顯貴。所謂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些普通犯人對這所籠罩神秘色彩的監獄也有著好奇心,這種心理也可以理解,從古至今,蹲監獄一直都是吹牛的資本,如“兄弟我當年在裏麵的時候”,說出來十分威風。
  此外,蹲出名的人也絕不在少數。反正在哪裏都是坐牢,找個知名度最高的監獄蹲著,將來出來後還可以吹牛“兄弟我當年蹲詔獄的時候”,應該也能嚇住不少同道中人。
  這樣看來,蹲監獄也算是出名的一條捷徑。
  然而事實上,在當年,想靠蹲詔獄出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要夠級別,其次你還要有足夠的運氣。
  因為一旦進了詔獄,就不太容易活著出來了。
  詔獄是真正的人間地獄,陰冷潮濕,環境惡劣,雖然是高等級監獄,卻絕不是衛生模範監獄,蚊蟲老鼠到處跑,監獄也從來不搞衛生評比,反正這些東西騷擾的也不是自己。
  雖然環境惡劣,但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犯人們的關照,他們秉承著寬於律己,嚴於待人的管理理念,對犯人們嚴格要求,並堅持抗拒從嚴,坦白也從嚴的審訊原則,經常用犯人練習拳腳功夫,以達到鍛煉身體的目的,同時他們還開展各項刑具的科研攻關工作,並無私地在犯人身上試驗刑具的實際效果。
  最初進入詔獄的犯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在等待——被審訊——被毆打(拳腳,上刑具)——等待中度過的,等到沒人審你也沒人打你的時候,說明你的人生開始出現了三種變數,1、即將被砍頭2、即將被釋放3、你已經被遺忘了
  相信所有的犯人都會選擇第二種結果,但可惜的是,選擇權從來不在他們的手上。
  這就是詔獄,這裏的犯人沒有外出放風的機會,沒有打牌消遣等娛樂活動,自然更不可能在七點鍾排隊到禮堂看新聞聯播。
  明朝著名的鐵漢楊繼盛、左光鬥等人都蹲過詔獄,他們腿被打斷後,骨頭露了出來也沒人管,任他們自生自滅。所以我們說,這裏是真正的地獄。
  楊溥進的就是這種監獄,剛進來時總是要吃點苦頭的,不久之後,他也陷入了坐牢苦等的境況,但楊溥想不到的是,這一等就是十年。
  更慘的是,楊溥的生命時刻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東宮迎駕事件”始終沒有了結,而朱高煦更是處心積慮要借此事徹底消滅太子黨,在這種情況下,楊溥隨時都有被拉出去砍頭的危險(史載“旦夕且死”),然而楊溥卻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行為來應對死亡的威脅。
  如果明天生命就可能結束,而你卻無能為力,你會幹些什麽?
  我相信很多人在這種狀況下是準備寫遺書或是大吃一頓,把以前沒玩的都補上,更多的人則是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
  這些都是人的正常反應,可楊溥奇就奇在他的反應不正常。
  明天就可能被拉出去砍頭,他卻仍在讀書,而且是不停地讀,讀了很多書(讀經史諸子書不輟),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在那種險惡的環境下,性命隨時不保,讀書還有什麽用呢?
  可這個人卻渾似坐牢的不是自己,每天在散發惡臭、肮髒潮濕的牢房裏,卻如同身在自己書房裏一樣,不停地用功讀書,他的自學行為讓其他犯人很驚訝,到後來,連看守他的獄卒都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他的這種舉動也引起了朱棣的注意,有一次朱棣突然想起他,便問楊溥現在在幹什麽(幸好不是問楊溥尚在否),大臣告訴他楊溥在監獄裏每天都不停地讀書。
  朱棣聽到這個答案後,沉思良久,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下達了命令,要他務必好好看守楊溥,不能出任何問題。
  我們前麵說過,朱棣是一個很有水平的領導,這種水平就體現在對人的認識上,他很清楚楊溥的境況和心理狀態,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溥卻能視死如歸,毫不畏懼,也絕非偽裝(裝不了那麽長時間),這是很不容易的。
  很明顯,這個叫楊溥的人心中根本就沒有害怕這兩個字。
  自古以來,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死,而是每天在死亡的威脅下等死。
  不知何時發生,隻知隨時可能發生,這種等死的感受才是最為痛苦的
  楊溥不怕死,也不怕等死,這樣的人,天下還有何可怕?!
  真是個人才啊!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棣才特意讓人關照楊溥,他雖然不願用楊溥,卻可以留給自己的兒子用。
  也多虧了朱棣的這種關照,楊溥才能在詔獄中度過長達十年的艱苦生活,最終熬到刑滿釋放,光榮出獄,並被明仁宗委以重任,成為一代名臣。
  看了以上這三位的人生經曆,我們就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要混出頭實在不容易啊。
  之所以在這裏介紹三楊的經曆,不但因為他們將在後來的明代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參加了那場慘烈的皇位之爭,並擔任了主角,以上的內容不過是參與這場鬥爭演員的個人簡介,下麵我們將開始講述這場殘酷的政治搏鬥。
  不服氣的朱高煦
  朱高煦一直不服氣
  這也很容易理解,他長得一表人才,相貌英俊,且有優秀的軍事才能,相比之下,自己的那個哥哥不但是個大胖子,還是個瘸子,連走路都要人扶,更別談騎馬了。
  簡直就是個廢人。
  可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廢人,將來要做自己的主人!
  誰讓人家生得早呢?
  自己也不是沒有努力過,靖難的時候,拚老命為父親的江山搏殺,數次出生入死,卻總是被父親忽悠,雖得到了一句“勉之,世子多疾!”的空話,卻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幹了那麽多的事,卻什麽回報都沒有,朱高煦很憤怒,後果很嚴重。
  他恨朱高熾,更恨說話不算數的父親朱棣。
  想做皇帝,隻能靠自己了。
  不擇手段、不論方法,一定要把皇位搶過來!
  朱高煦不知道的是,他確實錯怪了自己的父親。
  朱棣是明代厚黑學的專家,水平很高,說謊抵賴如同吃飯喝水一樣正常,但在選擇太子這件事情上,他卻並沒有騙人,他確實是想立朱高煦的。
  父親總是喜歡像自己的兒子,朱高煦就很像自己,都很英武、都很擅長軍事、都很精明、也都很無賴。
  朱高熾卻大不相同,這個兒子胖得像頭豬,臃腫不堪,小時候得病成了瘸子(可能是小兒麻痹症),走路都要人扶,簡直就是半個廢人。朱棣實在想不通,如此英明神武的自己,怎麽會有個這樣的兒子。
  除了外貌,朱高熾在性格上也和朱棣截然相反,他是個老實人,品性溫和,雖然對父親十分尊重,但對其對待建文帝大臣的殘忍行為十分不滿,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討朱棣的喜歡。
  於是朱棣開始征求群臣的意見,為換人做準備,他先問自己手下的武將,得到的答案幾乎是一致的——立朱高煦。
  武將:戰友上台將來好辦事啊。
  之後他又去問文臣,得到的答複也很統一——立朱高熾。
  文臣:自古君不立長,國家必有大亂。
  一向精明的朱棣也沒了主意,便找來解縉,於是就有了前麵所說的那場著名的談話。從此朱棣開始傾向於立朱高熾。
  但在此之後,禁不住朱高煦一派大臣的遊說,朱棣又有些動搖,立太子一事也就擱置了下來,無數大臣反複勸說,但朱棣就是不立太子,朱高熾派大臣十分明白,朱棣是想立朱高煦的。於是,朱高熾派第一幹將解縉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心理戰。
  不久之後,有大臣畫了一幅畫(極有可能是有人預先安排的),畫中一頭老虎帶著一群幼虎,作父子相親狀。朱棣也親來觀看,此時站在他身邊的解縉突然站了出來,拿起毛筆,不由分說地在畫上題了這樣一首詩: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高!實在是高!
  解縉的這首打油詩做得並不高明,卻很實用,所謂百獸尊不就是皇帝嗎,這首詩就是告訴朱棣,你是皇帝,天下歸你所有,但父子之情是無法替代也不應拋開的。朱高煦深受你的寵愛,但你也不應該忘記朱高熾和你的父子之情啊。
  解縉的判斷沒有錯,朱棣停下了腳步,他被深深地打動了。
  是啊,雖然朱高熾是半個廢人,雖然他不如朱高煦能幹,但他也是我的兒子,是我親自撫養長大的親生兒子啊!他沒有什麽顯赫的功績,但他一直都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從沒有犯錯,不應該對他不公啊。
  就在那一刻,朱棣做出了決定。
  他命令,立刻召見朱高熾,並正式冊封他為太子(上感其意,立召太子歸,至是遂立之)。
  從此朱高熾成為了太子,他終於放心了,支持他的太子黨大臣們也終於放心了。
  這場奪位之爭似乎就要以朱高熾的勝利而告終,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場爭鬥才剛開始。
  朱高煦的陰謀
  朱高熾被冊立為太子後,自然風光無限,而朱高煦卻禍不單行,不但皇位無望,還被分封到雲南。
  當時的雲南十分落後,讓他去那裏無疑是一種發配,朱高煦自然不願意去,但這是皇帝的命令,總不能不執行吧,朱高煦經過仔細思考,終於想出了一個不去雲南的方法——耍賴。
  他找到父親朱棣,不斷訴苦,說自己又沒有犯錯,憑什麽要去雲南,反複勸說,賴著就是不走。朱棣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加上他也確實比較喜歡這個兒子,便收回了命令,讓他跟隨自己去北方巡視邊界(當時尚未遷都)。
  在跟隨朱棣巡邊時,朱高煦表現良好,深得朱棣歡心,高興之餘,朱棣便讓他自己決定去留之地。
  朱高煦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告訴朱棣,自己哪裏也不去,就留在京城(南京)。
  朱棣同意了他的要求,從此,朱高煦便以京城為基地,開始謀劃針對朱高熾的陰謀。
  他廣收朝中大臣為爪牙,四處打探消息,企圖抓住機會給太子以致命打擊。
  朱高煦深通權術之道,他明白,要想打倒太子,必須先除去他身邊的人,而太子黨中最顯眼的解縉就成了他首要打擊的對象。在朱高煦的策劃下,外加解縉本人不知收斂,永樂五年(1407),解縉被趕出京城,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
  朱高煦的第一次攻擊獲得了全勝。
  但搞掉解縉不過是為下一次的進攻做準備,因為朱高煦的真正目標是被太子黨保護著的朱高熾。
  經過周密策劃後,永樂十年(1412),朱高煦發動了第二次進攻。
  朱高煦深知朝中文臣支持太子的很多,要想把文官集團一網打盡絕無可能,於是他另出奇招,花重金收買了朱棣身邊的很多近臣侍衛,並讓這些人不斷地說太子的壞話,而自永樂七年後,由於朱棣要外出征討蒙古,便經常安排太子監國(代理國家大事),在這種情況下,精於權術的朱高煦終於等到了一個最佳的進攻機會。
  朱高煦聰明過人,他跟隨朱棣多年,深知自己的這位父親大人雖然十分精明且長於權謀詭計,卻有一個弱點——多疑。
  而太子監國期間,正是他的這種弱點爆發的時刻,因為他多疑的根源就在於對權力的貪婪,雖然由於出征不得不將權力交給太子,但這是迫不得已的,朱高煦相信,所有關於太子急於登基,搶班奪權的傳聞都會在朱棣的心中引發一顆顆定時炸彈。
  朱高煦的策略是正確的,他準確地擊中了要害,在身邊人的蠱惑下,不容權力有失的朱棣果然開始懷疑一向老實的太子的用心。
  永樂十年(1412)九月,朱棣北巡回京,對太子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審查了其監國期間的各項工作,嚴厲訓斥了太子,並抓了一大批太子身邊的官員,更改了太子頒布的多項政令。
  朱棣的這種沒事找事的找茬行為讓大臣們十分不滿,他們紛紛上書,其中言辭最激烈的是大理寺丞耿通,他直言太子沒有錯,不應該更改(太子事無大過誤,無可更也)。
  但直言的耿通卻絕不會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可正中朱棣下懷,
  耿通算是個做官沒開竅的人,他根本不懂得朱棣這些行為背後的政治意義,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家本來就是來找茬踢場子的,不過隨意找個借口,是直接奔著人來的,多說何益!
  朱棣卻是一個借題發揮的老手,他由此得到了啟發,決定向耿通借一樣東西,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樣東西就是耿通的腦袋。
  隨後,朱棣便煞費苦心地演了一出好戲。
  他把文武百官集合到午門,用陰沉的眼光掃視著他們,怒斥耿通的罪行(好像也沒什麽罪行),最後斬釘截鐵地說道:像耿通這樣的人,一定要殺(必殺通無赦)!
  如此殺氣騰騰,群臣無不膽寒,但大臣們並不知道,這場戲的高潮還沒有到。
  耿通被處決後,朱棣集合大臣們開展思想教育,終於說出了他演這場戲最終的目的:
  “太子犯錯,不過是小問題,耿通為太子說話,實際上是離間我們父子,這樣的行為絕對不能寬恕,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他(失出,細故耳。。。離間我父子,不可恕)!
  至此終於原形畢露。
  耿通無非是說太子沒錯而已,怎麽扯得到離間父子關係上,這個帽子戴得實在不高明卻也說出了朱棣的真意:
  朱高熾,老子還沒死呢,你老實點!
  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太子黨被打下去一批,朱高熾本人經過這場打擊,也心灰意冷,既然讓自己監國,卻又不給幹事的權利,做事也不是,不做事也不是,這不是拿人開涮嗎?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大臣挺身而出,用他的智慧穩住了太子的地位。
  這個人就是我們之前說過的楊士奇。
  楊士奇雖然學問比不上解縉,他的腦袋可比解縉靈活得多,解縉雖然也參與政治鬥爭,卻實在太嫩,一點也不知道低調做官的原則。本來就是個書生,卻硬要轉行去幹政客,隔行如隔山,水平差的太遠。
  楊士奇就大不相同了,此人我們介紹過,他不是科舉出身,其履曆也很複雜,先後幹過老師、教育局小科員、逃犯(其間曾兼職教師)等不同職業,社會背景複雜,特別是他在社會上混了二十多年,也算跑過江湖,黑道白道地痞混混估計也見過不少,按照今天的流動人口規定,他這個流動了二十年的人是絕對的盲流,估計還可以算是在道上混過的。
  朝廷就是一個小社會,皇帝大臣們和地痞混混也沒有什麽區別,不過是吃得好點,穿得好點,人品更卑劣,鬥爭更加激烈點而已,在這裏楊士奇如魚得水,靈活運用他在社會上學來的本領,而他學得最好,也用得最好的就是:做官時一定要低調。
  他雖然為太子繼位監國出了很多力,卻從不聲張,永樂七年(1409)七月,太子為感謝他一直以來的工作和努力,特別在京城鬧市區繁華地帶賜給他一座豪宅,換了別人,估計早就高高興興地去拿鑰匙準備入住,可楊士奇卻拒絕了。
  他推辭了太子的好意,表示自己房子夠住,不需要這麽大的豪宅。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嫌房子多,楊士奇也不例外,他拒絕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如果他拿了那棟房子,就會成為朱高煦的重點打擊目標,權衡利弊,他明智地拒絕了這筆橫財。
  楊士奇雖然沒有接受太子的禮物,但他對太子的忠誠卻是旁人比不上的,應該說他成為太子黨並不完全是為了投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太子的感情。
  自永樂二年(1404)朱高熾被立為太子後,楊士奇就被任命為左中允(官名),做了太子的部下,朱高熾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個真正仁厚老實的人,經常勸阻父親的殘暴行為,弟弟朱高煦屢次向他挑釁,陰謀對付他,朱高熾卻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了下來,甚至數次還幫這個無賴弟弟說情。
  這些事情給楊士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雖然曆經宦海,城府極深,兒時母親對他的教誨卻始終記在心頭,仗義執言已經成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他卻並沒有變,他還是當年的那個正氣在胸的楊士奇。
  眼前的朱高熾雖然形象不好,身體不便,卻是一個能夠仁懷天下的人,他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秉持著這個信念,楊士奇與太子同甘共苦,攜手並肩,走過了二十年曆經坎坷的儲君歲月。
  說來也實在讓人有些啼笑皆非,可能是由於楊士奇過於低調,連朱棣也以為楊士奇不是太子黨,把他當成了中間派,經常向他詢問太子的情況,而在永樂十年(1412)的風波之後,朱棣對太子也產生了懷疑,便向楊士奇詢問太子監國時表現如何。
  這看上去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實際上卻暗藏殺機。
  城府極深的楊士奇聽到這句問話後,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立刻意識到,決定太子命運的關鍵時刻來到了。
  他緊張地思索著問題的答案。
  趁著楊士奇先生還在思考的時間,我們來看一下為什麽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又十分關鍵。
  如果回答太子十分積極,勤懇做事,和群眾(大臣)們打成一片,能獨立處理政事,威望很高的話,那太子一定完蛋了。
  你爹還在呢,現在就拉攏大臣,獨立處事,想搶班奪權,讓老爹不得好死啊。
  既然這個答案不行,那麽我們換一個答案:
  太子平時積極參加娛樂活動,不理政事,疏遠大臣,有事情就交給下麵去辦,沒有什麽威信。
  這樣回答的話,太子的結局估計也是——完蛋。
  這又是一個非常類似二十二條軍規的矛盾邏輯。
  太子的悲哀也就在此,無數太子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父親玩殘的,自古以來,一把手和二把手的關係始終是處理不好的,在封建社會,皇帝就是一把手,太子就是二把手,自然逃脫不了這個規則的製約。
  你積極肯幹,說你有野心,你消極怠工,說你沒前途。
  幹多了也不行,幹少了也不行,其實隻是要告訴你,不服我是不行的
  讓你幹,你就不得休息,不讓你幹,你就不得好死。
  這似乎是很難理解的,到底是什麽使得這一滑稽現象反複發生呢?
  答案很簡單:權力。
  誰分我的權,我就要誰的命!(兒子也不例外)
  朱棣很明白,他最終是要將權力交給太子的,而在此之前,太子必須有一定的辦事能力,為了帝國的未來,無能的廢物是不能成為繼承人的,所以必須給太子權力和鍛煉的機會,但他更明白,要想得一個善終,混個自然死亡,不至於七八十歲還被拉出去砍頭,就必須緊緊握住自己手中的權力,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兒子是不能相信的,老婆是不能相信的,天下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這就是皇帝的悲哀。
  好了,現在楊士奇先生已經完成了他的思索,讓我們來看看他的答案:
  “太子監國期間努力處理政事,能夠聽取大臣的合理意見,但對於不對的意見,也決不會隨便同意,對於近臣不恰當的要求,他會當麵駁斥和批評。”
  這就是水平啊,在朱棣舉辦的現場提問回答活動中,楊士奇能夠在規定時間內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外交辭令,實在不簡單。
  既勤懇幹活禮賢下士,又能夠群而不黨,與大臣保持距離,在楊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熾那肥頭大耳的形象一下子變得光輝照人。
  朱棣聽了這個答案也十分滿意,臉上立刻陰轉晴,變得十分安詳,當然最後他還不忘誇獎楊士奇,說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中,朱棣和楊士奇各出絕招,朱棣施展的是武當長拳,外柔內剛,楊士奇則是太極高手,左推右擋,來往自如。
  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似乎可以算是武當派的同門師兄弟。
  於是,永樂十年(1412)的這場紛爭就此結束,太子黨受到了沉重打擊,太子被警告,地位也有所動搖,但由於楊士奇等人的努力,終於穩定住了局勢。
  可是太子前麵的路還很長,隻要朱棣一天不死,他就會不斷受到朱高煦的攻擊,直到他登上皇位或是中途死去。
  事實也是如此,另一個更大的陰謀正在策劃之中,對太子而言,這也將是他監國二十年中經受的最嚴酷的考驗。
  在朱高煦持續不斷地誣陷詆毀下,朱棣確實對太子有了看法,但暫時也沒有換太子的想法,皇帝這樣想,下麵的大臣們可不這樣想。
  看到朱棣訓斥太子,許多原先投靠太子準備投機的官員們紛紛改換門庭,成為了朱高煦的黨羽,但楊士奇卻始終沒有背棄太子,他一直守護著這個人,守護在這個看上去遲早會被廢掉的太子身邊。
  大浪淘沙,始見真金。
  不久之後,一場更大的風暴到來了,太子和楊士奇將接受真正的考驗。
  永樂十二年(1414)九月,朱棣北巡歸來,當時太子及其下屬官員奉命留守南京,聞聽這個消息,立刻派人準備迎接,但迎接時由於準備不足,有所延誤,朱棣很不高興。
  其實說來這也就是個芝麻綠豆的小事,朱棣同誌平日經常自行騎馬出入大漠等不毛之地,陪同的人也不多,像迎駕這種形象工程有沒有是不大在乎的。所以太子朱高熾雖然心中不安,卻也沒多想。
  然而後來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了朱高熾的意料。
  朱棣大發雷霆,把朱高熾狠狠罵了一頓,大概意思是老子在外麵打仗那麽辛苦,也是為了你將來的江山打基礎,你卻連個基本迎接工作都做不好,要你這個廢物有什麽用?
  朱高熾挨罵了,心裏非常委屈:不就是稍微晚了點,至於搞得這麽大嗎?
  至於,非常至於。
  朱高熾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好弟弟朱高煦不斷打探他的行動,雖然並沒有什麽發現,但政治家朱高煦先生整人是從來不需要事實的,他不斷編造太子企圖不軌的各種小道消息,並密報給朱棣。
  朱棣開始並不相信,之後禁不住朱高煦長年累月的造謠,加上身邊被朱高煦買通的人們也不斷說壞話,他漸漸地又開始懷疑起太子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想到回來就碰上了太子迎駕遲緩這件事,雖然這並不是個大事情,但在朱棣那裏卻變成了導火線。在朱棣看來,這是太子藐視他的一種表現。
  自己還沒有退休呢,就敢這麽怠慢,將來還得了?!
  在朱高煦的推波助瀾下,事情開始一邊倒,太子受到嚴厲斥責的同時,太子黨的主要官員如尚書蹇義、學士黃淮、洗馬(官名,不是馬夫)楊溥都被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
  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在朱高煦的精心組織策劃和挑撥下,朱棣的怒火越燒越旺,太子黨幾乎被一網打盡。
  朱棣已經認定太子黨那幫人都想著自己早死,然後擁立太子博一個功名,他對太子的失望情緒也達到了頂點。他不再相信擁護太子的那些東宮文官們,除了一個人外。
  這個例外的人就是楊士奇。
  說來奇怪,雖然楊士奇一直在太子身邊,朱棣卻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公正客觀的人,於是在兩年後,朱棣再次召見他,問了他一個問題。
  與兩年前一樣,這也是一次生死攸關的問答。
  無畏的楊士奇
  當時的政治局勢極為複雜,由於朱棣公開斥責太子,且把太子的很多親信都關進了監獄,於是很多大臣們都認為太子已經幹不了多久了,倒戈的倒戈,退隱的退隱,太子也朱高熾陷入了孤立之中,現實讓他又一次見識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原先巴結逢迎的大臣們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唯恐自己和太子扯上什麽關係,連累自己的前途,在這種情況下,楊士奇開始了他和朱棣的問答較量。
  這次朱棣沒有遮遮掩掩,他直接了當地問楊士奇,太子是否有貳心,不然為何違反禮儀,遲緩接駕?(這在朱棣看來是藐視自己)
  在此之前,也有人也勸過楊士奇要識時務,太子已經不行了,應該自己早作打算。
  楊士奇用自己的答案回複了朱棣,也回複了這些人的“建議”。
  楊士奇答道:“太子對您一直尊敬孝順,這次的事情是我們臣下沒有做好準備工作,罪責在我們臣下,與太子無關。”(太子孝敬,凡所稽遲,皆臣等罪)
  說完,他抬起頭,無畏地迎接朱棣銳利的目光。
  朱棣終於釋然了,既然不是太子的本意,既然太子並不是有意怠慢,自己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懸崖邊上的朱高熾又被楊士奇拉了回來。
  楊士奇這樣做是需要勇氣的,在太子勢孤的情況下,主動替太子承擔責任,需要冒很大的風險,要知道,朱棣不整太子,對他們這些東宮官員們卻不會手軟。與他一同輔佐太子的人都已經進了監獄,隻剩下了他暫時幸免,但他卻主動將責任歸於自己,寧願去坐牢,也不願意牽連太子。
  楊士奇用行動告訴了那些左右搖擺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收買,不是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
  從當時的形勢來看,朱高熾的太子地位被摘掉是遲早的事情,繼續跟隨他並不明智,還很容易成為朱高煦打擊的對象,是非常危險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在風雨飄搖中依然堅持支持太子的楊士奇,不是一個投機者。
  就如同三十年前,他身處窮困,卻仍然無私援助那位朋友一樣,三十年後,他又做出了足以讓自己母親欣慰的事情。
  三十年過去了,雖然他已身處高位,錦衣玉食,他的所作所為卻並沒有違背他的人生信條。
  人窮誌不短,患難見真情
  楊士奇最終還是為他的無畏行為付出了代價,朱高煦恨他入骨,指示他買通的人攻擊楊士奇(士奇不當獨宥),本來不打算處置他的朱棣也禁不住身邊人的反複煽動,將楊士奇關入了監獄。
  朱高熾得知楊士奇也即將被關入監獄,十分焦急,但以他目前的處境,僅能自保,是絕對保不住楊士奇的。
  楊士奇卻不以為意,反而在下獄前對太子說:殿下宅心仁厚,將來必成一代英主,望殿下多多保重,無論以後遇到什麽情況,都一定要堅持下去,決不可輕言放棄。
  此時,朱高熾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即將進入監獄卻還心憂自己的楊士奇其實不隻是他的屬下,更是他的朋友,是患難與共的夥伴。
  太子的地位保住了,卻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朱高煦咄咄逼人的氣勢下,他還能堅持多久呢?
  朱高煦的失誤
  朱高煦終於第一次掌握了主動權,他的陰謀策劃終於有了結果,太子受到了沉重打擊,而幫太子說話的文官集團也已經奄奄一息,形勢一片大好,前途十分光明。
  話說回來,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朱高煦也不例外。
  勝利在望的朱高煦在曆史書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並在之後的歲月中一直以此自居。
  他的這位偶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經常見人就說:“我這麽英明神武,不是很像李世民嗎(我英武,豈不類秦王李世民乎)?”
  如此急切表白自我的言語,今日觀之,足以讓人三伏天裏尚感寒氣逼人,如果朱高煦出生在現代,定可大展拳腳,拍些個人寫真照片,再配上自信的台詞,必能一舉成名。
  朱高煦不是花癡,他這樣說是有著深厚的政治寓意的。
  大家隻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他的隱含意思,李世民與朱高煦一樣,都是次子,李建成對應朱高熾,都是太子,甚至連他們的弟弟也有對應關係,李元吉對應朱高燧,都是第三子。
  這樣就很清楚了,李世民殺掉了李建成,當上皇帝,朱高煦殺掉朱高熾,登上皇位。
  朱高煦導演希望把幾百年前的那一幕戲再演一遍。
  我們這裏先不說朱高煦先生是否有李世民那樣的水平,既然他堅持這樣認為,那也沒辦法,就湊合吧,讓他先演李世民,單從這出戲的演員陣容和所處角色上看,似乎和之前的那一幕確實十分相似。
  但朱高煦導演也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失誤,他忽略了這場戲中另一個大牌演員的感受,強行派給他一個角色,這也導致了他最終的失敗。
  他要派的是這場戲的主要角色之一——李世民的父親李淵,被挑中的演員正是他的父親朱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把這場戲演好,演完,搞一個朱高煦突破重重險阻,戰勝大壞蛋朱高熾,登基為皇帝的大團圓結局,就必須得到讚助廠商總經理朱棣的全力支持。
  朱棣不是李淵,事實上,他跟李淵根本就沒有任何共通點,但他很清楚,上一幕戲中,李淵在李世民登基後的下場是被迫退位,如果這一次朱高煦像當年的李世民那樣來一下,他的結局也是不會超出劇本之外的。
  朱棣雖然不是導演,卻是戲霸。
  讓我演李淵,你小子還沒睡醒吧
  太子黨的反擊
  就在朱棣漸漸對日益囂張的朱高煦感到厭惡時,太子黨開始了自己的反擊。
  當時正值朱高煦主動向朱棣要求增加自己的護衛,這引起了朱棣的警覺,永樂十三年(1415)五月,朱棣決定改封朱高煦去青州,按說青州並不是很差的地方,但朱高煦為了奪權的需要,不肯離開京城,又開始耍賴。
  這次朱棣沒有耐心陪朱高煦玩下去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朱高煦:你既然已經被封,就趕緊去上任,怎麽能總是賴在京城不走(既受藩封,豈可常居京邸)?!
  朱棣不斷的打擊太子,無非是想告訴太子不要急於奪權,但他的這一行動卻給了朱高煦錯誤的信號,他誤以為皇位非自己莫屬,越發專橫跋扈,最終觸怒了朱棣。
  捧得起你,自然也踩得扁你
  太子黨的精英們抓住了這個機會,發出了致命的一擊,而完成這一擊的人正是楊士奇。
  由於平日表現良好,且自我改造態度積極,楊士奇和蹇義連監獄的門都沒進,就被放了出來,再次被委以重任。但千萬不要由此推出朱棣慈悲為懷的結論,要知道,他們的難兄難弟楊溥還在監獄裏看書呢,而且一看就是十年。
  由此可見,特赦也是有級別限製的
  逃離牢獄之災的楊士奇自然不會洗心革麵,與朱高煦和平相處,在經過長期的觀察和對時局的揣摩後,他敏銳地抓住了機會,發動了攻擊。
  說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與前兩次一樣,他的這次攻擊也是通過問答對話的形式完成的。
  此次對話除了朱棣和楊士奇外,蹇義也在場,不過他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
  朱棣問:“我最近聽到很多漢王(朱高煦封號)行為不法的傳聞,你們知道這些事情嗎?”
  這話是對楊士奇和蹇義兩個人問的,但兩人的反應卻大不相同。
  蹇義雖然忠於太子,卻也被整怕了,他深恐這又是一個陷阱,要是實話實說,隻怕又要遭殃,便推說自己不知道。
  朱棣失望地轉向了另一個人——楊士奇,他注視著楊士奇,等著他的答複。
  楊士奇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經曆了那麽多的波折和陰謀,自己身邊的同伴不是被殺掉,就是被朱高煦整垮,為了自己的信念,他忍耐了很久,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向朱棣揭發朱高煦的不軌行為,但作為一個政治老手,他十分清楚權力鬥爭就如同劍客比武,一擊必殺才是製勝的王道,因為一旦寶劍出鞘,就沒有收回的餘地。
  朱棣已經喪失了對朱高煦的信任,他已經漸漸看清自己這個兒子的真麵目,這是最好的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拔劍出鞘!
  楊士奇從容答道:“我和蹇義一直在東宮服侍太子,人家就把我們看成太子的人(還裝,難道你不是嗎),有什麽話也會不跟我們講,所以我們不知道。”
  奇怪了,這句回答不是和蹇義一樣,啥也沒說嗎?
  要知道,自古以來最狠的整人方法就是先誇你,再罵你,楊士奇熟練地運用了這一技巧。所以別急,下麵還有個但是呢。
  “但是,漢王兩次被封都不肯到地方就藩,現在陛下要遷都了,在這個時候,他要求留在南京,希望陛下仔細考慮一下他的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細細品來,楊士奇此言實在厲害,看似平淡無奇,卻處處透著殺機,要把朱高煦往死裏整,楊士奇之權謀老到實在讓人膽寒。
  楊士奇終於亮出了他的寶劍,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對正確的人,使出了那一劍。
  一劍封喉
  朱棣被楊士奇的話震驚了,朱高煦三番兩次不肯走,如今要遷都了,他卻執意留在南京,他到底想幹什麽?!
  不能再拖了,讓他馬上就滾!
  永樂十五年(1417)三月,不顧朱高煦的反複哀求,朱棣強行將他封到了樂安州(今山東廣饒),朱高煦十分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此生注定不可能用合法手段登上皇位了
  朱棣確實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如果我們翻開地圖察看的話,就會發現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自己的這個兒子將來不會老實,於是在封地時,便已做好了打算。樂安州離北京很近,離南京卻很遠,將朱高煦調離他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將來就算要打,朝發夕至,很快就能解決,不能不說是一招好棋。
  至少在這一點上,朱棣要比他的父親高明。
  至此,儲君之爭暫時告一段落,太子黨經過長期艱苦的鬥爭,穩住了太子的寶座,也為後來仁宣盛世的出現提供了必要條件。
  另一方麵,朱高煦多年的圖謀策劃最終付之東流,至少朱棣絕對不會再考慮立他為太子了,但這位仁兄自然也是不會死心的,他把自己的陰謀活動完全轉入地下,並勾結他的同黨準備東山再起。
  不過這一次他不打算繼續搞和平演變了,因為在他麵前隻剩下了一條路——武裝奪權。
  雖然方針已經擬定,但朱高煦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老爹打仗有多厲害,他比誰都清楚,隻要他還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就絕對不會在自己老爹頭上動土。
  朱高煦決定等待,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告別
  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誌的主要政績史。在執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曆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並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力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了一種毒品,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永樂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慶壽寺
  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裏,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裏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幹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隻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此之後,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造反應該也算是一種勞動)的生活培養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並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後,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馬車)、美女、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麽也不要
  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發,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後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裏,接著做他的和尚。
  他造反的目的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了,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麽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隻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誌,到了6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幹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隻能繼續在寺廟裏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餘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
  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卻並沒有得到什麽,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於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並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並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並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麽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1404)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長州,此時他已經是朝廷的重臣,並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父母已經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衝衝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姊不納),無奈之下,他隻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願意見他(賓亦不見),隻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姚廣孝終於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在大權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幹活外,其餘的時間都躲在寺廟裏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隻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但這一切隻是假設,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上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複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他了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這真是個聰明人啊!
  隻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後一次會麵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了解,也就沒有什麽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著交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話終於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於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要求:
  “請陛下釋放溥洽吧。”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麽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
  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並不是那麽重要,隻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餘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毀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場的時候,留給他的隻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尷尬局麵。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隻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係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後大喜,便將溥洽關進了監獄,至於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後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但溥洽卻從此開始難見天日,他不但是一個特殊的政治犯,還是一個絕對不會被釋放的政治犯,原因很簡單,他不說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會放他,而如果他說了出來,朱棣也決不會把這個知情人釋放出獄,依著朱棣的性格,還很有可能殺人滅口,一了百了。
  如無意外,溥洽這一輩子就要在牢房裏度過了。
  但是現在,意外發生了。
  朱棣知道姚廣孝這個要求的分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這畢竟是自己老朋友這一生中的最後一個願望,實在難以抉擇。
  姚廣孝目不轉睛地看著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這位皇帝正在思考,準備做出決定。
  “好吧,我答應你”
  姚廣孝釋然了,他曾親眼看見在自己的陰謀策劃之下,無數人死於非命,從方孝孺到黃子澄,淩遲、滅族,這些無比殘忍的罪行就發生在自己麵前,他曾勸阻過,卻無能為力。雖然這些人並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確實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雖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滅人性的惡魔。殘酷的政治鬥爭和親人朋友的離去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很多人因為他而死去,他卻背負著罪惡活了下來。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不是為了救贖溥洽,而是為了救贖他自己的靈魂。
  精神上得到解脫的姚廣孝最終也得到了肉體的解脫,三月十八日,姚廣孝病死於北京慶壽寺,年八十四。
  這位永樂年間最偉大的陰謀家終於含笑離開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卻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麽,他的前半生努力實踐著自己的抱負,後半生卻背負著罪惡感孤獨地生活著。
  無論如何,對於他而言,一切都已結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諾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出於對老朋友的承諾。
  皇位奪下來了,首都遷過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韃靼沒戲唱了。
  現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這場戲演到現在,也差不多了,當年三十一歲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終奪得天下,之後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統治,創造了屬於他的時代。
  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年中,該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綜合來看,他確實是一位曆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麵列出的那些政績裏的任何一條都很難做到、做好,但他卻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實在不容易啊。
  按說有如此功績,朱棣也應該心滿意足了,但其實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個白天,睡在寢宮裏的每一個夜晚,有一件事情總是纏繞在他的心頭,如噩夢般揮之不去,斬之不絕。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執政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掛念著這件事,恐懼著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現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永樂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魯台又開始鬧事,他率軍大舉進攻明朝邊境,其本意隻是小打小鬧,想幹一票搶劫而已,估計明朝也不會把他怎麽樣,這一套理論用在別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是從不妥協的朱棣。
  朱棣聽說這個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說,雖已年屆花甲(當時五十五歲),好勇鬥狠的個性卻從未減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親征,大軍浩浩蕩蕩向韃靼進發,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麽像樣的抵抗,到了七月,大軍抵達沙琿原(地名),接近了阿魯台的老巢。
  阿魯台實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麽後著呢?
  答案是沒有。
  阿魯台不抵抗的原因很簡單,他沒有能力抵抗。
  這位當年曾立誌於恢複蒙古帝國的人已經蛻變成了一個小毛賊,隻能搶搶劫,鬧鬧事,他沒有退敵的辦法,唯一的應對就是帶著老婆孩子跑路。
  蕩平了阿魯台的老巢後,朱棣準備班師回朝,由於當時兀良哈三衛與阿魯台已經互相勾結,所以朱棣決定回去的路上順便教訓一下這個當年的下屬。
  他命令部隊向西開進,並說道:“兀良哈知道我軍前來,必然向西撤退,在那裏等著他們就是了。”
  部下們麵麵相覷,人家往哪邊撤退,你是怎麽知道的?
  可是皇帝說話,自然要聽,大軍隨即向西邊轉移,八月到達齊拉爾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軍隊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驚慌,朱棣卻十分興奮,按照現在的退休製度,他已經到了退休年齡,雖然按照級別劃定,他應該是廳級以上幹部,估計還能幹很長時間,但中國曆史上,皇帝到了他這個年紀,還親自拿刀砍人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敵之時,他橫刀立馬,以五十五歲之高齡再次帶領騎兵親自衝入敵陣,大破兀良哈(斬首數百級,餘皆走散)。
  此後他又率軍追擊,一舉掃平了兀良哈的巢穴,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從朱棣的種種行為經曆來看,他是一個熱愛戰爭陶醉於戰爭的人,是一個天生的戰士。
  上天並沒有虧待這位喜歡打仗,熱愛戰爭的皇帝,僅僅一年之後,他又一次親征韃靼,不過這次出征的緣由卻十分奇特,很明顯是沒事找事。
  永樂二十一年(1423)七月,邊關將領報告阿魯台有可能(注意此處)會進攻邊界,本來這不過是一份普通的邊關報告,朱棣卻二話不說,馬上準備親征。
  人家都說了,隻是可能而已,而且邊關既然能夠收到情報,必然有準備,何需皇帝陛下親自出馬?
  就算阿魯台真的想要襲擊邊界,估計他也會說:“我還沒動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幹嘛搞這麽大陣勢?”
  其實朱棣的動機十分簡單:
  實話說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麽樣?
  看來先發製人的政策絕非今日某大國首先發明的,這是曆史上所有的強者通用的法則。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親征,千裏之外的阿魯台得到消息後,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溜號。他已經習慣了扮演逃亡者,並掌握了這一角色的行動規律和行為準則——你來我就跑,安全第一。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遠征,由於阿魯台逃得十分徹底,朱棣什麽也沒有打著,隻好班師回朝。
  雖然此次遠征並無收獲,朱棣卻在遠征途中獲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件對他而言價值連城的禮物。
  這件禮物就是他已苦苦尋覓二十年的答案。
  最後的答案
  胡濙終於回來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獨自出行兩湖江浙,探訪大小寺廟,隻為了尋找朱允炆的行蹤,十年之間費盡心力,卻毫無收獲。
  胡濙十分清楚,朱棣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這個任務起,自己的命運就隻剩下了兩種結局,要麽找到朱允炆,要麽繼續尋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個人來接替他。
  沒有同伴,沒有朋友,不能傾訴也無法傾訴,胡濙就這樣苦苦尋找了十幾年,這期間他沒有回過家,連母親去世他也無法回家探望,因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沒有回家的權力。
  朱棣也並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這項工作的辛苦,永樂十四年(1414),他終於召胡濙回來,並任命他為禮部左侍郎,從小小的給事中一下子提拔為禮部的第二把手,胡濙成為了眾人羨慕的對象,但隻有朱棣和胡濙本人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對胡濙從事的秘密工作的報答。
  曆時十年,胡濙沒有能夠找到朱允炆,他隻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這個人真的還存在嗎?或許這一輩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後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濙的幻想。
  永樂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濙出巡江浙一帶,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實際上是另一次尋找的開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棣是獲得了準確的情報,朱允炆就在這一帶!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濙這一去又是幾年毫無音信,這下子連朱棣也幾乎喪失了信心。
  胡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過去了,兩個青年人的約定變成了老年人的約定,朱棣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約定還在繼續,也必須繼續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將被劃入永遠失蹤人口時,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
  這個懸疑長達二十年的問題終於得到了解答,在一個神秘的夜裏。
  永樂二十一年(1423)的一個深夜,遠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內睡覺(帝已就寐),忽然內侍前來通報,說有人前來進見。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興,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願意在熟睡之際被人從美夢中驚醒,但當內侍說出前來進見的人的名字時,朱棣如同觸電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馬上召見此人。而這個深夜前來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濙。(聞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滿了興奮、期待、和恐懼,他十分清楚,如果沒有他的命令,胡濙是絕不可能私自回來的。而此刻胡濙不經請示,深夜到訪必然隻有一個原因——他找到了那個人。
  胡濙見到了朱棣,告訴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兩人交談了很長時間(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釋)。
  相信很多人都會問,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麽,這個懸疑二十年的謎團的謎底到底是什麽?
  我必須飽含悲痛地告訴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說,現在說出這句話,我也很慚愧,胡濙最終沒有忽悠朱棣,他雖然讓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確實帶給了他答案。
  而從我講這個謎團開始,到現在謎團結束,中間穿插了無數曆史事件,也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但我最終還是不能給大家一個肯定的答案。
  說實話,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經說過,此文是采集多種史料經過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別寫成,雖然也采用過一些明清筆記雜談之類的記載,但主要依據的還是明實錄、明史等正史資料。
  我這人膽子並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曆史懸疑問題,也實在不敢亂編,史料上沒有,我自然也不能寫有。不過大家也不用失望,因為我雖然不能給出結論,卻能夠推理出一個結論。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曆史學家的職責之一就是從過往的死文字中發現活的秘密。
  下麵我們就開始這段推理,力爭發現曆史背後隱藏的真相,在這段推理過程中,我們將得到三個推論:
  首先,從上麵的這段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胡濙的使命確實是尋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還如此興奮,其原因我們也已經分析過了,除非已經完成使命,胡濙是絕對沒有膽子敢擅離職守的。
  由此我們得到推論1: 胡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帶來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爭議最多的部分,胡濙到底對朱棣說了什麽?
  這似乎是個死無對證的問題,但其實隻要在推論1的基礎上抓住蛛絲馬跡進行一些推理辨別,我們就可以知道在那個夜晚兩人交談的內容。
  胡濙深夜到訪,會對朱棣說些什麽呢?有以下幾種可能:
  A:我沒有找到建文帝,也沒有他的消息,這麽晚跑來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結論: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會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B: 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經死了。
  結論:不可能
  原因:雖然本人當時並不在場,我卻可以肯定胡濙告訴朱棣的絕對不是這句話,因為在史書中有一句極為關鍵的話可以證明我的推論
  “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嗎,“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說一個人已經死掉,就算你是驗屍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講這麽長時間,胡濙為人沉穩寡言,身負絕密使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所以我們可以認定,他告訴朱棣的絕對不是這些。
  我們就此得出最後的結論C
  C: 我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論: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兩推論皆不對,此為所剩唯一可能的結論。
  就這樣,我們結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個推論。
  推論2:胡濙找到了建文帝,並和他交談過。
  結合推論1和推論2,我們最終來到了這個謎團的終點——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些什麽?
  這看上去似乎是我們絕對不可能知道的,連胡濙對朱棣說了些什麽我們都無法肯定,怎麽能夠了解到建文帝對胡濙說過什麽話呢?
  其實隻要細細分析,就會發現,我們是可以知道的。
  因為建文帝對胡濙說過的話,必然就是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
  胡濙不是吃飽了沒事幹四處找人聊天的那種官員,他肩負重要使命,且必須完成,當他找到建文帝並與之交談後,一定會把所有的談話內容告訴朱棣,因為這正是他任務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在那個神秘夜晚胡濙告訴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訴胡濙的。
  現在我們已經清楚,隻要知道了胡濙和建文帝的談話內容,就能了解胡濙和朱棣的談話內容,那麽胡濙和建文帝到底談了些什麽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談論天氣好壞,物價高低等問題,當年的臣子胡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禮敘舊外,其談話必然隻有一個主題——你的打算。
  陛下,你還活著,那你到底想怎麽樣呢?
  我們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給了胡濙一個答案。
  而在那個神秘的夜裏,胡濙告訴朱棣的也正是這個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麽,這看上去也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實上,我們是可以了解這個秘密的,因為這個秘密的答案正是我們的第三個推論。
  解開秘密的鑰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釋”
  解脫了,徹底解脫了,二十年的疑問、憂慮、期待、愧疚、恐懼,在那個夜晚之後,全部煙消雲散。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同時可以推定胡濙與朱棣談話之時,建文帝應該還活著。
  因為胡濙是一個文臣,之後他還因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為尚書,並成為了後來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尋訪過程中,為了保密,他一直是單人作業,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是幹不出殺人滅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訪朱棣,也充分說明了在此之前,他並沒有向朱棣通報過建文帝的消息。
  當然,在談話之後,朱棣會不會派人去斬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難說的。
  不過我願意相信,朱棣沒有這樣做,在我看來,他並不是一個滅絕人性的人,他的殘忍行為隻是為了保證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也變成了一個老人,並且得到了那個答案,他也應該罷手了。
  推論3: 答案
  “二十年過去了,我也不想再爭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隻想一個人繼續活下去。”
  我相信,這就是最後的答案,因為隻有這樣的答案才能平息這場二十多年的紛爭,才能徹底解脫這兩個人的恐懼。
  坐在皇位上的那個,解脫的是精神,藏身民間的那個,解脫的是肉體。
  我不會再和你爭了,做一個好皇帝吧。
  我不會再尋找你了,當一個老百姓,平靜地活下去吧。
  這場叔侄之爭終於劃上了句號。為了權力,這對親人彼此之間從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見,骨肉互殘,最終叔叔打敗了侄子,搶得了皇位。
  但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登上皇位的人雖然大權在握,卻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裏醒來,會像上一個失敗者那樣失去自己剛剛得到的東西。
  因為一無所有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後再失去。
  被趕下去的那個人更慘,他必須拋棄榮華富貴的生活,藏身民間,從此不問世事,還要躲避當權者的追尋,唯有隱姓埋名,隻求繼續活下去。
  這種殘酷的心靈和肉體上的煎熬整整持續了二十年,六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發瘋。
  得到了權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實很多人並不明白,在權力遊戲中,你沒有休息的機會,一旦參加進來,就必須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敗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這就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死於征途的宿命
  無論如何,朱棣終於得到了解脫,雖然來得遲了一點,但畢竟還是來了,至少他不會將這個疑問帶進棺材。
  也算是老天開眼吧,因為如果這個答案來得再晚一兩年,朱棣也隻能帶著遺憾去見他父親了,不過現在他終於可以心無旁顧的過幾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這之後的日子對他而言應該是放鬆而愉快的,但這恐怕也是上天對他最後的恩賜了,因為死神已經悄悄逼近了他。
  永樂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魯台又開始重操舊業,在明朝邊界沿路搶劫,侵擾大同等地,此時朱棣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但為了徹底解決問題,他還是十分勉強地騎上了戰馬,第五次率領大軍出征。
  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兒子著想,幫他把對頭收拾幹淨,將來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遺產,也給你留個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來的父愛,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與往常一樣,挑選了幾個大臣與他一同出發遠征,而在他挑選的人中,有一個會在不久之後發揮極為重要的作用。
  這個人就是楊榮。
  六月,大軍出發到達達蘭納木爾河,這裏就是原先阿魯台出沒之地,然而此刻已經是人去樓空。搶劫慣犯阿魯台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經過反複搜尋,仍然不見阿魯台的身影,朱棣的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們發生了爭論:
  張輔表示,願意自己領取一個月的糧食,率領軍隊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魯台抓回來。
  楊榮表示,大軍已經到此,如果繼續呆下去,糧草必然無法充足供應,必須盡早班師。
  朱棣木然地聽完他們的爭論,下達了命令:
  班師
  他也已經厭倦了,從少年時起跟隨名將遠征,到青年時靖難造反,再到成年時遠出蒙古,橫掃大漠。打了幾十年的仗,殺了無數的人,馳騁疆場的生活固然讓人意氣風發,卻也使人疲憊不堪。
  還是回家吧。
  七月,大軍到達翠微崗,周身患病的朱棣召見了楊榮,君臣二人之間進行了最後一次談話。
  朱棣說道:“太子經過這麽多年磨練,政務已經十分熟悉,我回去後會將大權交給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過幾天平安日子吧。”
  楊榮心中大喜,卻並不表露,他回應道:“太子殿下忠厚仁義,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重病纏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奪得了江山,也守住了江山,現在兒子已經很能幹了,大明帝國必將在他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自己也終於能夠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經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學習了朱棣這種凡事做絕的作風,他注定要讓這個喜愛戰爭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結束他的一生。
  大軍到達榆木川後,朱棣那原本強撐著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於軍營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戰火硝煙中誕生的那個嬰孩,經曆了無數風波,終於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獲得了永久的安寧。
  在我看來,在遠征途中死去,實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這位傳奇帝王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
  這似乎也是一種宿命,生於戰火,死於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習慣,應該給這位皇帝寫一個整體的評價,其實對這位傳奇帝王的評價,在以往的明史資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認為最為出色的當屬明史的評論。
  雖然明史有很多錯漏和問題,但至少在對朱棣的評價上,在我看來,史料中無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隻是引用隻言片語,用來說明出處,但此段文字實在是神來之筆,在下本欲自己動筆寫評,奈何實在不敢班門弄斧,故引用如下:
  讚:
  “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後,躬行節儉,水旱朝告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裏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得評如此,足當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個好人,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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