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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徐友漁:懺悔是絕對必要的

(2009-06-19 00:38:44) 下一個

作為“文化大革命”的過來人和研究者,我對中國人懺悔之少感到吃驚。

我曾與全國20多個省、市、自治區的“文革”親曆者作過訪談,其中有叱吒風雲的“闖將”,也有一般卷入者;我曾收集和閱讀國內及海外出版的中英文的“文革”回憶,我聽到和讀到的多半是控訴與辯解,甚至是炫耀,很少有懺悔,更少有真誠、深刻的反省與懺悔。

時至今日,堪作全民族道德與良知楷模的,正是巴金老人講過的那些話。這些話是真誠、勇敢的,但與那一場浩劫的深重相比,我認為也是不夠深刻、空洞乏力的。難道巴老的這些話,就成了我們全民族道德水準和曆史智慧的上限?

“文革”中發生了那麽多蠢行、醜行、惡行,甚至罪行與獸行,而事後受到法律追究和懲處的隻是屈指可數的那麽幾個人,因此,事情是再清楚不過了:那成千上萬的“文革”中做過壞事、傷害過別人(當然程度、責任不等)的人,難道不應該反躬自省,難道不應該有所表示,做一些懺悔?

“文革”中,有多少人寫大字報揭發批判自己的老師、校長、同事、領導,甚至自己的父母,使他們的心靈受到創傷,使他們成為運動的靶子;“文革”中,有多少人被侮辱(戴高帽子、剃陰陽頭、掛黑牌、遊街,“坐噴氣式”)和遭毒打,多少人被抄家被趕出大城市;“文革”中,有多少寺廟、教堂被砸,多少圖書館、實驗室被毀……這一切,顯然不隻是那幾個元凶大惡親手所為,那些幹過錯事壞事的人,難道真的還認為那是“革命行動”?難道以為可以借口“狂熱盲從”、“上當受騙”而一推了事?有多少人敢說自己做錯事、做壞事隻是由於認識和信仰的原因,而沒有實際利益的考慮,比如在眾人麵前表現自己革命,為了向上爬而不惜落井下石,或者為了自保而毅然決然地“站穩立場、劃清界限” ?我認為,懺悔是絕對必要的,至少對於那些傷害過他人,並非隻犯了小過小錯的人是如此。據我所知,“文革”中不少受過巨大傷害的人,雖然知道不可能一一追究刑事責任,但對這世道究竟有沒有公理,人們有沒有良心還是極其看重的。有的校長、教師等了十幾年、二三十年,終於等到當初批鬥過自己的學生的道歉,這對他們是莫大的安慰。當然,絕大多數情況是苦等幾十年毫無音信,受害者的創傷永遠無法愈合,這不公道的世界對他們而言是終生灰暗的。如果沒有成千上萬的人站出來懺悔和承擔責任,“文革”這場悲劇對於中華民族而言同時也是一場鬧劇,一出滑稽戲。它有行為的受害者,卻找不到行為者。“文革”這段曆史的記載猶如神話,什麽壞事都是“四人幫”一夥幹的,那幾個人就像孫悟空,吹一把汗毛就會變成成千上萬個,並且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地做盡壞事。其實,在我看來,懺悔說到底是為了過失者自己,懺悔固然不能抵消過失,卻使你的道義立場發生轉變。如果你連正視過去、公開悔悟的勇氣都沒有,那麽,你欠下的那筆債將終生尾隨著你。

那麽,為什麽如此之多應該懺悔的人不懺悔?這裏有比較複雜、深刻的曆史原因和現實原因,不對這些原因進行分析,一味作道德追究和靈魂拷問顯然是不夠的。

“文革”是一場極其複雜和特殊的政治運動,其間波譎雲詭,潮流反複多變。除了“中央文革小組”中一小撮核心人物之外,幾乎沒有貫穿始終的“左派” 。“昨日座上賓,今日階下囚”;今天用你打他,明天又用他打你,這個階段一批人是天之驕子、革命闖將,下個階段就成了“革命的絆腳石”,“右傾複辟的急先鋒”,因此,“文革”的積極參與者幾乎無例外地具有兩重性,一段時間屬於被整的人群,另一段時間側身於整人的隊伍。當“文革”被徹底否定之後,人人都願意把自己說成是受害者,也幾乎是人人都有理由把自己說成是受害者。人是這樣一種動物:他們善於有選擇地記憶和有意識地遺忘。很多人並沒有從原則上拒絕懺悔,隻不過認為需要懺悔的是別人,不是自己,就像有些日本人隻愛談廣島的原子彈,避而不談南京大屠殺和珍珠港的偷襲一樣。

懺悔難的另一原因是“文革”的參與者絕大多數卷入了當時的派性鬥爭,時過境遷,派性對立情緒仍難消除,許多人今日的是非觀仍囿於當時的是非,他們走不出“文革”的陰影,並沒有真正告別“文革”。缺乏研究和反思的後果之一是,全國上下都把那場浩劫的原因、千百萬人瘋狂失常的原因,說成是一個認識問題,道德的反思被有意地忽略了。如果批判人、整人、打倒人純粹隻是誤認為這些人在“搞修正主義”、“走資本主義道路”,那麽這種失誤是與良心無關的,這樣的反思隻觸及大腦,不會觸及靈魂。“文革”中年輕的積極分子在反思時,最愛說的就是自己當初的理想主義。不錯,虛幻的政治理想確實是令人迷狂的原因,但如果沒有私利、野心、內心野蠻的衝動,為了邀功得寵而拋棄自尊與常識,“文革”不知會少多少血腥暴行和指鹿為馬的笑話。

對懺悔的抗拒還有一種深刻的原因,這是一般人難以想到和難以理解的。有一些具有反思能力和懺悔勇氣的“文革”參與者,他們深感社會上流行的對於“ 文革”的想法是有悖曆史真實和有失公允的,他們對自己的經曆和反思相當認真,他們不願意讓自己的檢討落入俗套。當一些少不更事、血氣方剛的青年把他們視為“文革餘孽”並喝令他們懺悔時,他們擺出冷漠與高傲的姿態,覺得連解釋都是自取其辱。他們並非不想懺悔,支撐他們的信念是:不能暢所欲言地說出一切真話,就什麽也不說。

我理解這樣的人,但並不讚同他們的態度。第一,他們自以為自己曾經深深地卷入“文革”,隻有自己才有資格談論和評說,這是片麵狹隘的,依我的觀察和經驗,親身經曆可以是認識“文革”的鑰匙,也可以成為客觀評價“文革”的障礙。很可能,克服自身局限和派性困擾所需要的努力,並不比充分了解“文革 ”的事實和進程更容易。第二,他們心懷悲壯地等待“那麽一天”,以為到了那一天,真理就會從他們口中道出。他們沒有看到,其實並不會有那麽截然的時間分界,在他們保持緘默的同時,記憶正在破碎和流失,反思的動力和懺悔的勇氣將減弱甚至消逝。我還想對這些人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以為隻要有條件,真理就會由你們來宣布,其實很可能不是這麽回事,真理不一定在你們手裏,真理要靠探討和爭論才會產生。

我還必須說明,以上說了那麽多,都是對許多人抗拒懺悔進行社會心理學的說明與分析,這並不構成拒不懺悔的理由。當然,說到底,懺悔是個人的事情,是強求不來的。在目前這個物欲橫溢,人們習慣於隨波逐流,隻對抓住機遇感興趣的時代,懺悔是一件不合時宜、用世俗的標準衡量得不償失的事。我不會要求別人懺悔。我以為,懺悔屬於對自己生命意義的形而上的追求,是對自己心靈的嗬護。懺悔者認定一種絕對的價值和標準,他超出自身,把自我作為可以聽從勸告或服從命令的對象,為了向那絕對的善逼進,他不能不做點什麽……

我不喜歡把懺悔當成喋喋不休的爭論的題目,尤其在當前中國這種語境下。這個題目可能變成美式炸雞腿,食客們吃得油光滿麵,打著響嗝,有人還要敲骨吸髓。其實,值得反省和懺悔的事並不隻是發生在“文革”,應該反省和懺悔的,也並不隻是那幾個暴得大名的人。古人雲:“吾日三省吾身”,這是每個人終生的功課,而不是菜單上的一個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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