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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劉路:一個真實的故事

(2009-05-28 23:49:08) 下一個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7年前,1998年的平安夜前夕。當年廣州的媒體多有報道。之所以舊事重提,是我看到了一則在我家鄉山東某地發現30多個年輕女孩屍體的新聞。那些身份曖昧女孩被一夥罪犯強奸、搶劫後殺害掩埋,這個罪惡的組織很長時間內一直在幹著這種勾當。
  
生活在社會底層、死了都沒有人知道身份的女孩子,她們被歧視、被淩辱,被拋棄在這個社會的安全保障體製之外。據說,僅僅在我們國家南方的城市,這種女孩就有300多萬。她們都是我們的姐妹。
  
王純隻是她們中的一個,在這個和諧盛世的平安之夜裏,我聽到了她的冤魂在哭。
  
是為序。
  
                                                                                    

  
那天清晨,因為要趕去青島開庭,那個小縣城的街道還亮著路燈,我就來到馬路趕頭班車。我上車的時候發現隻有寥寥數人,車子絲毫沒有開動的跡象。我對司機說,你必須在八點鍾以前趕到青島,否則我不能坐你的車了。因為彼此很熟,司機說沒問題,誤不了你開庭。
  
又等了半小時,車上的座位差不多都滿了,乘客們紛紛催,司機才慢慢啟動車子。就在這時,一個姑娘匆匆跑來,被賣票的女胖老板一把拉上車。姑娘在我旁邊的空座上坐下,問我:“哥,是去青島的車嗎?”
  
我說:“當然。”
  
“請問幾點到青島?”姑娘長得高挑、俊俏,穿著一套淡藍色的裙裝,透著一股女學生的清純味,一口東北普通話聽上去柔婉、悅耳。
  
“不管幾點,你都別無選擇,因為這是頭班車。”女老板不耐煩地搶白她。
  
那女老板長相凶悍,一臉橫肉,女孩兒怯生生地不敢再問。
  
車到城邊頭,本該南行,卻突然東去,乘客們紛紛質疑,司機懶洋洋地說,“還有幾個客戶要拉上,誤不了幾分鍾。”
  
車子到一個村子拉了幾個散客,再轉了幾圈,這一耽誤,又拖了半個小時。在乘客們憤憤罵聲中,車子終於南行向青島開拔了。
  
我發現身旁的女孩開始坐立不安,越來越著急。
  
我問:“姑娘,你有事?”
  
姑娘說:“我要趕七點半的火車,去珠海,哥,這車多久能到啊?”
  
我大吃一驚:“你說什麽?這車正常行駛,也要八點才到,何況現在又耽誤了時間,你要誤車了!”
  
姑娘著急得哭起來:“可我已經買好票了,這可怎麽辦呢。”
  
我批評女老板:“你怎麽不問清楚就讓人家上車?誤了車算誰的?”
  
“嘴巴長在她自己身上,她自己不說幹我何事?”女老板蠻橫無理,振振有詞。
  
一車上的人都替姑娘出主意,有的建議她到了流亭機場趕飛機,有的讓她下車往回趕到濰坊坐火車,有的幹脆建議她改簽。
  
“我們很多夥伴都在這趟車上,我隻能坐這趟車,我沒去過南方,我怕丟了。”姑娘哭得淚人一般。
  
女老板又不耐煩:“哭什麽哭?反正我們就是飛也飛不到了,你哭有什麽用?”
  
我突然想起前方南村有我一家顧問單位,或許他們可以派輛車送送。
  
我說:“姑娘,你別著急,我打個電話找個車試試。”
  
我給我的顧問單位華青公司的薑主任打電話:
  
“老薑,我有急事趕青島7點半的火車,你能否派個車送送我?”
  
薑到爽快:“奔馳不在家,隻有桑塔納。”
  
“別管什麽車,隻要半個小時趕到火車站就行!你馬上把車開到馬路邊,我的公交車3分鍾到。”
  
司機一聽,把車開得飛快,姑娘破涕為笑:“謝謝,謝謝您,哥。”
  
遠遠看見華青的車已在馬路邊上等著了,我緊張得心方才稍稍平複,車一停,拉著姑娘立即換車。
  
上了華青的車,我看了看表:6點50分。
  
姑娘的車票開車時間是7點零29分。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在39分鍾內趕到火車站並讓姑娘登上車!
  
你要去哪裏出差?那麽急?早幹什麽去了?”老薑嘟囔。
  
我隻好表示歉意:“是這位小妹妹趕不上車了。
  
“我就知道你大律師又要英雄救美。好了,快開,成全李律師一番美名!”
  
車子開得像要飛起來,不到20分鍾,已趕到市區,司機路熟,繞過了不少堵車的街道,眼看到車站了,又突然碰上紅燈,我一看,還差一分鍾!姑娘急得又要哭。
  
我大喊:“闖過去!”
  
司機猶豫了一下,老薑也大喊:“闖!”
  
車子瘋了似得闖燈而過,警察在後麵大罵。一輛警車立即追上來。車到廣場,我拉著姑娘、老薑提著行李就往檢票廳跑。剛把她推過檢票口,檢票欄杆放下,檢票時間結束,一秒不差!
  
看著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進站口,我和老薑如釋重負,總算沒有誤車!

  
                                                                            

  
我們從車站大廳出來,看到司機萬般委屈地跟警察交涉,警察鐵青著臉,不依不饒,非要拘留司機。我過去說,“警察同誌,還是罰款好了,不就是闖紅燈嗎?這錢我出。”
  
警察說:“我就沒見過你們這麽大膽的,趕火車就是理由?”
  
我說:“當然不是,可我們也不是故意違章,而是見義勇為、幫助別人不得已嘛,你非要拘留司機,我們隻好跟你們公安局打官司了,反正我們不用掏律師費,我本人就是律師。”
  
警察氣笑了:“你那叫‘見義勇為’?如果是個老太太你也不一定那麽有積極性,算了,就罰200吧。”
  
我們開著車子去法院,老薑問我:“那姑娘是你什麽人?莫不是又找了個小情人?”
  
我擂了他一拳:“胡說什麽!路上撿的,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兩天後,我收到一條短信:
  
哥:我已到達珠海,我不會忘記您的。王純。
  
我記起在車上塞給她一張名片,告訴她如果上不了車,就打這個電話找我。
  
她叫王純?

  
                                                                       

  
一年後我到南方一座城市出差,晚飯後朋友宋君請唱歌,一大群人來到一家裝飾豪華、名叫天上人間的歌廳。朋友說這家歌廳每位最低消費800元,裏麵的姑娘都是大學生,能用英語表演節目。素有風流才名的杜君大喜,連問有沒有‘特殊服務’?他自我解嘲‘禦女無數’,還沒有‘禦’過高品味的大學生呢。一桌人哈哈大笑,宋君笑罵:
  
“老杜品位太低啦,要幹那點事,哪用得著化800元?隨便找個夜總會,300元的出台小姐有的是。天上人間講究的是品味、情調,詩詞曲賦、舞榭歌台、英語鋼琴、溫婉浪漫,不是你這等西門大官人去的地方。”
  
說笑間進了包間,高挑漂亮、衣著新潮的領班小姐帶來一大群姑娘,滿滿站了一屋,怕有30多個,這些個個高挑嬌媚、氣質不凡,把北方來的老杜等土老鱉看傻了眼、也挑花了眼。老杜脫口罵道:
  
個個絕色美人,不愧天上人間,真他奶奶名不虛傳!
  
老杜老宋他們挑好了姑娘,讓我也挑,我突然發現俊美的領班有些麵熟,正要開口問,老宋笑我瞪著眼睛看領班:“大律師怎麽不懂規矩?人家領班不陪客。”
  
漂亮領班微笑著向我頷首,帶著沒有入選的姑娘退出。
  
我問老杜的姑娘:“你們領班叫什麽?”
  
姑娘含笑不語。老杜大叫:
  
“她叫杜十娘!大律師嗬,你可真有意思,青樓裏哪裏有真名?莫非你要救風塵?”
  
老杜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對姑娘說:“給我來瓶幹紅,你讓那領班親自送進來。”
  
那姑娘高興得出去了,一會兒,脖子上掛著手機的領班小姐端著紅酒進來了。
  
我掏出手機,調出一年前的那個號碼,撥響,領班的手機歡快得叫起來。我拿著手機看著領班的眼睛,領班花容頓失。
  
你是王純?
  
你是——哥?

                                                                 

  
巧遇王純讓我心潮起伏,我一直認為她是個南下找工作的女大學生,如果有再見麵的時候,也應該是在高尚的寫字樓或者優雅的外企管理部門,沒想到卻是在這種烏煙瘴氣的風月場合!就像看到一朵清純的水仙花被扔在地上,任一雙雙粗暴的皮鞋不停地碾過,心裏一陣生疼。
  
身旁老宋、老杜他們左擁右抱,跟小姐們打情罵俏,還扯著嗓子像狼一樣嚎叫,這些平時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現在看上去如此邪惡、醜陋,讓我無法忍受,一陣陣反胃。我借口頭疼,一個人匆匆逃出包間,回到了賓館。
  
在洗手間狠狠衝過頭,渾身還是燥熱,索性脫個精光用涼水全身衝。這是十二月的天氣,南方的賓館沒有暖氣,我凍的全身發紫,又用毛巾搓得發熱,心情才漸漸平複。
  
換了衣服,倒在床上,我開始對自己感到好笑,我這算什麽?一個素未平生的女孩,人家幹什麽與我何幹?
  
門鈴響起來。我知道這裏的賓館有半夜女郎上門做生意的事,沒好氣地說:“裏麵沒人!”
  
門鈴繼續響,不屈不撓。我覺出自己的回答有問題,惱怒地邊拉開門邊罵:“人都死了,按什麽按?”
  
門外站著王純。
  
王純卸了夜妝,穿著那件我送她上車時穿的淡藍色的裙裝,梳著當年的馬尾辮,依然是當年那幅清純的女學生模樣。這比讓我在夜總會見到她的時候更意外。
  
“你?你怎麽來了?”
  
“哥,我來看看你。”
  
我抻出頭去左顧右盼:“老宋告訴你的?老宋他們呢?”
  
“他們還在玩呢。哥,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還是到咖啡廳吧。房間裏亂。”我說,“你到大廳裏等等我,我換換衣服就下去。”
  
我轉身進屋,王純猛地從後麵摟住我的腰。緊緊抱著,臉貼著我的後背,哭。
  
我能感覺到她的胸部劇烈起伏,抽泣得厲害。
  
我站著不動,王純什麽也不說,拚命地哭,拚命地哭。哭得傷心欲絕。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哭得我眼淚婆娑。
  
  
第二天我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她和三個小姐妹請我在茶樓吃茶。那三個姑娘都是深大藝術係的學生,一個比一個漂亮、爽朗,柔婉的南方普通話聽起來像別有一番韻致。
  
那個叫嶽紅的姑娘用南方話跟王純鬧:“王純,你哥多帥,溫文爾雅,連指頭都不碰我們,多麽紳士風度!他的那兩個朋友都是豬!”
  
王純得意地說:“我哥是律師,那些豬怎能比?”

  
                                                                     

  
又住了一年。我接到南方那個省會城市高級法院刑事審判庭的電話,一位女法官用好聽的南方普通話對我說,“有位女犯要見你,她說,你是她唯一的親屬。”
  
我大驚,連忙問:“是不是叫王純?她犯了什麽罪?”
  
女法官:“她還有個名字叫王小芳,犯故意殺人罪,我們已經核準了對她的死刑判決,三天後她將押赴刑場。”
  
我如五雷轟頂:“我馬上到,法官,無論如何請安排我見她一麵!”
  
我當天飛到那座城市。女法官對我說,這個女孩沒有親屬,她是最後一批下鄉的上海知青的私生女,至今不知父母是誰。是一個東北老伯把她養大,還供她上了大學。可惜的是,那個老人兩年前在她即將畢業的時候死於車禍了。
  
我問女法官:“誰是她的辯護人?她犯了殺人的罪,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女法官:“她一直拒絕聘請律師,法院按照法律規定給她聘了法律援助律師,一直到二審裁定下來,維持死刑判決,她才說你是她的親屬,唯一的親屬,而且要求見你一麵。你究竟是她什麽親屬?未婚夫?”
  
我淚流滿麵,我說:“我是她哥,一個隻見過兩次麵的哥。”
  
因為職業的緣故,我無數次進過各地的看守所,每一座我到過的城市,最熟悉的地方就是看守所。
  
所有的看守所都有三道門,律師最多能進入到第二道門。
  
這一次,我被帶進了第三道門。這是關押死囚的特殊囚室。這個房間除了王純,還有三個在押犯。但是她們都是為王純服務的。
  
根據監獄的規矩,王純作為待決的死刑犯,戴了手銬和腳鐐,被鎖在一張立起來的床上。因為要見我,她被臨時從床上放開,但是手銬腳鐐不除。
  
看守所的管教說,王純一直服從監規,表現很好。天天堅持疊千紙鶴。但是最近卻絕食,原因是手被鎖著了,不能疊千紙鶴了。管教委屈地說,“這是規矩呀,我們也沒有辦法。你說,她對死都不在乎,判了死刑也很平靜,沒有和別的犯人一樣鬧,偏偏因為不能疊那些小玩意兒而絕食,這女孩是不是很怪?她究竟為了什麽?”
  
在女法官的陪同下,我見到王純。她穿了囚衣,理了短發,臉色蒼白,卻依然清麗、俊美,見到我,眼裏流露出那種期盼已久的欣喜的笑意。
  
“哥,你來了?”
  
“你怎麽了?怎麽會這樣?”
  
“哥,不說這個,好嗎?我就要走了,讓我好好看看你。”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是你哥,我還是律師,我可以為你辯護,可以救你啊。”
  
“這都是我的命,哥,我不想讓你知道哪些齷齪的事。我要把它帶走,隻給你留一個清純的回憶。哥,你明白嗎?”
  
我哽咽無語,眼淚嘩嘩。
  
“哥,我進來一百天了,每天隻做一件事,給你疊千紙鶴,到今天,我已經疊了一千隻了,每一隻都寫著同一句話:你是我的唯一。”
  
我看了看她疊的那些鶴,無言。我想起那個管教的話,在心裏說,她是為了愛啊。
  
我們回憶起在天上人間的那次奇遇,我問她,為什麽到了南方沒有換手機? 王純說:我總是感覺你會在某個時候打這個號碼。哥,我的感覺應驗了。
  
王純笑了,笑得如春花綻放,那麽燦爛,那麽明媚。
  
是啊,那個號碼,是我們唯一還能相見的紐帶啊。
  
法官開始看表,會見就要結束,王純又問我:“哥,槍斃我的時候,子彈打頭部嗎?”
  
我看了看法官,點頭。
  
王純再問:“能不能從前邊打?打我的額頭?”
  
“為什麽?”
  
“我不喜歡從後麵打,”王純平靜地說:“我要看見那棵黃晶晶的子彈,打進我的額頭,在這裏開一朵桃花。哥,我死後,要變成一樹桃花,年年開放在你的窗前。那花朵開的時候,是我在向你笑,那花朵飄落的時候,是我在向你告別。”
  
“哥,我隻為你開放,你是我的唯一。”
  
  
幾天後,我捧著王純的骨灰和她送我的千紙鶴,離開了那座傷心之城的時候,那位女法官告訴我:你妹妹用尖刀捅死了那個糾纏她的老板,到死都是處女。
  
  
2005年12月24日聖誕前夜初稿
  
2005年聖誕夜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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