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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11月13日 - 一代報人史量才

(2007-11-12 10:40:08) 下一個


1934年11月13日,史量才在由杭返滬途中,遭國民黨軍統特務有預謀的暗殺,終年五十四歲。

史量才(1880~1934年),名家修,祖籍江寧,清同治三年(1864年),其父移居鬆江府婁縣泗涇鎮,開設泰和堂中藥店,遂入婁縣籍。早歲穎悟、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中秀才。戊戌變法後,受維新思想影響,放棄科舉,於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考入杭州蠶學館學習。年假歸裏,與地方人士籌款,在泗涇創辦養正小學堂。蠶學館畢業後,於光緒三十年〔1904年〕在上海創辦女子蠶桑學校(後該校遷至蘇州滸墅關)。同時,又先後在南洋中學、育才學堂、江南製造局兵工學堂、務本女校任教,並與黃炎培等發起組織江蘇學務總會。為反對清廷向列強借款築路,參加收回路權運動,被舉為江蘇鐵路公司董事,曾親至石湖蕩橋梁工地現場擘畫。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任《時報》主筆。辛亥革命爆發後,參加江蘇獨立運動,響應革命,曾清理江海關財務,後被選為江蘇省議會議員。

民國元年(1912年)接辦《申報》,任總經理。從此,傾畢生精力,銳意經營。民國5年(1916年)還清了張謇等在《申報》中的股款,從而使《申報》擺脫了張謇等影響。民國10年(1921年),與南洋僑商黃弈住合辦中南銀行;繼又集股創辦民生紗廠;民國16年(1927年),經辦《時事新報》;民國18年(1929年)收買《新聞報》大部分股票,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報界企業家。民國19年(1930年),接受《申報》總主筆陳景韓的辭職,並解除經理張竹平的職務,使自己的辦報方針得到貫徹。“九·一八”事變後,對國民黨當局的“不抵抗”政策頗為不滿,讚同宋慶齡的政治主張,在《申報》上全文刊載了宋的宣言;還發表社論,同情學生抗日救亡運動。他說:“人有人格,報有報格,國有國格,三格不存,人將非人,報將非報,國將不國!”頂住了國民黨當局施加的種種壓力。

在此期間,還在漢口路,如今山東路漢口路附近用70萬元左右修建了申報館,現址同為此名,為一辦公樓,當時之現代化為世人稱歎。英國《泰晤士報》前來人員參觀,驚歎世界上唯有申報及《泰晤士報》有此氣勢。

民國21年(1932年)“一·二八”事變發生,積極支援十九路軍淞滬抗戰,發起組織“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被推為會長。從事籌集錢物和人力,以應前線急需,並做好傷兵救護、難民安置等工作。將購紙款七萬美元全部捐獻。並在《申報》上連續發表社論,大聲疾呼,從而推動了上海市民的抗日愛國運動。

滬戰結束後,上海地方維持會改組為上海地方協會,仍被推為會長。支持宋慶齡、蔡元培、楊杏佛等所發起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運動,反對國民黨當局不顧民族危亡而進行的“剿匪”內戰。為此,《申報》被蔣介石手令禁止郵遞達35天之久。國民黨當局任以中山文化教育館常務理事、上海臨時參議會會長等職,不為籠絡,虛與委蛇。

嚐與陶行知、黃炎培、戈公振、李公樸等進步人士共商《申報》發展大計,創辦申報流通圖書館、申報業餘補習學校、申報婦女補習學校;出版《申報月刊》、《申報年鑒》《申報叢書》和《中國分省地圖》等書刊;聘黎烈文主編《申報》副刊《自由談》,刊登魯迅等著名左翼作家的文章,使《自由談》一度成為反文化圍剿的重要陣地。當時,《申報》成為全國擁有眾多讀者的最大報紙。

國民黨當局威逼利誘均無效,遂遭忌恨,直接導火索為其刊登宋慶齡文章後,蔣介石閱後批上6個紅字,申報禁止郵寄,於是長達35天的停刊,隨後,在與蔣的一次會麵合照時,蔣威逼說:“我有100萬軍隊...”史卻說:“我有100萬讀者...”於是蔣遂下定了去除史的決心。

民國23年(1934年)11月13日,在由杭乘汽車返滬途中,經海寧翁家埠附近時,被戴笠所指揮的軍統特務狙擊逃至一池塘內,頭部被擊中2槍後遇害。


附錄

傅國湧:《史量才之死》



《申報》是一張曆史悠久的老報紙,1872年由英國人在上海租界創辦,是我國第一張具有近代意義的報紙,江南窮鄉僻壤的老百姓幾乎把它當成報紙的同義詞,俗稱“申報紙”〔1〕。1912年秋天,在社會急劇轉型之際,三十二歲的史量才得到張謇等實業家的支持,以十二萬元從席子佩手裏買下了已有四十年曆史的《申報》(當年9月23日訂約,10月20日正式移交),從此踏上辦報之路,開創了一生的事業。他畢業於杭州蠶桑學堂,在上海創辦了蠶桑女子學校,曾在《時報》做過兼職和專職編輯,接觸過近代報業。正是他將《申報》發揚光大,發展成中國影響最大的報紙之一,在百年報業史上放射出奪目的異彩。黃遠生、邵飄萍、戈公振、俞頌華等著名記者、編輯都先後在《申報》工作過。長期在《申報》服務的陳景韓(冷、冷血)、張竹平、張蘊和(默)等更是史量才的得力助手,在他們的大力支持下,《申報》度過了早期席子佩的控告危機(損失二十萬五千兩白銀),業務蒸蒸日上。從1912年的發行七千份,五年後(1917年)達到兩萬份,此後穩步上升,1920年是三萬份,1925年突破十萬份,1926年突破十四萬份,1932年超過十五萬份,創造了《申報》的黃金時代。

  1920年,史量才在接待美國密蘇裏新聞學院院長、世界報界大會會長威廉博士和美國新聞家、萬國報界聯合會新聞調查委員會委員長格拉士一行的招待會上說,“雖七年來政潮澎湃”,《申報》的宗旨從未改變。“孟子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和格拉士所說的“報館應有獨立之精神”與本報宗旨正好符合。他鄭重表示自己“誓守此誌,辦報一年,即實行此誌一年也”〔2〕。《申報》的宗旨明確宣告“無黨無偏、言論自由、為民喉舌”。“獨立之精神”、“無偏無黨”、“服務社會”是他辦報思想的核心。他生前把世界幸福寄托在完全獨立的報紙上,包括經濟上的獨立,不接受任何政治勢力、軍閥的津貼,政治上的自主,不聽命於任何一個政治集團,不受官方或軍閥操縱。陳冷稱報紙的根本“在報紙之獨立生活”。張默說:“獨立生存之報紙向不與任何黨派任何方麵有關係。”但正如宋軍在《申報的興衰》一書所說:“史量才和《申報》的無黨無偏,不帶色彩的獨立精神,並不是沒有自己的觀點,隻是這種觀點是不以一個政黨或集團的利益出發,而是以大多數人民利益出發。”惟有獨立,不帶任何色彩,才能客觀公正,為民喉舌。《申報》編輯葛豫夫說:“編輯者持七寸之管,以為宣傳,應以打破勢力、金錢、感情三大障礙物,為無旁貸之天職焉。”“一國之報者何也?倡民權,迪民智,振民氣,厲國恥,啟發國家思想而明政治之善惡者也。”《申報》“可以當一國之報而無愧者也”〔3〕。

  “國有國格,報有報格,人有人格”,是史量才擲地有聲的誓言。他認為“報紙是民眾喉舌,除了特別勢力的壓迫以外,總要為人民說些話,才站得住腳”〔4〕。在遭暗殺前不久(1934年10月5日),他曾和俞頌華、黃幼雄“說起他的辦報,純以社會服務為職誌,不挾任何主義,亦無任何政治背景”〔5〕。對此,張梓生也有相似的回憶。

  史量才辦《申報》二十二年,始終貫穿著他對報紙獨立品格的追求,並以他的辦報思想和報業實踐豐富、提升了中國新聞史。



  史量才的《申報》麵對的首先是袁世凱時代,這是一個新與舊、專製與共和對立、共存、交鋒的大時代,每個人都麵臨前所未有的抉擇,何況輿論是天下之公器?作為一份老牌的日報,對於那一時代的重大問題,《申報》不可能不表明自己的立場。

  1914年,一手遮天的袁世凱頒布《報紙條例》,意在鉗製輿論。《報紙條例》一出台就遭到激烈反對。《申報》時評稱“報紙天職有聞必錄,取締過嚴非尊重輿論之道,故應取寬大主義”,並陸續報道了北京新聞界反對該條例的消息,稱“自新報律頒布以後,中外報紙評論紛紛,多表反對”。5月27日,《申報》發表時評《自由平等與法律》,指出“權勢之輩以蹂躪自由,嚴分等級為法律,是法律與自由平等不相容也”〔6〕。

  1915年7月,袁世凱授意的帝製鬧劇甚囂塵上,《申報》連續發表時評批評複辟。自稱“臣記者”的薛大可攜十五萬巨款南下運動報界,影響舉足輕重的《申報》當然是他們首選的目標,遭到了史量才的斷然拒絕。9月3日,《申報》以答讀者問方式刊出《本館啟事》:“有人攜款十五萬來滬運動報界,主張變更國體者”,“按本館同人,自民國二年十月二十日接受後,以至今日,所有股東,除盈餘外,所有館中辦事人員及主筆等,除薪水分紅外,從未受過他種機關或個人分文津貼及分文運動。此次即有人來,亦必終守此誌。再本報宗旨,以維持多數人當時切實之幸福為主,不事理論,不尚新奇,故每遇一事發生,必察真正人民之利害,秉良心以立論,始終如一,雖少急激之談,並無反覆之調。此次籌安會之變更國體論,值此外患無已之時,國亂稍定之日,共和政體之下,無端自擾,有共和一日,是難讚同一日,特此布聞。申報經理部、主筆房同啟”〔7〕。

  8月20日,梁啟超反對帝製的名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率先在《大中華》雜誌第一卷第八期發表,一文既出,轟動南北。9月9日,《申報》以大字標題、大塊篇幅刊登介紹這一期《大中華》雜誌的廣告:“國體問題發生,全國人應研究,本報梁任公主凡三篇,洋洋萬言,切中今日情勢,為關心時局者不可不讀。”並附載三篇論文題目。緊接著,《申報》在9月10日、11日兩天全文轉載了《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編者按稱“全篇洋洋萬言,籌安會中人聞之曾特至天津阻其發表”。之後又連續發表梁啟超《國體問題與民國警告》、《梁任公與英報記者之談話》、《上袁大總統書》等文。此外,《申報》還客觀報道了各方麵在帝製運動中的態度,如8月23日的長篇消息《籌安會發起後之京城各麵觀》,稱“發起者都係官吏”,“讚成派以官僚中人為多”,反對派多是“熱心國事及矢誌之人”,以及蔡鍔、湯化龍等“各政黨之重要人物”。反對的群眾更多,“連日來上書者不下數千百起”,《申報》還全文摘錄了一封反對帝製的公開信。在袁氏竊國,“緹騎四出,特務密布”,大批記者下獄之時,《申報》“還敢於批逆鱗,反洪憲”〔8〕,發表反對帝製的時評、雜評達七十九篇之多。

  1914年,史量才接手《申報》不到兩年,即重金聘黃遠生為北京特約通訊員,開設深受讀者歡迎的《遠生通訊》專欄。《遠生遺著》中不少揭露政治黑暗、腐敗,反映政局變化的精彩通訊最初發表在《申報》。薛大可在上海出版以鼓吹帝製為目標的《亞細亞報》前,原邀請黃遠生為總撰述。1915年9月,黃遠生卻在上海各大報登出啟事:“鄙人現已離京,所有曾擔任之申報駐京通信員及承某君預約上海某報之撰述,一概脫離。至鄙人對於時局宗旨,與申報近日同人啟事相同,謹此。”《申報》把他的啟事放在第一張第一版報頭左側,以大字刊出,連登九天,影響甚大,對袁氏稱帝的逆流不啻當頭一棒。

  1916年袁世凱正式稱帝,上海各報雖不再沿用民國紀元,卻也沒有改用“洪憲紀元”,隻用西曆及舊曆紀元。直到1月26日才被迫作如下編排:上行用正常字體排印:西曆、星期,中間一行是舊曆,下麵以極小字標明“洪憲紀元”。黃遠生在美國舊金山被刺身亡後,1916年,史量才聘流亡日本回來的邵飄萍擔任駐北京特約記者。兩年間他寫了兩百多篇膾炙人口的“北京特約通訊”,成為黃遠生之後最負盛名的記者。在專製、共和的較量中,《申報》始終是站在共和這一邊,在相當長的時期,它恪守了新聞自由的原則,陳景韓、邵飄萍等人批評帝製的評論也早已載入史冊。



  1919年五四運動發生後,《申報》連續發表報道,並發表時評讚揚學生的愛國熱情,反對當局鎮壓手無寸鐵的學生,提出“國人共奮,萬眾一心,尚何國事不可挽救者”。6月11日,陳獨秀被捕,17日,《申報》發表雜評《北京之文字獄》,抨擊北洋當局。

  由於史量才接辦《申報》後的貢獻,1919年10月他在世界報業大會上當選為副會長。1921年雙十節前夕,大半生從事新聞事業的美國總統哈定特地祝賀《申報》,稱它“乃中國報紙之從最新新聞學進行者”,“能發揚共和之光明於全國”。同年11月,英國《泰晤士報》主人、《每日郵報》創辦人北岩爵士到申報館參觀,高度評價了《申報》——“世界幸福之所賴,莫如有完全獨立之報館,如貴報館、敝報差足與選……”〔9〕在他們的讚揚、鼓勵與鞭策下,史量才進一步堅定了獨立辦報的思想。

  1922年,世界報業泰鬥北岩爵士去世,史量才黯然神傷,悲痛無比,在他心中隱然是以北岩為楷模。這一年是《申報》五十周年,也是史量才辦報的第十個年頭,《申報》主持編撰了一部《最近之五十年》大書(包括世界之變遷、中國之得失、申報之經過三大部分)。這不僅是對《申報》對中國乃至世界報業十年來的一次總結,而且也是對中國、世界各方麵曆史的回顧。其內容涵蓋文學、藝術、科學、政治等,且文章都出自胡適等名家手筆。十年來,史量才直麵現實,不妥協、不躲避,竭盡所能發展《申報》的事業,盡國民之天職,報人之天職。回首往事,十年的曲折起伏,大悲大喜,不禁百感交集,他在自序中說:“雖然,事無大小,物無新舊,苟有結構,加之以奮鬥之精神,主義而不為感情所衝動,事實而不為虛榮所轉移,力爭自存而不任自殺,充天地四大之力,能變化之而不能消磨之也。”〔10〕

  史量才是個有曆史感的人,一進《申報》,就盡全力搜集前四十年舊報,十年後又花大量人力物力編輯出版《最近之五十年》,目的之一就是要保存較為完整的史料,為後世留下真實、可信的社會記錄。他幾乎把《申報》看作可以為後人鑒的“史記”。

  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後,《申報》雖然客觀報道了各界抗議的消息,但態度模糊、語焉不詳,又因刊出租界當局的《誠言》廣告,發生了著名的“誠言”風波,最後隻得以發表《誠意與誠言》時評,向讀者表明態度而告終。史量才說:“吾思想服務《申報》十六年,實為十六年公共之老罪犯,蓋無一日不在法令裁製中。吾誌力薄弱,學殖荒蕪,不能使《申報》光而大之,以饗閱者之耳目,吾何能辭其咎。”“惟吾人同處此環境下,不見民國以來擁重兵挾大炮者相環乎。其勢力之雄千萬倍於報紙。”“若逞其意氣,取快一時,恐吾同人亦早在繳械改編之列矣。”〔11〕

  對此張蘊和在《六十年來之申報》中也說:“今則壓迫方麵正多,惟幸陳君景韓思想精細,判斷敏捷,遇事負責任,不稍撓屈,故能應付各種困難問題與各種風潮,均能隨機消弭,安然而過。史君量才常謂陳君把舵穩確也。蓋在此狂風駭浪中,而能使我舟不受顛覆,不虞傾危,已甚不易。”〔12〕

  1927年春天政權易手的前夜,白熱化的上海一方麵是軍閥孫傳芳的暴力威脅,一方麵是汪壽華的總工會每天將油印件送各報要求刊登,軟硬兼施,不準任意改動內容,否則就發動報界工會和群眾將報紙在望平街上燒毀。各種政治勢力在《申報》這個舞台上競相表演,《申報》刊登了大量政治廣告,各種觀點、主張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在“革命”與“反革命”的夾縫中,報紙幾乎無所適從。於是《時報》總編輯金劍華聯合《申報》、《新聞報》、《時事新報》、《民國日報》等集體停刊以示報界尊嚴,這樣持續了十多天。而史量才非常痛惜,表示今後不論環境多麽險惡,盡可能不停刊。他覺得,停刊一天,就少了這一天的記錄,將留下曆史的遺憾。



  1927年4月13日,《申報》詳細報道了“四.一二”慘案的真相,為曆史留下了可信的實錄。國民黨政權在血泊中浮起,試圖保持獨立發言地位的報紙麵臨著新的更為嚴峻的考驗,新聞自由首先遭遇了一黨的檢查,從此“開天窗”抗議成了家常便飯。僅1930年2月至10月,《申報》就開了九次天窗。在那樣的年頭,《申報》卻成為望平街(上海“新聞一條街”)上惟一拒絕國民黨官方派員進駐的報紙。史量才的理由是《申報》從未接受政府分文津貼,沒有接受派員的必要。他說半個多世紀以來《申報》從來沒有政府派員指導,照樣深入人心,以致人們將報紙稱為“申報紙”。他頑強拒絕強權介入他心愛的報紙,與他最終被暗殺的命運不是沒有關係的。

  1928年11月19日,《申報》舉行創刊二萬號大慶,史量才在慶祝會上發表充滿激情的長篇講話——“五十六年不為暫,二萬號不為少,宜有以紀念之也。吾思想既無赫赫之功,又非驚人之舉,念之何為哉?念者申報服務於社會,其繼續不斷之工作,勞而且久。久而能敬其事,公而念之乎?抑申報舟也,同人舟之執役也。風雨艱難,晨昏與共。幸無傾覆之虞,免罹滅頂之禍,念其私乎?”並再次重申辦報初衷是為社會曆史立一權威言論機關,“慨自十七年中兵爭俶擾,而國家文獻蕩然無存,一旦政治清明,朝失而求之於野,此戔戔報紙或將為修史者所取材乎?”“《申報》一息尚存亦將奮其老馬之力,一洗無功之恥。”〔13〕還揮毫寫下了憧憬大同世界及《申報》四萬號的詩歌。

  1929年初,史量才以七十萬元巨款從美國人福開森手裏買下創刊於1893年的《新聞報》百分之六十五的股權。他的新聞托拉斯之夢剛剛開始,不料竟引發了一場震動新聞界的股權風波,最終以他的讓步而告終,包括出讓百分之十五股權、董事長的名號;不幹涉《新聞報》的行政、言論;《新聞報》原有人馬製度照舊不動等。當《新聞報》方麵顧慮軍閥操縱時,他坦然回答:“至於軍閥問題,我想國有國格,報有報格,人有人格,我史量才辦報曆來主張言論獨立,豈能受軍閥反動分子操縱?”〔14〕股權風波之所以如此收場,最根本的是,史量才的辦報宗旨與國民黨當局新聞控製的政策相違背,當局絕對不希望看到他同時掌握有重要影響的《申報》、《新報》。

  1930年5月,在《申報》工作了十八年的總編輯陳景韓厭倦了長達二十六年的報業生涯,告別《申報》。同年冬天,為《申報》立下過汗馬功勞的經理張竹平辭職,自立門戶,在望平街開創了三報一社(《時事新報》、《大陸報》、《大晚報》和申時電訊社)的新聞事業。這兩個左臂右膀在一年內相繼離開,對史量才和《申報》來說當然是個沉重的打擊,但他沒有被擊倒,而是大膽起用年輕的馬蔭良為經理,聘陳彬龢(後淪為)為總編輯,重組班底,並成立《申報》總管理處,自任總經理兼總管處主任,馬蔭良兼副主任,陶行知任總管處顧問,由黃炎培任設計部主任、戈公振為副主任兼總經理助理。



  陳、張出走是史量才報業生涯的一個轉折點,特別是長期主持《申報》言論,以穩健著稱的陳景韓走後,史量才開始強調時評要指陳時弊,要盡報人天職,監督政府,啟迪國民。這一時期《申報》發表了一些影響較大的時評,如《言論自由之真義》、《三論剿匪與造匪》、《中國的出路何在?》等。1931年9月1日,《申報六十周年紀念宣言》中明確表示:“以積極之行動,努力於本報之改進,努力於應負之責任,不徘徊、不推諉、不畏縮,盡我綿薄,期有以自效,是為本報同人深自體念後最大之決心!””肩荷此社會先驅,推進時代之重責”,“使社會進入合理常規”,“使我民族臻於興盛與繁榮”。11月30日,又發表《申報六十周年革新計劃宣言》,提出十二項具體的革新計劃,認為“新聞事業為推進社會最有力的工具”,力圖“傳達公正輿論,訴說民眾痛苦”〔15〕。

  “九.一八”事變發生的第二天(19日),《申報》就以醒目標題刊出《日軍大舉侵略東三省》、《蔑視國際法,破壞東亞和平》等新聞,並以大量篇幅登載了八十七條戰地消息,其中四十五條是《申報》記者第一手采訪所得,同時還發表時評《國人疾速猛醒奮起》。

  12月15日,內外交困的蔣介石暫時下野,《申報》竟發表時評《歡送》。蔣離開南京前(11月29日)悍然下令殺害了第三黨領袖鄧演達。12月19日,宋慶齡得知這一消息,在悲憤交加之中起草了《國民黨不再是一個革命集團》宣言,指著鼻子大罵蔣介石。當晚,史量才在上海日報社說:“這是孫夫人親自簽名要求發表的,不是報紙造謠,我們沒有不登的道理。”第二天,《申報》和上海各日報(除《民國日報》外)幾乎都在顯著位置刊登了這一宣言。蔣介石的惱怒可想而知,這又為史量才後來的死埋下了伏筆。

  1932年6月30日、7月2日、7月4日,《申報》連續發表三篇時評《論剿匪與造匪》,一針見血地指出“政治黑暗如此”,“舉國之匪皆黑暗之政治所造成”。“政治不清明,民生不安定,雖十次武力圍剿,亦必無功。”7月3日,發表時評《中大學潮評論》,披露了教育部長、原中大校長朱家驊挪用三萬多元水災捐款的醜聞。蔣介石得到報告後,龍顏震怒,當下抓起紅蠟芯鉛筆寫下六個字:“《申報》禁止郵遞。”結果經過疏通,蔣介石提出三個條件:一是《申報》改變態度,陳彬龢必須離開;二是立即辭退黃炎培、陶行知等;三是國民黨中宣部派員指導。史量才權衡之下,接受了前麵兩條,但斷然拒絕了第三條,他說:“《申報》是自力更生的報紙,從沒拿過政府津貼,倘若定要派員指導,寧可停刊。”從7月16日到8月21日,停郵三十五天後,蔣考慮到《申報》的影響才同意解禁。

  然而,停郵事件並沒有改變《申報》的信念。這年12月,史量才起用剛從法國留學歸來、二十八歲的黎烈文改革“自由談”副刊,宣布既不“遷就一般的低級趣味”,“也決不願大唱高調,打起什麽旗號,吹起什麽號筒”,或者“宣傳什麽主義”,“對於進步和近代化的立足點,卻是要牢牢站定的”,發表了魯迅、茅盾、巴金、老舍、鬱達夫等作家、學者的大量評論、雜文。特別是魯迅於短短一年多時間在“自由談”發表了一百四十三篇含沙射影的雜文,結集的就有《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等。於是,“自由談”迅速成為“一種站在時代前麵的副刊”,超過了國民黨當局容忍的尺度,當局便向史量才施加壓力。史量才卻對上海市社會局長吳醒亞等說:“《申報》是我個人產業,用人的事不勞外人操心,我自有主張。章依萍決不聘用,黎烈文決不撤換。”“感謝諸公惠臨施教,我想諸公也未必願將‘自由談’變成不‘自由談’吧!”為了不連累史量才,1934年5月9日黎烈文主動辭職(主持“自由談”一年六個月零九天)。

  對中國第一個民間人權組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活動,《申報》幾乎都作了報道。《新聞報》記者陸詒《我所接觸的史量才》一文滿懷敬意地回憶起1932年12月29日作者第一次見到史量才的情景:“我看到他身穿長袍,態度安詳地同我們坐在一起,隨便交談,平易近人。”〔16〕那是在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中外記者招待會上,他尤其忘不了史量才慷慨激昂的即席發言:“宣稱《申報》和他本人堅決擁護同盟所提出的保衛人權、保衛言論、出版自由的政治主張,堅決反對政府當局非法捕人。接著他又嚴正抗議當年因《申報》報道‘中央大學學潮’真相而遭到政府禁止郵遞達三月(按:應為三十五天)之久,不經過法律手續而采取這種卑劣手段來限製報紙在外地的發行,這是侵犯出版自由的行為,決不能容忍!”“此後,在好幾次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的上,我又遇見史量才,每談到保衛言論自由時,他必慷慨發言,堅決反對當時國民黨政府實行的新聞檢查製度。”〔17〕

  另一位在場的《新聞報》記者顧執中也證實了這一點:“當時最令我對之產生深刻的印象和刺激者,莫如《申報》主人史量才的發言。”〔18〕

  1933年6月18日,同盟總幹事楊杏佛遭國民黨特務暗殺,《申報》連篇累牘發表的報道浸透了死者的血水、生者的淚水和憤慨。



  陸詒稱史量才是個“說到就做到”的實幹家,這是知人之論。在革新《申報》的同時,史量才聘請了無黨無派的著名報人俞頌華創辦《申報月刊》(後改為《申報周刊》)。在自述辦刊初衷時他說:“我慘淡經營《申報》多年,非為私而是為社會國家樹一較有權威之曆史言論機關,孳孳為社會謀福利,盡國民之天職。可是專橫獨裁的政治使民眾內心積怨太深,日報不能充分反映,月刊是開辟這種言路的陣地,希望俞辦好它。”

  他聘請謹慎細心的張梓生編撰《申報年鑒》,不僅補日報之不足,也補月刊之不足,成為一部編年史,這也是他“以史為鑒”的辦報思想的具體實現。

  他出版《申報叢書》,邀請地質學家丁文江、翁文灝等編繪了《中國分省地圖》、《中華民國新地圖》等,代表了當時地圖出版的最高水準。此外,他不僅辦起了申報新聞函授學校,還支持李公仆創辦申報職工業餘學校、申報婦女補習學校和申報流通圖書館,在《申報》之外開創了源遠流長的文化事業。後來,為了紀念史量才,三校一館改名為量才新聞函授學校、量才職工業餘學校、量才婦女補習學校和量才流通圖書館。曾在流通圖書館工作過的夏征農說:“不能把史量才隻局限在‘一代報王’上麵,他為社會做了許許多多事情,有文化教育事業和其他事業。流通圖書館、補習學校都是。”

  “九.一八”以後,《申報》發行量已突破十五萬,在上海乃至全國都有重大影響,迎來了它最後、也是最燦爛的黃金時代。在經營報業的同時,早在1921年史量才就與南洋僑商黃奕住合作創辦了中南銀行。同年,他發起民生紗廠。後來又協助項鬆茂擴大五洲大藥房和陸費逵複興中華書局,事業拓展到金融界、實業界。“一.二八”抗戰期間,他傾力支持抗戰,捐款捐物,奉獻了大量心力,被選為新成立的“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會長(隨後改組為“上海市地方協會”),還當選為上海市參議院議長。“一.二八”之後史量才在上海的地位、聲望令獨裁者望而生畏。作為《申報》老板,他同時控股上海另一大報《新聞報》,獨立的輿論力量更是蔣介石所無法容忍的。

  那一刻,史量才的事業正如日中天,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橫飛的子彈。

  據說蔣介石曾找史量才談話。蔣說:“把我搞火了,我手下有一百萬兵!”史冷冷地回答:“我手下也有一百萬讀者!”〔19〕在中國報業史上也許沒有比這段對話更驚心動魄的了,對話的雙方一個是不可一世的梟雄,一個是報業巨子,這是槍杆子和筆杆子的一次對話。筆杆子拒絕了槍杆子的威脅,注定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這段無法證實的“你有槍,我有報”的對話流傳至今,為史量才之死平添了幾分悲壯的色彩。

  1934年11月13日下午,滬杭道上——浙江海寧翁家埠,史量才遭國民黨軍統特務有預謀的暗殺,終年五十四歲。14日,《申報》以醒目大標題刊出《本報總理史量才先生噩耗》及遺像,《新聞報》、《東南日報》也報道了這一噩耗。全國輿論一片嘩然,評論、悼文、唁電及當局緝拿凶犯的電令雪片一般,飛向各大報館。麵對史量才的慘死,人們不禁發出了這樣悲愴的呼號——“法律是什麽?槍杆是什麽?人民的生命是不受保障的,這不單是報界的悲劇啊!”16日,蔣介石也假惺惺地發出電令,要求浙江省主席魯滌平嚴緝凶犯,並慰唁家屬。

  在1934年那個冬天,史量才的死讓全國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12月8日,《申報》舉行追悼會;9日,廣州新聞界舉行追悼會;10日,申報三校一館舉行追悼會;23日,上海八十一個團體舉行追悼會;26日北京新聞界舉行追悼會。

  幕後主使人蔣介石為遮掩真相,借口未能限期破案,將已經查出些蛛絲馬跡的魯滌平調離浙江,將海寧縣長撤職,該縣各級公安人員都受到記過處分。1935年3月15日,傳出了魯滌平跳樓身亡的消息,自殺原因至今還是一個謎,但輿論普遍認為與他追查這起謀殺案時掌握了某些線索有關。而章太炎為史量才寫的墓誌銘中卻直言“史氏之直,肇自子魚,子承其流,奮筆不紆”,並稱其為“偉丈夫”。

  一曲《廣陵散》隨風而去,史量才英年被狙,“山中歲月無古今,世外風煙空往來”,他在杭州秋水山莊留下的詩句不料成了他最後的絕筆。知音已逝,琴弦崩斷,悲痛欲絕、萬念俱灰的沈秋水將心愛的七弦琴投入了熊熊烈火……1936年,史量才的遺體下葬在杭州天馬山、吉慶山麓。一位學生說:“我是受惠的成千上萬讀者之一,深深懂得史先生被殺的意義,他的死是偉大的死,是千萬人的悲憤,他的事業已深深在社會的根底打下了深固的基礎。史先生播下種子,這種子將發芽、成長、開花、結實,在未來新世界中放射出燦爛光輝。史先生雖死,事業不死。人們殺了史先生的肉體,卻殺不死史先生已播在社會裏的優良種子。”〔20〕黃炎培稱《申報》是史量才“一生心血之所凝結”。一位申報婦女補習學校的學生的祭文說:“史先生生前常對我們說,《申報》這二字,印在報紙上,別人眼中看去是黑的,我的眼中看去是紅的,可見,這是史先生一生心血的結晶。”〔21〕仿佛讖語一般,最後史量才先生以鮮血染紅了《申報》,用他的生命捍衛了報格和人格。

注釋:

  〔1〕〔8〕〔19〕徐鑄成:《報海舊聞》,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11、13頁。

  〔2〕〔3〕〔6〕〔9〕〔11〕〔12〕〔13〕〔14〕〔20〕〔21〕轉引自龐榮棣:《史量才》,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115、436、106、143、144、114、153、154、162、232~233、233頁。

  〔4〕轉引自李文絢:《報章血痕》,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頁。

  〔5〕《憶史先生》,原載1934年12月5日《申報月刊》第3卷第12號《追悼史總經理特輯》,《俞頌華文集》,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300頁。

  〔7〕轉引自《上海新聞史》,複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36、437頁。

  〔10〕轉引自胡憨珠:《史量才與上海申報》,台灣《傳記文學》第67卷第3期,第119頁。

  〔15〕《中國新聞事業史文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06頁。

  〔16〕〔17〕《新聞研究資料》總第16輯,中國展望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180頁。

  〔18〕顧執中:《戰鬥的新聞記者》,新華出版社1985年版,第213頁。

  (《書屋》200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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