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

良辰靜夜心無塵,對花傾情恨有身。已知飛紅無悔意,手把枝頭數青春。聽風已見羽展翅,荊柯搖曳相握雲。明朝踏馬隨君去,來生相逢笑顏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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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爹親娘親》十一、俺家的“悲慘世界”時代

(2006-12-22 14:05:46) 下一個

俺娘一生最後悔的事恐怕就是那天晚上去上夜班了。同行的幾位阿姨都躲過了災難,唯獨俺娘沒有。

娘說實際上她是感到那天有些不對勁的,娘有點迷信,她說老天爺是給了她預兆的。那天白天,娘和大姐到河邊去漂洗全家人過冬後拆好的棉衣,大姐在水淺的地方洗,娘到水質清澈的水深的地方洗最後一遍。當娘洗完後從石頭上站起來剛要跨出去的時候,陣風吹過,水流湍急起來,一向穩當的幾塊大石頭突然搖動下滑。娘說那時年輕,一翻身又跨到旁邊的石頭上。娘上岸後心跳如兔,覺得好生奇怪。

到了晚上,娘早早地把我們幾個孩子摁到床上,自己也趕緊眯上一小覺。睡夢中娘和她的那幫同事阿姨在冷清的大街上走著,忽然前麵平地起了一堵大牆,牆上有個缺口,阿姨們一個個身手敏捷地跳過去了,當娘走近準備跨過那缺口的時候,突然之間,那缺口升高了,娘又氣又怕,趕緊往上爬,可就是爬不過去。娘一急把自己急醒了,想起今晚要上夜班,娘趕緊起床。這時,就有阿姨在外麵呼喚她了。

天黑沒有路燈,剛下了場小雨路有些滑,“老德國”又高又重,但所有的原因加起來,都沒有那幾隻凶惡的大狗,和肉聯廠的看門人疏於管製狗的罪過多。本來那幾隻狗一開始是安靜的,不知為什麽,當娘最後一個經過的時候,一隻高大的黑狗卻向娘吠叫起來,於是群狗狂吠不止。大家都有些害怕,一下騎的飛快,娘也拚命往前趕。這時那隻大黑狗嗷地一聲撲上了俺娘的後車座,娘嚇得尖叫起來。再往前幾十米就是娘上班的食品廠的大門了-----人的命運有時就差幾秒鍾。就在那一霎那,娘摔下車子,右腿重重地打擊在路邊的石頭上,娘的後半生成了殘疾人。

幾位阿姨借了廠子的地排車把俺娘拉到縣醫院,爹也火速趕到。那時建縣沒幾年,醫院小而簡陋,又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間,沒有骨科醫生,沒有x光透視,沒有任何的急救措施,娘在醫院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爹找了個拖拉機把娘拉到濟寧市,那時亂的很,連汽車都停運了。拖拉機突突地顛簸著,爹抱著娘的斷腿,娘疼痛地幾乎昏迷過去。到了濟寧最大的醫院,醫生拍了片子,說:要開刀,在斷骨上砸上鋼釘固定住,再縫上肉,等它長好,過一段時間再割開肉把鋼釘取出來,再縫上肉。

娘聽了,覺得很象她給家裏人做棉衣一樣:剪刀裁了,套棉花,縫上。來年拆了洗了,再縫上。可是這是血肉之身啊,還有那鋼釘,不知道是用什麽樣的鐵錘砸進骨頭裏。娘聽了在床上嚇哭了,爹蹲在床下也掉淚了。爹一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他打仗時受過傷,做過幾次把子彈從肉裏取出來的手術,爹知道那很疼,更何況要往骨頭上砸釘子,爹不敢想象。這時醫生說現在做不了手術,最好的骨科大夫都被關到牛棚裏去了,隻有一個實習的年輕大夫,技術不過關。這一下好像讓爹娘找到不做這個可怕手術的理由,於是,爹娘又坐著那輛顛簸的拖拉機回了家。

這時有人推薦了一位江湖醫生,說的天花亂墜,死人複活。俺爹急病亂投醫,趕緊請了來,那鄉裏郎中到家裏看了俺娘,拍著胸脯說:沒事,按我的法子治,傷筋動骨100天,100天準好。他的法子是把一隻活的大紅公雞連皮肉帶骨頭砸成肉泥,摻上麝香等名貴藥物,糊到斷腿的地方,此法叫做“糊公雞”。爹暈了頭,因為沒經過這樣的事,也覺得這樣不用開刀砸釘子,就信了。於是就“糊公雞”。

1969629號的夜間1點,娘摔斷腿,一直到10月初,整個夏天,娘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爹白天上班,晚上回家還要買菜生火做飯,伺候5個未成年的孩子,還有病痛的娘親。實在沒辦法,爹讓11歲的大姐輟學在家看顧年幼的我和還沒上學的二姐,也幫著照顧母親。娘堅持不讓寫信告訴姥娘這件痛苦的事情,怕年近七十的姥娘受不了。娘暗暗盼望姥娘再來的時候看見的是健康如昔的女兒,隻要熬過這100天吧,娘抱著希望。

但是每日俱增的疼痛噬咬著她堅強的信念,娘說那時家裏開關門的動靜,都能震動她疼得喊叫出來。孩子多調皮不聽話,鑽心的疼和炎熱的天,把娘的意誌完全崩潰了。有一次大姐帶我和二姐出去玩,哥哥們上學去了,娘抽出自己的腰帶,一頭勒住脖子,一頭係在床頭,正在娘自己往床下一寸寸地下滑的時候,爹正巧回家取東西,發現了這一幕,當時爹一個箭步跑過去,把娘抱住了。從此,娘的床上一個繩頭兒也不敢放,吃完飯的碗也會馬上挪開。娘連死的機會和能力也沒有,娘隻好每分每秒地捱著她一生最悲慘的日子。這期間有明白的人也勸過爹娘,縣長劉鳳合的妻子是縣醫院的院長,她曾告誡爹三次,要到上海等大的城市去做手術。可是那時已經過去50天了,爹娘期待著100天後“糊公雞”後的奇跡。

終於“糊公雞”拿下來了,娘的皮膚潰爛出血,娘還是站不起來。爹知道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敗仗,爹悔恨莫及,比娘還難過。

這時有朋友說臨近的滕縣有個著名的骨科大夫,經他的手治好了無數病人。為避免上次陸路的顛簸,爹繞道換了平滑的水路。到了滕縣才知道,那名醫已經因為“反革命”的罪名關到監獄裏去了。爹隻好去求監獄長,說了無數的好話,終於使他同意放那名醫出來半天。名醫被兩個獄警押送過來,看了娘說:我可以治,但是醫院的手術設備都砸壞了,沒法子,現在隻能給你寫幾味止痛的藥名,回去趕緊找大醫院,再不做手術人就完了。

從滕縣回來的路上,爹背著娘走了十裏路,準備坐船回家。娘虛弱地伏在爹寬闊有力的背上,感覺著坎坷不平的路途,體味著酸楚不已的人生。娘對爹說:我是個命苦的人,這輩子跟你過我知足。你別再費心了,以後找個善心的女人,把孩子們撫養大,我就謝謝你,在下麵也給你磕頭-----娘的淚水把爹的後背打濕了一大片。

快到渡口了,爹把娘放在路邊樹下有突起的樹根上,秋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娘說一輩子就看見爹哭過三回,一次是爹婚後帶娘到祖籍山西爺爺奶奶的墳前,一回是在濟寧的醫院裏。這次爹幾乎是涕淚滂沱,爹攥著娘的手,搖頭說不出話來。

正在爹娘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二哥稚氣的歌聲。

二哥是為給娘幫忙扛拐帶上的,爹走的快,他人小走的慢。他那時隻有8歲,不懂爹娘的憂愁,小小孩童心裏有著天真的自然的快樂。隻見他光著小腦袋瓜子,穿著大哥穿小的、他穿著還寬大的舊衣服,肩頭上一邊一個扛著娘的木頭雙拐,仰頭愣腦地快步走來。天色正晚,夕陽如血,金黃的田野籠罩在迷蒙的薄紗一樣粉紅的光色裏,樹木蔥蘢,初秋的大地流淌著成熟的果實和莊稼芬芳的幽香。二哥唱著那首“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豪邁歌子,一路快樂地奔著爹親娘親而來。

想到家裏還有四個這樣的天真地翹首盼望親爹娘的孩子,娘的心裏,百味翻騰。

難道就讓這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這麽小就沒娘了嗎?難道真的就放棄了嗎?難道生活的希望抵不過這一時的災難嗎?難道老天爺真的要毀了這個家嗎?

不能,不能夠。

於是,娘擦幹自己的眼淚對爹說:歇完了,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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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豬豬笑了 回複 悄悄話 真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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