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汶川地震給整個中華民族帶來了巨大的悲痛。悲痛之餘需要思考的許多問題中應當包括災害和自然的關係,也應該包括人如何在災害中學會敬畏自然和敬畏死亡。
地震是一種災害,災害常常被看成是“自然災害”。因此,“災害”和“災難”有了區別,災害是自然的,災難是人為的。災害也被稱作是“天災”,災難則被稱作是“人禍”。自然按它自己的規律發生,地震、洪水、幹旱、森林大火,隻有當人遭受和感覺到自然對人造成的巨大傷害時,自然的發生才成為“災”,所以一切災害其實都凝結著人和自然密不可分的關係。在這種被稱做是“災”的關係中,人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一種是去征服自然,戰天鬥地與自然對著幹;另一種是敬畏自然,學會在自然中有節製的生存。
關注地震的預兆、在地震發生時充分重視、盡早預防、在地震多發地帶加固房屋,這些謹慎行為都包含著人對自然的敬畏。當地震的預報因為政治需要被刻意隱滿時,當建房標準因為金錢利益而被放棄時,人表現了十足的傲慢,於是遭到了自己行為的懲罰。悲哀的是,直接受到巨大傷害的卻並不是那些追求權利和金錢、蔑視自然的人,卻是無辜的男女老少和整所學校的學童。對於這些無辜者來說,他們遭受的不是災害,而是災難;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在5月18日的《蘇州日報》的第一版上,我看到了一張題為《搜尋》的照片,兩個軍人在地震重災區之一的綿竹市漢旺鎮東汽中學的廢墟中搜救學生。倒塌的水泥板碎片懸在僅僅像鐵絲般粗細的“鋼筋”上,我問著自己,要是學校按防震建築標準建築,地震災難是否還會這樣嚴重?這個問題在網上有了答案,一篇題為《史上最牛希望小學現身:教學樓經過8級地震的考驗》的文章,報道說,距離北川縣城僅15裏的鄧家海元村山中的劉漢希望小學因為房屋建造的符合安全標準,教學樓絲毫沒有塌陷,483名小學生和教職員工也都安全撤離。
按建築標準不偷工減料的蓋房子,這是憑良心做事情,也是敬畏自然的行為。自然不隻是物質世界的自然,而且還是真和善的德性自然。真誠的人際禮物就體現了這樣一種德性自然。禮物中應該有一種謙遜的真誠。真誠的禮物總是包起來送人的,為的是不要讓禮物成為在贈禮者和受禮者之外的別人麵前成為炫耀。真誠的捐款也是一樣。但是,眼下國人為災民踴躍捐款,捐款卻常常是在舞台上不自然地進行,捐款者捧著捐了多少錢的大牌子站成一排,集體亮相。捐款者像是在展現和誇耀自己的慷慨,與其說是在展現自然愛心,還不如說是在暴露人的傲慢。國家能辦一個又一個的政績大工程,並不缺少救災的那幾個錢。捐款不應該成為變相的“捐”和“稅”,而應該是讓國人自己喚醒自己的真誠愛心和良知。一旦捐款變成了掙麵子、別苗頭、迫於形式不得不做的事情,錢是捐到了,但又哪裏會有真摯的誠意?
人對死亡的敬畏是對大自然的敬畏中最神奇和最深刻的。地震一下子帶來了成千上萬人的死亡,提醒我們要學習敬畏死亡。可惜的是,目前的一些悼念活動中,卻並不是總能見到這種莊嚴、肅穆的精神,也看不到一種與敬畏死亡相一致的儀式。
哀思應該是在與人的靈魂有關的神聖場所進行。哀思是一種既集體又個人的行為,哀思的人聚集在一起,擁有共同的哀傷,但又不相互打擾,因此哀思的最好方式便是沉默。然而,5月19日成千上萬的群眾在天安門廣場集會,整齊劃一地揮動拳頭,高呼口號,像是一場誓師大會,看不到有麵對死亡的冷峻和肅穆。群體的亢奮掩蓋了每個人必須用自己的心去體會的那一份獨自的哀思。當今中國,除了廣場,難道再無其他可以表示哀思的場所了嗎?除了揮拳頭,難道再無其他麵對死亡的方式了嗎?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變得如此在死亡麵前不知所措?我們有可以追思死者的精神場所嗎?我們有可以為死者安魂的音樂嗎?我們有肉體生活之外的靈魂沉思儀式嗎?我們什麽時候能停止那種像是對死亡示威一樣的揮舞拳頭?什麽時候能帶著敬畏和謙卑的心情,在死亡來臨的時候,沉下心來,默默思考人的生命的存在意義?如果慘烈的汶川地震帶給我們一些關於這些問題的思考,也可以說是不枉死者留給我們的一份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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