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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3)

(2015-09-13 07:26:02) 下一個
  • 父子情深

 

經算是參加“革命工作”的父親,一直都以低姿態出現於“社會主義建設”的滾滾洪流之中,糊裏糊塗地從國企工程師變成了新中國的技術員,一幹就是好多年。以他的年資,不夠總工的資格,至少也應該有專工或主任工程師的位置,可他卻任勞任怨地幹了很多年新中國的技術員,是那種少有的,能夠真正淡泊名利的舊中國知識分子。

參加革命工作後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算是單位的大齡單身青年,西南院有心人的介紹,加上同事的撮合,他認識了我的母親,一個相似家庭出身而自立的女性,父母的婚姻雖有相同的家庭背景作基礎,可謂門當戶對,然而維持家庭和睦的根本,得益於父母的性格互補。母親的大家族就在都市近郊,親戚關係複雜,人員走動頻繁,然而父親家的親人卻四散各地,互不往來,為的是避免家庭的陰影烙印在下一代人心中。

父親三十好幾才有了兒子,專心撫養愛子的那幾年,應該是他最為愉快的時光,由於母親身體健康的關係,他們決定不再生育,父母在獨生兒子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愛。

我在很小的年齡就上了幼兒園,父母是雙職工,家裏雖有外婆,但據說父親堅持要培養我的獨立性,當然還有知識分子的通病,要孩子盡早接受學齡前正規教育。就在我一歲零七個月大的時候,便進了省火電設計院幼兒園。在這裏的時間不算長,能夠記住的唯一事情,還是後來父親告訴我的。適逢國家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大多數的孩子們,甚至大人也吃不飽飯,可父親絕對不讓我這掌上明珠餓著。每周至少要買一次點心來幼兒園看我,每當他給我送吃的,同學們總是帶著饑渴的眼神望著我。幼兒園老師為了不讓他們留下不好的記憶,每到父親送麻餅來的日子,便讓我獨自一人到室外的大鐵門邊等候,父親十分感激老師提供的這個父子親情的機會,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態,很欣慰他能做到別人無法負擔的開銷。一個麻餅當時的售價八元人民幣,這個價格足以購買一架不錯的照相機。

一件意外事情的發生,結束了我在火電院幼兒園的日子。一次,父親用自行車載我出去玩,那時,自行車上供小孩使用的座凳還沒出現,我隻能手扶車把坐在中杠上。不知怎麽搞的,我竟然從車杠子上滑了下來,結果左肘腕脫臼,摔斷了寶貝的手,這還了得,將來會不會落下殘疾 ?媽媽再也不放心父親了,於是我便轉學了,來到她身邊的成都紡織廠幼兒園。

年幼的我學齡前就開始了接受父親的早期教育,其實,那個年代和社會,像父親這樣的家長,能夠做到的隻能是提前給我灌輸數學知識,母親曾經還想教我為人之道和社會生存競爭的技能,統統都被父親拒絕了,他不想讓我染上那個它並不喜歡的社會的習氣。

記得還未上小學,我的算術能力已經有了在校生三年級的水準。全是父親的心血,我站在了贏過別人的起跑線上。我想父親並沒有要和誰競爭的願望,隻是知識分子利用自身優勢,為下一代打個好基礎而以,與如今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的父母完全是兩碼事。

有了父親在我身上花的功夫,從小學開始我就一直成了班上成績好的學生,直到考入大學都是如此。

政治與社會活動事情,父親總是東躲西藏,從不引人注意,更不與人爭辯,因而曆次運動中,倒黴的人裏一直沒有他,就因為父親沒有因為家庭背景而成為理所當然的黑五類,我的童年也還算幸福。因為無知,便可無畏,我從小學開始就很張揚,學校裏出風頭的事情總有我的分,毫無自卑感。

小時候,一到周末,父親就要到九眼橋接我去西郊火電院我們一家三口自己的家裏過。那時的交通規則就不允許自行車帶人,父親哪能讓我走許多路呢,總是明知故犯,我們沿一環路騎行,快到十字路口,父親便下車推行,看不見警察以後,又騎車帶人了。一環路已屬成都郊區,警察並不多,有時候父親偷懶,過十字路口也不下車,心存僥幸。最終還是有被抓住的時候,小警察訓斥父親的樣子,依然在我的腦海裏,父親的表情十分尷尬,連連認錯,完全沒有工程師的範兒。父親的那輛飛鴿牌,用了很久,傳到我手裏,腳蹬已經磨壞了,以後改製了一對木頭腳蹬,就成了我的第一輛自行車。

過年的時候,我騎在父親脖子上,到青羊宮看花會,每年都要去湊這種廟會似的熱鬧,最喜歡父親買的小糖餅,是民間藝人獻藝、賺錢、謀生的產品。白色的陶瓷模子裏,澆上剛剛熬化的紅糖,再插上一根竹簽,最受小朋友青睞。晚上放焰火前,這裏人流如潮,大家爭先恐後往場子中間擠,父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搭著脖子上的我走到最佳觀看位置,焰火開始了,震耳的爆炸聲在頭頂響起,膽小的我幾乎快要嚇哭了,不得已,父親隻好放棄欣賞禮花,趕忙托著我又往人群外邊擠,自然遭來一片責難。疼愛獨子的父親沒有絲毫怨言,出得擁擠的人群,我們站在遠遠的空曠田野邊,回頭繼續仰望綻放的夜空。

文化革命的時候,父親遠離政治,沒有介入任何派別,潛心他的逍遙自在。成都附近的逢場天他都記得,常常帶我去趕北郊的青龍場,南郊的紅牌樓,當我會騎自行車以後,我們會走得更遠,趕過白家場,趕過石羊場,趕過天回鎮,趕過萬年場。

當年人民公園露天溜冰場周圍有一圈長廊,牆壁上,建了很多魚缸,飼養了種類繁多的金魚,每到春季金魚產子,公園就會出售魚苗。這時父親就會帶我來買魚苗,父親在街上玻璃店劃上幾塊玻璃回家用水泥敷個魚缸,家裏就養上了金魚。人民公園不但賣魚,還有魚飼料出售,飼料叫水虹蟲幹,一小袋一小袋買來放在家裏,我自作聰明要給魚兒改善夥食,讓媽媽縫了一個紗布網,到西南院後邊的水溝和池塘裏打撈紅沙蟲和紅線蟲,金魚夭折的時候,父親就帶我去人民公園補充,我家的金魚就是這麽一直養了好一陣子。

父親遠在我學會攝影衝洗照片前就已經會衝放照片了,他自製了一個曝光的燈箱,我們用它照射趕場買來的種雞蛋,自己孵小雞,當我看見在父親指導下孵出的第一隻小雞破殼而出的時候,手舞足蹈的場景不難想象。從孵小雞到將它們養大成為過年餐桌上的美食,飼養過程漫長而有趣,學工程的父親,又學起了家禽飼養,買了不少的書籍,學習家禽營養食物的調配,學習家禽防病治病。遇到流行雞瘟,在父親指導下,我們買來雞瘟散,采用針刺放血等辦法,治療自家喂養的小雞們。記得家裏一隻巴白小公雞,經過治療保住了性命,但脖子再也沒有伸直過了,我們就叫它賓努親王,有不尊重殘疾人的行為,盡管人家還是國家領導人。

自家的雞公長大以後,我總愛抱它去鬥雞,在西南院的土地上東奔西殺。父親不允許我幹這種事情,有正在鬥雞的時候被父親發現,他馬上試圖分開怒發衝冠的雄雞,站在兩隻鬥雞之間驅趕它們,往往褲腳上留下不少雞血印跡,我隻好抱上心愛的公雞與父親一起回家。

小動物天生就是小孩子的朋友,我從小一直心儀養隻小狗作伴。一天,這樣的機會終於來,西南院劉二娃牽來一隻小黃狗,說是可以用糧票交換,我太希望帶它回家了,於是跑回家裏,在家裏父親的皮箱內找糧票,正值午休時間,父親半醒半睡地發現我在蚊帳背後搗騰,也沒太在意。小狗換回來以後,將它安置在飯桌下的一個大木盆內,我的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因為不知道父母會怎樣處理我作的這個重大決定。我不明白養寵物在那個年代是被禁止的,屬於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果不其然,下班以後,飯桌下小狗的響動引起了父親的注意,開始審問我它的來龍去脈,接著聯想起午休時我的異常舉動,父親趕快檢查皮箱,其中有他積攢多年為數不少的糧票,結果大吃一驚。我說隻拿了二十七斤去換狗,顯然他丟失的糧票遠遠不止二十七斤,那個年代生活在城市的人們都明白糧票意味著什麽,父親發怒了。拎著我的耳朵找到劉家,我父親一定是認為比我大幾歲的劉二娃騙了我,趁機偷了我家的糧票。劉二娃的父親是西南院的汽車司機,屬於工人階級,平常知識分子與工人階級不大往來,碰麵隻是象征性的打招呼而已。父親以這種方式找上門來,工人階級無論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劉二娃當時就挨了一頓暴打。狗還了回去,父親拿到劉二娃退還的二十七斤糧票,回家以後我也挨了一頓暴打,算是其餘糧票丟失的出氣筒。童年的記憶裏,這是我僅記得的一次,父親狠狠地打了我。

父親打獨生兒子的時候並不多,教他學本領的事情遠遠多於懲罰。為了增加求生的技能,父親決定教我遊泳,不會水的人通常對水都有一絲恐懼,在父親的強迫下我們在猛追灣遊泳場辦了遊泳證。從少年池開始,一有空父親就帶我去學遊泳,經過無數次教學實踐,我仍然不得要領總也學不會,唯有膽子練大了,對水的恐懼感沒有了。恨鐵不成鋼的父親最後還是決定放棄,隻是希望我的一輩子不要遇到水災。

稍微長大一些的時候,父親開始教我一些科學,在春熙路六一兒童商店,一櫃台的玩具我最喜歡車船艦炮,而父親卻給我買了一盒理化試驗玩具,按圖索驥,組裝試驗,小瓶的藍色化工原料幹什麽用我已經記不得了,然而用小玲當和磁鐵作的電鈴第一次開啟了我電學知識的興趣。

後來父親又指導我作航模,成都市麵上難得買到少兒科技用品,根據母親為我訂的《紅領巾》、《小朋友》雜誌背麵的廣告頁上的地址,父親要我自己寫信到上海少年宮郵購材料和說明書。在父親帶領下,用小刀加工鬆木飛機部件,還要閱讀和理解圖紙,當橡皮筋作動力的飛機組裝完畢以後,周末媽媽做好踏春的食物,我們一家三口在南郊公園試飛,我這工程師生涯就是這麽潛移默化中煉成的。

父親對我的早期教育也是探索性質的,他也在試圖發現兒子的強項和興趣所在。直到進了初中方才漸漸明朗,無線電技術後來吸引了兒子的注意力,不用父親操心,兒子自己開始逛無線電器材商店了,從東大街到鹽市口,從順城街到城隍廟,當時成都市幾乎所有銷售無線電器材的商店在兒子心中如數家珍,甚至連產品展示櫃台朝向何方都記得。

父親找出他以前買來的電子管和變壓器,給我看他放電烙鐵和萬用表的抽屜,又從舊箱子裏翻出來鍍鋅底板,我開始安裝第一台電子管收音機。父親親自傳授調試經驗,講解基本原理,雖然我不能完全懂得收音機原理,還是成功完成了家裏的台式電子管收音機。

有了父親的引領,我算是在電學上入了門,製作涉獵更加廣泛,自己買了不少半導體原理的書籍閱讀,開始試著安裝半導體晶體管收音機。循序漸進,從礦石耳機做起,從單管機到多管機,從來複式到超外差,從中波到短波,技術日臻成熟,到讀高中的時候已經有了深厚功底,可以替人家修收音機了。自製的短波收音機也開闊了視野,可以偷偷收聽敵台廣播了,美國之音和自由中國之聲的中文節目讓我看見了天外天。父親有些擔心,為了堵住我學英語偷聽美國之音的口實,他到成都羊市街的外文書店和春熙路孫中山銅像背後的古舊書店,買了英語靈閣風和英語九百句唱片和課本,說是要學就正規學,光聽時有時無的廣播不行。我的心不在學英語,但不得不對付父親的結果就是在很早的時候使自己的英語水平得到了鍛煉,高中和大學的英語學習從中受益匪淺。

高中畢業的時候,麵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父親雖然接近退休年齡,但一時半會兒並沒有決定要退休,因此我也不能頂替進入西南院工作。不想丟掉城市戶口,我沒有下鄉,呆在家裏混日子,父親讓我裝台黑白電視機,以這種我喜愛的方式去混日子,我正著手實現父親交付的任務,新的高考製度公布了,父親立即要我放下手上的活兒,準備參加高考。

考試結束以後,我離開了家,離開了省城,開始自己的大學獨立生活,直到參加工,再也沒有觸碰那台剛剛開始組裝的黑白電視機。鬥轉星移,黑白電視技術已經落後,我的家庭作坊沒有必要繼續那台電機的生產了,我一直都沒有能夠完成父親交給的這個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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