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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覓》(七)

(2004-08-09 19:18:48) 下一個
“我﹐我們﹐三十年餘﹐無時無刻不在說假話﹐沒有說過一句真心話。所以我一直守著我的歷史研究職業。我把這當作一個遁身之所。我希望人家把我看做一個書呆子﹐為的也隻是自保而已。今天﹐我們有機會踏上這塊自由之地﹐又確信說的一切不會外泄﹐才一吐為快﹐把鬱結胸中的塊壘向你傾吐。若無這個機會﹐我的這些話到死都不能吐露一字。至於說到我當年的選擇﹐佐伯﹐老實說﹐你我忘言三人﹐你的選擇才叫高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話的真諦﹐今天才了解透徹。先離開淪陷之地﹐後離開侷促之島﹐定居美國﹐這才算是真正安全真正自由了。將來中國的天塌下來﹐也壓不著你了。” “會塌下來嗎﹖” “難說。中國的政治和社會﹐幾十年來﹐已經弄得一塌糊塗。年久日深了﹐知所對比的老人都已凋零﹐青年人則已習以為常。而且﹐從蘇聯東歐例子看﹐沒有人推得倒共產黨。國民黨執政時尚且擋不住共產黨﹐退到台灣後﹐有什麼反攻復國的可能﹖以杜勒斯的預測﹐要三﹑四代人以後﹐才能慢慢變化。事情往往是﹐像人的疾病一樣﹐惡化﹐快極﹔好轉﹐就非一朝一夕可以指日而待了。我們﹐都已行將就木了﹐再有十多年好活﹐已經阿彌陀佛了﹐這輩子﹐是沒有盼頭了。” “你這麼悲觀﹖” “以個人苟安來說﹐我無可抱怨。即使在國內﹐我們過得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現在過著退休生活﹐再有政治運動和動蕩﹐也沖不到我們頭上來了。但是﹐縱觀我們的此生﹐實在非常令人悲哀。我們年輕時﹐讀點書的人﹐誰不愛國憂時﹐誰不探索深思﹐誰不銳意進取﹔不論信三民主義還是信馬列主義﹐都是自由思想自由信仰﹐都是追求正義憧憬光明。誰能料到﹐軍閥混戰之後又有八年抗戰﹐接著是傷亡更慘的國共內戰。共產黨革命勝利後﹐誰又料到所有的理想都泡了湯﹐變成毛家皇朝了。歷史上最黑暗最無恥最可怕最殘暴的醜劇一齣一齣重現出來。追隨共產黨鬧革命的人﹐到文革運動中﹐無一個有好下場的。我個人﹐因身處非常奇特的角落而倖免於種種厄難﹐但不等於我的是非良知都泯滅了。我從事的專業﹐使我一直在比照殷鑒觀看社會和政治﹐不僅相信‘日光底下並無新事’﹐也見證了歷史在天天重演。今天﹐像做夢一樣地坐在你的麵前重新回顧一生﹐隻覺得一切都是幻滅。半世紀前的沸騰熱血﹐被人當作髒水倒掉。中國經過了這一場千年不遇的劫難﹐一切都變得不倫不類非驢非馬﹐年輕人頭腦裡除了別人灌輸進去的偏見之外什麼也沒有而且還什麼都不信。從這一意義看﹐從政治的清明進步﹐從文化的振興重建﹐從青年的覺醒圖強等等方麵檢視﹐中國大陸目前恐怕處在歐洲的中世紀——文藝復興之前的那個漫長階段。我能不悲觀嗎﹖” 佐伯呆呆地看著仁傑﹐聽他那番痛心疾首的話語﹐心裡漸漸相信﹐真正有學識的人﹐是不會變成異端邪說的盲目信徒的﹐哪怕那種異端邪說已經取得俗世的勝利和人間的權勢。 佐伯長長嘆出一口氣說﹐“我們怎麼談起政治來了﹖我原先想好﹐跟你見麵﹐決不談政治的。中國的政治﹐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句老話﹕‘無話可說’。說﹐也是白說﹐瞎說。唉﹗就此打住吧。” “怎麼能避開政治﹖你﹐半輩子在老蔣手下做事﹐我﹐大半輩子跟毛近在咫尺﹐也算是中國政治的見證之人了。今天在這個大英租借地的香港重逢﹐要想不談政治也難啊﹗你﹐這些年來﹐情況如何﹖” “實在是乏善可陳。退到台灣之後﹐在蔣的身邊工作了若幹年。我因為從前主編過《外交評論》﹐老總統一直認定我擅長這方麵的事務﹐其實我是不折不扣的三腳貓﹐沒有專業﹐更無專長。葉公超卸任後﹐——我跟他倒處得不錯——我就決意離開了。此後﹐我辦了個雜誌﹐叫做《國際展望》﹐以譯載重要國際事務的論述為主﹐報導些外交動態﹐但入不敷出﹐連年虧本。國府外交部有意接管或資助﹐但我拒絕了。我不願為錢而做人家的養媳婦﹐況且一有官方背景就不好自由說話了。勉強支撐數年﹐內兄徐廣懋也被我拖瘦﹐他說﹐‘千做萬做﹐蝕本生意不做。不要再做了。’就關了門。但老總統一直給我一個總統府參事室副主任的名義﹐發一份薪俸﹐吃不飽也餓不殺。後來給我一個官費的名額﹐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當個白頭老學生﹐苦讀了幾年法律﹐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再回台灣﹐在司法部掛個名義﹐沒有 實差﹔通常在總統府喝茶看報﹐偶然替他潤色一下別人草擬的演講稿。後來﹐他不再信用大陸的老人馬﹐我就辭職經商了。可能是命裡有把財運吧﹐我這個心算比個普通小販還不如的蹩腳貨居然賺了不少錢 ﹐又因有中國﹑美國的雙重律師資格﹐開始辦理一些大公司在亞洲的投資業務﹐竟變成了老爹生平和我們少時所最看不起的生意人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有什麼好笑﹖”仁傑說﹐“‘君子謀道不謀食’﹐此位君子一定有現成飯吃。沒有現成飯吃的人﹐總要謀食啊。你﹐也做進出口生意嗎﹖” “當然做啊。” “大陸正在轉向。機會倒是頭等的。大陸資源足﹐市場大﹐做一筆﹐就比別地方的無數筆小生意強多了。” “要門路啊﹐老兄﹗你有嗎﹖你研究歷史﹐我又不賣《二十四史》《資治通鑑》﹗” “我家老大就在國務院對外貿易部做事﹗”範玉屏叫道。 “是嗎﹖你家老大﹖讓我想想看……嗯……阿瑜﹖學名是……邱……亦……瑜﹖”佐伯興奮地問。 “佐伯真是好記性﹗連我家丫頭的名字都能脫口而出﹗” “主要是她的名字起得好。‘懷瑾握瑜’﹐‘瑜’字‘瑾’字﹐用在女孩名字裡不算奇特﹔但加個‘亦’字﹐就別致了。唉﹗還有﹐你們哪裡知道﹐我們漂泊在外的人﹐心裡一直念玆在玆的﹐還不是留在大陸的一些親朋故舊﹗” 佐伯這話使玉屏的淚水都溢出來了。她摸出一塊手帕拭拭眼睛說﹐“我家女婿﹐也在外貿部。” “他﹐就是李XX的小公子。”仁傑補充說。 “金枝玉葉啊。”佐伯說。 “小倆口是同班同學。”玉屏說。 “他常出差歐美。我給你介紹。自家人你倒是可以放心的。” 說到這裡﹐潤珠來電話了。 他們結束談話﹐下樓出門﹐徐潤珠的私家車司機已在酒家大門外恭候了。 徐潤珠陪著邱仁傑夫婦參觀香港證券交易市場﹑香港總督府邸﹑圖書館藏書樓﹑大學和教堂﹑報社與出版機構﹐以及許多公共設施﹐使這一對大陸來客連連驚呼“開了眼界”。 敏子和大舅舅的私談持續了兩個整天﹐沒有任何別人參與。 敏子一開始就提出﹐她不想會見自己最初的養父養母﹑後來的四姨和姨父嚴一恆俞乃君夫婦。 佐伯大吃一驚。“為什麼﹖” 佐伯什麼也不知道。他還以為小女孩在一九四八年被乃君夫婦托交給靜君後就一直在大陸生活。這些年來佐伯每次到港都會和乃君和一恆見麵吃飯打麻將﹐雖然次數不多﹐但兄妹關係是正常的。然而﹐不論一恆還是乃君﹐都沒向他提過關於敏子曾經來港生活以及最後不告而別的任何一字。 嚴一恆對敏子不告而別的原因當然心知肚明。但乃君始終被蒙在鼓裡。 乃君也絕口不會告訴大哥﹐二姐靜君在饑寒交迫之中曾經寫信向自己求援而自己置之不理的事。她也絕對想不到靜君的信件會全部落在敏子眼裡。 因此﹐敏子的失蹤﹐是他們夫妻間的一個心病和疑團。兩人都竭力避諱。也就不會向心直口快脾氣暴躁的大哥佐伯提及。此外﹐另一層使他們三緘其口的原因是﹐當年對敏子生母的保密誓諾。 所以當佐伯告訴他們邱仁傑夫婦帶著這個已屆中年的﹑既是他們的又是程家的小女兒來港相見時﹐他倆的反應是既突兀又不自然。佐伯在至親骨肉麵前往往因絕對信任而絕對粗心﹐竟未察覺。 “不必去接。我已請潤寶代勞了。第一天我要和仁傑他們談談。第二天中午﹐一起吃飯。你們慶祝團聚。” “要的﹗要的﹗我們作東﹗”一恆裝做歡欣鼓舞地說。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接妹妹到我們家住﹗”乃君說。 “還是住酒店好。我要跟她好好談談。”佐伯說。 “什麼事不好在家裡談﹖”乃君說。 因此﹐當敏子向大舅舅劈頭提出這個要求時﹐佐伯驚呆了。“為什麼﹖”他又追問一句。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敏子早已洞悉了她自己的身世。 於是敏子的敘述不得不像寫小說似地從一個最富戲劇性的場景切入。“我在香港﹑他們的家裡住過。在我十八歲的那年……”她就是這樣開頭的。 “什麼﹐什麼﹖”﹑“怎麼會……”﹑“你……﹖”﹑“你怎麼……﹖”﹑“啊﹖”﹑“噢﹗”於是佐伯就隻能作這樣一連串的驚訝之極﹑失聲失態﹑語無倫次的反應﹑驚嘆和發問了。 敏子平靜地敘述了自己的香港生活﹐四姨父與女傭的姦情﹐在樓梯間的小儲藏室看到的媽媽的手書﹐知道了媽媽的下落﹐然後﹐決定不去英國而直接回鄉去媽媽﹑大婆身邊…… 講完這段﹐大舅舅不再驚問﹑不再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不再插嘴﹐不再打斷她了。 接著﹐敏子講了自己怎麼會去香港的。 她的敘述有簡有繁。她講了西北的衛生學校。又怎樣離開學校去北京﹐再去香港。講了生母派來找她的那個女人。關於這個女人﹐敏子描述得很詳細﹐她繪聲繪色﹐還夾雜著自己的觀感。因為﹐她說﹐根據謝迎勝舅舅的判斷﹐那女人可能就是生母本人。 佐伯恍然大悟﹑深深思索地連連點頭。對於那個女人﹐佐伯是知其來龍去脈的。但他聽出﹐敏子顯然並不知道生母的詳情實況。因此他沒說什麼。 然後她再講馬主任和郭聖逸的水文站。再講自己被龍捲風吹了幾裏路﹐掉落下來跌斷了大腿骨。講了在沙漠中地窩子裡的美妙生活和兩個有學問的人輔導她一個學生讀書的故事。她講得很有感情﹐讓人相信越是在苦難深重的地方和時間﹐越有動人的人性閃光亮點。 佐伯不再打斷敏子。 他看出來﹐敏子已經沉入﹑復生﹑體驗﹑悲歡於過往年代的生動回憶之中。 人類中的絕大多數庸常之輩的感覺與思維不具這種回憶﹑反思和重新縱觀大腦心靈裡一切儲存信息的功能。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儲存。所有作用於他們感官和內心的東西﹐轉瞬即逝﹐不管當時多麼強烈﹔過去了就等於從來沒有發生過。因此對淺薄低能的人來說﹐有的隻是“當下”和“即時”﹐沒有“過去”和“未來”。因為他們的感覺不能留駐﹐思考無法存錄﹐結論難以深植﹐所以他們隻能專注於眼前的枝節現象﹐喜怒哀樂僅僅是對孤立﹑割裂的刺激的短暫反應﹐得出與上下不能承啟的感想﹐迷失於虛象亂象之中。所以大多數民眾永遠無知盲目﹐暈頭轉向﹑不知所從﹔所以人類中有偉業的政治家﹑有創意 的思想家﹑有建樹的哲學家﹑有貢獻的人文學家﹑有成就的作家﹐永遠是那麼的稀少和罕有。 敏子的一個與生俱來的顯著特點是﹐她頭腦與心靈中的信息卡片﹐猶如電影膠卷﹐或電腦磁碟﹐要麼不被提取﹐或者一時提取不出﹐一旦複映﹐則畫麵﹑色彩﹑聲光﹐巨細無遺﹐彌不畢現。當她獨自沉思默想時﹐當她口頭複述時﹐她就是唯一的觀眾和影片裡以她自己的形象出現的那位主角的混合體﹐當時的新鮮感受和多年後的重新體驗﹐呼應契合﹐結集成為一種全新的極具理性光彩的感性認知﹐它們便帶有強大的感染力量﹐每每震撼悉心靜聽者的心魂。她﹐如此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已有多次了。不是她酷愛表現自己﹐也不是她對自己的苦難特別津津樂道﹐更不是她無往而不爭取別人的同情﹔而是﹐在她的坎坷一生裡﹐值得﹑理應﹑必須對之打開心扉袒裎一切的對象實在太多了。——她能不把自己家庭的經歷告訴老馬小郭嗎﹖——她能對香港女校的浦校長隱瞞自己的歷史嗎﹖——她有什麼理由不把自己的一 切告訴迎勝舅舅﹖她能不對鄒菊仙推心置腹嗎﹖現在﹐終於見到大舅舅了。媽媽生前始終嘮叨不止的就是這句話﹕“敏子﹐我們要是能夠聯繫到大舅舅就有救了。大舅舅一知道我們的慘況﹐就是冒生命危險 ﹐也會想辦法搭救我們的啊﹗”這句話媽媽重複了多少年﹐後來明知已經無望﹐但仍然說﹐“我們苦就苦在聯繫不到大舅舅啊﹗”直到她再也講不出話來為止。現在敏子就在大舅舅麵前了﹐敏子心靈的閘門 關得上嗎﹖當然﹐敏子也知有所保留。對大哥之朗﹐她就不曾多說什麼。大哥不是心地很壞的人﹐但他徹底冷漠。他對爸爸媽媽的遭遇結局骨子裡無動於衷﹐因為他離開家庭太久了﹐還因為那些曾對他本人 的生活起過不好的影響。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家庭之唇齒相依的一員了﹐他早已擁有他自己的截然不同的生活了。有禍﹐他不會來分擔﹐有福﹐他才願來分享﹔這是普遍的人性表現﹐不能對他要求過高﹐何況 他有一個非常令人生畏的妻子和兩個藐視一切的驕傲小孩。敏子對邱仁傑夫婦也留分留寸。因為他們雖說是爸媽的少年密友﹐但在我們家落難的年代裡他們根本沒有像一個朋友那樣地出現過﹔而且﹐迎勝舅 舅帶敏子去北京見到他們後﹐他們看來熱情客氣﹐但對爸爸媽媽的歷年情況﹐並未切切實實地細問過。而迎勝舅舅則不然。雖然他也從來沒有露過麵﹐但一出場就完完全全像個自家人﹐由衷關懷﹐為我們解 決了許多重大問題﹐不僅熱誠﹐而且貼心。 敏子接著才談戈壁灘的生活﹐添加了一些從鄒菊仙口中知道的其它情況。她談到了令人喪魂落魄的長期饑餓和爸爸的死亡﹐以及爸爸的墓地﹑小哥的出走﹐甚至那個哈薩克人的駱駝。於是又講到大房子的被沒收﹐兩年的汽車間生活﹐家裡大部份傢俱財物幾天幾夜才被親鄰們拿完。她提到邱伯母來過一次﹐拿去許多比較有價值的東西﹔她也講到三姨和姨夫很早就對我們變臉了﹐張家姨夫進了部隊﹐成了軍醫﹐神氣得不得了﹐把小哥和我趕出門去﹐不準我們去找小強表哥。但是﹐拿東西時他們來了﹐用卡車裝了一車……那些往事﹐有的是敏子親記的﹐有的是媽媽後來多次提起的﹐但都在敏子的記憶裡固化了﹐定型了﹐不會改變不會磨滅了。 敏子邊談邊看到竭力控製自己﹑不讓自己變成一頭發瘋的野獸的大舅舅臉上的顏色與表情的千變萬化。他先是扯開了他的領帶﹐繼而拉掉了襯衫鈕釦﹐後來又把捏緊的雙拳放在頭上﹐接著就猛捶自己的腦袋了。敏子害怕了﹐她住了口﹐從大舅舅對麵的單人沙發上直衝過去﹐拉住大舅舅的手。 “大舅舅﹗大舅舅﹗” 俞佐伯像一頭受傷的獅子似地瞧著敏子。他的雙眼紅紅的。“給我水。妹妹。敏子。讓我喝點水。” 喝過水後﹐他安靜了。“講下去。” “你肯定﹖” “肯定什麼﹖” “肯定要聽﹖” “肯定。” 敏子疑疑惑惑地看了大舅舅好久﹐看得他幾乎要發火了。她才開始敘述在家鄉的十多年最淒苦最艱難最漫長的非人生活。在那裡﹐她侍奉了見證過一家全部劫難的九十餘歲高齡大婆的彌留時刻﹐陪伴媽媽過完她的悲慘餘生﹐送走了自己的整個青春年華﹐直到大哥之朗和迎勝舅舅出現在小草屋裡…… 等她講完﹐大舅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躺倒在沙發裡了。他顯得極為虛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臉上有一種發燒的紅暈。 他無力地向敏子招招手。 敏子走去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 大舅舅垂下他的手。 敏子會意地伸出雙手握住大舅舅的手。 過了很久﹐大舅舅側過身子﹐伸出一臂﹐環護著敏子的頭。 敏子很多年很多年——打從大婆死去﹑媽媽癱倒後——再也沒有得到過這種傳遞著親長的溫熱摯愛的愛撫了。她的熱淚這才第一次湧了出來。 敏子扭過頭去看大舅舅。看到他的臉上也是淚痕潸然。 又過了不知多久﹐大舅舅啞著嗓子說﹐“敏子﹐一切都是命。從前﹐我﹐還有你的爸媽﹐不相信命﹐隻相信自己的努力。現在我相信了。第一次看到你﹐是我離開大陸的前一天。大婆七十大壽﹐四姨抱你來﹐托交給你爸爸媽媽。本來我要你的﹐要帶你走的。你媽媽不同意﹐你爸爸更不肯。他們一眼就看上你﹐深愛你了。結果呢﹐你﹐竟成了這個破碎家庭的唯一守護天使。這不是命又是什麼﹖更想不到的是﹐今天你又來到我的身邊。我這個天涯浪跡的孤老頭子忽然有了新的生命寄託。人的生命﹐如果活得像是蟲豸﹐有子有女得以延續﹐又有什麼價值﹖而原無血緣之親﹐萍水相逢﹐卻唇齒相依﹐生死相守﹐隻為天良和情義﹐這才是人世間最最可貴最最難得的啊﹗我這輩子﹐深欠深負的﹐沒有別人﹐隻有你敏子一人。我將盡我所有所能﹐幫你照著你自己的心願成全你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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