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五十三)

(2004-06-24 19:43:10) 下一個
(十五) 柳葉舟並不十分傷感﹐雖然她曾深深失望。這是生活中的一個機緣﹐但不一定是自己的莫大洪福。跟邱仁傑結合﹑做他的第二任妻子﹐自己的生活可以納入正規﹐或許還能生兒育女﹐職業地位政治處都有保障﹐但精神感情上的心滿意足則完全無從談起。她仍然嚮往著 那種非常純粹的愛情﹐那種能使自己整個靈魂燃燒起來整個身體顫抖不已的愛情。她從未經歷過﹐卻一直對之神往不已。這也難怪。柳葉 舟是文學的女人﹐是單一地追求精神境界的女人﹐是程忘言的真傳弟子。她不介意地位錢財﹐不羨慕錦衣玉食﹐隻貪戀心弦的震動﹐心田的滋潤。男人的儀表她是在乎的﹐至少要能使自己的眼珠子停住不轉 ﹔男人的風度她是在乎的﹐至少要能捲起一陣使自己筆直朝他走去的 清風﹔男人的學養她是在乎的﹐至少要能近之如入寶山﹐有取之不竭 的財富﹔男人的品格她是在乎的﹐至少要仁慈慷慨﹐人人都能感覺其溫良大度的胸懷。這樣﹐她就把自己推到了一個幾乎無法在塵世見到佳偶的絕頂。拿邱仁傑跟自己心底仰望的標準一比﹐他太老太醜太龍鍾太無靈氣﹐有的隻是很好的經驗學識﹑禮貌教養而已。再說﹐允應跟邱結婚﹐必然犧牲邱妻﹔在外人眼裡﹐自己就是個不要臉的第三者﹐怎麼辯白也洗刷不清。此外﹐始終守身如玉的中年處女﹐麵臨婚嫁 時﹐不免會對夫妻性事預作許多犯難的設想﹐不比熱情燃燒的少女在懵然無知中莽撞獻身。一經反複多思﹐就膽怯畏懼﹐踟躇不前了。如果未來夫婿是如意郎君﹐當然這種設想會被喜悅和渴望推成迫不及待﹐但若這個婚姻隻是權衡利弊的結果﹐那麼這種設想便會朝著負麵的情景發展﹐而使女子望而卻步了。柳葉舟在邱妻來京之前﹑自己跟邱的關係似乎趨向明朗的那段短時間裡﹐所作的設想恰恰就是反麵的那種。想到如果這事成了定局﹐自己將天天﹑夜夜跟這個老頭睡進一個被子裡去﹐然後寬衣解帶﹐袒裎裸身﹐再怎樣怎樣如何如何﹐葉舟的雞皮疙瘩會一陣陣突起﹐心裡充滿惶恐和悲涼------ 因此﹐邱妻帶女兒突然來到﹐柳葉舟一方麵為失去一個機會而悵惘﹐一方麵又感到一種由衷的輕鬆。 沒有什麼好痛惜的。因為失去的並非自己熱烈期望的。 我的命運也許就是這樣。世上獨身的女人多的是。女人的幸福和滿足也不完全從男人那裡來。我不能為現實利益而把自己整個兒交給某個男人。沒有婚姻幸福﹐那種利益又有何用。 邱仁傑畢竟是一個可敬的男人。他使我從地獄來到人間這個相當不錯的境地。無論如何他是我的恩人﹑導師和上級。 我要謹慎處理跟他的工作關係。要使邱師母接納我﹑對我放心。 幸虧我跟老邱從無逾矩的語言和舉動。不然﹐很難從那個地步退下來﹐弄不好發展成一種偷偷摸摸的下流關係。這不是我這個人願做的事和願做的人。 柳葉舟解脫了。 但是﹐生活形態卻要徹底另起爐灶了。 本來﹐工作告一段落﹐兩人站起身來步行去工作人員食堂吃飯。那雖是群眾大灶食堂﹐但畢竟是中南海禁地內部的膳食﹐各式各樣粗糧細糧米飯稠粥花捲饅頭包子烙餅應有盡有﹐菜餚的花式也是南北各幫烹炒煎炸清蒸紅燒不勝枚舉。毛澤東很關心大灶食堂的夥食﹐一再吩咐要搞得好點。“皇帝不差餓兵﹐”他說﹐“勤務同誌也有舌頭腸胃﹐不可虧待那些最勞累最辛苦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性命不操在國防部長參謀總長手裡﹐倒是操在替他剃頭修腳抹澡捶背的以及司機保鏢等人手裡。在餵肥養壯這些人方麵﹐他是不吝成本的。 柳葉舟跟著邱仁傑在食堂亮相﹐不免引來驚奇目光。“我的助手小柳。”這麼一介紹﹐便無流言蜚語。在這裡做事的人們﹐不亂說亂 動不大驚小怪的本領都是第一流的。柳葉舟有她的一份工資﹐根據原來在大學的職級提高一等﹔在此不付房租水電﹐夥食又便宜﹐也沒有其他消費﹐鈔票用處不大。一旦搬出獨住﹐房子自是不錯﹐但房租水電交通都須自己負擔了﹔最麻煩的是三餐。中午在單位食堂解決﹐飯菜既貴且差﹐葉舟知道在中國不管什麼地方拿來跟中南海一比便都不行了﹐所以倒也安之若素。晚上要自己做飯﹐費的時間手腳不少﹐還隻是馬虎對付。但這就是自己麵臨的現實﹐不能不準備長期接受。 柳葉舟慢慢適應具體物質生活﹐慢慢調整自己的心理情緒。 一個平凡的讀書女子﹐努力地跟隨時代的腳步﹑迎合社會的要求﹔循規蹈矩地做事﹐奉公守法地做人﹐公正合理地待人﹐卻不知怎地會弄出這麼多的風波﹐引來這麼險的災厄﹐造成這麼大的顛頓。為什麼﹖何以致之﹖葉舟想不明白。說是“紅顏薄命”吧﹐也不確切。因為自己絕非搔首弄姿風情萬種的尤物﹐從不去男女風月的鋼絲繩上亂走。說是孤傲乖僻不合時宜吧﹐自己從來誠懇謙虛合群和眾﹐沒有人 認為我難以接近。那麼又是什麼使我再次落入孤苦伶仃坐看年華老去的悲慘境地﹖現在連邱仁傑也漸漸疏遠了﹐他被妻子管住﹐一星期來 一二次單位﹐工作接觸﹐有別的同事在場﹐以前的促膝而談是再也沒有了。自己錯在哪裡﹖他既從未開口求婚﹐豈能以什麼粗俗低級的行動逼他就範動手搶奪人家的丈夫﹖如果本就不該對已婚男子抱有幻想﹐那麼這頭關係一開始不是便帶著這個性質﹖如果原就不該開始﹐那 麼我豈非應該樂天知命地在農場勞動教養下去﹖ 柳葉舟想不通。她是不會徹底通達的那種人。徹底通達意味著放棄任何信念原則﹐完全以利弊得失為準﹐或者乾脆隨波逐流﹐無所不為。她做不到。如果她做得到﹐那麼她的人生就會是另外的樣子。但 那﹐也就不是她柳葉舟而是別的女人了。 人生與命運﹐說神秘也不神秘﹐是存在著軌跡的。這軌跡﹐便是每一個特定的人的本質天性和由此出發的選擇取向。 所有一切的紊亂思緒終有平靜下來的一天。 時間老人永遠是替人類療傷止痛﹑磨滅記憶﹑帶走焦慮﹑改換心 境的良醫。 半年以後﹐柳葉舟漸漸習慣了新的生活形態。她跟邱仁傑之間退到了一般的同事關係﹐當然是比較心領神會﹑配合默契的同事關係﹐但也僅止於此。她不去邱家串門﹐不去拜見師母﹐不打電話﹐業餘時間完全自由支配。她熟悉了京城生活﹐覺得跟上海相比﹐她更喜歡北京。北京有它獨特的文化氣息﹐不像上海濃厚的是物質氣息。現在她是最高學術機關的助理研究員﹐住房比相同職級的同事優裕得多﹐這是因為給她安排的人握有最高的特權﹐因而她在單位裡處境始終特殊。然而她低調謙恭﹐對每一個人都和藹誠懇﹐卻又保持距離﹐所以她的神秘未曾給她帶來障礙和麻煩﹐相反給她帶來的是敬重和好評。 經過幾年的劇烈動蕩﹐柳葉舟又回到自己的特性特質為她造成的人際位置。跟在 X大學時不同的是﹐由於缺乏知己知心的熟人﹐沒有人提出過替她介紹對象的建議。 時間太過寬裕對於無奈的寂寞者來說是一項不利因素。柳葉舟無心另找課題自己再作一番業餘鑽研。邱仁傑對中國封建社會的全麵探究是有價值的﹐柳葉舟介入進去﹐對此也有興趣﹐但一周六天的查找資料﹑匯集文獻﹑摘錄要點﹑整理成文﹐以及遵照邱的指點把他寫下 的簡扼提綱加進引文寫出初稿﹐這些工作對她來說已很繁重﹐也已足夠。歸根結底柳葉舟不是一個非常枯燥的書蠹和一個沒有生活要求的工作狂。她頗為凡常﹐因此也有常人所有的一切願望﹐也就是說﹐她始終未能成為一個徹底的獨身主義者。徹底的獨身主義者不管主動被 動﹐無一例外地對異性毫無興趣或者對婚姻絕不考慮。而她不然。她 的身體生理非常正常﹐精神心理也非常正常﹔女性應有的荷爾蒙雌激素等內分泌不巧也運作如常﹐這就使她常處壓抑苦悶之中。她本來是活潑潑的姑娘﹐當了講師和科室黨支部書記後她並不覺得應該掩蓋性 別年齡的真相﹐依然蹦蹦跳跳﹐顰顰笑笑﹐穿緊腰齊膝的裙子﹐用一 點淡雅的香水﹐跟異性和同性接近時有截然不同的感覺。她也有私下 的浪漫綺夢和暗戀的雲中偶像﹐也會幻想未來的丈夫和兒女以及其樂無窮的家庭生活﹔一句話﹐她是一個十足的女人﹐非常富有女人味的女人。這種女人一旦落入非做獨身者不可的境地是十分可憐的。年華 逝去了但枯萎還遠未開始﹐處境孤單了但姿色還遠未褪完﹐心靈挫傷了但生趣還遠未滅絕﹐歷經風雨了但花蕾還遠未落盡。柳葉舟覺得自己成了天底下最可憐最無可奈何的女人。星期天她逛逛大街﹐轉悠得最多的還是書店﹐六十年代早期文革之前雖已滿架滿櫃的革命書籍﹐但古籍門市部還在﹐舊書店還有﹐有時還能找到一二本好書﹐但她已隻為消遣而讀了。那時服裝﹑布料限製得緊﹐新衣是無法常添的﹐葉舟請中南海裡結識的一位服務員同誌想法買了一個縫紉機﹐在家舊衣改造翻新﹐但也隻是應付急需﹐興趣是一點也沒有的。 一個初秋的星期天下午﹐葉舟在王府井大街一家很小的舊書店隨便瀏覽﹐無意中一抬頭﹐忽然看到書架的最高一層有一本厚厚的發黃舊書<<胡風反革命集團罪證大全。溫思齊編>>。她下意識地怔愣了一下﹐隨後又不自主地踮腳伸臂打算取下這書翻翻看看。正使勁時﹐一條長胳臂越過她的頭頂﹐四指齊用﹐抽出這書。葉舟以為店員代她取書﹐正要轉身道謝接書﹐不料那個取書人滿意地嘖嘖嘴說﹐“哈﹐到 底找到你了﹗”說罷便朝收錢櫃台走去。柳葉舟心裡納悶著誰會對這書有濃厚的興趣﹐又覺得那人的語音竟十分相熟。她呆呆地瞧著他的後背﹐那人掏錢包時半側身子﹐葉舟就看清了他的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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