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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機》(五十二)

(2004-06-23 19:13:39) 下一個
謝迎勝帶著程敏子出現在邱仁傑的寬敞而舒適的寓所時﹐範玉屏不由得驚喜交加。 “你﹐你﹐你﹐啊﹗頭髮也白了一大半了。”她竟氣喘起來﹐“這麼多年﹐你的音訊還是從其他方麵間接得到一些。今天好意思跑來﹐看你怎樣解釋﹖” 年過七旬的邱仁傑顯得很興奮﹐他搓著雙手笑問﹐“信也不寫一封﹖” “唉﹐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叫我坐下來寫一封信﹐我寧願去挖半天井。” “這------”玉屏轉向敏子﹐凝視著她﹐“難道是小鳳﹖” 小鳳是迎勝的大女兒。 敏子垂手而立﹐微笑不語。 謝迎勝眼快﹐看到客廳牆上掛著的一副隸書大字對聯﹐上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下聯﹕“夫維大雅﹐卓爾不群。”上款是﹕“仁傑吾兄雅正”﹐下款是“弟忘言書贈”。他的臉容嚴肅起來﹐用 手指指對聯﹐“他。大先生。大先生的小女兒程敏子。” “噢﹗” “啊﹗” 邱仁傑夫婦同時驚叫起來。 迎勝對敏子說﹐“邱伯伯邱伯母。” 敏子把眼睛從對聯上慢慢移開﹐低下頭﹐向著仁傑夫婦彎腰行禮﹐恭恭敬敬地叫道﹐“邱伯伯﹐邱伯母。” “還不知道忘言添了個千金哩。”仁傑喃喃地說。 “年數太多了﹐”玉屏接口說﹐“真是恍如隔世﹗”關於收養這女孩﹐當年俞靜君是告訴過範玉屏的﹐但她已想不起來了。 邱仁傑心中湧起的情緒過於複雜﹐竟至無語呆立。 他不知道謝迎勝如何會找到忘言的女兒的﹐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樣成長的。程忘言終得平反的消息他是從報紙上看到的。他也不明白﹐迎勝為何招呼也不打一下就逕直帶她前來拜訪﹖ 範玉屏內心更多的是疚愧帶來的驚慌。程家落難﹐前段過程她一清二楚﹐繼後境況則不難設想。而仁傑﹑她自己﹐徹底隔岸觀火﹐連私下的一絲同情也沒有。如今驟然麵對故人遺孤﹐玉屏難以抵受良心的拷問﹐她藉口張羅茶水﹐從窘境逃開﹐一個人站在廚房兀自喘息尋思。 謝迎勝是應酬交際的能手﹐多年官場歷煉﹐使他尤擅化解窘困的場麵。解放以後表姐與姐夫對程家的態度他是知道的。他有反感﹐但無法反對。那時“革命立場”的大旗一扯﹐誰都隻能閉嘴。雖然他個 人感到情麵不可不顧﹑義氣不可不講﹐但別人的做法在政治上比他更有“原則”。相比之下﹐他對表姐更不諒解﹐因為俞﹑程兩家多年來對表姐和孩子的關心照顧﹐他是直接的見證人以及間接的經手人﹐對她的忘恩負義疏離故舊他是非常難堪和難過的。但姐夫對表姐的絕情﹐又使他寬宥了她這個受害人。他隻覺得人心難測人性複雜﹐對別人的變化異化他不能接受卻又無能為力。後來獲悉表姐最後還是回到了丈夫身邊﹐他便相信﹐人性扭曲的主因是外部的壓力﹐人的許多不光彩不漂亮表現﹐根子隻是軟弱而已﹐便又不再憤世嫉俗了。因為那個不軟弱的老金﹐在社會主義新社會落得的最終下場﹐他是一想起就心頭滴血的。 “程忘言教授和俞靜君老師﹐都平反了。”他用這個結論作為開場白﹐就一下子跨越了窘迫的歷史﹑避開了難堪的表態。“善後工作做得很好﹐華山路大房子的歸還也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 端著茶盤進來的玉屏吃驚地說﹐“有這樣的事﹖” “有。”迎勝說﹐“要做就做徹底。否則﹐半吊子﹐做了卻不解決問題﹐還不如不做。” “你在做﹖”玉屏問。 “是的。”迎勝說﹐“我在做。我剛調去姐夫和俞﹑程的家鄉擔任地委書記兼公署專員。大老太太死在鄉下。靜君和敏子母女﹐種了十幾年田。” “噢﹗”仁傑長嘆一聲。 “啊﹗”玉屏說﹐“一點也不知道啊。” “沒有人知道。”迎勝說﹐“我也是上任後才知道。” “你媽呢﹖她好嗎﹖”玉屏問罷敏子又轉向仁傑﹐“我們應該去看看靜君。” “她不大好。她差不多已經成了植物人了。”敏子簡潔地回答。 “不用去看。她目前住在醫院裡。不認識人了。”迎勝說。 “那﹐”仁傑搓著手說﹐“那﹐”他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一切﹐不是我的德政。是中央打算爭取俞佐伯回來觀光。沒有這個前提﹐哪有這樣的好事。” “這倒是真的﹗”玉屏說。 “姐夫一定已經得到通知了。是嗎﹖” “不能算通知------”仁傑望望敏子﹐說﹐“統戰部的耿力----一個多月前來過一次﹐提過這﹐這﹐這種可能。她問我﹐願意不願意去一次香港﹐跟俞佐伯見個麵﹐敘敘舊﹐順便請他回來看看------中央準備以貴賓禮遇接待他。就是這些。不能算通知吧。因為似乎並不確定------我也並未答應。” “很確定。如果不確定﹐落實政策的事不會抓得這麼緊。”謝迎勝說﹐“為什麼不答應她﹖” “就是因為不夠明確呀。” “還要怎樣明確﹖” “再說﹐”邱仁傑說﹐“我現在﹐已經專業歸口﹐一心做研究了。這種政治任務﹐很難辦的。萬一佐伯不肯回來﹐豈不是我的功課做得不及格﹖再說﹐程家搞得這樣慘﹐是我作的孽的嗎﹖叫我去打頭陣﹐ 我如何向佐伯交代解釋﹖況且﹐程家後來的情況﹐我也一無所知。” “姐夫﹐我直說了。你﹐還是想自己想得多了。” 仁傑不免有點狼狽﹐但沒有不悅﹐“你說我該如何﹖” “去。”迎勝說﹐“一口答應。去香港。” “又怎樣對佐伯說﹖” “從實說。” “那怎麼說呀。”玉屏說。 “光明磊落﹐實話實說。” 仁傑又看看敏子。“怎麼實說﹖” “說心裡話。一吐為快。” “那怎麼行﹖”玉屏說﹐“統戰部有人跟著陪著聽著呢。” “不一定。”迎勝說﹐“據我看﹐以姐夫的身份地位以及跟俞佐伯的關係﹐要麼不搬你出來﹐要搬﹐就是純粹私人見麵﹐未必會派人陪同。” “就是不監視﹐我也不得不顧及使命立場啊。這事是難做的。”仁傑說。 “姐夫請考慮這點。俞佐伯不回來﹐落實政策的掃尾一定停板。我們要爭取辦成這事。這就是幫泉下的程教授一把。姐夫不願意﹖” “這﹐這﹐”邱仁傑搔耳撓腮地無以為答。 “銀升你不要這麼急。這種大事﹐要好好考慮的。”玉屏說。 敏子看看迎勝。她似乎認為應該告辭了。 “我沒有想到你們會覺得為難。”迎勝說﹐“也許我考慮得太簡單了。” “不要這樣說﹐銀升﹐”仁傑說﹐“第一﹐在聽你剛才談到這事之前﹐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件事被看得這樣重﹐抓得這樣緊。還以為不過是一個設想和試探呢。” “我想﹐耿副部長說得含糊﹐是留有餘地﹐以防萬一不能實現﹐落個‘一頭熱’的話柄。而你姐夫的含糊反應﹐就成了她感覺裡不能實現的因素之一。” “不會吧。她找過你﹖” “沒有找過。”迎勝說﹐“沒有專門找我。隻是開過一個聯席會議﹐在會上交換了一些意見。我沒有公開過我本人跟俞佐伯的關係。這段歷史﹐隻有組織部門可能知道。我不願意讓他們認為是私人關係在 我的工作中起作用。所以﹐這次來看你們﹐完全是探親。嚴格說﹐是借公濟私。來京的飛機票是報銷的。敏子那張我自掏腰包。” 敏子感激地一笑。 仁傑因為被迎勝說破了他心中的疑慮而有點窘迫。“你考慮得很周到。” “銀升很成熟了。”玉屏說。 “現在的形勢﹐不是從前可比了。”迎勝接著說﹐“中國已經開始大變。程家命運的變化﹐很說明問題。在過去﹐俞佐伯﹐程忘言﹐這些名字提都不敢提。現在呢﹐俞佐伯是愛國人士﹐程忘言是進步教授 ﹐俞靜君‘革命工齡二十八年’。不是徹底翻過來了﹖今後的變化會更快更大。不變﹐共產黨的政權死路一條。關起門來鬥人整人﹐把知識份子鬥得落花流水﹐把革命隊伍整得七零八落﹐把財政經濟搞到崩 潰邊緣﹐把青年學生教成‘娘”﹑‘狼’不分﹐這是社會主義﹖這是偉大成就﹖我第一個不信不服﹗我們當年鬧革命﹐追求的是這種社會﹖現在﹐改變開始了。我想俞佐伯應該回來看看。我在會上對耿大姐說﹐請俞佐伯回來﹐看什麼﹖不是看偉大成就﹐不是看花瓶櫥窗﹐不是看人民多麼熱愛黨和社會主義﹐而是要請他看我們改變的決心。不必粉飾遮羞﹐不必騙人作假﹐不要再搞統戰的那套老花招。我們應該 承認貧窮落後﹐承認不及國民黨在台灣搞得好。這是無法否認的。民間誰不知道﹐三年困難時期誰家有香港親戚誰家肚子就比別人飽﹐現在誰家有海外親戚誰家就有大彩電大冰箱。我們留著謊話騙自己去吧 ﹐騙得了誰﹖” “銀升﹐你說話太尖刻了﹗要當心呢。”玉屏的臉發白了。 “不要一聽到真話就腳軟﹐阿姐。”迎勝對玉屏說﹐“假話說了幾十年﹐難道就成了習慣﹖” “但是﹐場合﹑對象﹐還是要看的。‘不可與言而與言﹐是失言。可與言而不與言﹐是失人。君子不失言不失人。’”仁傑說。 “我肚子裡‘子曰詩雲’等於零。以後要學一點。但是﹐我說話還是有分寸的。上限底線我懂。” “耿力怎麼反應﹖” “起先她臉上掛不大住。紅一陣白一陣。後來我索性攤底﹕本人哪年入黨﹑在誰身邊幹的是什麼﹑文革中關押多少年﹐復出後幹過什麼什麼﹑現在擔任何職------攤了個清清楚楚。我說﹐我如果說錯﹐請 批評指教。誰懷疑我的忠誠﹐可向上級和中央揭發。如果我沒錯﹐請大家摸著良心想想------” “耿大姐又怎麼說﹖”玉屏問。 “她沉默了好久﹐突然說﹐老謝把紙捅破了﹐捅得好﹗我回去跟上級懇談。我想﹐我找不出理由反對老謝的意見。我是不是還有基本的是非判斷力﹖如果有﹐我就向老謝服輸。他說得對。我們的統戰工作可能還停留在舊的思維框子裡﹐可能還會不自覺地採用老的方法。但是﹐我們應該改變了。俞佐伯是有學識有經驗有新聞資料來源的﹐如果我們把他當低能兒來愚弄﹐隻會適得其反。” “她倒也是明理人﹗”玉屏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來。 “誰不明理﹖阿姐﹗”謝迎勝說﹐“連我這個彆腳貨半文盲也看得 出來的真相和事理﹐讀書人哪會不明白﹖人們隻是嚇傻了整怕了變乖了﹐不講心裡話而已﹗問問姐夫看﹐我講的這些﹐他同意不同意﹖” “那當然﹗”仁傑說。“銀升﹐你絕頂聰明﹐你的感覺和眼光都是準確和尖銳的。我豈有不同意之理﹖但是﹐我隻對最高層的領導人說真心話。這種人才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高人。對其他人﹐我除了敷 衍別無他法。” “我可接觸不到這種高人。但我對那種壞料和白癡當然不會推心置腹。” “敏子﹐你多大了﹖該有二十五歲以上了吧。”玉屏轉向未發一言的敏子﹐“喝茶呀﹗我們兩家﹐從前是很親近很密切的呀。後來﹐不好------不能來往了啊。” 敏子點點頭。這些種種﹐迎勝都對她說明過了。她沒有說出自己的年歲。 “媽媽是哪一年病倒的﹖” “七五年。” “一下子就不能動不能說話了嗎﹖” “完全癱瘓是去年一月。” “噢﹗唉﹗現在﹐單位給發工資嗎﹖” 敏子又點點頭。“全部補足了。” “爸爸的呢﹖” “也補了。” “那有不少錢呢。” 敏子又點點頭。同時抬眼望了玉屏一下。這邱伯母好像對錢挺敏感。 “我這次來的目的﹐一是推動姐夫去見見俞佐伯。二是把我了解到的俞﹑程親屬情況詳細告訴你們。三是請姐夫帶我的一個口信給他﹕他來﹐對在大陸的全部親屬都有好處。四﹐還有一件私事﹐等會再說 。”接著﹐他談了所知的張振雄家﹑程家子女的情況﹐另外說明五小 姐懿君迄今下落不明等等。 “還有一件什麼私事﹖” “現在﹐”迎勝喝了一口“雀舌”新茶﹐不禁讚嘆“這茶好﹗” “別人送的。我們茶葉不用自己買。”玉屏說﹐“你姐夫別的不講究﹐文房四寶和茶葉卻是非極品不沾。” “老實說這也是從忘言那裡學來的﹐”仁傑感慨地說﹐“他是實在講究﹗墨﹐乾嘉以降的不用﹐說是不夠陳﹐有火氣﹔筆﹐隻用戴月軒﹑卲芝巖的貢品﹔紙﹐要真貨高麗紙﹔硯台嘛﹐端溪的澗底石﹐還要 有天然生成的青眼﹑白眼------” “唉﹗”謝迎勝眼前忽然浮現出戈壁灘風災後的恐怖景像。“革命革命﹐不就是換換位置嗎﹖現在輪到我們這種人來窮考究了﹗” “人的命運就是不一樣。各人頭上一爿天。”玉屏說。 “自己的判斷抉擇﹐也是決定因素。”仁傑說﹐“我當時聽說忘言靜君連同大老太太留下不走時﹐心想﹐他們可犯下致命錯誤了﹗忘言自以為很了解天下大勢﹐實際上他對共產黨一無所知。如果他們跟佐 伯一起走了﹐以他們的根基和才幹﹐在台灣是會有大得多的發展和成就的。唉﹐人人都嘆‘時也運也命也’﹐誰意識到自己的某個決定等於自殺﹖銀升﹐你可能認為我邱某是個勢利小人﹐解放以後對老朋友 置之不顧﹐可你隻見識過文化大革命﹐沒有見識過延安的自相殘殺﹐不知道那種恐怖啊﹗誰能不違背良心明哲保身﹖周恩來是何等腳色何等手段﹐他也到死都在違背良心明哲保身啊。唉﹐過去的事﹐不堪回 首。不要談它了。” “姐夫不用傷感。我銀升對你們有過看法﹐但後來也就想通了。以大先生﹑二小姐這樣的人品性格﹐是難脫胎換骨的。不能適應這個隻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世道的。唉﹗人死如燈滅﹐死了﹐什麼精神痛苦思想彷徨﹐什麼感時傷懷憂國憂民﹐什麼牽心掛肚﹐都沒有了。這樣也好。我們活人﹐倒要想辦法活得好點。” “是啊是啊。”範玉屏說。 “我今年七十四了。身體還算健康。隻想把我的那個研究圓滿完成。以前我老實講是在磨洋工﹐是怕毛澤東心血來潮要看草稿要我照著他的思路修改。那是不行的。歷史研究﹑學術工作﹐如果遵照一時之需的偏見去做﹐是毫無價值的。看看那個廣東的老教授吧﹐文革中紅得發紫竄得發昏﹐把歷史按照江青的旨意任意歪曲﹐結果是敗壞了學術的嚴肅性和他自己的聲譽。現在好了﹐我可以獨立思考地繼續下去了。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要快馬加鞭才行。” “誰也沒有希望你老牛破車地慢慢搞。”迎勝說﹐“但是﹐我們也要為自己的下一代謀個更好的前途。你們家阿瑜阿瑾生得早﹐文革前大學已經畢了業。姑娘家有好工作再嫁了門當戶對的男人﹐這輩子就 是人上人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玉屏說。 “還能怎樣更好﹖”迎勝說﹐“阿瑜清華﹐阿瑾哈軍工﹔她女婿是誰的兒子﹖兩人都在外貿部。阿瑾嫁了個將官﹐她又在國防科委。我家那幾個可就慘了。小鳳五四年生﹐大龍五六年小龍五七年﹐統統是 文革產品﹐跟文盲沒啥兩樣。我跟他們說話都接不上口。有次小鳳說﹕爸爸學問真好﹗對我挺佩服的。我真想大哭一場﹗想想我姐夫是邱仁傑﹐老闆是俞佐伯﹐住的是程忘言家﹔光看也把眼界看高了﹐光聽 也把耳朵聽文了﹐光燻也把腦子燻靈了﹔誰知道革了這場命﹐自己的孩子竟變做這等貨色﹗比我這個不上進的老子還差幾十倍﹗人生一世﹐出門在外謀的是前途事業﹐進門回家為的是老婆孩子。誰不替自己 的老婆孩子著想﹖看看那些比我們高得多的中央幹部大首長吧﹐誰不把老婆孩子護得好好的安排得美美的佔盡天下的好位置﹖” “社會造成的﹐有啥辦法呢﹖”玉屏說﹐“要是沒有文革﹐下一代的機會還是均等的。你們的一鳳二龍也都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我是不會甘心的。小鳳結了婚﹐快生娃娃了﹐她也不思上進了﹐隨她去。一大一小兩條龍﹐我不放鬆。我說﹐做真龍還是做鼻涕蟲﹖在你們自己手裡。時間耽誤了﹐學業荒廢了﹐不用怨文化大革命叫江青負責任。上山下鄉那幾年﹐兩個小傢夥倒是沒去偷搶不搞女孩﹐耕讀了好幾年。去年夏天﹐大龍進了南京大學。今年﹐我要小龍考上海復旦------” “好哇﹗”聽到教子讀書﹐仁傑由衷歡欣﹐鼓起掌來。“你﹐你﹐很有遠見﹗很有遠見﹗不容易﹐不容易﹗” “真沒想到銀升這般的有頭腦﹗”玉屏讚道。 “近朱則赤近墨則黑。沒有俞﹑程兩家的影響﹐我謝銀升不會變成這樣的人﹐不會重視知識和學問。老話說﹐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比比看吧﹕大老太太從來沒有上過洋學堂﹐自己在家裡學學﹐文墨 啊要多好有多好。現在呢﹖不久前我去看醫生﹐那小醫生寫的處方呀﹐不過就是幾個中文藥名﹐哎喲﹐那字﹐嚇得死人﹗絕對比不上程家的朱媽寫出來的字﹗這就是新社會的教育成果﹗” “肺腑之言。可見所謂的影響﹐全在潛移默化中。”仁傑說﹐“以後有機會來京﹐讓我們見見他弟兄倆。對好學上進的孩子﹐我是喜愛的﹐何況是自己的小輩。” “當然﹗”迎勝說﹐“我早告訴他們了﹐他們的表姑夫是當今文史哲方麵首屈一指的大學問家。如去請教﹐他一定誨人不倦。” “你剛才說﹐還有一件什麼事﹖”玉屏掛心銀升提過的另一件事。 “我正要言歸正傳呢。”迎勝接著說。“先談另外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女人。” “什麼女人呀。”玉屏警惕起來。 “她叫瞿雅嫣----” “跟你什麼關係﹖”玉屏打斷迎勝。 “不要緊張。阿姐。她是俞家五小姐的中學同學﹐地下黨員﹐懿君的入黨介紹人。她的父親在舊社會被稱做煤油大王。上海貝當路有名 的瞿公館就是她的家----” “唔。這是知道的。”仁傑和玉屏同聲說。“你跟她熟識﹖” “是的。以前接送懿君去貝當路﹐就認識。後來她倆還歸我領導過。那時她是私車兩部婢僕成群的華僑富商家千金大小姐。解放後﹐由於革命資歷﹐成了市長身邊的紅人﹑外事辦公室的什麼長﹐又是威風。後來嫁了個外交部的副部長﹐上京當上了司長。文革中間老公病亡﹐靠邊了幾年﹐也沒倒什麼大黴。四人幫倒台後﹐她的定居美國的父親得病﹐她獲準去探望﹐就此不回來了。現在她已接手她父親的跨國企業集團﹐在她大哥身邊當副總裁﹐開始利用早先的官場關係跟中國做大筆交易了。三個月前她回國談合作﹐約我見了一麵。這個女人﹐命好福大﹐一世榮華富貴。五十幾歲的寡婦﹐看上去就像四十左右﹐ 珠圓玉潤﹐肥瘦合度﹐臉上一根皺紋也沒有。” “你打什麼主意﹖” “不是打主意﹐阿姐﹗” “那﹐說她幹什麼﹖” “我得了一個啟發。” “有什麼好啟發的﹖”玉屏問。她對自家的男人用讚賞的語言談到別的女人特別反感。 “別老打岔。讓他說下去呀。”仁傑說。 “外國有句諺語﹐你們一定知道﹕‘別把全部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瞿家的啟發是﹐如果她老子哥哥都回國來﹐解放後一定傾家蕩產﹐窮病而死﹔雅嫣的後半世就不會那麼風光。俞家的啟發是﹐如果俞佐伯留下不走﹐或者給共產黨逮住了﹐不槍斃也得坐幾十年牢﹔俞家程家第二代第三代就永世不得翻身﹐哪個來給他們落實政策﹗這就是雞蛋在不在一個籃子裡的不同結果。人遠走高飛了﹐沒在他們的手掌 心裡﹐到某種時候﹐臭的就變香的了﹐而且香得不得了。把你當貴賓巴結還怕巴結不上呢。我們不是應該從中得點啟發﹖” “你是說﹐讓孩子出國﹖” “一點不錯。聽說了嗎﹐誰誰誰的孩子都出去留學啦。不是個別的。都是公費。鬥了一輩子的帝﹑修﹑反﹐到頭來﹐把孩子送往帝國主義那裡去學習了﹐沒聽說有去莫三鼻給﹑盧旺達的。好笑不好笑﹖沒什麼好笑。這就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有本事﹐就把別人的東西搶到自己手裡。你佔了那個位置﹐你就跟原先坐那位置的人一樣想法做法。這就是政治。政治是人做的事﹐張三做的跟李四做的哪會完全相反﹐因為張三李四都是兩手兩腳吃飯生孩子的同類。我銀升現在要跟阿姐姐夫說句悄悄話﹕中國的前景還很難料。這個老班子裡的另一位來接手﹐即使改變﹐我看也是換湯不換藥。因為凡不是毛派的角色都早給消滅光了。我們還有十幾二十幾年好活吧。要趕緊把雞蛋分開放了。那些喜鵲﹑大鵝﹑駝鳥都在把他們的金蛋往別處送呢。” “嗯。”仁傑嗯了一聲﹐陷入沉思。 “倒是好主意。”玉屏叫道。“你說是不是﹖”她推了丈夫一把。 “銀升------想得非常深遠。我﹐自愧不如。我太書呆子氣了。” “自我檢討幹嘛﹖”迎勝說﹐“你的學術研究﹐叫我這個大老粗說句冒犯話﹐沒有自由思想的環境﹐哪裡談得上真正的獨立思考﹗你不出去﹐不吸幾口自由空氣﹐你不會有了不起的成就。” “對﹗對極﹗深刻之極﹗” “所以你要去見佐伯。爭取他回來一次。他來了﹐對一切都會有直接印象。然後請他幫忙把孩子們辦出去。有人在外立住了腳﹐我們這輩子的路才算真正走活了。我帶敏子來幹什麼﹖是想讓她陪你去見她的大舅舅。如有可能﹐敏子不要回來了。在這裡能有什麼出路﹖敏子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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