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四十二)

(2004-06-10 18:38:01) 下一個
“沒,沒,沒有呀!” “沒有?”那人說。“讓我看看你的工作證。” “看就看好啦。”蔣際時說,“真的不是公安局的。真的。” 他那認真的模樣使那人的麵部表情起了變化。他補充說,“不過,公安便衣身邊什麽樣的工作證都有,” “真的嗎?”蔣際時驚問道,聲音裏不免有一絲失望,“那,我的工作證也不能說明什麽問題羅?” “看還是要看的,”那人說。 蔣際時從口袋裏摸索了好一陣,最後掏出一張皺巴巴髒兮兮的“臨時出入證”。“你看。就這個。” “臨時出入證?”對方驚訝了。 “我沒有正式工作。做臨時工。” “為什麽?” “右派份子。” “工人裏也有右派?” “不是!是先戴了帽子,後當臨時工的。” “在哪裏戴上的帽子?” “北京大學。” 那人上下打量際時。“你是北大學生?” “那時候是。” “十幾年了呢。你,一直------” “一直做臨時工。” “幹什麽活?” “基建隊泥水小工。” 那人不做聲了。他又反複打量蔣際時。“在北大,念什麽?” “英國文學。” “曉得卞之琳嗎?” “我的指導老師。” 那人又不言語了。沉默了一會,他問“念到幾年級?” “大三。” 過了一會,那人又問,“家裏有什麽人?” “沒有。就是我一個。” “沒結過婚?” “誰會嫁右派臨時工。” “每月拿多少錢?” “三、四十元。加班有點加班費。” “喜歡看書嗎?” “那還用問!” “你沒有注意我?” 臉紅了。“漫不經心的。沒有目的的。” “為什麽?” “你,看上去,不像回收站的工人。” “像什麽?” “像文藝界的。” “根據什麽?” “說不上來。” “好啦。再見。” “那麽,再見。” 兩人背道而行,走出幾步,那人回頭叫住際時。“等一等。”他說。際時轉身麵向著他。 他朝著際時神秘地一笑。“我,我,喜歡從廢紙堆裏淘點書。我給他們點好處,他們就讓我在垃圾裏翻。幾分錢一斤嘛。你看,今天弄到這三本書,”他從塑膠袋裏拿出他覓得的寶藏:一本商務版<<阿伯拉與哀樂綺思的情書>>、一本袖珍版紀德的<<窄門>>、一本木屋書局的範紀美譯海涅詩集<<還鄉紀>>。幾本書都已非常髒舊了。“破舊不要緊。我會修補。” “啊!這書!啊,你!你!”蔣際時不禁手舞足蹈大呼小喊了。 “怎麽樣?”那人得意地笑著說,“有點噱頭吧?” “有!有,有噱頭!你真有點,有點,” “有點啥?” “有點------噱頭!” “阿哈!有點噱頭!” 人的興趣嗜好,有的是後天養成,有的是與生俱來。不論社會多麽嚴酷世道多麽無序,人的興趣嗜好的豐富複雜不會改變,因為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性之一。 兩個愛書如命的人,在黃昏街頭的冷風裏邂逅了,一時竟忘記了時間和時代----這個不把這些書籍消滅盡淨不會甘心的時代。 那人允許蔣際時去他的住所觀賞他的寶藏,“你還可以在我那裏吃飯。”他又加了一句,“不過,次數不可以太多。” “不吃你的飯。我吃食堂。你的書,我可以借嗎?” “不可以。”那人斷然說。 蔣際時被他的堅決語氣嚇了一跳。他眼金金地望著那人。過了一會,說“不借。不借。一定不借。” “來還是要來的啊。” “我來。我當然會來。一定來。” 回到家門口用鑰匙開門時,蔣際時忽然想起,不僅沒問對方的住址,連相互的姓名也忘了交換。 不過,找他不難。到廢品回收站走一趟就準找得到這個怪人。 郝企之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他要用硬的一手。譬如說你想借他的書看,挑好揀好夾在脅下,說聲,“這幾本,我拿了啊!”說罷看也不朝他看,表示這個借書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拿走的舉動是無 可阻擋的,你的任何反應我都是無動於衷置之不顧的,接著轉身就走,這時他就會驚駭萬狀,目瞪口呆,訥訥無言。這書,就真的借成了。如果借書人太客氣太講禮貌,怯生生羞答答欲說還休拐彎抹角地表 述想借書的願望,那就給郝企之提供了一個盡情發泄怪氣的機會,他會用一種像聽到外星人的語言似的怪異表情,使對方感到向他提出借書的要求猶如向他提出借妻的要求一樣的厚顏荒唐背悖情理而自感氣 餒馬上打退堂鼓。稀奇的是,這種唯一有效的頗類強搶的借書方法,一次成功,就像領到了圖書館的借書卡,以後就暢行無阻了;好像他已經對你服了輸害了怕,心甘情願地讓你跟他共產了。蔣際時有將近 一年多的時間根本不敢存有向他借書的奢望和妄想,隻是在郝家的豐富的無一不是精品的寶藏麵前羨慕得宛如餓鬼見到了櫥窗裏的佳肴,可望可聞就是不可染指。後來,在郝企之家裏,他碰到幾個年輕人,話不多,郝對來客也無親近的表示,他們卻膽大妄為,任意選取若幹書籍,往包裏一扔,或胳肢窩裏一夾,嚷了聲,“這幾本,拿了啊!”就如出無人之境般地揚長而去了。這直把蔣際時看得瞠目結舌,百思不解。心想,我跟你,也算得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了,現今世界,知識文化已被踐踏得成了□泥,能交上幾個“雪夜閉戶讀禁書”的知心朋友呢,何以你對人這樣的不公平,別人借得,我就偏偏不行?幾次鼓足勇氣想單刀直入,卻又臨時怯陣隻怕吃個沒輕沒重的閉門羹,以後連朋友也做不成了。蔣際時不怕窮酸不怕髒累不怕孤苦不怕微賤,閉門羹卻是極怕吃的。尤其是吃自己很看得起的朋友的閉門羹。這個 可憐的天涯淪落人,被時代和命運剝奪了一切,唯有一份自尊是努力衛護不肯輕棄的。 郝企之讀不讀那些他“淘”來的好書無從證明,因為他從不談書,談文學。他如不看,何以知道那麽多古今中外的文學名家以及名著包括名譯、名版?如看,又何以絕口不談一字不提?這就是怪人之怪 了。蔣際時想。不過,在這個時代,怪,就是特質、特色、特性。反之,有點自己的特殊個性,就是怪了。這個時代把人變成了一律的統貨,在哪個醫院誕生,戶籍固定在哪裏,進什麽學校讀書,讀什麽書 ,唱什麽歌,吃幾斤糧,用幾尺布,做什麽工作,拿多少工資,講什麽話,持何種觀點、信什麽主義,死了送哪裏火葬,都是有政策規定的,由政府安排的,人是不能有自己的選擇的,於是人就變成機器上 的零件工廠裏的產品棋盤上的棋子了。而這個郝企之倒真的不是統貨裏的一個。這就稀罕了,難得了。在知識份子裏,出頭的椽子出頭的鳥都是注定要倒楣的,他卻隱居在工人隊伍裏一直平安無事;別人“ 私藏”一本兩本“反動書籍反動文件”在文革裏往往弄得家破人亡死無葬身之地,他卻好好兒地保存著一個“反動書庫”而竟毫發無損。如今政策改變了,他的全部寶藏忽然就合法化了。這不也是奇跡嗎?奇事總是發生在奇人身上的。蔣際時於是就認為自己找到答案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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