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三十三)

(2004-06-01 18:27:46) 下一個
但是,久住下去,麻煩必定難以避免。何況張振雄不是一個安份的家夥。 一天,誌強提早回到宿舍,卻進不得屋。房門被反鎖上了。 他敲門。“爸爸,爸爸。開門。” “你過一個鍾頭回來好嗎?”張振雄在屋裏回答道,語音頗為緊張。 “為什麽?” “等會再解釋。” “你搞什麽名堂?”他火了。 “噓。”張振雄壓低聲音說。“一個鍾頭。去吧。” 張誌強忍著怒意,出去買了一些熟肉回來,一個鍾頭已過。張振 雄打開一條門縫,讓兒子擠進屋去。 他一眼瞥見床上被單染有血跡。地上一個洗衣盆裏有好幾條沾血的毛巾。他氣兒不打一處來,“你殺了人?” 張振雄一手堵兒子的嘴一手鎖上房門。“輕點!” 張誌強提高聲音,“你要把我也弄去坐牢才痛快?” “噓!”張振雄神秘兮兮地說。“我怎麽敢做犯法的事?怎麽會牽累你?” “那麽,這----” “黨委書記----鄭書記的小女兒,要我替她偷偷把節育環拿掉!提了一個多月了。前天鄭書記自己來問了,麵孔已經不大好看了。我能推拒嗎?我有這個膽?我喜歡睡馬路?” “她,為啥不去醫院做?不去醫務室?” “傻瓜!這是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哪個醫務機構會替她做?生了一胎,女人都要絕育。要麽紮掉,要麽往子宮裏放環。這個你不懂的。多數人寧願放環。因為容易拿掉,以後還可以生育。” “這不也是犯法?” “犯法是犯法。黨委書記自己擔肩胛。我能跟他講法律?” “他有護官符,你是前科犯。他沒事,你逃得掉?” “所以要保密!隻要口風緊,誰敢太歲頭上動土?” “唉。”誌強歎口氣說,“這個,這些,怎麽處理?” “小鄭說,她晚上帶個旅行袋來拿走。” “叫人看見怎麽辦?” “誰敢搜她的包?” “她又不是本廠職工,來找你,怎樣解釋?” “請我看看婦科病,不是很正常?” “人家不相信醫院相信你?” “這,”張振雄露出笑臉,“我是江湖郎中還是赤腳醫生?你以為你爸是蹩腳貨?” “你又不是婦科醫生。” “我對付對付一般常見病多發病,就像關帝老爺殺隻雞。” “外科器械哪裏來?” “聰明人自會土法上馬。以前我認識個中醫名叫黃登良,金石書畫樣樣出色,進了上海中國畫院。他能用張小泉小剪刀刻圖章。” “萬一消毒不好,器具不行,重蹈覆轍,你說得清楚?” “放心。你爸不是大醫學家,但是個精細人。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我是很細心的。” 張誌強仍是一臉的懷疑。“上次不就是栽的這個跟鬥?大半條命都送掉了。還不夠?” “不是。”張振雄認真地說。“那次,是手術過程中停了電。我直到兩三年前才記起這回事。你放心,小強。像小鄭的這種事情,我喜歡做?我也是沒有辦法。應付人事,我比你經驗足。” “以後,看看一般病,給點藥,我不反對。手術,不管大小,你都可以推掉的。不要再做了。太平一點。幫幫我的忙。好不好?” “一言為定。”張振雄說。“你別以為爸就此就賴在你這裏混日子了。不會。我準備去一趟北京。我看見報上有關於她的活動的報導了。她丈夫逝世了,她還是一個大腳色。她的地位不會動搖。我要進京 找她去。她一定記得我。她恐怕還不知道我的事呢。隻有她拉我一把,我才有出頭之日。別以為爸在這裏樂不思蜀了。我按兵不動是等候時機。不到時候,找不對人,說什麽都是白搭,連個上海戶口都難報 進,別的就不用談了。懂不懂?” “但願你正確。你還想不想把媽找回來?” “還用你說?但是,別著急。等我徹底翻了身,討回了一切,再團聚也不晚。現在這樣,她回來能住哪裏去?” 誌強想了一想,覺得也是不錯。他記得妹妹是跟媽媽有聯係的。不過,妹妹那裏也好幾年沒有音訊了。 他的心情陰暗下來。 晚上,為了避見鄭書記的女兒,他走開了。 他去一個朋友家。這個朋友是偶然認識的。但卻是思想見解上的深交。 誌強走後不久,鄭書記的女兒鄭卓婭閃進了他父子倆合住的小屋。 這個女人二十八歲,插過隊,入了黨,當過工農兵大學生,後來分在上海一個研究所的人事科工作。她在插隊時跟當地公社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有了關係,副主任為她離掉了在供銷社做營業員的結發妻子,幸虧結婚及時,副主任才免於以“破壞上山下鄉罪”丟官坐牢。那些年裏,數百萬青年男女學生遵命“上山下鄉”,分散在農村山區插隊落戶,即刻陷於啼饑號寒的絕境,卻樂壞了窮山僻壤的光棍漢和急欲嚐鮮的有權人物。於是各種各樣的風化問題層出不窮。有個慘遭輪奸的女孩的家長給最高領袖寫了封信,領袖震怒,下令各地,凡有敢於染指女知識青年者,不管什麽官位,一概嚴懲不貸。於是成千上萬豔福不淺的農村官員和農民就忽然補充進囚犯的隊伍。鄭卓婭一進大學,就跟丈夫翻臉,生下的一個男孩丟給了父母;畢業分配回到上海,農村的那個丈夫連她的住址單位都不知道,更因早先“談戀愛” 時恐怕行為上有過差錯所以不敢進城找回妻子。鄭卓婭便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女人。 照她本人的想法,放節育環自有方便之處,那就是不用擔心懷孕。她這個新時代的年青女性,在廣闊天地裏有過錘練,經曆豐富,在社會上占盡便宜,膽量和資格都是第一流的。在思想意識上,她當然是屬於革命階級的,這就是說,對黨對社會主義無疑是熱愛的,嘴上的革命道理是一套一套的,對別人是馬列主義之極的。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她又十分珍惜短促人生的分分秒秒,絕對不使自己坐失尋歡作樂的機會。這就意味著她覺得想要的事物就非常大膽主動地去要,管它什麽清規戒律和人情天理。因此,對她來說,杜絕懷孕的顧慮是一件必要的事。 然而,節育環這種異物,不是任何人的身體都能愉快長期接受的。鄭卓婭就反應很大始終不慣。這使她極感煩惱,因為不能保持身體的乾淨,這就影響了她自由行動的情緒和對對手的吸引。考慮之下,她決定借助父親廠裏那個“少校”的醫術解決這個困擾。因為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做這種事情必須保密。而這個落魄醫生正好宜於保密。他隻能服從,不敢聲張。 張振雄鎖上房門,俯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塑料袋,鄭卓婭立即把隨身帶來的人造革黑提包的拉鏈打開。 “還有什麽遺落嗎?” “你進來有人看到嗎?” 兩人同時搖搖頭,相視一笑。 在那瞬間,鄭卓婭突然覺得這個老頭子有一種味道。有一種打動女人的味道。這種味道究竟體現在哪裏,是不具形的,找不到說不出的。也許顯在眉宇之間,也許隱在神情之中。“這老家夥是個好手。”她想。“當年一定挺厲害。”他的衣穿雖然蹩腳,他的頭發雖然灰白,但臉容上絕無那種下等男人的猥瑣、低賤相。 在那瞬間,張振雄突然覺得這個小婦人有一種味道。有一種行家一眼就能辨認的樂於上鉤的味道。這不同於騷相浪態,這是骨子裏的質地,哪怕這個女人是修女、尼姑,有這種味道就有這種味道,這是掩蓋不住修練不去的。張振雄是個風流情種出身的人,在舊社會結婚前的老賬隻不過沒有人翻過算過罷了。 “坐?”張振雄指指一張椅子。“我兒子出去了。一時半時不會回來。” “告訴他了?” “殺頭也不會說!” “那你怎麽解釋?” “我說有個女工請我解決個婦科小問題。不就行了?” “他沒問是誰?” “我兒子不管閑事。” 鄭卓婭點點頭。“那,我走啦。” “不行。你起碼得待半小時。這樣才好解釋。問問病史,看看病情,開點藥,又不是醫院,半小時至少。這是防備萬一有人看到問起。什麽地方有隻冷眼,你是不知道的。” “對。”鄭卓婭點頭稱是。 她突然“咯咯咯”笑起來。 “笑什麽?” “你像是偷偷摸摸做壞事的老手。畢竟是勞改犯出身。” “喔喲喲,書記千金你過了河就拆橋?” “你不是關了十幾年嗎?” “冤假錯案!天大的冤案!你爸爸鄭書記他知道!我這個人一輩子救死扶傷,專門利人毫不利己!” “你看病不收錢?” “我拿人民工資。收什麽錢?” “舊社會呢?” “提舊社會幹什麽?醫生不要吃飯?” “舊社會------舊社會,你,” “什麽?” “你,你,還,年青吧。” “解放那年我才三十多歲------” “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吧。” “哎唷,你又搔我腳底板了。我是正經讀書人,寒窗苦讀,不然能做醫生做名醫?” “你算名醫?” “怎麽不算?如果我是蹩腳郎中,你爸爸會讓我替你做?” “我爸爸也會看錯人------” “你是怎麽啦?我的小阿姨?你要殺功臣,滅口?” “反正我覺得有點後悔------” “後悔什麽?” “後悔叫了你------” “為什麽?不叫我,叫誰?” “阿哈!看你這驕傲樣。死了張屠夫,隻吃帶毛豬?” “我不收費。分文不收。義務勞動。你別急。” “誰在乎錢。” “在乎什麽?” “什麽也不在乎。” “那你說這些------” “你自己肚裏有數。” “你跟我擺迷魂陣,我哪來的數?” “你好會打馬虎眼。” “我哪裏打馬虎眼啦?我一點也不懂你在說什麽。” “瞎扯扯罷了。”鄭卓婭掠了一下額上的頭發,“不然,半小時怎麽打發?你把我扣押在這裏不讓我走。” 張振雄有點明白了。“還沒問你,手術後有反應嗎?” “嗯----”鄭卓婭拖長聲音說,“好像,沒有呀。” “沒有就好。藥,吃了嗎?” “吃了。剛吃。你不是說飯後吃嗎?” “對。那是紅黴素。很敗胃的。飯後吃。” “我想不會發炎。” “你怎麽知道?” “因為沒有感覺。我是說,沒有不好的感覺。” “不痛?” “一點也不痛。當時就沒痛。” “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在醫院裏,也是門診小手術。” “是嗎?” “是的。” “你常做?” “我又不是婦科醫生。” “那你怎麽這麽內行?” “也談不上內行。對我們外科醫生來說,這是小意思。” “小意思怎麽做了這麽長時間?” 張振雄不防她有此一問,有點狼狽地說,“小心而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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