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二十四)

(2004-05-21 19:53:18) 下一個
(七) 謝迎勝、程之朗、程敏子三個人,坐在無聲無息仰天偃臥的俞靜君的蘆扉床邊,彼此對視,如在夢中,如入幻覺。 他們沒有交談。長久地沉默著。 說什麽好呢。 有什麽可說的。 怎麽說才好。 敏子不認識迎勝。 迎勝說,“我離開你們家,你大概三、四歲吧。轉眼三十年了!我記得清清楚楚。你右耳朵下的耳垂後麵,有一個紅痣。通紅。像瑪瑙。對不對?” 敏子驚訝了,興奮了,臉上綻出笑容。她挽起頭發,翻開耳垂。一顆紅痣赫然猶在。“我以為隻有爸媽大婆小哥知道呢。” “你喜歡坐在我身上,兩隻小手抓住方向盤,跟我一起開車。有時還不許我把手放在方向盤上呢。記得不記得?哇啦哇啦大叫,妹妹自己開!妹妹自己開!有印象嗎?” 記憶最深遠處的一張信息卡片,被一星半點不可捉摸的電光石火照亮,倏地通過幽暗的時光隧道而清晰顯現了。 這是人類大腦的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隻在極少數個別例子上發生。那種超群的儲存容量與奇異的運用功能,正是人類一切文明文化成就與建樹的基礎與條件。貧瘠的頭腦不能儲存記憶積累經驗,低能的頭腦無法調閱信息加以妙用。 敏子臉上顯現一種夢幻般的紅暈。 “營(銀)新(升)!營新!”她老是學著大舅舅的腔調,但又咬音不準:“營新跑哪裏去啦?我要出去!” 敏子站起,“噢,是你!”她走過去,用雙臂環擁迎勝的脖子。 “是你 !營新!你來看我們啦?”她邊說邊熱淚滾滾。 迎勝的眼眶也紅了。“妹妹記得我!” 敏子又走到之朗跟前。幼小時候,她雖然未能獲得大哥二哥的器重和青睞,但一家人出去遊園,她撒賴不肯走路時,回應“抱抱妹妹呀!”的籲求,則總是長得最高大的老大的專職。敏子更用力更用情地無言擁抱了大哥。 她對大哥,沒有發過一個字的問題。 各人吃了兩碗醃蘿卜當菜的玉米粥。謝迎勝簡要地告訴敏子自己與之朗的目前境況以及這次的來意。“苦日子到頭了。妹妹。隻可惜媽媽癱倒了。要不,大舅舅回國,實在是很高興的。” 安頓好媽媽之後,敏子帶領他們兩人去找生產隊長索回東西。她隔著籬牆喊道,“小毛阿舅,我們出去一下!” “去吧,敏計(子),我還不睡。” 辦公室燈滅門鎖。 敏子一行找到隊長家裏。 有四、五個人在打撲克牌。 隊長老婆用腳抵住屋門不讓進去。 屋裏煙霧騰騰。是高檔卷煙的香味。 瘦個子隊長坐在牌桌上問:“誰?什麽事明天不好說?” 謝迎勝用力推門進屋,說,“不打擾你們。拿了東西就走。”他邊說邊四下打量。 “拿東西?什麽東西?”隊長站起,沉下了臉。 “你隊長貴人多忘事。下午拿了我們的東西。忘了?”他一掃視就看見那些紙包包都被打開,一些食品和瓶酒已經上了牌桌供牌客們享用。桌上攤著他所帶來的牡丹香煙,有兩包已經成了空盒。另外一些東西被裝進塑料袋分掛在幾個牌客的椅子背上,看來已被均分。“那,不正是我們的東西?”他說,“哈,好快!共了產了?” “滾!”隊長怒喝。 “滾哪裏去?”迎勝說。“你這麽大膽?光天化日打劫私財?” “這是什麽人?”一個年齡大一點的黑胖漢子慢聲慢氣地問。“來這裏吵?” “滾不滾?”隊長說。又回答黑漢:“老反革命的上海親戚。” “不滾。”迎勝說。“不會滾。” “教教他。”黑胖漢子說。 隊長從牆角拿起一杆老式步槍,走到迎勝麵前晃了晃。“會滾了吧?” “不會。” 隊長問黑胖漢子,“書記,怎麽發落?” “書記?”迎勝問,“什麽書記?” 敏子輕聲說,“大隊書記。” “你程敏子起什麽哄?”黑漢說。 “你難道不是大隊書記?”敏子反駁說。 “反革命活得不耐煩了?”隊長說。 “我不跟你們多羅嗦。把東西還我就告辭。吃了的算我請各位的客。怎麽樣?”迎勝說。 “沒收了。滾吧,”小隊長說。 “沒收?充公還是充私?” “叫幾個民兵來。”大隊書記下了命令。 “黨支部書記也不講理?” 黑胖漢子笑了起來。“我講的話就是理。這也不懂?” “叫民兵幹什麽?”迎勝問。 “來了你就知道了。”黑漢說,“我做黨支書這麽多年,還沒有見識過這等不知好歹的東西。” “今天你見識了。” 牌桌上另一個人勃然大怒地站起來。“打!打出去!” “這又是誰?”迎勝問。 “民兵隊長。” “喔。也是個隊長。這裏全是官?” “這裏就是人民政府!”民兵隊長怒氣衝衝地說。“你這個上海癟三敢來鬧衙門?” “政府罵人?” “罵你又怎麽樣?”小隊長說。“你不是自找晦氣?” 民兵隊長走到門口從口袋裏摸出一個銅哨子吹起了短促的緊急集合號。 “那好。我們等等民兵。”謝迎勝一屁股坐下在門裏的一張長凳上,他招呼之朗和敏子,“來,坐坐。” “站起來!”民兵隊長怒叫道,“書記在這裏,你敢坐?” “沒看到我頭發有點白了?年紀大了,腿力不行了。坐一會又怎麽樣?你這又不是電影院,坐個位置得買一張票子------”迎勝說道,“你小夥子哪知老人的苦?” 沒等他說完,民兵隊長走過去用腳猛踢凳子。但三個人坐著,他踢不翻它。他又抬腿去踢迎勝。不料謝迎勝彎腰一個海底撈月,把他的右腿一把逮住,像鐵鉗似地夾緊,痛得這人嗷嗷大叫。 大隊書記沉著臉站起來說,“文革之後還不曾有過這樣嚴重的反革命案子。”他對著迎勝說,“放手!” “放手就放手。自衛嘛。我要不抓住這腳,我就被踢了。”迎勝說道。“反革命案子?這種大帽子也能隨便扣?” “你打到這裏來了,不是反革命暴動是什麽?”書記說,“是,不是,到公安局看守所你就明白了。” “跟這種人羅嗦啥?”小隊長說著又對兀自在那裏彎腰揉小腿骨的民兵隊長說,“送公社保衛科關起來。三個人一串。” “我們又沒吵,”敏子說。 “我一個字也沒說,”之朗說。 “他是主謀,你們是從犯。”民兵隊長說,“是你們自己鬧上門來的。” 這時,六個青壯民兵拿著棍棒繩索長槍衝了進來。“什麽事?” “統統綁起來!”大隊書記手指三人,一聲斷喝。“反革命分子反攻倒算來了!” 民兵們正要動手,大門外麵無聲地進來兩個年輕人。他們身手矯健地一下子把民兵的兩杆槍和小隊長手裏的那杆槍收繳了下來,衛護在迎勝等三人所坐的長凳兩旁。 兩夥人相互無言地對峙著。 “我說了這是有預謀的反革命暴動!”大隊書記提高聲音說。“居然還有人來接應!今天這事鬧大了。你們,把槍交還給政府。奪槍造反可是死罪。到時候吃後悔藥是不中用的。” 後門“吱呀”一響,生產隊長的老婆閃出了門。她打著手電,到辦公室給公社打電話。 兩個年輕人瞧著迎勝。 “槍,是政府的武器。放地上吧。”迎勝說。“看住他們。誰也不準動。你們,”他對那些農村幹部說,“站著不許移動。我聽見有人出去了。不管找什麽人來,理,總是要講的。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想 找麻煩。把東西還我,拆開的、吃過的、喝過的,統統還給我。我不請客了。一件也不能少。還了我,我們就走。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後會有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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