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十七)

(2004-05-14 18:50:16) 下一個
老馬陪送到火車站後折返回去守崗。郭聖逸直送到學校幫敏子找到宿舍鋪好床帳打理完一切才千叮萬嚀地離開。 幸虧宿舍裏另外五張床位第一夜全空著,敏子才有機會痛痛快快 哭了個整晚。 值得哭、應該哭、必須哭、忍不住要哭的原因太多太多了。 你說,這弄濕了大半個枕頭的十七歲女孩的這些眼淚,包含的是什麽樣的內容和成份? 學校生活的內容,大體上各地一樣。 程敏子在學習成績、文體活動、同學關係、老師評價等諸方麵均名列前茅。這當然毫不令人意外。但是,這個戈壁灘上來的小姑娘,居然無意中顯露出有點彈奏鋼琴的基礎,當時整個甘肅省總共有幾架鋼琴恐怕也是屈指可數的,這就不能不引起學校領導的特別注意。這種注意最初尚不屬於政治審察的性質範疇,但她的家世背景至少必須考查清楚。於是程敏子的事例就被匯報到了教育局,由教育局而至公安局,再到地區專署,最後到了省裏。 在社會主義的中國,各級政府部門對於每一個人的考察查究摸清來龍去脈從而掌握控製的工作,向來是絕不馬虎、小題大做、不遺餘力的。在戈壁灘,程敏子偶然地被一陣大風刮出了社會監視網之外,短暫地變成一個沒人願意過問的“邊緣人”、“袋袋戶口”(指戶籍在口袋裏沒有著落之處),但當她一旦進入城市生活和正式機構之內,政治審查的雷達馬上就把她罩住了。 省級公安機關接到專文報告,一個細心的公安人員立刻聯想起不久前來自北京的一份協查通知。 查訪對象正是一個十七歲零幾個月大的上海出生的女孩子,年齡比較明確,姓名卻付諸闕如。這個協查通知不同於通輯海捕文書,指明查找對象不是可疑分子,而是有關人士所想尋訪的人物。而且,通知還說明,線索為香港關係人士提供,經向上海方麵查訊獲知,對象應在甘肅省河西走廊一帶的某個上海移民農場裏。 細心的公安人員悟出,正在尋找這個女孩的人絕不簡單。說白了,必定是個大角色。不然,不可能動用政府力量向港英當局查訊,也不可能由首都公安機關出麵向本省要求協查。 一份簡明扼要的報告以電報形式發到北京。 兩星期後,北京來的兩個女性工作人員由省委直接派人陪同來到敏子的學校。她們沒有驚動敏子,而是以參觀訪問的姿態側麵觀察了她幾天,並由當地公安機關派出專業人員以極隱蔽的技術私拍了許多敏子的照片。然後,她們直奔馬主任和郭聖逸的水文站。 她們帶著比所能預期的豐富得多的資訊興奮地回北京述職。 馬主任接待了北京來客後即刻去學校看望敏子,告訴她有人前去查詢她下落的經過。他認定這是她的親屬來找她了,必定是個好消息。但他也有疑慮,因為外地來客不曾顯示身份,不肯透露來意,隻是了解這個名叫程敏子的女孩子為何成了他的養女,無意間暴露出她倆一點兒也不知道敏子父母的情況。由此可見,這兩個講一口北京話的女幹部並非來自敏子的家庭。不過,這點疑慮他沒有告訴敏子,為了不使她驚恐和煩惱。敏子起初非常興奮,但聽著聽著心情暗淡了。她也明顯感到決不是大婆媽媽找到了她;如果是,媽媽一定會自己直接跑來了,或者讓馬主任陪著來學校看她了。怎麽可能了解一番後什麽也不表示又走了呢? 馬主任很後悔來此一行。他無端使敏子心情煩擾了。也許隻是一般性的調查呢。幸虧有小郭按敏子的要求給她捎來的莫洛懷<<雪萊傳>>、顯克微支<<你往何處去>>、司各特<<劫後英雄傳>>、紀德<<窄門>>、狄更斯<<老古玩店>>、哈代<<苔絲姑娘>>等書籍,一下子把敏子的注意力轉移了去,別的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敏子的課餘時間、飯後時間、寢前時間,就是她的精神遨遊時間。她在那些古往今來的大作家的經驗、感覺、情緒、思想的分泌結晶裏曆盡了她的敏銳而豐沛的感情的至哀與極樂,且能從中體悟到那些作家的一顆顆偉大心靈的跳動博率。她反反複複閱讀<<苔絲>>,最後感覺的已經不再是苔絲命運的悲慘、感同身受的共鳴,而隻是哈代對人間慘劇所感受到的最深沉的苦痛和所能發出的最悲憤的哀號。通過這部書,敏子開始有點明白,一個真正的作家的寫作應該是怎麽回事了。 敏子喜歡這樣的生活。當然她也喜歡水文站的寧靜生活。但是一個身心正常的少女畢竟應該在學校裏同齡夥伴中度過她的成長期。在這裏她接受教育吸收知識並有文體活動,同時還有男女孩子間的相互交流,更兼她有著遠比別人豐富的課外書籍和無比關心她的兩位長輩。馬主任郭聖逸常來看她,使她從來不感到孤寂。她與同學相處得很好,但在精神上離眾人很遠,雖然她能夠不使別人感覺這點。也有男同學和年輕男教師對她表示好感,膽大者還有追求的行動,但她隻當察覺不到,毫無呼應或回避之舉,人家也隻好知難而退。有人說她很高傲,但又證據不足,因為她是很好商量肯讓步不爭先的;有人說她怪,卻又舉不出實例,因為她從不離群獨處從不標新立異,衣穿舉止飲食睡眠皆極平常。在那個邊遠地方的小學校裏,還沒有什麽同學老師能夠感知她的出眾之處在於她有一種任何人不具備的,特殊的,無與倫比的貴族氣質。這不是來自她的血統,而是來自她的與一般青少年有著天壤之別的非比尋常的品格教養、知識灌溉和榜樣熏陶。 然而,敏子的安寧生活和心緒,注定不能維持長久。 一個多月之後,有一個非常神秘的女人來看敏子。 說她神秘,是因為從校長到敏子,都不知道她是誰、從哪裏來。她既不自我介紹,也不顯示立場。此外,她是省委直接命令專區特地派人陪來的,她所乘坐的小車竟然前後有專署的吉普軍車衛護。然而她又不帶任何隨扈人員。而且,她的神態極其冷峻淡漠,不是傲慢,又不像憂鬱,更不是肅穆。總之是叫人摸不著頭腦。 敏子被叫到學校的一間接待室裏會見來客。 那個女人看上去將近四十來歲。她的衣穿是普通的,發式也是普通的,但她的氣派極不普通。這指的不是她有什麽睥睨一切的狂傲態度,也不是顯露出高人一等的優越神情;不是故意說話有氣無力動作慢條斯理的矯揉造作,更不是養尊處優者在衣食難周者中間常常會有的那種鶴立雞群的姿態。什麽都不是。但這個女人就是與眾不同。 她已經坐在那個簡陋的接待室裏等候敏子的到來。 敏子有點磨磨蹭蹭。她並不期待著媽媽或馬主任郭聖逸之外的什麽人來這兒打攪她。她更不願意有人幹擾自己的剛剛適應、穩定下來的生活。由此,她從走廊裏途經接待室的窗口時,一眼也沒朝裏麵張望。 而敏子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顯然使裏麵的那個女人心情變化起來,緊張起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走到門口、站在門檻上、略帶好奇地向屋裏張望的敏子。 兩雙眼睛對望著。 兩雙互不相識的陌生眼睛。 兩雙閱曆過全然不同的人生景象的眼睛。 中年女人沒有站起。她用一種使得敏子十分意外的神態語調,簡短中略帶親切而又不含命令意味地說:“請進!” 敏子向前走了兩步。 她遲疑地問:“您,您要見我?” 她臉上流露出來的孩子氣的驚疑和迷惘模樣,使對方的臉色頓時異常柔和。“是啊。是的。過來,來,”她指指自己對麵的椅子,“坐這兒吧。” 因為對方是成年人,中年人,語音又顯得分外溫雅,敏子於是乖乖地依順地坐下,並把兩手平放在腿上,略微張大眼睛,等候著謎底的解開。 但是女人並無急於解開謎底的意思。她不再說話,而是饒有興趣、似帶柔情地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注視敏子。長時間地打量敏子。像是要從眼前的這個女孩子身上看出自己畢生想要知道的一切似地看著敏子。 如果換成一個男人這樣看著自己,敏子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站起來走出去。但她是一個年長一輩的女人。況且眼光裏不含歹意。因此敏子坐著不動,隻是有點難為情地把頭稍微低下一點點。 “你叫程敏子?”女人終於說話了。可惜是廢話。 “是啊。”敏子低聲回答,並帶疑問地揚起眉毛,開始直視對方的眼睛。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您是哪一位?” 對方不置可否地側一下頭,伴隨著一個費解的表情。這使敏子迷惑和不悅了。她等了一會仍不見回答,便低下頭去,心情開始陰鬱起來。 “我從北京來,”女人不會讓敏子長久陷於陰鬱。她用一種悅耳的嗓音開始解釋,“受一位同誌的委托,來這兒看看你。” “誰?” “很對不起。她不讓我說她自己。” “這位同誌,是男的還是女的?跟我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請你來看我?” “我知道你會問這些。” “這也不能說?” “我很遺憾。”女人為難似地說,“我想我不能不使你失望了。” 敏子想了一會,寬宏大量地說,“沒關係。我原沒有指望誰來看我。也沒指望了解什麽跟我無關的事情。沒關係。” “謝謝你,敏子。你很懂事。” 敏子沒有接口。 於是便冷場了。 過了很長時間,女人說,“你的名字,是父母替你起的嗎?” 敏子又揚起眉毛,“我想是吧。”她感到有些驚訝。因為這樣愚蠢的問題似乎不該出自這樣一位雍容優雅的女子之口。 “能說說你的父母嗎?” 敏子想了很久。她突然恍然大悟地說,“喔,你是調查人員!” “不是。絕對不是。”女人急忙解釋,而且很真誠地,“你別誤解。你不願說,可以不說。” “你為什麽要問這個?”敏子有點激動了。她提高聲音說,“不過,我沒有什麽不願說的。沒有什麽不可告人。我父母都有政治問題。曆史反革命。”說到這裏,她笑了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 樣笑一笑。“全家被動員到戈壁灘去。不到一年,父親餓死了。”敏子覺得自己的語言和聲音都很冷酷。“媽媽和外婆現在下落不明。有兩個好心人收留了我,治好了我的腿傷,送我到這兒上學。就是這樣。行了嗎?”最後這三個字,明顯地有挑□意味。敏子說出口後,又懊悔得要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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