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七)

(2004-05-04 18:13:22) 下一個
(二) 在自家院子裏修理自行車的程之朗,就是剛接任廠子的黨政領導一把手職位的程之朗。 他還是老樣子。快滿四十歲了,正是風華之年,麵相有點像他的父親程忘言,而體態卻有朝舅父俞佐伯的粗壯魁梧模式發展的趨勢。 他衣穿平常,頭發也不認真梳理,但不知怎的,身上似乎總有一種上層人物的氣質,令人一眼看上去就相信這不是一個頭腦愚蠢、知識貧乏、品質低劣的起碼腳色。 他已經統攬了全廠的黨務和生產的大權。毛主席去世了,四人幫打倒了,文化大革命運動也理所當然地結束了。事過境遷,回過頭來想想,稍有理性的人都會感到,以往的十年,國家民族,家家戶戶,自己本人,都經曆了一個多麽荒唐、多麽可怕、多麽痛苦、多麽變態的階段。十年,在曆史上也許隻是一瞬,但在個人的有效生命活動期中,卻是一個相當大的部份;對成長求學的孩子來說,最佳的學習期就此蹉跎而去,對生命力最旺盛的文體明星來說,攀登顛峰打破記錄的契機眼看流逝,對年富力強正出成果的文化人士來說,疲憊乏力的老年期期而來。這十年,中共內部一大批勳業赫赫有勇有謀的文武大員在這次空前的內訌中莫明其妙地丟了腦袋或自畢其生,社會上許許多多在各自的領域中獲得輝煌成就的為民族文化增添寶貴財富的科學家文藝家遭到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羞辱、折磨和殘害而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然而,這樣一場太明顯太赤裸太典型的爭權奪利的自相殘殺,被加上動聽的稱謂和冠冕堂皇的理由後,卻能使多數人相信它的正義和神聖。而接任的黨政領導人為了繼續操控這具龐大的有效的統治機器,對於這場陷中國人民和一大部份共產黨人於血於火的可恥內鬥所給的隻是一些難以自圓其說的解釋並對那個肇事的禍首始終進行最不要臉的袒護。中國的政情國情始終是這樣的微妙、複雜和談不上什麽真正的是非黑白。一切的一切都必須經過掩蓋、偽飾、歪曲,一切的一切仍然隻能信也要信不信也要信。 將軍一直覺得沒法跟女婿攤開來徹底一談。但是,不這樣,女婿就恐怕永遠也不能像自己那樣在這個社會和這個官場裏應付裕如。這使他非常傷腦筋。 如果攤開來講明白,女婿就會知道自己的內心思想其實跟那些被槍斃的反革命犯沒有什麽兩樣。這,是不明智的。不攤開來講透,這個孩子永遠不會明白共產黨統治的實質。這,也是危險的。在這個社會,你如不想被國家機器絞成肉醬,你就得爭取當上操縱這個機器的一員。要麽就心甘情願地充當無腦的奴隸。在這個中國,人,沒有第四類品種。 但是,已經當上了中共中央委員的羅將軍終於找到了一個自然的突破口。 一次,他單獨與女婿麵對時,他出其不意地說,“之朗,我想,在目前正本清源、撥亂反正政策的形勢下,你,應該考慮考慮你父母的事了。” 程之朗大吃一驚,手裏的香煙差點掉落下來。他內心最禁忌最畏懼的事情就是想到或提到自己的父母。它已成了他身上潛在致命頑症的原始病灶,成了他終有一天身敗名裂的隱患。“唔----這----”他 根本沒有弄明白嶽父的意思。“這----?” “想法子找找,人還在不在?在哪裏?是怎麽回事?” 嶽父的語氣使他減輕了緊張。嶽父不是追究,而是關心。“怎麽找?”他回答說,“早些年,我寫去的信,都給郵局退了回來。這麽多年過去了,尤其經過了文化大革命。怕,怕不好找了。” 將軍沉吟著。“你家還有些什麽人?” “我離家去念大學時,祖伯母----我母親的伯母----還在。父親、母親、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有個小阿姨是地下黨老革命,一直跟我們一起住,解放後到東北去了。” 將軍眯縫著眼睛點了點頭。“你父親沒有被捕過?” “沒有。是開除公職。學校的行政處份。” “母親呢?” “判了三年刑。關了幾個月保外就醫了。” “罪名呢?” “曆史反革命。” 將軍即刻明白,這兩位親家肯定沒有嚴重問題,甚至根本沒有問題。 “你怎麽看他們的問題?” 之朗疑惑地看看嶽父,不懂他的用意。“反動階級的曆史罪行。我已經跟他們劃清了界限。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我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我走我的革命道路。” 將軍半晌不響不動。之朗不知道他是否讚同自己的表態。但認為這樣說不會錯。 將軍長時間不作反應。他等之朗對自己的態度的反應。 “我,----”過了半晌,之朗迷惑了,“這樣說對不對?” “這樣說,聽起來沒有錯。但像是說給領導聽的一種表態。是你的姿態。如果這就是你的真心話,我,作為你的嶽父,十幾年來又是你最親近的長輩,聽起來有點失望。” “是這樣?”程之朗嚇了一跳,“為什麽呢?” “之朗,我們是親人。現在是在家裏。沒有第三者在場。我們之間如果不能推心置腹,那我們不是活得太沒意思啦?” 之朗覺得嶽父言重了。“爸爸不相信我說的?” “相信。所以才失望。” “我不懂。” “我對你,一向說實話,不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大道理是我們在公開場合說給群眾或者外人聽的。是這個社會要求我們說的,規定我們說的。在家裏,我們不妨說說真心話。隻要你不揭發我,我不揭發你。是不是?”說到這裏,將軍乾笑了一下。 “當然,當然,”之朗急忙說,“我剛才說的是真心話。我憑良心說沒有其它想法。” 將軍又不語了。過了很久,他突然說:“你,很疼愛你的孩子。對不對?” “當然。”這個問題又出乎之朗的意料。“當然羅。”他重複一遍,以加強語氣。 “那麽,你父母,愛不愛你,你們?說心裏話。” “當然,當然,這是沒有疑問的。” “具體表現?” “關心照顧無微不至。父親還親自教我們讀書,天天堅持,病了也不停課,”之朗像是沉浸到回憶裏去了,“有時候我,在內心深處,甚至覺得,我自己,帶教孩子,做不到像父親那樣地盡心和忘我----老覺得太忙、工作重要、有學校教育就夠了等等----也許是情況和條件不一樣?” “你父親是----?” “中文教授。幾十年的大學教授。後來出問題,調到中學去了。” “他,又是作家?” “是的。解放前解放後,都寫過許多文章。” “解放後還寫?”將軍問。“發表出來嗎?” “發表的。許多報刊都有。” “那些文章,有問題嗎?” “不知道。我還小。不關心這些。” “唔----”將軍在鼻孔裏唔了一聲。“能發表,大問題恐怕不至於有吧。” “我想是的。” “你母親----?” “解放前當律師。解放後在中學教書。” “她的問題,是學校搞的?” “嗯----應該不是。我記得,母親被抓去以後,學校領導來過我家,對父親說這事他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覺得很突然,很遺憾。這是父親告訴我的。” “唔。”將軍又唔了一聲。 之朗等著下文。他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但他說了心裏話。這些話他過去從來沒有說過。他相信嶽父至少不會責怪他。 “之朗,”又過了好久,將軍說,“今天我們隨便談。談心。有什麽談什麽。不管它對了錯了。我們憑自己的良心談。我你之間,父子之間,是不是應該這樣?” “是的。”之朗謹慎地說。 “我是老粗。沒讀過什麽書。我是指沒受過很完善的學校教育。” “爸爸怎麽會是老粗呢?”之朗叫了起來,“絕對不是。” “當然,我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將軍說,“我自習。看書看報,用心看,用腦想。幾十年沒間斷過。同時也觀察社會,觀察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看法。當它們跟社會的要求一致時,我就運用它們 。當它們跟社會的要求不一致時,我就深藏它們。” “怎麽會不一致呢?”之朗驚問。 “會的。”將軍肯定地說。“常常。” “是嗎?” “是的。”將軍說,“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談而一直猶豫著的事情。” “為什麽猶豫呢?爸爸對我,還有顧慮?還不夠放心?” “一點也不錯。” 之朗大為緊張。“怎麽會這樣?我,有什麽不好的表現?” “沒有。你是一個品質純良的青年。你做我的女婿,我是滿意的。曉陽選上了你,我同意她的選擇,我不是被動的。” “真的嗎?” “我何必哄你?”將軍斜睨了之朗一眼。 之朗即刻悟出自己的失言。“對不起。我不是懷疑----” “我知道,”將軍打斷他,“我知道。我說的顧慮和不放心,就在於你、曉陽,等等,你們這一代的青年,所受的社會教育,怎麽說呢?說難聽一點,太偏,太功利,太實用,太----,我真不知道該怎麽 說----” 之朗又愕然了。這種話,他的確從來沒有聽到過。何況它出自一位中共中央委員之口。他隻好不作聲地聽著。 “我,我這個人,出生在五四運動之前。”將軍撫摩著自己開始微禿的前額,“我的成長階段所麵臨的時代,是一個尋找中國出路的充滿思想探索的時代。那時,倒真叫做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各種各樣的 思想都有。有人說帝製最適合中國,有人說改良比較穩當,有人則主張革命。我們年輕人,當然容易接受最激烈的思想。革命思想有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有李大釗的馬列主義。我家裏窮,學曆淺,很難出人 頭地,所以相信馬列主義;再結交了一些共產黨人,就走上了革命道路。革命的勝利,使我完全相信革命的正義。我現在也是這樣認為的。對革命,我沒有懷疑沒有動搖過。但是,解放以後,這些年來,我 感到,事情的發展,並不像理想中的那樣----那樣,怎麽說呢,那樣,那樣,那樣好吧----” 之朗聽到後麵,開始心驚了,迷惑了。他微張著嘴,瞪大著眼,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嶽父。 “你們所受的教育,主要是解放以後的教育,因此你們的頭腦太簡單,太偏向。你們根本不懂社會和政治究竟是怎麽回事;因為你們沒有別的見聞和知識,沒有比較。你們隻知道看到聽到的關於社會和政治的解釋。所以,很久以來,我隻好簡單地吩咐你們怎麽做,要求你們聽我的話,而很難把道理向你們說清楚----” “我們隻要聽話不是就夠了嗎?因為爸爸的話總是對的。這些年來,事實充份證明。我們是最相信最聽從爸爸的。” “不夠。”將軍斷然說。“不夠。”他再加上一句,“不夠。一個不能用自己的頭腦去判斷去行事的人,無論如何是個窩囊廢的料子。我是花甲老人了,我能永遠指導你們保護你們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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