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機》(四)

(2004-05-01 15:56:14) 下一個
羅曉陽在六七年和六八年接連生了一子一女,大兒取名程向東,小女叫做羅慕青。這種名字在當 時很普及很時行,無非是“心向偉大領袖毛澤東”以及“仰慕文革旗手江青”的意思;曉陽提議,之朗附和,外公外婆點頭,就定了。取名,在中國人來說,是很顯示一點家長個人胸臆、趣味格調、文化水準和社會風尚的,以程之朗兩個孩子的名字來看,我們就可知道他實際上是怎樣的一個角色了。不過,他 自從與曉陽結婚之後,在廠裏的境遇果然突然好了起來,車間主任開始跟他稱兄道弟,總支書記把他視為高幹軍屬,常來他家串門了。他們感興趣的是曉陽,千方百計討她的好,搭個擱樓砌個新灶紮個花棚 做上木頭地板重新糊道牆紙,把之朗的家弄得天天像新結婚。他們嘴巴上更是曉陽長曉陽短的,直讓曉陽感到階級感情真是濃如手足。文革形勢發展到“三結合”階段時,之朗被幾個造反派組織一致提名為廠革命委員會委員,這卻使他著慌了。“這怎麽是好?我怎麽行?瞎胡鬧!” “有什麽不行?”曉陽見丈夫那窩囊樣,不禁來火,“眾望所歸嘛!你看武鬥打得最凶野心最大的 那些頭頭,誰被提名了?其實,你不懂,官越大,事情越好做。上頭來了文件,開會討論討論,向下傳達傳達,具體任務,盡管吩咐別人去做。做好了,你領導得好。做壞了,下麵執行偏差。橫豎沒有你的責任。” “又沒讓我當第一把手。” “委員就更好當了。級別是廠領導,擔子不用你挑。人家拚死拚活都搶不到呢。” 少將的意見比較婉轉。“小程你自己的決定呢?” “我不是那塊料,”之朗說,“除了技術,我懂什麽?” “群眾和領導都覺得你行,你怎麽會不行呢?在遊泳中學遊泳,也能懂水性的。”少將既引用了毛 主席說的那句時髦話,又三句不離老本行,自己頗有點得意。 之朗感覺羅氏父女都支持他接受這個職位,就不做聲了。之朗準備去當那個委員了,但廠裏幾派 爭鬧激烈,武鬥重又啟端,打得不可開交,他一直躲在家裏不敢露麵。他心疼的是,在武鬥中,廠房和機器設備嚴重毀損。待到風浪稍過,他又去召集一批逍遙派老工人收拾戰後殘局,搶修機器設備,倒贏得各派人馬的一致稱許。 黨中央發布軍隊介入文革、深入廠礦學校“三支兩軍”的命令,帶領一批軍隊幹部全麵接管這個廠 子的,就是已經調回北區艦隊司令部的羅少將。三結合的廠革委會班子迅速建立。程之朗被推舉為副主 任。這年,羅曉陽在她的出版社當上了黨支部副書記。革命後代接掌這個國家基層單位領導權的過程,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開始。程之朗的家裏雇請了一個傭婦做家務帶小孩。他起先有點難堪。因為自己父母 家裏是一向有女傭廚子的,而自己一向把這看作是父母剝削壓迫勞動人民的反動罪行。曉陽對他的心態先大惑不解,後嗤之以鼻。“你父母是反動階級。他們使喚老媽子小丫環當然是剝削壓迫勞動人民。現 在,我們請保姆,我爸媽家請保姆,是革命分工。一個將軍能親自劈柴燒灶擔水做飯嗎?革命領導幹部如果都自己做家務帶孩子,國家能搞好嗎?你這個人,怎麽連這種性質都分不清?”經過曉陽指點,之 朗把兩種不同的性質總算分清了,但曉陽對傭婦的小器蔑視、疑神疑鬼、無情差遣,卻使之朗又陷入迷惘之中。父母親對底下的傭人是多麽寬宏大度、溫和客氣啊。這又是怎麽回事?傭婦換了又換,像走馬 燈似的來了又去;太老的不要,太年輕的又不要,太髒肮的不要,太整潔的也不要,太醜陋的不要,太俊俏的更不要,太笨的不要,太精明的也不要,總之沒有一個看得上眼,沒有一個對她的脾胃。之朗為 了省心省事,就不去管它。任由曉陽挑挑剔剔,罵罵咧咧。 程之朗由於知識紮實、技術全麵、工作盡心、不爭職權,在廠革委中副主任的位子坐得很穩。除 了軍管會主任是他的嶽父這一層關係之外,廠裏被解放出來結合進領導班子的幾個老幹部對他的工作態度和人品特點也是有口皆碑的,“讓程之朗分管技術和生產,再合適不過了。我們放心。這樣的年輕人不培養,培養誰?”幾個黨委成員一商量,找他談了一次話,填了一份表格,在會上舉了舉手,程之朗就成了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對這個似乎是不可思議的變化,程之朗始終覺得有點突兀。因為在內心,程之朗從來沒有告別過他的政治自卑感。父母親頭上還有反革命帽子,大舅和姨媽還在港台,這個根子怎麽能切斷,別看現在處境不壞,一旦出點什麽差錯,再給揪出來就臭上加臭了。劉鄧譚陶,彭羅陸楊,數不清的大人物大幹部,一出問題,革命曆史成績功勞全部勾銷,隻看罪行隻數劣跡,批鬥判刑,比戰場上逮住的俘虜還不如。自己一個黑五類子女,半點革命功績也沒有,如今又當官又入黨,誰知道有多少人在咬牙痛恨哩。嶽父當然是保自己的,但女婿隻是半子,將來軍管一撤,說不定恨我嫉我的人就馬上動我的手了;一旦出事,曉陽是不會跟我一塊兒沉船的,一離婚,嶽父就不是我嶽父了,就再也不會管我了,於是原先踩我的人就都來踩我了。想到這裏,程之朗真想即刻把副主任的位子辭了把黨員的身份給退了,躲回原來的角落去老老實實做自己的技術工作和卑微腳色。退到穀底,就不用擔心摔交了。 林彪事件發生,中央文件下達,程之朗的不安加深了。他把心中的隱憂告訴了嶽父。“我---對政治- ---實在是一竅不通。我一點也不懂文革以來發生的種種變化------- 有時候想想,還是不擔任什麽職務、做基層的技術人員最好,最保險。” “你究竟怎樣想,說具體些。”在林彪得勢時正好調去華中某軍區 的羅少將一點也沒有受到整肅的影響。他麵對蔫頭蔫腦的女婿說,“想丟烏紗帽?” “是的。”程之朗說,“政治太可怕了。我隻懂技術,不懂政治。我是遲早會給拉下來的。” “何以見得?” “我看看一些人昨天不可一世,今天落難倒黴,覺得政治很可怕。我還是覺得自己不是當官的料。” 羅少將沉吟不語。過了好一會,他說,“你有這樣的看法,不奇怪。很多老革命都這樣看。不過,政治有基本的一條,就是緊跟毛主席不會錯。” “林不也是緊跟的?” “知道你會問這個。林和毛主席之間發生了什麽我們不知道。但是,跟林走,就是錯了方向。我沒跟。所以我沒事。” “那,我們這種小人物,怎能知道誰是正確的誰是錯誤的?” “這----很難說。不過,我勸你,不要想太多。你又不管黨政,管的是技術和生產。這,不正是你的老本行?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得了。別的,不去想它,也不去管它。反正,不管怎樣,我們的企業總要有人管。而且要交給負責任懂專業的人管住。你是有資格的。這就行了。至於上麵的事,我們管不著,也管不了。運動來了,讚誰批誰,隻要應付應付,不要說過頭,做過頭。叫你讚,你就把別人讚過的爛熟話重複一遍;叫你批,你也把別人批過的爛熟話重複一遍,不要說什麽別出心裁的話,不要做什麽標新立異的事,這樣,保你不會出任何問題。” 嶽父的啟發使之朗心裏踏實了一點。他點點頭。“知道了。爸爸的指點很實際。” 少將非常寬懷。他說,“之朗,你是老實人,這一點我賞識。但是,老實跟機敏並不矛盾。社會是複雜的,政治是險惡的。這話我們隻在家裏說說。你看看,解放到現在,多少大人物掉落了下來?我們 不能不用腦子想一想,這是怎麽回事?照我說,問題在兩方麵。一方麵,是政治的嚴厲,不容情。另一方麵,這些出問題的人本身多少也有差錯。為什麽不打別人就打你?為什麽不罷別人的官就罷你的官?至少你得承認自己不夠聰明吧。那麽,怎樣才算聰明?就得從許多實例中悟出一些東西來,明白自己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這不關官位的高低,權力的大小。我們是共產黨。共產黨是怎麽回事?這是一個首要的問題。不弄懂,一定摔跤,不搞對,也一定摔跤。你不能認為什麽什麽是應該如何如何的呀。不。這不是你需要考慮的問題,也不是該由你來判斷的問題。許多人的紕漏就出在這 裏。一定要搞清楚,你是誰?你隻是一個戰士,一個信徒,一個工具,一個螺絲釘。不管你擔任著什麽職務,本質上每一個你都是這麽回事。這個黨這個國家的舵不由你來掌,航向航速拋錨靠岸不是你作主 的事,翻船沉船沒有你的責任。你要忍不住跑去說這說那,你不倒黴誰倒黴?所以我說,明白自己的本質,就對了一半;做好自己份內的業務,就對了那另一半。這兩半對付好了,你隻會升官不會摔跤。” “我記住了,爸爸,”之朗高興地說,“守住本份,是我的天性;做好工作,是我的嗜好。我沒有顧慮了。” “我沒有兒子,一向把你當自己的兒子。”少將動感情地說,“你隻要照著我說的去做,就不用怕出問題。這些年來----唉,也實在把老實人弄糊塗了。” “現在我不糊塗了。聽爸爸一席談,勝讀十年書。” “沒那麽厲害,”少將笑著說,“都是我自己的感覺和經驗。是隻能在最信得過的親人之間談的。” “這我知道。”之朗說,“自從父母親出事以後,我跟任何外人絕不談心。甚至跟曉陽也不多談。” “不用多談。曉陽頭腦太簡單,從社會上接受了一套教條,弄得有很多事跟她沒法子講了。女人嘛,顧家顧孩子就好。她也不理會那麽多。” “是的。”之朗說。“她是賢妻良母。我是感激她,也感激爸爸媽媽的。沒有你們,我是一個很苦的人,永世不得翻身。” “緣吧。我是相信緣的。不過,正因為你的家世,我才看得上你。這就是事情的兩麵性。” 之朗驚愕了。“是嗎?為什麽呢?” “我知道你父母對你的教育教養,造就了你的天性和本質。這,是我真正珍視的。你以為我真會欣賞兩麵三刀、見風使舵、趨炎附勢、 落井下石的壞蛋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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