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二十六)

(2004-04-21 18:28:33) 下一個
“邱先生,很久沒有見麵了。近來可好?”毛順手在茶幾上拿起香菸罐子,打開,送到邱仁傑麵前。邱仁傑坐在毛的對麵,他站起身子,伸手從菸罐裏抽了一枝。毛又拿起火柴,想點燃,但因手有點顫抖,沒點著。邱仁傑接過火柴,先替毛點上,再點自己的,然後坐下。 這是毛臥室外麵的一間小起居室,布置十分簡潔,有幾瓶鮮花, 還有幾盆過冬的水仙。屋裏有壁爐,很暖;厚窗簾把窗戶遮得嚴嚴的。毛的近侍都在走廊的另一端,走動悄無聲息。 “還沒睡下吧?”毛問。 “早著呢。這輩子打記事起,從來沒有這麽早睡過。”邱笑答說。 “我是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一筆亂賬。”毛笑著說。 “主席這個特點舉世皆知。”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隨心所欲而已。”邱仁傑說,“幹嘛作繭自縛?” “這話合我心意。” “我倒不是討好。”邱說,“我自己正是如此。人能自由若此,也是一種境界。” “健康還好嗎?” “自己覺得挺不錯的。吃得下,睡得著,腦力夠用,一天能寫幾千字。自己很滿意了。” “這一點我好像不如你。”毛說,“不過,自己也滿意了。” “我不大看病吃藥。”邱仁傑說,“走去給醫生一瞧,保管說你從頭到腳沒有一樣東西是好的。不去自尋煩惱,照樣平安無事。當然,哪一天覺得不對頭了,藥還是要吃的。” “說得通達,邱先生,”毛高興地笑了,“我說,小病不吃藥也能好,絕症吃再多藥也要死。執乎其中就行了。” “不過,主席尤應保重,這是不會錯的。” “這我懂。”毛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你要知道,處在我的境況,那些好事之徒天天來煩我。名為關愛,實是獻媚。我要是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單是醫務保健人員就可以把我弄得七葷八素,不用說其 他方麵了。” 邱仁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領袖絕不是像大家所說的那樣排斥現代科學頑固諱疾忌醫的人。他對人性有非常深刻的了解。他絕對不受控製。 “據說,邱先生至今還是跟夫人分居兩地?去延安你單身一人,解放了就該團聚了。你把夫人小孩接來,我叫他們給你換個大點的地方。” “謝謝主席。我想,不必了。” “為什麽?” “理由有二。一,老婆小孩在身邊,有利有弊。首先是專心致誌地看書寫字的時間必定大大減少。二,我的妻子,雖說也是多年黨員,政治上還可靠,但我住在這裏,她進來並不合適。因為她一直在上海,小市民習性、小知識分子情調、舊社會作風,一時半時是改不掉的;跟我們經曆過延安、經曆過抗戰和解放戰爭的人,是難相融合的了。我有見及此,決定維持現狀。反正她和小孩,工作學習,都是挺安適的……” 毛沉吟不語。他對邱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忽然問,“你身邊有助手嗎?” “沒有。”邱說,“我需要時,周圍的同誌都很幫忙的……” “那不管用,”毛說,“臨時拉夫,不是久長之計。你的研究和寫作,配備兩、三個拿國家工資的助手仍是上算的買賣。你至少可以節省些查找資料、摘錄抄寫、整理歸納之類瑣事的工夫。我讓他們幫你 找。有什麽特別的條件要求,先告訴我。” “多謝了。條件要求談不上,文史方麵的基礎要深厚些。” “要男的要女的?” “這倒無所謂。” “女孩子細膩,也好差遣。” “先考慮資格吧。” “好的。能幫你一點,我是很高興的。”毛說。他接著,往特大的單人沙發後靠背上一仰,把頭枕在上麵,眼朝著天花板,臉上露出倦容。 邱仁傑靜靜等著。領袖召見,他會適時叫你走的。自己是萬萬不能主動告退的。 過了一會,毛自言自語地說,“人,總是不能免於孤獨,是不是?人,也總是憎惡畏懼孤獨,是不是?” 邱仁傑不知該不該接口。毛把臉轉向他,看著他。他不能不應答了,“孤獨感,對某種人來說,是思想與精神的存在位置所帶來的處境認知。當一個人對世界對人事--不管什麽東西--有了比周圍的 同儕深得多真得多的認識時,這個人一定孤獨。因為他走在太前麵了。他是沒有同伴的。但是,人又總是十分需要呼應和共鳴,所以,沒有人會真正喜歡孤獨,哪怕他優異卓絕、無與倫比。” “這是誰說的?泰戈爾?” “我說的。這不是格言警句。個人體會而已。” “我同意。”毛坐直身子,精神來了。“所以我相信孔老夫子的教誨:毋友不如己者。” “主席這麽說,邱某無地自容了。” “酒囊飯桶,我半夜裏叫他來幹什麽?” “我不過是個書蠹,閑時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一番。” “跟你交談,我很有快慰。” “這是我的最大心願。不然,我就會打報告要求搬出去了。” “不要打這個報告。”毛笑笑說。“己亦在人中。我也需要知心朋友。真正的朋友。不是那種擁護者馬屁鬼,也不是清客,食客。” “我吃得很少,也不抱怨無車無魚。但是馮鍰那樣的能耐,我老實講也沒有。” “好。邱先生。很好。現在,在中國,像你那樣灑脫的人很少了。就是有,也灑脫不成。” “這條件是主席給的。” “我總不能讓我的朋友啼饑號寒吧。”毛直視著邱的眼睛說,“今天,沒有別人在。外麵的人聽不到我們講的話。你,對我說一句實話,我,有什麽缺失、過錯?我應該怎樣做?” 邱仁傑想了很久,抬起頭,緩緩地說,“我個人認為,主席對彭老總下手過重了一點……” “等一等,等一等,”毛沒有變臉,而是有點發急,“你說什麽?下手過重?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廬山這風,不壓不行。有不少人,起哄的時候叫得比誰都響,開溜的時候腳滑得比誰都快。這種人不好。前幾年的問題, 誰沒有份?到時候,主席想總結一下了,大家都搖身一變,成了正確路線的代表,好像禍都是你一個人惹出來的。彭的本意不壞,老實說,他也沒有這麽多的劣績。他做了出頭鳥,那些想趁機推卸責任的人,想表現比你主席高明的人簡直樂壞了。主席若是退一退,今天的局麵就難說是怎麽回事了。但是,對彭,可以批判從嚴,處理從寬的。 總的來說,他還是忠的……”說到這裏,邱仁傑住了口。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說下去,說下去呀,” “我放肆了。國家大事,哪裏輪得到我來評說。” “你什麽都可以說。我叫你說的。” “謀篡的人不是衝到你麵前罵你的人。這人最多犯了不敬之罪。懷有二心異意的人,是工夫最為到家的人。赫魯曉夫當麵罵過斯大林嗎?沒有。這不是曆史經驗,而是新鮮經驗。” “難得你今天對我講這些。”毛說,“這些,我豈有不知之理。但是,可悲的是,全國全黨,沒有第二個人對我說過這些。我明白,我是個孤家寡人。就是這樣,豈有他哉。” “也未必盡然,”邱仁傑說,“我們的黨,從建黨開始,就不是一個燕爾新婚,如兄如弟的黨,而是一個不斷自鬥的黨。現在談的不是 根源,而是事實。在不斷的鬥爭中,黨揚棄了錯的、假的、脆弱的主張和領袖,變得成熟、強大。政治跟宗教不同。宗教用愛來召喚信徒 ,政治靠強勢來聚眾克敵。話也許不好聽,理就是這個樣。主席在黨內的地位和威望不是像陳勝吳廣那樣靠騙、像洪秀全那樣靠惑而建立的。因此,主席有的是追隨者卻難有貼心朋友和琴瑟知音。” 毛用假裝出來的疑惑模樣看著邱仁傑。 “一位外國作家說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真正了解,說明兩人旗鼓相當。在中國黨內,有跟主席旗鼓相當的人嗎?” “這不是阿諛奉承?” “我一不想接家眷二不想換大房子。圖什麽?” 毛笑著說,“無欲則剛。我拿你有什麽法子?”他接著換了一種口氣說,“現在形勢不好。國內很窮,餓肚子了。國外也煩,跟老大哥吵開了。” “以我的管見,這些都不足為慮。經濟工農,有兩、三年三、四年養息生聚,情況就會好轉。老大哥那邊,無求於彼,怕它做甚?不成他會跟我們打仗?” “那麽,什麽才是心腹大患?” “我沒有想得這麽多……” “你也是狡猾狡猾的?” 邱仁傑笑笑,說,“我去想這麽多,還有什麽心思做研究?” 毛沒有接口。他又把腦袋枕在沙發靠背上,閉上眼睛。過了一會,他睜開眼睛,看著邱仁傑,“你要我執轡返顧,才肯說話?” 邱笑著說,“主席比信陵君,綽綽有餘。拿我比候生,就折我陽 壽了。以我看,我們國家,根底還是足的,我們黨政,力量還是強的 ;雖說一窮二白,人民不懶黨政不怠,恢複起來很快。最關鍵的,還是理順內部。” “怎麽個理法?要說就說清楚。” “黨內鬥爭,關起門來悄悄解決。最好不要聲張不要擴大,讓外界看起來我們好像不一致似的。這個氣要沉得住。” “說下去。” “前幾年有高饒,去年又有彭黃,誰能保證人家不把我們看作太平天國。以後,這類鬥爭難保沒有,但這種形式最好不取。在會議上,舉個手表個決,降了職削了權,就沒事了。群眾和黨員總是跟風頭轉的,他們轉起來比我們想像的要快得多容易得多。” 毛沉吟不語。 “我僭越了。請主席批評。” “不,不,”毛說,“我讓你說,就決不規定你隻可說什麽。我很願意聽聽局外人的真實想法。這局外人,指的是政治局、書記處以外的--” “我明白。” “我聽你的看法,尤其是真心實話,很受用;且不管說得是對是錯、我會采用還是不會采用。那是兩碼事。” “我其實對政治是一竅不通。參加革命,對我來說是人生的一個選擇,是站隊,而不是從政。我幹的還是老本行。” “這是實情。所以我沒有奪你的誌,讓你去吃政工飯,軍工飯。你幹你的,貢獻更大。” “我對這點,很是感激。雖然從來不說。” “說就不聰明了。巧言令色,鮮矣仁。” “我說的,是一個普通黨員的個人看法,未必有代表性。” “我知道。”毛又點了一枝菸,以切斷這個話題。“邱先生,你再說說,我六十七歲了,將來的事,該如何考慮?” “未知生,焉知死?將來的事,不可不未雨綢繆,也不可以揠苗助長。曆朝曆代,為了立嗣,鬧出多少亂子來。從蘇聯榜樣來看,這事十分棘手。以我愚見,不宜過早顯露傾向。” 毛又不語,兩眼空蒙,作沉思狀。 沉默很久,他突然說,“你對總理怎麽看?” “我怎麽敢--” 毛不耐煩了,大聲說道,“你要我向你保證幾遍?” “總理就是總理。主席你離不開他。你縱有三頭六臂,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可用,你也無法親自批示一個煤礦要開采不要開采,一部電影可以不可以拍攝,小姑娘十八歲出嫁好還是二十歲出嫁好。總理可以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六億人口的大小事情弄得妥妥貼貼。” “你認為我不行?”毛瞪著眼睛有點負氣地說。 邱仁傑吃了一驚。他第一次發覺毛是如此的要強好勝,簡直有點孩子氣了。這是衰老的表徵。他不露聲色從容而言,“主席你不是這種人。你的才思是宏觀的。你決定方向。你不是事務性人才。” “你認為總理是個事務性人才?” 邱仁傑又吃一驚。他第一次發覺毛是如此的尖刻難弄。不過他也知道,這是毛不顯山露水的一種表示。“不是。總理是個偉大人物,曆史上也很少有人可以與他相比。但是,他跟主席共事,他就隻能為你執鞭隨蹬,做你的左右手膀。曆史和現實已經證明這個事實。” 毛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放過了這個話題。“少奇呢?我要是沒有記錯,皖南事變後,他去整頓新四軍,你是跟了去的。你是他的老部下。” “是主席指示我下去了解現實軍事鬥爭的。” “沒有錯。” “所以,我不是他的部下。” 毛微微點頭。“對他有什麽看法?記得你回來以後,表示過對他相當佩服。” 邱仁傑想起毛本人也說過:“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但是,他絕不重提這話。“是的。少奇同誌才幹膽識都是第一流的。但是--” “但是什麽?” “文采風流,半點也無。我是佩服,但不親近。他對我,客氣有餘,信任免談。隻因我去,不是他自己點的將。” “哦……這個,你沒有說過。” “我不是一個肚裏擱不住東西的人。今天主席問了,我才實話實說。” “還有什麽?” “他是一個鐵麵偉人,仰之彌高。不能想像他會跟一個級別不夠地位不夠的人作如此推心置腹的談心。” 毛又“唔”了一聲。過了一會,他用一種聽起來很冷峻的聲音說,“人的性格總有不同。” “是的。不同的性格會給人不同的感覺。” “你感覺不好?”口氣裏帶有嗔意。 “不是好壞,而是冷暖。” “幸虧你不常與他見麵……” “我與主席見麵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況。我要是告訴外人,肯定全都認為我發高燒說胡話。” 毛笑了。“其他方麵,先生還有什麽指教?” “有一點想提,”邱看著毛的眼睛說,“幾次運動,難免殃及一些沒有什麽大問題的人。其中有一些,救一把,對黨的事業有利……” 毛揮一揮他的大手掌,“這我知道。大風一刮,癟穀吹掉,好穀也有損失。你去救吧。見一個救一個得了。不搞普渡眾生。也不對任何人說。你要知道,這裏毫厘,下麵千裏,一動就偏,一偏就南轅北轍。” “主席真是明察秋毫。” “我也常常捅漏子,”毛說,“不過不是人家說的那樣。我自己肚裏明白。再來一枝菸?” 邱知道,毛要結束談話了。他說,“我抽得不多。不勝了。” “那好。你最近要是不太忙的話,何不下去走走看看?去哪裏看什麽,隨意就是。農村工廠,機關學校,我不給任務,回來也不必寫匯報。我空了,會找你的。好不好?” “謝謝主席再次讓我出去鬆鬆筋骨。三、五天就離京。” “還有,你看到想到,該做什麽,大膽去做,不用來問。隻要一不調動軍隊二不撤換省委書記三不跟外國簽訂條約,什麽都行。我讓他們替你鋪路。好不好?” “主席的旨意我明白。” “好啦,今天信口雌黃,到此為止。你回去吧。外麵冷,把大衣圍巾穿好了再出門口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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