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十三)

(2004-04-06 17:54:14) 下一個
“那是什麽?” 敏子回轉身子,舉起一手遮在眼上,眺望一會。“一個騎馬的人。” “不管他。”程之菽說。“我走了。” 妹妹仍在眺望著。“不是馬,是駱駝。” “管它馬還是駱駝,反正我坐我的十一路公共汽車。”(上海人戲 稱步行為乘坐十一路公共汽車) 駱駝奔馳起來比馬還快。說話間,一匹奔跑的駱駝氣喘咻咻地打住在兄妹兩身邊。駱駝上麵騎著一個頭戴塔狀高頂帽子的哈薩克人。 “嗨!”這人看不出來年齡。黑黝黝的臉上布滿胡須楂子,身上穿著一件很舊的草綠色軍服,腰裏纏著一件光板老羊皮大氅,腳上蹬著一雙高統皮靴,手裏拿著一根皮鞭。他的雙峰駱駝背上鋪著鞍墊,鞍墊兩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袋、壺、罐、簍。“嗨!”他又喊了一聲, 語音像是挺快樂的,“你們這兩個尕娃娃子,”他說的是漢話,“打哪裏來,上哪裏去?” “管他什麽事。”敏子嘀咕道,“別說。” 之菽沒有理會妹妹。他抬起頭來,看著那人,老老實實地說,“我們是西勝農場的。我現在去淺溝子車站。” “哇呀呀!”哈薩克人大叫起來。“騎你的兩條腿去?” “我們沒有駱駝,也沒有馬,”敏子氣餒地說。 “光有兩條腿。是不是?” “知道他會嘲笑我們。不要理他。”敏子低聲說。 “是的。光有兩條腿。沒有辦法。”之菽說。 “一百六十裏地呐!” “我們知道的。”敏子不甘示弱又無可奈何地說。 “走到那裏,天早黑了。汽車早就跑了。”哈薩克人說。 “一天有幾班車啊?”敏子焦急地問。 “這裏是戈壁灘,不是蘭州!下午六點三十分有一班車開出。一個星期隻跑兩班。” 小兄妹倆麵麵相覷。 “那怎麽辦,小哥?” “我也不知道呀。”小哥輕聲地說,“趕不上,隻好回去,改天再走。” “要不要,”哈薩克人彎下身子,瞧著兩人說,“嚐嚐騎駱駝的滋 味?” “收錢嗎?” “錢?當然!當然收錢!”哈薩克人坐直身子,仰天大笑,“坐汽車要不要買票?買票要不要錢?坐駱駝能不收錢嗎?” “多少?”敏子怯怯地問,又補充一句,“從這裏到車站?” “你們有多少錢?” “這不管你的事。”敏子即刻頂了回去,“總不能把我們所有的錢都拿去。” “你們有多少錢?” “不告訴你。”敏子來氣了。“你不應該問這個的。” 哈薩克人又哈哈大笑。“問一問也沒關係啊,對不對?” “不對。” “那我問問小哥,”他對著之菽說,“你一個人去車站?” “你怎麽知道他是我小哥?”敏子問道。 “剛才你不是叫他小哥?” “你耳朵倒是靈。” “哈薩克人在草原,能聽到江河湖海的波濤;哈薩克人不戴眼鏡,能看見風的顏色;哈薩克人騎上駱駝,能趕上長途汽車……” “這人花言巧語,不是好東西。不要理他。”敏子把頭湊在小哥的頭邊,耳語道,“我們先回去再說。” “不管你阿妹罵我什麽,我還是要問問小哥,你走不走啊?” “走……是要走的……”之菽遲疑地說。 哈薩克人一扯扣在駱駝鼻子上的韁繩,駱駝噴一口氣,嘴邊冒出淺綠色的唾沫;然後屈下前腿,一邊跪下,一邊再彎屈後腿,最後全身匐伏在地。“上來吧,小哥!” 之菽回頭看看妹妹。敏子一把拉住他,“錢還沒說好呢。” “錢還沒說好呢。”小哥對著哈薩克人重複了一遍。 “以後再說,好不好?” “不要,”敏子堅定地說,“說好再上去。” 之菽瞧著哈薩克人。哈薩克人卻轉過身去吹起口哨來了。 “不是好人。”敏子斷然說,“你看,他那鞍子下麵綁著一管三八步槍。” “是嗎?我倒沒有看到,”之菽寬慰地笑了。“帶槍的倒不是壞人了。在少數民族地區,幹部都帶槍。” “你怎麽知道?” “人家告訴我的。” “我怎麽不知道?” “沒人告訴你呀。” “你相信他?” “我覺得他不像壞人。” “憑什麽?” “是壞人,早就把我們的家當統統搶走逃掉了,還跟我們羅嗦什麽?壞人是不會浪費時間的。” “照你說,浪費時間的都是好人羅?” “嘿!你又犯上死腦筋了。不跟你講廢話了。”之菽發恨地說。 “你不要發脾氣啊。”敏子可憐兮兮地說。 “喂!”哈薩克人發話了,“你們兩個討論完了沒有?誤了班車, 誰的責任?” “我們沒討論什麽啊。”敏子心虛地說,“你動氣了?” “不會。哈薩克人最心善,”他說,“騎上去吧,小哥,今天保你上汽車。行不行 ?” “真的?那要謝謝你啦。”敏子說,“車費小哥一定會付給你的,不過要請你便宜一點。他隻有一點點錢。真的。” 哈薩克人不再說話。他接過之菽的背包和旅行袋,用一根羊毛絞成的粗繩把它們熟練地綁在鞍墊後麵的皮帶上,又使勁拉了一拉,試試它的牢靠程度。然後,伸出一手牽著之菽的一手,又用另一隻手叉在之菽的腋下,一下子把他送上了駱駝背上鞍墊的後部。“你坐後麵 。坐穩當啦。它奔跑起來,可顛得慌哩,你得緊緊地逮住我,千萬別 鬆手,知道嗎?” “知道啦。”之菽說。 “騎過駱駝沒有?” “沒有。” “沒有?” 哈薩克人站在那裏對著之菽望了一陣,然後打開一個掛袋,從裏麵抽出一根長長的皮帶,一抬腿就躍上了駱駝背,坐在之菽的前座。他把皮帶遞給之菽,之菽會意地把皮帶往自己身上纏了一圈,又把它的兩頭送前,交到哈薩克人手裏。哈薩克人再把皮帶拴在自己身上,最後扣緊。“你還是得坐穩,緊緊逮住我。不然的話,咱們倆一塊兒 摔下來。” “嗯。” “千萬別慌神。懂不懂?我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你手裏啦。你要是活夠了的話,我可不想今天就死哩。你行行好啊,小哥哥!” 敏子聽他講得滑稽,不由得笑了起來。 剛才她緊張地注視著哈薩克人的一切舉動。看他那麽認真,那麽踏實,她放心了,甚至有點感動了。“謝謝你,哈薩克!” “妹子你放心吧。”說著,他抽出插在鞍轡上的皮鞭,大喊一聲,“當心啊,小哥!”然後,吆喝一聲,一揮鞭子,駱駝就慢慢起身了。它仰頭對天嘶叫一陣,又低下頭來,不慌不忙地移動著下顎慢慢地咀 嚼著;接著,它一拱身子,後腿先伸展站直,這時,兩個騎士就猛地向前俯傾,然後,駱駝再伸直前腿,整個兒地站立起來,兩人又猛地後仰了。之菽雖然劇烈顛蕩,胃裏像要翻嘔,但他因有心理準備,顯 得非常鎮靜。他坐穩了。 “行了嗎?小哥?” 行了。” “那咱就上路啦。”哈薩克人又用怪聲吆喝幾下,駱駝便慢條斯理 地抬腿開步了。 之菽想扭回頭去看敏子。但駱駝一個加速,他冷不防一個後仰,便不由自主地揪緊哈薩克人的衣襟,這時,駱駝已經走遠了。 敏子開始奔跑起來,去追趕駱駝。她奔跑了一陣,但是無論如何追不上四條腿撒大步馳騁的駱駝。兩者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小哥!小哥!”她站在那裏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小哥!” 為什麽要追?為什麽要喊?敏子不知道。但是她追了,她喊了。 後來,她停止了無意義的追喊,佇立在那裏,呆住了。 待到回過神來,她又後悔得要命。想說該說的話,結果一句也沒說。就這樣,稀裏糊塗、漫不經心、身不由己、草草率率地跟小哥分手了。要知道,他,這,不是去旅行,不是去上學,不是去探親,不是去采購;沒有目的地,沒有人等他,不知要什麽,不知能撐多久;他這是流亡,是逃命,是奮力掙紮擺脫這種不幸命運的盲目一搏,是毅然丟下大婆、朱媽、媽媽和小妹這三代四個寡幼女人的一種亂闖瞎奔啊。 是生離,還是死別,誰能預測呢? 然而,十六歲的敏子,卻不可能對這次分離的意義有這麽深遠的領悟。她感傷了很久很久,主要是因為自己的一肚子話語沒得著機會跟小哥說個暢。說些什麽呢?她自己也不太明確。因為聰敏能幹的小哥其實是不用她來叮囑什麽的,而她心裏的一切東西,小哥統統一清二楚。 實際上,那隻是一種永遠無法預防不可消解的離情別意罷了。 敏子一個人在戈壁灘上旁徨猶豫了一陣子。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該做什麽。回家是不必說的,但這是最後的目的。在此之前,她似乎覺得要獨自一人待一會兒。從很小的時候起,除了讀書做功課看書或玩樂之外,她喜歡一個人待著,沉思默想,或是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她的靈魂就飛出了軀體,翔升到到一個個自己看過的圖畫書籍童話故事和讀過的許多唐詩宋詞雪萊海涅詩作裏的天地裏去。那裏,有田螺姑娘,書生狐狸,八戒悟空,關公張飛;有明月繁星,彩蝶秋千,大漠孤雁,寒江釣叟;或者是天堂仙女,水手荒島,駿馬騎士,和失戀客在情人窗下的徘徊悲吟。她會沉浸到那一個個明確而具體的境界裏去,看見許多實景,感到許多動態,聽見許多聲音,聞到許多芳香,悟出許多情愫,產生許多感動,生發許多共鳴,覺得許多快樂。這時,如有什麽人來打斷她,會使她分外懊喪,久久悶悶不樂。 不知為什麽,她的這種癖好,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沒有告訴小哥,也沒有告訴爸爸。不告訴小哥,是因為想保守一點個人的秘密 ;不告訴爸爸,心理就複雜多了,有羞怯,有慚愧,此外是她有一點 感覺到這些正是爸爸在教他們念詩時竭力想使他們進入的精神感覺的境地,這樣,就更不好對爸爸說了。敏子不知道,如果她告訴了爸爸,他不知要驚訝、欣喜到什麽程度呢。也許從此之後,爸爸對她的教育引導,會有更新更好更特殊的方法呢。 敏子行色匆匆地走了一會,眼看太陽西沉了,這時,她反而不急了。剛才那一陣子傷感已經過去,她的心情已被新的內容取代。現在,她感覺到,也許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也許人活在世界上就是等待、準備著麵對一個接一個的打擊和苦痛。仿佛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從大房子裏搬出來是不可避免的,從上海來到大西北從而中斷了學習生涯也是不可避免的,如今,在這裏當一個農場職工過著忍饑受凍的日子也是不可避免的,跟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相親相愛的小哥分離也是不可避免的;還有,那一件猶如天坍下來似的、對她的生命最具殺傷力的大事……也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它們可以避免,那麽,那些事情就不會發生。既然發生了,它們一定就是不可避免的。對於不可避免的事,我們能抱怨什麽呢?除了接受它們,我們沒有一點辦法。 沒有辦法是一回事,心裏傷痛是另一回事。心裏傷痛也是不可避免的。就承受這種傷痛吧。傷痛也是一種生動的感受。人,隻要活著 ,生動的感受也是不可避免的。 於是敏子就想念爸爸了。 於是敏子就改變方向,朝另外一個地方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敏子來到一個山丘後麵的小窪窪子裏。那是一個避風的所在。敏子毫不費勁地走到了她打算要坐下來,待一會,靜靜地咀嚼自己心裏的傷痛的地方。在這裏,她和小哥用許多石塊壘埋出 一個易認易辨的明顯標記。 她坐了下來,這才感到很累很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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