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滅》(五)

(2004-03-28 11:37:11) 下一個
雅嫣找出一隻大帆布袋,推門走進衛生間,對著剛脫光衣服的懿君說,“把所有衣褲,連皮鞋 和頭上的發夾統統扔在袋裏,我叫他們拿去燒掉。小壁櫥裏什麽穿的戴的都有,你自己拿。” 接著,雅嫣撥了一個電話,簡單匯報了懿君的事。過了一會,電話鈴響了。“是我,”她說,“她出 來了,在這裏。在洗澡。”對方說個不停,雅嫣靜聽著。“好的好的,我會打聽的。行動計劃是 ......噢, 對不起,我不問 ...... 好,好,就這樣。你說什麽 ?這個人?他?姓謝?謝銀升?也算認識吧。......啊, 噢,這樣 ?不 ,不 ,不,沒有意見,怎麽會有意見呢!好的,就這樣。” 懿君洗完澡出來,臉色紅潤多了,室內水汀管裏的暖氣很旺,她披了一件長浴衣,趿著拖鞋,一邊 梳頭一邊說,“現在餓了。我不要吃西點蛋糕,不要甜的。有鹹點心嗎?” “想吃什麽?”雅嫣有點心不在焉,懿君卻沒看出來。“出去吃西餐?” “不,不出去。”懿君說,“不到外麵去吃。你們廚房裏有餛飩嗎 ?” “餛飩算什麽。你要什麽都有。二十分鍾端到你麵前。” “那我就老實不客氣啦。一大碗餛飩,一碗雞湯麵......嗯,炸兩根春卷。” “饞得像個孕婦。” “那你家廚房就像產科醫院廚房。” “你就是馬鮫魚,好個嘴。”雅嫣走到門口,按了一下在電燈開關旁邊的一個白色按鈕。不一會,翠 玲上樓敲門。雅嫣吩咐一番,十幾分鍾後,翠玲托著一個描金福漆托盤,端來了懿君所點的一切,外加 一大壺熱咖啡。 懿君狼吞虎咽,把雅嫣看呆了。“看來,監牢真是個好地方。平日裏什麽都沒滋沒味,關進去幾 天......” “幾天?哼,‘別人的事情聽聽過,自己的事情穿心過,’是幾十天!我的小姐!” “喔唷,論功勞是照天數算的?吃吧,安徽鳳陽來的逃荒人!” “吃冤家,不放開肚皮吃出本錢來就傻了。”懿君吃得嘴不停嚼,呼嚕有聲,“不過,我們家老周確 實比你們家廚子差。他隻會做家鄉菜,土裏土氣的。二姐夫是小胃口,吃得比一隻畫眉鳥還少。一家人 越吃越像鄉巴佬了。” “你怎麽不像?” “我多半在你家吃飯。” 雅嫣“噗”地一下笑出了聲。“等會直接回家?” “先去紫羅蘭做做頭發。今天我大媽七十大壽。” “他們知道你出來嗎?” “大媽不知道。大哥不會說的。他們騙大媽說我去峨眉山進香了。” “你又不信佛,進什麽香?” “點一柱香,磕幾個頭,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跟信仰沒有關係。” “保佑什麽?找個如意郎君?” “有什麽不可以?你不想?” “想也沒有你這麽猴急。” “你怎麽知道我猴急?” “去峨眉山的是你還是我?” “誰真去了?今天大哥講了我才知道自己去過了。” 兩個人都笑了。“不跟你胡扯了。”雅嫣收起笑容,“吃了苦頭沒有?他們沒用刑吧?” “沒有沒有,”懿君抹去嘴角的一點湯汁,“挺客氣的。” “那麽,他們究竟憑什麽抓你的?” 懿君低頭咬春卷,沒有注意到雅嫣的警惕眼神。“我正想告訴你呢。四馬路,亞爾培路,拉都路, 這三個地方都暴露了,趕緊通知他 們轉移。要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我這裏呢?” “廢話!要是有問題,我還敢來?” “這裏你來得最多。” “瞿家花園,俞小姐從十歲起就常來找瞿小姐玩了。這裏沒事,你放心。” “真的?” “我看是的。”懿君說,“他們主要想追查在南京軍政要員身邊動策反的共產黨。或者說,他們的 目標,是可能起義或跟我們秘密掛鉤的高層人物。他們知道我是俞佐伯的妹妹,認為我可能就是這種人 ,還可能知道類似的計劃和人員。” “他們連俞佐伯都不相信?” “他們會相信誰?”懿君冷笑著反問。 雅嫣沉吟了一會,“你怎麽回答?” “我一概不知道。”懿君說,“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亂發小姐脾氣,一會兒要他們讓我回去拿衣服化 妝品,一會兒要他們給我裝水汀安暖氣要熱水袋腳爐,一會兒要求打電話請我二姐當我的律師,鬧得他 們看來看去我不象個共產黨,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們可以殺你。嚇唬你一下,你就不敢鬧了。” “這我想過。要殺,鬧也殺,不鬧也殺。反正我一味胡鬧。” “他們攤了四馬路、亞爾培路、拉都路的牌呢?” “我還是不知道。四馬路買書我常去,亞爾培路拉都路我都有同學親戚。難道不能去?我去的地方 多著呢,上海灘大多數馬路都去過。犯什麽法?” “後來呢?” “後來,他們勸我不要去參加共產黨的集會。我說我什麽集會都去湊熱鬧。連玉佛寺、白雲觀、慕 爾堂、哥老會、西藏同鄉會、一貫道的集會我也一個都不錯過。後來,他們乾脆不理我了。” “他們對你大哥怎麽樣?弄不好連他也扣押下來。” “哼,”懿君又冷笑一聲,“不敢吧。” “他們怕誰?” “至少怕他。” “何以見得?” “誰都知道大哥是通天的。” “通天又怎麽樣?老蔣眼看也快站不住了。” “不管他在台上還是台下,他總是老蔣。大家還是聽他的。” “單為救你,你大哥會親自回上海?” “他說一為救我,二為祝壽。如果我不出事,連祝壽都不來了。” “他親口說的?” “十五分鍾之前。在汽車裏。” “那麽,他馬上就返港?” “最遲後天。也是親口說的。” “在家裏住兩天?” “總該是這樣吧。”懿君聳聳肩,“你對我大哥這麽感興趣?” “隨便問問而已。”雅嫣隨即又含意深長地說,“不過,你大哥確實是個極有魅力才貌出眾的男子。” “你要是早一點表示,我倒是攀上一個又闊又美的大嫂了。” “現在太遲了?” “可惜他隻耽擱兩天。兩天,要走完戀愛到紅地毯的路程,怕太局促吧。而且,對你,他好像太老 了一點。” “老怕什麽?他又不是白發蒼蒼,風燭殘年。” “你怎麽忽然講起瘋話來了?你不一向是眼睛長在額角頭上麵的驕傲公主嗎?” “講講玩玩的。”雅嫣說,“我想我也應該去向你大媽拜壽。” “如果想籍機勾搭大哥,”懿君說,“你去。如果是俗禮,就免了。我們兩家,長輩方麵的人情不是 素不往來的嗎?。” “這是我的失禮,”雅嫣說,“不過我還不知道今天晚上抽不抽得出空。也許會去一下。” “隨時恭候。”懿君瞥了一下時鍾,“咦,快一個鍾頭了,銀升還不來接我。” “你關照過了?” “他應該知道我沒法子用兩隻腳在西北風裏走路回去吧。” “也許你大哥又出去呢?” “我想不會吧。回了家,他就會陪陪大媽的。” “你肯定他不會出去?” “肯定?那是肯定不了的。早知道你這麽關心他,剛才我就拉他一 起來看你了。” “隻可惜失之交臂了。用我家的車吧。那兩個司機光吃飯不做事,腰肚都像水桶粗了。” 懿君穿走了雅嫣的淡灰色法蘭絨呢褲,開絲米高領衫和海虎絨大衣,還從瞿家的儲藏室裏選取了 兩大袋四川土貨、峨嵋山紀念品、工藝品,坐著瞿家的小車上美容店做頭發去了。 懿君前腳剛走,雅嫣就走下地下室,輕敲隱藏在疊得高高的兩排 酒箱後麵的一個密室的小門。 開門的是一個黑臉的中年漢子。 “俞佐伯從香港回來把俞懿君保了出來,”她劈麵就說。“我跟XX通了電話。他叫你馬上過去。” “好極好極,”中年男子搓著雙手,好象他的雙手剛剛揉過麵團似的。他又重複了一遍,“好極好極 。替我備一下車。你開。” “我?”雅嫣頗感意外,她隨即改口,“給我十五分鍾,好嗎?我 準備一下。” “我也要準備準備。十五分鍾,我繞到前麵來敲門。” 十分鍾後,中年漢子悄悄從後門走出瞿宅。瞿宅房大院闊,時近隆冬,一班在門關戶閉的廚房裏閑坐談笑的女傭和司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通向大宅另一側灌木簇掩中的地室暗門的開啟與關閉。過了一 會,宅前大鐵門的門鈴響了。 這時出現在翠玲麵前的來客,已是一個禮帽大衣、兩撇又細又黑的八字胡子勾勒出一隻雙目有神的 刀削臉、活象黑人牙膏頭象的紳士了。他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絲圍巾,腳上的英國貨漆皮皮鞋光亮鑒人。 他正對翠玲說話,從大宅前大門處開來了雅嫣的深藍色道奇轎車。翠玲趕忙把鐵門開大,目送著四小姐招呼男客上車後飛馳而去。 “俞佐伯耽擱多久?” “住兩天。他對懿君說,最遲後天走。” “那行。” “他是目標?” “打算捏住他。” “他有什麽價值?沒錢沒槍,光棍一個。” “不。這次他來,另有使命。” “不是要他的命吧?” “不,不,不,”中年男子在旁座摸著下巴說,“解放戰爭很快就全麵勝利了。隻要不是真刀真槍你死我活的特定情況,我們絕不殺人,尤其不殺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人。這就叫統一戰線工作。統戰工作是一直要做下去的。俞佐伯沒有地盤沒有軍隊,但他負著非常機要的具體使命。這次行動如果成功的話,對革命貢獻極大。現在他果真來了,這次行動就成功了一半。你要盡早從懿君嘴裏套出俞佐伯這兩天的行蹤。我們不能在他家裏動手--” “抓他?” “抓他。” “文抓還是武抓?” “不可響槍不可流血。”男子說,“我想他一旦被我們捏住,他會乖乖合作的。他本質上是個文人。” “他的行蹤,謝銀升不是最清楚?” “清楚是清楚,但沒法子預先知道。等他知道了,又很難給我們報信。” 雅嫣默默地開著車。她還是第一次麵臨這種任務,心裏不免緊張和恐懼。很久以來,地下組織利 用她的住處、電話、汽車以及獨居巨宅的各種方便條件,讓她充當一個並不了解上級意圖和組織狀況的基層聯絡人員;雖然由於接觸麵廣,知情較多,地位似乎比懿君高一些,但她也不是一個機要人員。她參與過不少秘密活動,也曾冒過生命危險,但針對自己熟悉的、有關的對象下手,她卻無論如何不能不受震動。“黑人牙膏”要她從“懿君嘴裏套出俞佐伯的行蹤”這種字眼和講法,施加於自己密友和同誌 身上,就更讓她反感了。“黑人牙膏”不再說話。可能他認識到已對雅嫣說了太多。 車子駛到金神父路(今瑞金一路)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近段,他叫雅嫣停車。“我這裏下。你 回去吧。我們要盡快掌握俞佐伯在上海的活動日程。當然,組織上也會派人監視他的。” 俞佐伯這次回上海的秘密使命,共產黨地下組織已經事先偵知,隻是直到俞佐伯在香港接潘先生信 後動身回滬,他們才知道行動的可能日期。 俞佐伯這次來滬,將接運最後一批早已裝箱待發的中央銀行秘密儲藏在上海某處的庫存黃金,以軍 用專機解送到隻有幾個人知道的地方。早晨他在警備司令部向最高負責人出示了蔣的手諭以及財政部國庫局長簽批的提單,並要求立即備妥裝甲運兵車和大批便衣武裝押送人員,隨時待命。 共產黨地下組織,奉XXX之命,打算布置一個規模巨大的行動,劫持俞佐伯,迫令他把這批黃金 拱手交出,並用準備好的運輸工具接走。 困難在於,地下組織尚未掌握這個秘密金庫的方位與地點。 他們估計,俞佐伯會在第二天行動。 (六) 俞佐伯走到大門口,不見自己的汽車和司機銀升。 他踅回客廳,四處張望,心中犯疑,不由十分緊張。 不一會,懿君卻盛妝秀發,手拎大包小包,笑吟吟興衝衝地一路嚷著回家了。 “銀升呢?”佐伯問。 “我倒要問你呢。”懿君向他丟了個眼風,壓低了聲音說,“我用瞿家的車回來的。害我等了他半個 多小時。這鬼,去了哪裏?” “咦,這倒奇怪了。”佐伯沉吟著說。同時,他腦中飛快地思考著,分析著,判斷著。“快上去見大 媽吧。等會見著銀升,讓他歇在家裏 ,看看誰要用車。我走了。” “你不在家裏招呼客人,又跑哪裏去?” “時間還早,”佐伯恢複常態,隨口說道,“理個發,修修麵,再找個按摩師傅鬆鬆筋骨。這幾天累 壞了。” “你也早點回來嗬。見過大媽了嗎?” “見過了。她還問你哩。” “你怎麽說?” “我說,小妹又不在我的公事皮包裏,我帶著走來走去?” “你敢這麽講?” “為什麽不敢?快上去吧,別羅唆了。” “要不要銀升上哪兒去接你?” “不用。”佐伯說罷便疾步走了出去。 走到弄口,穿過馬路,他掏出一張大票麵紙幣,進一家雜貨店借打電話。雜貨店老板是老相識, 說什麽也不肯收錢。他進入內室,坐在老 板的賬台邊,打完電話,然後等著。 過了二十來分鍾,老板進來說,“黃吉普來了。” 佐伯箭步竄出,一邊鑽進吉普,一邊說了句什麽。 吉普車即刻飛馳而去。車上前座後座各有一個年輕人,都是便衣,肩下都掖著美式手提機槍。 車子開出十幾分鍾,在路口停紅燈。司機旁座的年輕人低聲說,“後麵有輛黑車,跟蹤我們好一 程了。” “甩掉。” 沒等紅燈轉綠,吉普車猛然衝出,向左急拐,加速前進。過了一會,俞佐伯說,“在前麵左邊那家 本幫館子聚正興停下。我進去一會。你們繞到後門等我。” 佐伯在聚正興的賬房裏又打了一個電話,穿過廳堂來到後門,上了吉普車。他讓司機放慢車速。 不久,黑色汽車又出現在後麵。這次,它跟吉普車保持著三十米左右距離。 一前一後,吉普車與黑車不緊不慢地行進著。半小時以後,橫街上開來一輛六輪大卡車,車上載著鋼筋鋼板等重物。卡車拐彎後,緊貼在黑車後麵,又行駛了十多分鍾,接著來到了一個亮著紅燈的十字路口,吉普車與黑車減速漸停。這時,卡車仿佛突然失控,猛地撞向黑車。黑車尾部及後輪嚴重傷損,歪曲變形。十字路口指揮交通的路警吹著哨子奔來,截查黑車和卡車。吉普車迎著綠燈揚長而去。 佐伯讓吉普車在上海市區繼續兜了大半小時,確信沒有什麽車輛在盯梢之後,吩咐司機直駛閘北一 個空曠荒地。那裏朔風蕭颯,雜草枯黃,沒有一個人影;許多貨倉聯成一片,緊挨著江邊的碼頭。 其中的某一個貨倉,裏麵堆放著滿屋的疊得整整齊齊的棉紗大包。貨倉的內間,有個進口處偽裝起 來的地下室,地下室裏又有一個暗門,通向一個厚鋼門厚鋼牆以及鋼鑄地基的秘密金庫。警備司令部的特派員已帶著幾十名便衣士兵在倉庫裏麵恭候俞佐伯。吉普車一到,兩輛運兵裝甲車隨即開到。幾十名隨車的士兵持槍環立四周。另有一隊武裝便衣在遠遠的外圍監視往來於大路上的各種車輛。不到四十五分鍾,笨重無比的幾百個結實小型鋼箱已被全部搬上兩輛裝甲車。裝甲車上路後,從各處開來五、六輛裝載重物的大卡車,每輛車上都有數名便衣武裝人員,護衛著車隊,浩浩蕩蕩卻又似各不相關地直駛上海郊區大場軍用機場。機場早已加強了警衛,一架小型運輸機的尾側,有一輛起重吊車停在那裏。一個半小時後,搬裝完畢。俞佐伯指著飛機攜來的一口普通的家用手提皮箱對特派員說,“這是一箱美鈔。上峰命令,犒賞各位弟兄。 煩請老兄代為分發了。”說罷,跟他握了握手,然後快步上機。不一會,運輸機起飛。這時,還 不到午飯時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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