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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誌:伴囚記(二)—深山養病

(2022-03-23 22:44:56) 下一個

 

梅誌 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2022-03-22 01:31

深山養病

© 梅誌|文

 

 

現在胡風是名正言順的病人了,他的任務就是養病。這是醫生說的,也是老冷代表組織向他說的。所以我們回來後,就遷居在這比較背風,因房子矮小,雖不開闊但更暖和些的小屋了。我們兩個人都感到這是一間很好很好的養病的屋子,胡風在這裏覺得不受幹擾,很放心,睡得很安靜。
 
成都給我們轉來了幾封信。曉風的信是告訴我們曉山和同學一起去串連了,到了武漢,正逢武漢有“百萬雄師”戰鬥団,大打派仗,他哥哥怕他糊裏糊塗地卷了進去,就打電報給妹妹,要她去電製止並要他速回北京。信上最後說,“這時叫我上哪兒去找他呀,幸好他沒在那兒留下,很快就冋來了。”從武漢的“百萬雄師”戰鬥團又引出了一些我們無法理解的事,真弄不懂,我們也就沒興趣去管它了。
 
熊子民的信是對胡風的慰問,說這次病是一種輕微的中風,幸好危險已過。他勸我們到中藥店去買再造丸,這是治這種病的聖藥,並且還告訴我們最好是買北京達仁堂的。我想,這再造丸大約就是著名的人參再造丸了。我問胡風,是不是要曉風給寄幾盒來。他一聽到人參二字,就趕快擺擺手,“千萬不要去買!我在這裏是不能吃這種貴重藥的。那將來會算在我思想改造不徹底的帳上,你想到沒有?”?
 
當然在這種時候我也不敢多惹事,就隻有心領了子民兄這一片好意。
 
老聶(聶紺弩)的信基本上是錄了幾首詩,這使胡風很中意,他正好用它慢吟低唱地享受一陣。但可惜老聶的許多草字他看不清,而我對右軍草書看起來也困難,就隻好邊猜邊念了,很愉快地消磨了我們一下午的時間。但這信字裏行間有的很使胡風感慨。那首報告伍禾已入院的詩,胡風看後引起了他對故人的懷念,但他今天已沒有能力來抒發自己的心情,隻有深深的歎息,連“乘風回武漢”的夢都不敢想啊!信的最後一句是,“又,周公曾說告老遷蓉之事,今成笑談矣!”這使我感到他們的情況也不妙,可能連行動的自由也沒有了!在成都時穎大姐曾寫信給我,說很想搬到成都來住,願與我為鄰,要我為他們找一處房子。這當然是很難實現的,但當時(五六月份)他們來成都玩玩總是可以的,而現在我們僻住山野,他們也不能來了。世事的變化沒有比現在更快更複雜的了。好在這一對飽經患難的夫妻,對這些情況自能坦然處之。但願他們能平安無事!?
 
暫時胡風還不能親自回信,他的視力勉強能看報,就是眼前老有一片霧似的東西晃動,看幾行就要擦眼睛,很以為苦。我勸他不要看了,大文章由我念給他聽。其實聽不聽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都是一個腔調,我倒是覺得他應該多休息,少用腦。好在我們現在除了老冷外,似乎沒人來管我們,也不再要胡風每月交一篇思想匯報了。?
 
我這想法其實還是太天真。放著這樣一個大欽犯,能不派人來管?果然,不久這裏就成立了管理所(叫什麽管理所我們不知道),那位所長由老冷領來見了麵,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蘇北人,當然是老幹部老公安囉。不過,我看他大約是文職幹部,並沒有那份武夫氣。他臉上留有很厲害的痘疤,連眼眶都變形了,多半是農村的讀書人參加革命的。和X處長相比,顯得政治經驗豐富多了。他對胡風很客氣,說,“你現在主要是養好身體,思想匯報過些時再寫好了。高興可以進城去趕場,還可以看看電影嘛。也可以上飯館改善一下,那裏的炒豬肝、燴什錦很不錯,就是髒點,有點美中不足,是嗎?”說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我們也就跟著笑了,這樣就使氣氛活躍多了。又說,這裏的條件是不好,你們放心,我們要為你們蓋新房子的,要盡量做到使你們生活方便。”同時,還將這裏通信的信箱號告訴了我們,並說以後場部放電影也會通知我們去看。?
 
好的一麵是我們有人管了,但另一麵似乎是說,我們將長期住在這崇山峻嶺中,再也回不了成都了。胡風就向他提出藏書的問題,希望能讓我去一次成都,取些需用的書籍和生活用品等。胡風說,“我的眼睛好了時,還想多少為社會主義做點有益的事,盡我的一份力。”“那是好事嘛,不過不忙。”所長指指桌上放著的毛選甲種本說,“現在你最好是多學習學習毛主席著作,這可是開卷有益的啊!”?
 
所長為我們帶來了成都積存的信。除了女兒報平安的家信外,還有老聶和熊子民的信,這卻使我們看後心情久久不得安寧。胡風看了在交給我時說,“真奇怪,這些信是十月初寫的,怎麽現在都快十二月了才給我?”等我看過後,心裏就全明白了。我勸慰胡風,“那是人家怕你病後感情上受到刺激,這是好意嘛。”?
 
熊子民的信寫得很清楚明白。他先告訴我們他侄兒從北京回來談到“黑幫”周揚等挨批鬥的情況,最後說,“鶴鳴已去世矣!可歎!”鶴鳴就是武漢大學校長李達。?
 
老聶的信雖然是淡淡地寫來,但卻隱隱見血痕!他寫道,“……今年是魯翁三十年忌年,初便聞將有盛大紀念,近來此說反寂。或此或彼均不與我輩事,自可不問……日前忽有人到家取去拙作全部近百萬言及存款數千,此真細事,若祥子作者則成佛矣……”?
 
看到這裏,比李達的死訊更使我們吃驚。祥子作者不是老舍嗎?他不遠萬裏從美國奔回祖國,為的是參加社會主義建設。這多年來他的工作是有成績的,人事關係也好,又得到總理的器重。難道就因為有影響,就要革他的命,非要讓他從地球上離去嗎?……再看老聶的信中又提到,我們認識的一些文化名人“均名列金榜,飽嚐夏楚風味,祥子蓋因是自裁雲……”,因此我們想到李達的死也恐非善終。我不由得記起了,1954年春天,李達曾同熊子民到我家來過,在我家吃了一餐便飯。後來熊子民告訴我,他幸好寫了兩本學習毛主席《實踐論》和《矛盾論》的小冊子,得到了主席的好評,在湖北的地位才穩定了下來,做了刮刮叫的大學校長。現在這樣的結局,難道就因為那一句“頂峰”嗎??
 
胡風一直沉默著,最後才用深沉的語氣說,“老舍的自裁我能理解,‘士可殺而不可辱嘛’。他是一個自尊、自愛、正直的人,是受不了這種侮辱的。老聶信中所說的飽受夏楚也就是粗暴的拷打了,誰能受得了!就是我,也不願活的……”我吃驚地望著他,他笑笑繼續說,“你不必擔心害怕,誰知我們將來要怎麽樣呢?但要自重,不做懦夫!”?
 
我們的憂鬱情緒和胡風滿臉於腮的長胡子都使得老冷很不安,他就把場部的理發員叫來給胡風理發刮臉。胡風理了發,但拒絕了剃胡子,他堅持要將胡子留下。這時,他的胡子已長得很長了。他將唇胡像魯迅先生一樣剪成一字形。他說:“這一字唇胡很好,既不向上也不向下,不向左也不向右,就是一字兒地橫躺在我唇上,不會受到什麽非難的。長長了用小剪刀修修短就行了。”?
 
我說,“你那連鬂胡子恐怕就沒那麽聽話了吧!它本來就打著旋,將來長長了象李逵式的亂糟糟地向上翹可就惹麻煩了。會被人看成是存心不良想造反呢!”?
 
他用手一摸胡子,“我這一大把年紀了,還能造反?造反是革命小將的事。我隻希望別把我當老古董革掉我的命就好了。”?
 
這樣,他終於把胡子蓄了起來。那長胡倒是直溜溜的,直長到五六寸長,襯著他的大臉盤,顯出一派正氣,是一副和善可親的老人樣兒。可惜沒有想到為他留個影。?
 
那所長對我們的另一件德政是,要我們搬回原來的住處去。老冷對我們說,“X所長認為上麵的房子又大又敞亮,比下麵的好。”還特別強調,“離廁所也近,更方便些。”我們就隻好又居高臨下住在上麵了。?
 
現在是胡風最清閑的時候了,沒有要他寫任何東西。最使他感到難受的是沒有書看,但所幸的是身體漸漸複元了,小便不那麽困難,每次不致站上十多分鍾了,這算是解除了他生理上的一大痛苦。頭痛病也就好了起來,眼睛慢慢能看得清報紙上的字了。不過,我仍是不放心,怕這種病有反複,會再犯。?
 
因為我記得盧梭的《懺悔錄》後部說到他晚年的病痛,完全同胡風所患的差不多,後來他就是死於頭痛的。很久之後,經醫生證實他是死於尿毒症。這尿毒症三個字很使我擔心害怕!所以,一次我和老冷隨便談話時就向他提到這種病,並且直接點明,胡風可能是由於在囚車裏憋尿時間太久,後來解不幹淨,瀦積在膀胱裏,前列腺急性發炎,結果造成了嚴重的頭痛和血壓上升。我說,他得的可能是尿毒症。我是想引起老冷的注意,希望下次再轉移時不要又讓胡風憋尿而造成危險的病變。?
 
老冷和我們一樣,也沒什麽事,就動員我們進城去看電影。在一個趕場天,我們先在飯館裏吃了午飯,後又到了電影院。這城裏的電影院,看上去還不錯。院外有一大塊空地,如果整理一下,能比城市的影院更漂亮,可惜沒人管,隻是一片雜草,十分零亂肮髒,這大約是這縣城的特色吧。影院不小,有一千來個座位,建築是新式的穹圓頂,座位設計也很合理。觀眾不少,多半是趕場的老鄉和當地的學生,因為今天的票價隻一角,前麵的座位還隻要五分。我想,平時兩三角一張,恐怕就沒有這麽多觀眾了。
 
我們看的是今年國慶節遊行慶祝的紀錄片和毛主席幾次接見紅衛兵的紀錄片。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報上幾次報道說主席接見幾十萬紅衛兵,我們簡直無法想像出這種場麵,這次才從電影上親眼看見了。果然是人山人海,幾十人一排排地走著,將整個廣場都塞滿了。人們都蜂擁著向天安門台下行進,那場麵可真夠壯觀的,恐怕是世界上都少見的吧!他們是那麽地激動興奮,口裏高呼著“萬歲!萬歲!萬萬歲!……”,別的口號我們就無法聽清了。尤其使我們感動的是幾個特寫鏡頭,一些沒有能擠到行列中隻能站在遠處的紅衛兵,盡管他們站得很高,甚至借到一架望遠鏡,但我敢肯定他們是看不清甚至看不到毛主席的,他們卻那麽戀戀地舍不得放下望遠鏡,滿臉流著眼淚。這一片虔誠的忠心,使我感動得也流下了眼淚。胡風在昏暗中側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回來後我同他談到看電影的感想。他對林彪很是推崇,說此人真謙虛,了不起,一直不見他露麵,原來是很有心計的。你看他象影子一樣追隨在主席後麵,顯得一個高大一個矮小,這樣就不會犯喧賓奪主之嫌了,他很懂得中國人尊重上級的禮儀。過去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說,現在果然一出麵就與眾不同。?
 
我看了天安門接見紅衛兵的紀錄片後,忽發遐想:過去外國人批評我們用人海戰術,現在聚集在主席身邊的幾十萬熱血沸騰的青少年,隻要主席用手一指,就一定會像群狼似地將對方撕咬得粉碎的。義和團的場麵很可能再現,但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立冬早已過,這裏是山區,已感覺是冬天了。我們帶的衣被就不夠了,尤其是胡風,他不肯穿那新的呢製服,隻能靠毛衣毛背心禦寒,有點抵擋不住。我正想向他們提出是不是讓我回成都去取冬衣,忽然,X所長帶著複員軍人小李來了。?
 
所長一見就說,“覺得冷了吧!小李已經替你們把行李運來了,隨便哪天都可以去取你們需要的東西。”我們的心情是又高興又失望,因為這進一步說明了成都是再不能回去,我們將長住在這深山溝壑裏了!?
 
從山上吹來的一股冷風,使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心想還是先解決穿衣服的問題吧,就向所長提出請他們明天上午就帶我去取衣服。?
 
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搬來了,存放在場部上麵新蓋的一間大屋子裏。它雖然是磚瓦房,但是地下還是生土,沒有住過人,非常之潮濕。書被用繩子一捆捆地捆著,也放在地上,胡風看了真是心疼得很,並且也無法找出他想要的書。我們打開了衣箱取出了胡風的棉褲。他初到東北解放區時,當時的招待所特意給他定做了一套棉衣褲,棉衣我在上海時作為救災物資捐贈了,而這棉褲是馬褲式的,在南方少見,我就留了下來作為紀念。現在正好拿出來穿。可是他的棉衣現在請人做恐怕一時不可能了,我就又找出了些絲棉和幾件舊綢大褂,還有一段陰丹士林布,準備親自做。說實在的,我在家裏時隻會結毛衣,從來沒有做過針線活,那些都是我的老母親代勞的。現在無奈,隻好趕鴨子上架從頭學吧。幸好我看得多,有些感性知識,比比劃劃地依樣畫葫蘆,居然給胡風做成了一件絲棉襖。一穿,還挺合身,他說從來沒穿過這樣闊氣的綢棉襖。我一想也是,這不大合乎他的身份,就又趕緊將那一段士林布用藏藍染了一下。染得有點花,但也隻好將就著設法做成罩衫。一天內做好了,胡風穿著這藍布罩衣就合身份了。?
 
從此,我們就死心塌地地在此“安”居了。去一隊打飯,上坡下坡地走幾裏路我也習慣了。盡可能地中午多買些飯菜留到晚上吃。天黑得早,晚上我就不必出門了。?
 
一隊的大廣場上犯人吃飯的地方,周圍牆上貼著一些紅綠標語,“爭取年終總結得到寬大”、“加強思想改造重新做人”等。原來是快到元旦了,犯人們要開獎懲大會的。我怕X所長會像處長那樣對胡風不客氣,就向胡風暗示了一下情況。他這次倒很冷靜,隻說,“你放心。他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我不發火了。我怕血壓上升呢!
 
X所長沒來,倒是老冷來和我們說了,“快到元旦了,你們是不是要采購點什麽?”?
 
胡風一口回絕了,但是我說,“想給孩子們寄一斤茶葉,行嗎?這裏的茶葉不錯。我女兒來信說北京茶葉不好買。”?
 
老冷猶豫了一下,說,“寄茶葉,可以的。你要,我去場部給你們稱一斤來。”我說,“不必了,我留得有。”後來他說,“張光人不願去,我在家陪他。你同小李一道去吧!”?
 
我和小李就在趕場天進了一次城。我寄出了一個小包裹。我們實在不需要買什麽東西,可是小李一再說這裏的雞便宜,成都已經賣到一元多一斤了,這裏還不到一元,買一隻燉湯吧。我就買了一隻四斤重的母雞,還買了一些桔子和糖果點心。又請小李在飯館吃了餐午飯。他問我喝不喝點酒。我一聽,就叫麽師打了幾兩曲酒請他喝。這樣,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就顯得近乎多了。他和我談到這個勞改茶場,這個縣城,使我得到了不少知識。
 
我說,“蘆山這個地方,地圖上都幾乎找不到。什麽鬼地方呀!”?
 
他說,“這是過去劉文輝的地盤。前幾天聽他們擺過,劉文輝在這裏種鴉片,他的兵是一杆煙槍一杆洋槍,不吃煙打不了仗。你看,這裏的老百姓都長得矮小就是因為過去都吃大煙使得娃娃們都長不大了。這裏的地也不好,沒有多少水田,完全靠種玉米,吃的就是‘三吹三打’。”我感到很奇怪,“哪來這種食品”?
 
就是玉米粑粑。在熱灰裏烤要拿出來吹三次打三次才能全熟,老鄉們就叫它‘三吹三打’。”?他告訴我,這是一個苦地方,過去老百姓老打架,常常打死人。“千萬不要同本地人爭吵,他們野蠻得很呢。”?
 
我心裏想,“啊,是這麽一個地方。一開始,朋友們還以為我們住在風景優美的江西廬山呢,誰知是這麽一個四周都是黃泥巴膠土的貧瘠的山地,真是蠻荒之地,過去充軍都不會到的!
 
他又告訴我,過去張國燾從這裏三進雪山草地——蘆、天、寶就是蘆山、天全、寶興。在靈鷲山那裏,好天氣能看到雪山呢。還說,“這裏有十幾個隊,連煤窯都有,那在寶興。一隊二隊最富,夥食也好,元旦可能要殺兩頭肥豬。”
 
我問,“那為什麽叫苗溪茶場呢?是曾有苗族住過嗎”?
 
“那才不是呢。苗溪其實應該是廟溪。過去從城裏一直到靈鷲山有許多廟,醫院是廟,場部也是廟,還有很多廟。解放後勞改局在這裏辦茶場就征用了,才改名苗溪。”?
 
當然,這裏複雜的興亡變化他也搞不清楚,也最好不要讓我知道,因為我是多麽想早日離開這裏啊!?
 
新年前,分給我們幾十斤南炭(焦炭),還給了一個小煤爐,說是給我們取暖的。這種炭,我抗戰時在重慶用過,所以還知道怎麽點燃它。
 
胡風對這個工作很感興趣,他把拿來引火的柴一段段劈小,又要去找枯樹枝來發火,但被老冷製止了,說是為了他的安全。老冷另拿了一筐刨花來。這樣,每天早晨就由胡風升起了爐火,熬稀飯烤饅頭,還可以坐在它旁邊烤火。這時,他回憶起了在日本留學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烤著那火缸裏的炭火時的情景。他說得是那樣地一往情深,也沒有對今日的處境表示悲涼歎息,隻當作是生活中必然的應該有的一段。這大概就是達觀到忘了自己,忘了現實的地步吧!?
 
元旦前兩天偏偏下起了細雨,有時還夾著小雪花,雖然一落在身上就化了,但風吹過來還是感到很冷。我去打飯不得不圍上圍巾戴上手套。上次進城時,我買了一個圓竹籃,我做了個棉墊放在裏麵。打了飯菜放裏麵包嚴實,拿回家還冒熱氣呢。我由於快跑,也渾身冒著熱氣。胡風總是高興地接下我的飯籃,高興地吃著我打來的飯菜。元旦那天的菜特別豐盛,頭天中午就掛出了菜牌,由大家預定,我差不多都買了,有四五樣呢。?
 
1966年的最後一天,我們忙著拾掇雞。這工作完全是胡風親自做的。他興趣很高,看著自己整理得雪白發亮的雞,做出一副欣賞藝術品的姿勢。他的這份高興也感染了我,簡直忘了身在何方,好像是一對新成家的老人了。我炒了雞雜和別的菜,陪他幹了一杯葡萄酒。整個晚上我們都是樂嗬嗬地喝酒吃飯,一點也沒有想到別的什麽人什麽事。?
 
果真是這樣嗎?我是不敢想。而他呢?可能是故意做出不想的樣子。我們都怕雙方會因此而感到痛苦。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們能不想到遠在他方的子女嗎?但是,想了又能怎樣?說說去年今日的情景,說說曾一起度過的多少年節,談起來可能很有趣,但是最後留給我們的就會是難以彌補的懷念和淒涼,所以,我們不約而同地不談往事,不談親人!?
 
1967年的元旦,在這裏顯得和平常日子很不一樣:早晨起來見不到了成群結隊穿著各式各樣衣服的掮鋤頭和背背架的犯人們,從大路到山溝都是那麽靜悄悄地,倒使我們有點感到冷清和寂寞!
 
我們起來得很晚,沒去打早飯。我用雞湯給胡風下了麵條,還在裏麵打上了兩個荷包蛋,這是我們的節日早餐。案內爐火正紅,很暖和。直到快十一時了,我才提著籃子去打飯。走到廣場,看到那些犯人正排隊在打飯,我仔細看了看他們打的菜,有好幾樣呢,每人都有一碗燉肉。我到上麵小廚房時就和司務長說,“他們吃得不壞呀!”“春節吃得還要好呢。有五六個菜,起碼得殺四頭豬。”
 
我把買的菜設法放在籃子裏,但還剩下一碗粉蒸肉和一大碗雜燴湯實在放不下了。我說,再來一次拿吧。老冷說,他會給我帶去的。我就匆匆往回走了。等我走過廣場時,隻見那些犯人一排排地坐在小板凳上,正在聽那個矮個頭的指導員訓話。飯和菜的熱氣,當然還有香味隨著冷風四散飄揚,而作為可以吃它們的主人卻隻能望著它,無精打彩地聽著訓話。
 
指導員幹啞而顯得嚴厲的聲音說道:“你們不老老實實地加強改造,怎麽對得起政府?你們前幾天還有人逃跑,還有人偷東西,你們以為我們治不了你們。等著吧,不好好改造是沒有出路的。今天放假一天,你們要好好地想想……”
 
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真得好好地想想。
 
我拎著這一籃子飯菜,當時就有一種感覺好像是一個乞丐去討飯似的。本來還算歡快的心情被這場麵衝淡了,心想,我們不一樣嗎?這飯是真難吃呀!
 
不過,我回去當然沒有和胡風提到我的所見所聞,我們很高興地吃著熱飯熱菜。晚上我就沒有冒著那冷風去打飯,吃的是老冷帶來的菜,還有一斤麵條和許多豌豆苗。我們在爐子上架著鋁鍋,用油湯煮著豌豆苗和菠菜。那新鮮的剛熟的菜又嫩又香,真是多年沒吃到了。胡風一邊喝著酒,一邊很有滋味地咂著嘴,像是我們在上海時曾享受過的生活。
 
這個新年就這麽地過了。
 

本文節選自《往事如煙》,梅誌/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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