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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其實比活著難

(2014-05-23 08:32:58) 下一個

 

2014-05-20 張莉 北青藝評

沒有濃烈的色彩,沒有血淋淋的生死,《歸來》醇而不烈,在一間鬥室裏用寥寥數語,內斂而不動聲色地講述那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留下的傷。對歸來的渴望,是屬於陸焉識的,也是屬於張藝謀的。

對談:

張藝謀:著名導演。

張莉:文學批評家。


 

 

《歸來》想在鬥室裏表現那個時代

張莉:電影《歸來》讓我想到《活著》,我認為它應該是繼《活著》之後你的另一部代表作。看起來,原來的那個張藝謀又回來了。我很好奇,當初,小說《陸犯焉識》哪一點打動了你,讓你有拍攝的衝動?

張藝謀:我記得當時是曉楓(注:《歸來》文學策劃)給我的《陸犯焉識》的電子版清樣,她要我抓緊看,說晚了可能就被人搶走了。我要馬上做決定要還是不要。後來聽說,如果晚幾天回複,就被別人買走了。我讀小說,帶著未來要怎樣拍的角度去看。當時就感到,勞改那一部分,拍輕了沒意思,拍深了恐怕也拍不了;又覺得他們年輕時候新婚那段是一個獨立的東西。看到最後,我覺得自己比較喜歡陸焉識回家來,就是他回家來那一大堆事兒,他怎麽與家人隔閡,他要怎麽融匯,我特別喜歡這一段。我當時想的是,拍個《活著》的同類題材,但是,表現形式不同,要通過家庭來折射時代。

張莉:看電影之前,我一直在想你要怎麽拍這部小說。當然,電影畢竟不能隻是小說的照搬,它有它獨特的呈現方式。電影一開始,看到陸焉識逃跑,在火車站他和馮婉瑜在人群中互相尋找的場景時,我就感覺這個電影有了,它的品質出來了——它依托小說,並不簡單圖解。電影前二十多分鍾非常震撼,前二十多分鍾非常直接地直麵了慘烈的時代。這是非常經典的電影開頭。在一般電影裏可以算作是一個高潮了,可這個電影才開始。

張藝謀:你說的很對。嚴格意義上說,前二十八分鍾也很像一個短片。這個短片實際上是什麽都有的一個短片。

張莉:我相信,公映後很多人會鍾情這二十八分鍾。大概跟我的職業有關,我對那些信,寫滿字的紙特別有感覺。一對普通夫妻,用密密麻麻的字紙和風雨無阻的等待跟失憶進行不屈不撓的搏鬥,也跟像怪獸一樣的命運搏鬥。字紙關乎書寫,關乎生存,也關乎一個讀書人對於苦難的態度,對於人生的態度。這是有象喻性的。“信”成為《歸來》中核心的意象,這些字紙和信是記憶的具象,也是希望和支持本身。

張藝謀:這個還是歌苓原來給的東西,小說裏麵陸焉識有大量的信,也有他醞釀寫信的情緒。我們一開始覺得電影裏可能進不來,但在編故事的過程中,慢慢覺得有可能重新把這個信的信息拿回來。當然,這個也不是一下子就想出來的,用了兩年多的時間討論、磨合,最終使“信”成為主題。我自己比較高興的是,信不僅成為關照過去心態和兩人關係的一個主要載體,還成為重建未來的主要載體,還成為陪伴的主要行為。

張莉:寫信讀信的場景裏麵有尊嚴感。仔細想,在勞改農場那個環境裏,九死一生,這個讀書人靠這樣的寫信行為活下來,全然不顧當時的惡劣生存,拚命維護和建立自己的情感世界,這是很美好的行為。當然,信裏寫什麽也很重要,它本身也構成故事的推動力。

張藝謀:怎麽寫這些信的內容是很費神的。老鄒(《歸來》編劇鄒靜之)給出了一封信的內容,曉楓寫了一兩封,歌苓寫了一兩封,我又寫了一兩封,演員也寫,大家都在寫信。一開始打算讓陸焉識寫假信,我們所謂的假信,就是隻讓他說現在和將來的事情。後來又想到還是要有真信,小馬駒兒那封信我比較喜歡,這是老鄒的主意,小馬駒兒那封信是,“當我們看到小馬駒掙紮著站在開滿黃花的草地上,我們感覺春天真的來了……”;還有“丹丹跳舞……你要做個好母親”,那是周曉楓寫的信。很多人出了很多主意,他們把信給了我一個大形兒,然後我再進行刪減,進行準確提煉,控製在十句、八句上頭,因為電影裏念信不能長。一般電影念起信來,是要閃出去的,鏡頭要出去,要抒情啊、寫意啊、抒發啊,念信害怕單調,因為這畢竟不是話劇,畢竟不是詩朗誦。電影有它的語言要求,就這樣四五封信,幹念幹聽,不閃回不打鏡頭不出去,而且還要承擔後半段故事主要的推動力,很難,也是有運氣吧,我們最後能找到這樣一個方式。

張莉:你以前說過一句話,大意是說,一個好的電影有可能就是一個場景,一個意象,一組照片。寫信這些場景暗合了你這個理念,但與以往不同,鏡頭呈現的不再隻是風景或風光,它本身有內容,有人文情懷。

張藝謀:我要的是源遠流長的感覺,《歸來》和《活著》,其實你可以看做一個故事的兩種表達。《活著》是直麵,直麵大時代,大時代中的生死直接呈現出來,所以《活著》在幾個大的曆史運動中,直接的生死衝突非常強烈,很震撼。那《歸來》呢,完全就是一個鬥室當中,一個人念,一個人聽,完全是寥寥數語要反映出整個的時代感來。很難的,這個其實比《活著》難。

 

《歸來》麵對的是重建

張莉:陸焉識這個人,與陳道明氣質相近,他塑造得很有說服力。陸焉識被放回來後,其實已經不可能再重建他作為人的完整生活。盡管不可能,但他還是要盡其可能,完成他有尊嚴的情感生活。我認為,《歸來》追求的是生活的日常性,所以,《歸來》和我們之前表現“文革”的那些電影很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它麵對的是“歸來”,是重建。

張藝謀:對,這一點我們有意為之。我常講這個問題,在“文革”拍了近四十年以後,同類題材應該有不同的表現方式,所以,也是從這個角度說,我很想跟《活著》不同,換一個方式表達。

張莉:我覺得,《歸來》還是屬於“傷痕電影”。陸焉識和馮婉瑜以及他們的女兒,和許許多多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都是有傷痕的人。電影中,陸焉識給馮婉瑜蓋被子,馮婉瑜大叫:“方師傅,你不能這樣”那個細節,我相信觀眾看了會非常非常震驚。它是普通人對普通人的作惡,是平庸的惡。我們已經感到很震撼了,但是我們沒有想到後麵還有,就是陸焉識拿著勺子去找方師傅,卻發現,一個施害者也是一個受害者。這時,你給了陸焉識背影一個特寫,他悻悻而歸。他想報仇,卻無仇可報,無冤可伸,他麵對的是空無。

張藝謀:那些場景都是有意的,而且討論很多次,直到最後,找到勺子這樣一個外化動作。陸焉識一定要去找方師傅,找方師傅怎麽做這一場戲有很多方案,比如,陳道明希望直接跟方師傅麵對麵,哪怕是給個遠景鏡頭,倆人坐在那兒,無言,都可以。各種方案都有。但最後我自己堅持了這種方案,就是拿著勺子去,再回來。這個是我喜歡的,有一點黑色幽默,也有反諷。我覺著這個鏡頭有很多的理解方向。比如說,知識分子的“窩囊”,中國式的“窩囊”,也不光是“文革”時代。中國曆史幾千年,你看大部分知識分子狀態,就是這個樣子。去了,突然要變成匹夫之勇,要衝了,可是,衝不上去,沒有目標。那個背影,就是那個縮寫。

張莉:陸焉識給馮婉瑜彈的那首《漁光曲》,它連接了他們曾經有過的美好生活,而這種美好,在他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了。

張藝謀:《漁光曲》是陳道明的貢獻。我和陳道明還有作曲陳其鋼在一起討論了很長時間。就是我們要彈什麽曲子,我們都知道這個曲子很重要。當然,如果按照歌苓寫的那個陸焉識的過往,應該彈一首西方的,膾炙人口的曲子。我們也找了五十年代西方膾炙人口的曲子,我們都找了,還是覺著不滿意。後來陳道明提議說要不彈彈《漁光曲》?陳其鋼第一反應說可以,這個旋律還不錯。我呢,隻是隱約知道,《漁光曲》代表那個時代的進步青年。左翼電影和原作中陸焉識的成長是有聯係的,我一聽曲子又不錯,就定了。

張莉:到這個場景的時候,我身邊的人都掉淚了。當然,掉淚也因為兩位演員的表演,尤其是鞏俐的表演,她走上閣樓的表情很抓人,電影裏鞏俐的表演很見功力。

張藝謀:鞏俐演這一段的時候,我們在現場放的是《漁光曲》。鞏俐一口氣走上來,聽著《漁光曲》,是個長鏡頭,她從一樓一直慢慢上到四樓,她的表演細膩,層次是一點一點過來,就這麽走上來,很棒。鏡頭結束我一回頭,後頭的這些工作人員全哭了,真的,全掉淚了,在現場更有感染力,更不一樣。

張莉:馮婉瑜這個人物不僅僅曆經磨難,還要麵對衰老和失憶。她的際遇是整部電影內在邏輯的發動機。這個角色真是非鞏俐莫屬。演員表演準確,細節處理好,電影整體的真實性和可信性才可以談。

張藝謀:很多細節都是演員的貢獻。坦率地說,編劇也罷,導演也罷,我們往往還是在理論層麵上討論,但是劇本的實現度和完成度,完成的細膩度和準確度要全依賴演員,主要是這兩位演員。因為那個上樓的鏡頭,我才對媒體講,今日的鞏俐已是爐火純青了。

 

好電影要有多義性

張莉:這個電影不太像我們印象中的張藝謀電影,也不能說它不是張藝謀的電影,比如說跳紅色娘子軍的那段,那一看就是張藝謀的,但是點到為止,鏡頭並不迷戀,非常決絕地停止了。還有就是“跑”,您意識到了嗎?您電影裏的“跑”的鏡頭非常多。

張藝謀:對啊,《我的父親母親》、《一個都不能少》、《有話好好說》。章子怡就是跑出來的,想想,你說的還真對,那薑文追李保田拿著刀跑了多少條道啊。

張莉:“跑”是促著情節走的,它帶動情緒,《歸來》裏陸焉識的跑和馮婉瑜的跑也一樣,火車站裏人們的奔跑牽動整部電影發展。

張藝謀:我很遺憾一點,就是在火車站,天沒下雨。按我的設計,要下著雨跑,因為下雨跑,人會一跑三跌跤,那個會增加殘酷度。我們都知道演員表演需要障礙,當你給他障礙時,他的表演才會有支點。如果那天下雨,哪怕是小雨,地都會打滑的,你再看這個障礙,甚至抓捕的人都會有障礙,跌一次,撞一次,跌跌撞撞,觀眾心一下就抓住了。所以我很遺憾沒等到下雨。你要知道,我們借那個火車站很不容易,我們把下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可全是大晴天,而且劉佩琦檔期也到了,總之各種事情,我到最後就妥協了。你剛才說的那個“跑”,如果是在雨中會更經典,如果讓我拍到那個腳底下“啪嘰啪嘰”的,那就更不一樣了。

張莉:《歸來》有缺憾,但長遠看,還是值得回頭看的電影。我看新聞上說斯皮爾伯格看《歸來》哭了一個多小時,我想,他不可能一直哭吧,但有可能一直很難過。

張藝謀:我想,他的意思是,他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一直處在悲傷的氛圍中。

張莉:“夫妻對麵不相識”,如果我們設身處地站在陸焉識的角度想,會非常難過。《歸來》其實有多重解讀空間,有人看到愛,有人看到婚姻,有人看到信任,有人看到記憶,有人看到命運的殘酷。李安給這電影提煉的“存在”一說也很有意思。怎麽理解完全基於觀眾的年齡,基於觀眾對世事滄桑的認知程度。好電影的魅力在於它的多義性,它不僅僅能帶觀眾進入具體曆史語境,也要有帶觀眾脫離具體曆史語境的能力。

張藝謀:對,你說得很對。《歸來》有很多種讀解的方式,觀眾未必要了解它所表達的全部的曆史。首先,從人和人簡單的關係看,觀眾可以讀解成一個愛情故事,也可以認為是一個家庭故事,一個“存在”和“價值”的故事,可以讀解出價值缺失和身份確認,身份丟失和身份尋找,都可以去解讀。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在初期的時候想到的,並不是撞大運撞上的,全是我們想到的。所以我說這個很難,想到了要做到,把想的和做的搞到一塊兒還是挺難的。

張莉:還有那些配角們,閆妮劉佩琦丁嘉麗郭濤祖鋒,都挺好,他們都是明星臉,但他們融進了電影中。

張藝謀:去找方師傅那場戲,方師傅的老婆呢,其實是在宣泄,專案組很可能根本沒有去過他那兒,她終於看到了個問方師傅的人,所以大聲說:“我們老方大好人呐!審查誰也審查不到他頭上啊!”這個無助的婦女是在跟鄰居表白。丁嘉麗演得特好,丁嘉麗第一遍特別潑,我跟她說:“方師傅的老婆其實是很真情實感的,是真心難過,她一想都過年了,總得給個說法吧。”丁嘉麗說:“導演,別說了,我明白了。”然後,“啪”,門一拉開就開始喊,喊的時候一直有眼淚,最後還哭了,演得很棒。

你知道,《歸來》請的這些配戲演員都是腕兒啊,他們都融入我們的現實主義風格了,電影真的是個集體的藝術。

張莉:表麵看來,《活著》比《歸來》更勇敢,更直麵時代,但細想,《歸來》比《活著》更複雜。從情節處理到色彩應用,你跟以前比發生了很大變化。所有的渲染都遠去,久已成型的審美趣味削弱了。感覺你在為自我做減法,進行自我蛻變。你一開始就有這個自我改變的想法嗎?

張藝謀:這是一開始就有的,選一條最難的路。用最內斂的方式,用最不動聲色的方式去寫那個時代,跟《活著》完全相反。但這個相反的路很難走,特別難。首先要準,要穩準狠,這個很難做到,要跟自己的創作習慣做鬥爭。想是容易的,但要做下去,一次也不動搖很難。

張莉:如果你沒有想著跟以前告別,如果《歸來》按你以前那樣拍,拍一個《活著》的同類型出來,應該也不錯,屬於我們熟悉的張藝謀係列。

張藝謀:我按《活著》拍,在國際電影節要比這個反響大,因為它更加直觀,老外更加震撼。《活著》他們能看明白,因為它是直接的,讓你看到直接的殘酷的打擊,對吧?現在的這種方法,坦率地說,老外得品那味兒。現在這個,中國人更容易理解。所以,我要跟自己做鬥爭,必須扛得住大誘惑。

張莉:一個導演在已經完全成名,按以往風格那樣拍會很安全的情況下,他一定要自我更生,一定要自我重生,這需要勇氣。

張藝謀:你說得很對,很多人看完電影都有感受,但沒有一個人說“自我更生”這個詞,你是第一個對我說出這個詞的,其實我真的是一開始就是有意識的,所以我很高興還有你這樣一個人能看出來。一個人想自我更新、自我重生很難很難,一輩子隻能走那一小步。

張莉:包括您在內的第五代導演,當年都是新銳,是引領電影風潮的那批人,現在都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來到另一個黃金時期。那和現在那些新銳的年輕導演相比,你們的優勢是什麽?是扮酷,找樂嗎?當然不是。看《歸來》的時候,我認為你是在努力找自己屬於自己的路。現在,應該是這代導演對人心、對曆史、對過往理解最為深入的時期,所以,導演們拍電影,內心還是要有守持、有追求,中國電影應該有回到藝術品質的能力。

張藝謀:《歸來》這個電影所謂刪繁就簡,返璞歸真,內斂克製,全是有意做的,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且是在所有環節上穩準狠地堅定自己才可以做下去。拍《歸來》,我隻是想跟自己唱反調。我希望有一個新類型、新角度,進行自我挑戰,就像你說的,更生也罷,重生也罷,就是來自自己內心的那份衝動。如果別人看了也說這個電影恰逢其時,自己追求的那份衝動和現在大趨勢的需求合上了,是最好的。

張莉:目前中國電影市場火爆,票房動不動以億計,但藝術品質委實是在下降,許多電影根本沒有追求。有時很想買票看部新片吧,四周環顧,真沒幾個電影可選。你知道,如果看一個爛電影浪費時間不說,還會影響心情。有追求的藝術電影在中國是稀缺的,非常少,非常可惜。

張藝謀:你剛才說的電影院遭遇其實就是現實,電影娛樂化在全世界是個普遍現象,藝術電影就是比較稀缺。這是全球化傾向。電影院裏光是《歸來》能行嗎,肯定不行。都把商業大片放棄,可那兒的占有率是85%,甚至90%啊,精英導演、大導演就不管?不行。你知道,我接下來想幹一個大爆米花電影。為什麽?借水行船,我們不能把那塊陣地給扔了。我要在他們那兒分一塊兒蛋糕吃,當然,我努力改變滋味。我接下來要拍的類型類似於李安的《綠巨人》,麵向年輕人,全英文,對我來說是個大片兒。一定要拍爆米花電影,而且一定要拍好爆米花電影。雖然爆米花電影能承擔的人文內涵可能有限,但如果通過我們的工作能多增加一些內涵,也算是提高吧。隻有這樣,你的電影在贏得年輕觀眾的同時,也才能影響他們。我自己有這樣一份衝動。

 

文/張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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