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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品人錄》:海瑞--不合適宜的人

(2007-03-12 13:53:19) 下一個


   海瑞像

 品人錄之海瑞 (一)  屢被罷官的官

 
    海瑞是一個清官。不過他這個清官,卻是以“罷官”而聞名的。
  現在四十五歲以上的中國人,大約很少有人不知道“海瑞罷官”的。1966年,以對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的批判為導火線,引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弄得海瑞這個名字家喻戶曉,而且一提起海瑞,便想起罷官。
  海瑞這個人,的確與罷官有緣。海瑞一生,經曆了正德、嘉靖、隆慶、萬曆四朝。從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4年)十二月十日在福建延平府南平縣當教諭,到萬曆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月十四日病死在南京都察院右都禦史任上,他與官場差不多算是打了半輩子交道,其間罷官和請求辭職就有好幾回。僅在南京任上的兩年之中,請求告老還鄉就達七次之多;而賦閑時間最長的一次,竟達十六年之久。這樣折扣下來,則海瑞踏入仕途三十三年,就有一半的光陰屬於罷官。
  如果按照中國普通老百姓衡量一個官員好壞最通用的標準來評估海瑞,他當然是一個好官。這個標準就是清廉。海瑞的清廉是舉世聞名的,也是絕對真實的。他晚年職任右都禦史(監察部長),官居二品,留下的積蓄竟不夠殮葬之資,還得靠同僚們來捐助費用。一個人,做官做到連死都死不起,也算得上“一清見底”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海瑞始終如一地堅持著他的清廉。他當知縣的時候,飯桌上的蔬菜都是他親自帶人在衙後種的。酒肉之類,大約也很少食用。據說他唯一的一次“奢侈”,是為了給母親做壽(海瑞是孝子),買了兩斤肉。
  這樣的清官,老百姓當然由衷擁護,官員們卻反感異常。他們雖然嘴上不便多言,心裏卻是說不出的嫌厭和膩味。一想到要和海瑞共事打交道,就更是頭皮發麻。可資證明的一個事實是:海瑞調升應天巡撫的任命剛一發表,應天十府官員便幾乎快要哭出來。不少人紛紛請求改調他處,有的甚至自動離職,寧肯不要頭上的烏紗。這固然說明海瑞的清廉和聲威已足以讓人聞風喪膽,但也說明他在當時的官場上,其實已很孤立。
  海瑞確實是不講什麽官場規矩的。他並不是一個胡來的人。相反,他的原則性很強。他的原則有兩條,一條是四書五經闡述的道德準則,一條是洪武皇帝製定的政策法令。這兩個東西裏麵,可都沒說過一個官員應該貪汙腐化,以權謀私,也都沒說過要當官就得學會阿諛奉承、吹牛拍馬、迎來送往、請客吃飯。聖人和太祖沒說過可以做的,就不能做。聖人和太祖明確規定不可以做的,就更不能做。
  海瑞不但謹遵聖賢教誨且身體力行,而且還要和不良風氣作鬥爭,而無論對方職位有多高,來頭有多大。海瑞擔任淳安縣令時,出任總督的是胡宗憲。總督與知縣,官階之別,如同天壤。胡宗憲這個人,又是當朝權相嚴嵩的黨羽,權傾天下,炙手可熱,境內官民無不畏懼。然而海瑞卻如初生牛犢。胡宗憲的兒子到淳安,耀武揚威,頤指氣使,對驛站的款待百般挑剔,還把驛丞倒吊起來。海瑞毫不客氣,立即下令將其拘捕,押往總督衙門,其隨身所攜一千兩銀子也沒收充公。海瑞還給胡宗憲呈上一份公文,聲稱久聞總督大人節望清高,愛民如子而教子甚嚴。此人既然品行惡劣胡作非為,其所稱胡公子雲雲必係假冒,其隨身所攜也必係贓銀。胡宗憲心知是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卻也不敢聲張,隻好打落了牙齒往肚裏咽。
  嚴嵩的另一黨羽鄢懋卿奉命欽差巡視浙江鹽務,事先曾明發通令,聲稱本院“素性簡樸,不喜逢迎”。這種官樣文章,原本是此類人物標榜儉樸以沽名釣譽的把戲,十足的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所以沿途官員都不當真,接待也極盡奢靡,所費自然都是民脂民膏。海瑞卻一本正經地上了一個稟帖,稟帖先是照錄鄢懋卿的通令原文,接著又說據悉欽差大人所到之處,接待逢迎與通令所言完全兩樣。不但要擺酒席,還要供應女人,每席耗銀三四百兩,連小便器都要用銀子打造。因此下官糊塗起來了,不知是按通令的要求做呢,還是照前麵的樣子做?按通令的要求做吧,深怕簡慢了大人;照前麵的樣子來做吧,又怕違背了大人體恤百姓的好意。因此懇請大人明示,到底怎樣做才好。鄢懋卿看了稟帖,一肚子火氣發作不得,隻好不過嚴州,繞道而去。
  海瑞如此直言抗命頂撞上峰,連欽差大臣都被弄得下不了台,豈有不遭報複之理?果然,就在海瑞接到升任嘉興通判調令,正準備和新任淳安知縣辦移交時,袁淳在京彈劾了他。袁淳也是嚴嵩一黨,和鄢懋卿更是狐朋狗友。他作為巡鹽禦史出巡浙江時,在海瑞那裏親身領教了簡慢的招待,還和海瑞大吵了一架,於是便彈劾海瑞“倨傲弗恭,不安分守”。隻是由於曾當過海瑞上司的朱衡已任吏部侍郎,極力向吏部尚書嚴諷推薦,海瑞才在免職後又被調任興國知縣。
  按說,像海瑞這樣不會巴結上司,還要老去惹是生非的人,能保住七品縣令的職位,已經是萬幸了。然而海瑞的運氣出奇的好。嚴嵩的倒台終於引起一係列連鎖反應,人們開始對嚴嵩當權時的人和事一一進行清理和甄別。中國官場曆來就是以人劃線的。嚴嵩一倒,他所扶植任用的胡宗憲、鄢懋卿之流也得跟著完蛋。這些人既然被確定為壞人,那麽,當年反對過他們的人也就一律是好人。這也是中國政治鬥爭中最通用的邏輯,曆來如此的。海瑞以卑微之職公然對抗令人談虎色變的權臣,就不但是大大的好人,而且是大大的英雄了。於是,在擔任興國知縣一年半後,海瑞被調往北京,任戶部雲南司主事,官階正六品。
  戶部主事,是一個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職位。正如黃仁宇先生所言:“大政方針出自堂官尚書侍郎,技術上的細節則為吏員所操縱。像海瑞這樣的主事,根本不必每日到部辦公,不過隻是日漸一日增積做官的資曆而已。”
  然而海瑞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想做事的人,喜歡琢磨問題的人,對國家對君主認真負責的人,也是個隻知進不知退的人。既然沒有小事可做,那他就隻好去考慮大事。他現在已經進入中央政府(盡管職位低得可憐,離所謂中樞還十分遙遠),不再是一個有局限的地方官,很可以站在曆史和全局的高度思考一些問題了。而且,與那些自命不凡、以天下為己任的儒生一樣,海瑞認為他應該對時局和朝政發布自己高屋建瓴的見解,而國家的現狀又十分地令他不能滿意。不但離孔夫子他們設計的唐堯虞舜般太平盛世相距甚遠,而且簡直就是危機四伏。海瑞覺得自己不能沉默。一股正義感和使命感從他心中升起。他決定發起進攻。這一回,他把鬥爭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當今皇上。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二月,也就是海瑞進京一年半以後,這位“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六品司員,向嘉靖皇帝呈上了《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海瑞深知當朝的這位皇帝是隻聽得進好話聽不進批評的,因此開宗明義就說一個皇帝是否夠格關鍵就在於能不能讓臣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接下來,他便對嘉靖本人進行誅心剖骨的批評。他指出,如果拿漢文帝劉恒和當今聖上相比,則聖上的“天資英斷”,要遠遠超過漢文。然而聖上的仁德政績,比起漢文來,卻差得很遠。漢文帝創造了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而當今皇帝創造的,卻是“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的局麵。究其所以,就因為他這個皇帝昏聵多疑(心惑)、剛愎殘忍(苛斷)、自私虛榮(情偏),既是昏君,又是暴君。他還指出,嘉靖不但從政治的角度看不是好皇帝,從倫理的角度看也不是好男人。難怪普天下的臣民百姓,早就認為你不對了(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也難怪老百姓要以你的年號來表示對你的不滿,說什麽“嘉靖嘉靖”就是“家家皆淨”(一無所有)了!其實,臣民們的要求並不高,無非希望官府的盤剝輕一點,當局的關懷多一點,冤假錯案少一點,社會風氣正一點。這都是很容易做到的事,“而陛下何不為之”?
  這樣的奏疏真是史無前例。正如黃仁宇先生所指出,往常諫臣的批評都是對事,隻有海瑞的批評是對人,更不要說還有那咄咄逼人的口氣了!因此此疏一出,立即引起軒然大波,海瑞的剛直也名震天下,“上自九重,下及薄海,內外無不知有所謂海主事者”。
  嘉靖皇帝倒是看完了奏疏的全文。這樣的奏疏他從未見過(也不會有人見過),便是出於好奇也會把它看完。但看完之後的震怒也可想而知。據說他當場把奏折摔在地下,氣急敗壞地狂喊:馬上把這家夥抓起來,不要讓他跑了!然而海瑞這一回做的事,實在太了不起了,連太監宮女都被他感動,心中很是有些敬佩。於是宦官黃錦跪下來不慌不忙地奏道:萬歲爺不必動怒。聽說此人向來就有癡名,上疏前就買好了棺材,訣別了家人,安排了後事。這個人是不會逃跑的。嘉靖聽罷,長歎一聲,又從地上揀起奏本一讀再讀。
  據說嘉靖私心也認為海瑞所說是實。他曾多次向首輔徐階透露過這個意思。他把海瑞比作殷末的忠臣比幹,卻又不肯承認自己是紂王。他承認海瑞說的也有道理,卻又認為自己年老病重,不可能再改了。因此他隻有責打宮女來出氣。這樣拖了一段時間後,嘉靖還是下令逮捕了海瑞,交錦衣衛審訊,問成死罪。然而嘉靖又一直不批準海瑞的死刑,隻是將他交東廠監禁。十個月後,嘉靖終於死去,成為一個已經知道自己過錯卻又“死不改悔”的皇帝。消息傳來,獄中以酒肴招待海瑞,祝賀他出獄有望,海瑞卻放聲號哭,繼以嘔吐,最後暈倒在地。
  新君隆慶皇帝登極以後,海瑞被釋出獄。現在他已成了更大的英雄,其聲望之高,整個帝國無人不曉。他很快就官複原職,又一升再升,其職銜已於前述。事實上不升也是不行的。沒有哪個吏部的官員膽敢反對這位舉國矚目的英雄人物步步高升,也沒有誰會對他的品行道德提出質疑。這樣,在相當短的時間內,海瑞一步步地升了上去,直至升到應天巡撫,然後因遭彈劾而被迫辭職。
  海瑞的第三次罷官完全是他自找的。
  依照內閣和吏部的想法,對海瑞的最好的安排,是讓他擔任一種品級較高而實權較小的職務,把他當作一個活化石供在廟堂之上。這樣對大家和他自己都比較合適。再說,像海瑞這樣連皇帝都敢罵的人,放到哪個要害部門都是麻煩。萬一鬧出什麽亂子來,不但大家臉上不好看,對海瑞自己也沒有什麽好處。因此,內閣和吏部的安排,亦無妨看作對海瑞的保護。
  然而海瑞卻不領情,他的責任心和使命感都不允許自己屍位素餐,無所作為。他不理解朝廷為什麽對他表示了足夠的尊敬卻又不給予信任,也不能滿意於在一個又一個體麵而又無聊的閑職上耗費光陰。於是,他決定表示抗議。或者說,將內閣一軍。他的機會很好,這一年(公元1569年)正好是所謂“京察之年”。海瑞便趁機給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宣稱像他這樣不能為國家作出重大貢獻的官員,其實應予革退,頗有些“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味道。
  內閣和吏部拿這個咬不動、煮不爛、殺不死、嚇不怕又死不開竅的怪人毫無辦法。既然不能罷黜,那就隻能給他一個實缺,任命他為應天巡撫,駐地蘇州。何況,外放也有外放的好處:不在皇上和內閣的眼皮底下,眼不見心不煩,耳朵也要清淨一些。
  海瑞決心大幹一場。他要揚善懲惡,移風易俗,作出一個榜樣來。這種先聲奪人的氣勢讓許多貪官汙吏土豪劣紳聞風喪膽。縉紳之家紛紛把朱漆大門改成黑色,以示素樸,弄得蘇州城裏好像家家都在操辦喪事。氣焰囂張的江南織造太監也夾起了尾巴,把自己的轎夫由八人減至四人。但海瑞仍覺得很不過癮,他下令:境內的公文,今後一律使用廉價的紙張。公文後麵不許留有空白,以免浪費。他甚至幹預官民的私生活,就連佩戴奢華的首飾和嗜吃甜美的零食,也在禁止之列。
  事實上海瑞整頓吏治的計劃正是通過一個個可操作的具體規定來實施的。比方說,為了整肅江南士大夫出入官府互通關節的風氣,他規定:凡鄉紳、舉人、監生等到衙門拜見官員,或投遞書信,必須進行登記。登記的內容包括談話的要點和書信的節錄,官員出行則要記載行蹤和言論。凡不讓登記、所記不實或事後篡改者,官員和登記者都要受到處罰。對於過往的官員,海瑞也不客氣,規定他們均應自雇人夫和船隻,地方上隻負責補貼費用。海瑞認為,這樣既可以使那些逢迎拍馬的人無從下手,也可使那些借出巡之際搜刮民脂民膏的人一無所獲,還可以一正官場的風氣,因此應予堅決地執行。
  海瑞雷厲風行地推行他的廉政措施,義無反顧,鬥誌昂揚,全中國的官場卻是一片嘩然。人們因海瑞的舉措大驚失色,義憤填膺。幾乎所有官員都一致公認從來未見過如此怪僻、乖張、不近情理的封疆大吏,居然視自己的僚屬和過往的官員為寇仇。京師和外地的官員到了海瑞的轄區,如同進入敵國;下屬的官員一舉一動都要登記在冊,簡直形同囚犯。這樣古怪的巡撫,當然無法見容於官場,彈劾的奏章也就不斷地送達禦前。
  內閣和吏部的處置辦法仍是將海瑞調任閑曹,然而海瑞脾氣之大似乎超過了官場的公憤。他給隆慶皇帝寫了一封信,告誡皇上說:“今舉朝之士皆婦人也,皇上勿聽可也。”至於他自己,當然更不屑與這些不像男人的家夥為伍。一氣之下,他跑回海南老家,一去就是十五六年。


  隆慶皇帝—朱載垕

品人錄之海瑞 (二)  不合時宜的人 

  與前兩次罷官不同,海瑞這一回似乎很少得到同情。
  道理很簡單:上兩次海瑞反對的是個人(胡宗憲、鄢懋卿或者嘉靖皇帝),這一回他反對的是整個官場。這個強勁的對手不論由誰出麵來和海瑞對抗,都有兩個堅強的後盾:一是根深蒂固、積重難返的官場傳統,二是盤根錯節、人數眾多的文官集團。海瑞卻隻有一個人。他的武器,隻不過是些空洞的道德信條,早就被人束之高閣,或視為粉飾。他的資本,也隻是靠不怕死掙來的名聲,一旦得罪了全體官僚,也就變得一文不值。所以,海瑞向整個官場發起的進攻,就隻能是以卵擊石,不碰得頭破血流才是怪事!
  顯然,海瑞同整個官場是格格不入的。這使得他在第三次鬥爭中極為孤立,就連過去大力支持他的人和享有聲譽清名的人都站到了他的敵對方麵。那麽,海瑞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人,他又為什麽要同整個官場過不去呢?
  看來,我們還必須從頭說起。
  海瑞,字汝賢,一字國開,自號剛峰,正德九年(公元1515年)十二月生於海南,祖籍卻是福建。海瑞的曾祖父海答兒,洪武年間從廣州從軍到海南,就在瓊山縣左所落了籍。有學者認為海答兒可能是少數民族,甚至可能是外國人。因為元代好幾個海答兒,都是回族,而波斯十四世紀的一個地方長官,也叫海答兒。不管怎麽說,海這個姓和答兒這個名,都有些怪異。海瑞身上這些怪異的脾氣,不知和他特殊的遺傳因素有沒有關係。
  海瑞的童年貧窮而不幸。父親海翰在他四歲時即已去世,留下母親謝氏(時年二十八歲)和他孤兒寡母兩人相依為命,靠著幾畝薄田和謝氏做些針線女紅維持生計。他的生存環境很差,海南曆來就是我們帝國天荒地遠的邊鄙,瓊山也是一個窮困的縣份。文人墨客望而生畏談虎色變,曆代皇帝則把它看作流放犯人以示懲罰的好地方。海瑞童年的生存環境一定是荒涼、貧窮而乏味,同時也很閉塞的。沒有京都的恢宏氣勢,市井的繁華景象,古城的人文薈萃,水鄉的悠長韻味。因此海瑞身上,也沒有與之對應的東西,比方說,沒有一個高級官員應有的雍容華貴,似乎也沒有什麽靈秀之氣和人情味兒,反倒顯得有些吝嗇、瑣屑和小氣。他的政敵攻擊他“不識大體”,倒並非誣蔑不實之詞。因為他曾規定下屬隻有先交上一張謄正的公文,才能在他那裏再領一張空白的公文紙。
  海瑞的家庭生活也很不幸。中國人心目中最不幸的三件事: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他都有份。他曾結過三次婚,又有兩個小妾。前兩位夫人都因與婆母不和而被休去,其中第二位夫人過門才剛剛一個月。第三位夫人則在他五十五歲時可疑地死去。第三位夫人和一位小妾先後生過三個兒子,但都不幸夭折。不孝有三,斷後為大,何況海瑞還是獨子,就更是不幸之至了。
  如此算下來,同海瑞一起生活時間最長的人,大約就是他的母親謝老夫人。謝氏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把海瑞撫養成人,可謂嘔心瀝血,甘苦備嚐。她既是慈母,又是嚴父,曾向海瑞口授經書,後來為他擇師也謹慎而嚴格。海瑞對母親,既感謝又孝順,在南平、淳安、興國和蘇州時,都把母親接到任上一起生活。母親對他的影響也極深。史家多以為海瑞的善良、忠誠、剛毅和正直,就有他母親的影子。
  不過年輕時守寡帶大兒子的老太太,心理上多少會有些問題,與兒媳的關係也不容易搞好;而一個家庭生活不幸的人,人際關係也往往緊張。史料證明,海瑞的家庭糾紛,不僅已成為政敵攻擊的口實,也為時論所不滿,謂其“篤於行誼,薄於閨閣”。其實這八字評語是海瑞祭文中的話,已經很客氣了,政敵們嘴裏說的肯定要難聽得多。中國人是十分看重家庭生活的。家倫理也就是國倫理。人們相信,一個孝敬父母的人也一定能忠於國君(所以海瑞的忠誠無人懷疑),而一個夫妻關係不好的人也一定很難和同僚和睦相處(這是海瑞遭受攻擊最多之處)。許多中國人都認為,正如一個不會品嚐食物滋味的人也一定沒有藝術鑒賞力,一個沒有男女之情的人也一定不通人情。因此海瑞的政敵們都以幸災樂禍的口吻談論他家庭關係的緊張,並以此作為他不好合作的一個證據。
  海瑞的童年生活既如此單調,家庭生活又那樣不幸,則他唯一的樂趣就隻有工作。隻有瘋狂的工作才能填補他心靈的缺憾。海瑞確實是個工作狂。隻要是他任內的事,都會不遺餘力地去做,而不憚其細碎煩瑣。他任應天巡撫時,依例每月初二、十六兩日放告,每次受理案件竟達三四千之多,還不包括平日受理的人命、強盜和貪汙案。其他職分事無巨細,也往往躬親,幾無休息之日。這種作風,與當時文恬武嬉的官場風氣自然格格不入。誰也不願意和這樣一個古板、認真、不講情麵,隻知瘋狂工作而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共事,更不願意讓他真的被樹為官僚的楷模,因為誰也做不到他那樣。
  海瑞認為,既然太祖洪武皇帝是本朝的開國君王,既然君無戲言而太祖又製定了這些法令,既然這些法令又是完全符合聖人理想的,那麽,就應該堅決執行,不打折扣,而不能考慮執行起來有無困難。因此,他不但身體力行,對微薄的薪金毫無怨言,而且決心像—個勇敢的鬥士,向一切腐敗的行為開火。
  海瑞實在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孔子的主張原本隻是一種理想,也不知道本朝開國已經二百年。洪武皇帝一些心血來潮的政令,即便是在當時,有的也隻是一紙具文。他當然更不知道,官場的弊病並非隻有貪墨,還有危險更大的一件事情———派係鬥爭。
  海瑞其實一開始就卷入了派係鬥爭,隻不過他自己不知道。他既是派係鬥爭的受害者,也是派係鬥爭的受益者。他的升官和罷官,除一次是因為得罪皇帝外,其他幾次都與派係鬥爭有關。第一次升官,由興國知縣調升戶部主事,是因為嚴嵩倒台而他反對過嚴嵩的黨羽;第二次升官,是因為徐階的引薦而徐階反嚴,罷官則因張居正主政而他又非張居正一黨;第三次複出,則是因為張居正已死並被問罪。但海瑞並不把自己的升遷和朝局的變化聯係起來。他堅持認為這是道德上善與惡鬥爭的結果:自己被重用,是正氣得到伸張;自己遭貶黜,則是邪惡占了上風。因此他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簡單的善惡二元論思想去判斷是非決定行止:是善的就支持,是惡的就反對,而無論對方屬何派係,也無論他們與自己是有恩還是有仇。
  因此,海瑞到應天巡撫任上,就拿徐階開刀。
徐階一向是支持海瑞的,他甚至是海瑞的救命恩人。海瑞因痛罵皇帝而被捕下獄,刑部參照兒子詛罵父親的條例,主張處以絞刑,被徐階壓了下來。嘉靖皇帝自己對於殺不殺海瑞也一直都很猶豫。他一會兒承認海瑞說得也有道理,一會兒又覺得不殺了這個目無君父的畜生簡直忍無可忍。徐階便找了個機會悄悄對嘉靖說:像海瑞這樣的草野狂夫,根本就不值得為他動怒。他無非明知皇上聖明,故意來找些岔子,以便沽名釣譽。皇上殺了他,反倒成全了他。不如幹脆不加罪,他也撈不著虛名,大家也更會頌揚皇上德被四海。這話雖然不中聽,但對海瑞卻是小罵大幫忙,非如此不能將其從那暴君的虎口中救出。當時徐階如果在嘉靖的耳邊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十個海瑞也得粉身碎骨。
  海瑞出獄後,徐階對他信任提拔有加。海瑞這一階段的青雲直上,與徐階有很大關係。海瑞雖然迂闊,還不至於不識好歹。對於這位於己有救命之恩又有提攜之恩的首輔,內心十分地感激。徐階主政以後,也確實做了不少好事,比如清除了嚴嵩的黨羽,法辦坑害人的巫師,減免了四十萬兩鹽稅,人民擁護,海瑞也擁護。於是,徐階在海瑞心中,就成了一個正人君子。當徐階受到高拱、李芳等人攻擊時,海瑞是堅決站在徐階一邊的。此時海瑞對徐階,可以說是感激、敬重,還有些崇拜。
  然而海瑞到應天巡撫任上後,對徐階的態度就大為改變。因為海瑞一到任,就發現此地最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是鄉紳豪強大量地占有土地,使耕者無其田,而稅收無由出。這些土地,都是土豪劣紳們從農民手裏侵奪的,農民當然很想收回。聽說連皇帝都不怕的青天大老爺海瑞來了,窮苦無告的農民們便紛紛向海瑞提出控訴,據說僅鬆江府華亭縣(也就是現在的上海),提出控訴的農民就達萬人之多。鬆江府華亭縣正是徐階的故鄉,而徐階也正是侵占民田最多、最為小戶農民痛恨的一個大地主。徐階一家,是個大家族,幾代沒有分家,因此成員多達數千。他們一家占有的土地,數字也很嚇人,有說二十四萬畝的,有說四十萬畝的。這麽多的土地,當然不可能是他的家人誠實勞動所得,隻能來自巧取豪奪。更為嚴重的是,他們兼並土地以後,還仗勢拒交賦稅。地方官畏於徐階的官威,不敢認真催收,隻好在其他自耕農身上加重盤剝,以完成征收賦稅的任務。無法忍受的農民走投無路,又隻好把土地抵押甚至奉獻給徐家,以換取保護。如此惡性循環,結果是: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徐階一家這種損公(國家)又損人(農民)的利己行為,使清廉、正直的海瑞十分震驚,而徐階的形象,在他心目中也一落千丈。當然,上述不法行為,主要是徐階的弟弟和子侄們幹的,徐階也曾有所勸阻,但勸阻並不得力,實際上睜眼閉眼,默許放縱,姑息養奸。海瑞眼裏是揉不得沙子的,何況此事與他的原則抵觸太大:既不符合他均貧富、一天下的社會理想,又不符合他廉潔奉公、遵紀守法的政治標準,當然不能容忍和姑息。
  事情最後的結果是:徐階的長子、次子和十多個豪奴被判充軍,三子被革去官職,數千家奴被遣散十之八九,掠奪的民田至少退還了一半。
  對徐家的這一處分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史家尚有不同說法。有人認為主要是高拱和蔡國熙所為,也有人認為應該歸功於海瑞。
  海瑞當時內心可能是希望徐階能主動退田,民田一退,民憤便可平息。那時要幫徐階一把,也就比較容易說話。可惜徐階很不自覺,僅僅象征性地退了些許,便想敷衍了事,蒙混過關。海瑞是個認真的人,便去催。徐階卻推諉說這些田地都是兒子的,不好做主。海瑞隻好再次去信催促,說最近查閱退田名冊,得知閣下的盛德出人意表,可惜退數不多,希望再加清理。過去一些做兒子的,連父親的錯誤都可以改正,現在閣老以父親的身份,來改正兒子的過錯,應該無所不可。同時,海瑞又給首輔李春芳寫信,說徐階為小人所蒙蔽,產業之多,令人駭異。如今“民風刁險”,徐階退田如不過半,隻怕對他自己不利。可見海瑞還是想維護徐階的,隻是不肯犧牲原則而已。看來,退田一事,主要功在海瑞;而充軍罷官的處分,則多半出自高、蔡二人之手,並且是在海瑞罷官之後。
  不管海瑞如何用心良苦,力圖在不犧牲原則的前提下保全徐階,他都等於同徐階翻了臉。官場中人依照他們以人劃線的邏輯,都已派定海瑞是背叛了徐階,變成了高拱同夥。因此這一回,海瑞已把徐階集團的人得罪了個幹淨。
  然而高拱集團也不領情。因為海瑞早就得罪了高拱。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時,徐、高二人勾心鬥角。高拱的黨羽齊康彈劾徐階,說他的兒子和家人橫行鄉裏為非作歹。這是事實,因此徐階也就隻好請求退休。這時,朝中負責監察的官員都是徐階的親信,便群起反攻。
  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海瑞說話了。他上了奏疏,說齊康之所以彈劾徐階,目的是讓高拱掌權。海瑞當時聲望正隆,如日中天。他的奏疏,當時是對高拱的沉重打擊。結果高拱辭職,齊康罷官。高拱東山再起後,當然要報複海瑞。他可不會因海瑞要徐階退田就放過海瑞的。
  海瑞這一回還把張居正也得罪了。張居正原本是徐階一黨。他能夠成為閣臣,全因徐階的引薦。入閣以後,也一直與徐階站在一邊。徐階退休後,害怕高拱報複,也一直與張居正保持聯係,這回當然也要拜托張居正從中斡旋。張居正認為這件事很簡單:蘇州知府雖然是蔡國熙,可應天巡撫是海瑞呀!徐階於海瑞有恩,哪有不關照之理?頂多也就再打個招呼就行了。於是張居正給海瑞去了一封信,很滑頭地要他兼顧一下“存老之體麵,玄翁之美意”。存老就是徐階。徐階字存齋,所以稱他存老。玄翁就是高拱。高拱字中玄,所以稱他玄翁。當時高拱是首輔,張居正是次輔。張居正要幫徐階,又不想得罪高拱,所以這麽說。他沒有想到海瑞原則性極強而高拱報複心極重,結果不但徐階的體麵未能保存,自己的麵子也掃了地,因此對海瑞極為不滿。海瑞罷官後,曆次有人保薦海瑞,均因張居正從中作梗,一直沒能起複。
  張居正不肯讓海瑞複職,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覺得像海瑞這樣什麽事情都不肯通融的人,留在官場是個禍害。反正,海瑞現在算是把徐階、高拱、張居正都得罪了。這三個人,在當時官場中勢力極大。得罪了他們三個,也就差不多得罪了整個官場。
  海瑞善良、正直、剛毅、果敢,勇於負責,不怕困難,寧折不彎,決不妥協,意誌堅定,勇往直前。但正是這些優秀的品格使他四處碰壁,走投無路。
  真心擁護海瑞的,大約隻有貧苦的農民和百姓吧!但,在海瑞的時代,他們的擁護又頂什麽用!


  張居正


品人錄之海瑞 (三)  無法醫治之國

  其實,對於海瑞的政績,許多人都不否認。
  海瑞被免去應天巡撫之後,繼任人是朱大器。高拱和張居正都給朱大器寫了信,也都談到如何看待海瑞政策的問題。高拱和張居正雖然是政敵,也都主張罷免海瑞,但對海瑞的評價都很高,也相當一致。第一,他們都認為對海瑞不可全盤否定,高拱甚至開宗明義就說:“海君所行,謂其盡善,非也;謂其盡不善,亦非也。”第二,他們都認為海瑞的目的是“除弊”而動機是“為民”,隻不過做法不妥。張居正甚至用替海瑞辯解的口氣說,“其施為雖若過當,而心則出於為民”,總之動機和出發點是好的。第三,他們都認為海瑞的政策隻需調整不可推翻。張居正說得比較客氣,說:“霜雪之後,稍加和煦,人即懷春,不必盡變其法,以徇人也。”高拱則說得斬釘截鐵:“若於其過激不近人情處不加調停,固不可;若並其痛積弊、為民做主處悉去之,則尤不可矣。”這“尤不可”的一個“尤”字,說明高拱對海瑞的肯定要超過否定,甚至寧肯不否定海瑞的不足之處,也不能否定海瑞掃除積弊、為民做主的大方向。
  看來,高拱和張居正這兩個人,還不能算是什麽壞人,更不是庸才。他們的頭腦都很清楚,度量也不算小。他們並不因為討厭海瑞這個人,就否定他的人品人格和他的正確方向,也不因海瑞已經罷官,就落井下石,窮追不放,非把他說得一無是處不可。兩位閣老,真有些“宰相肚裏能撐船”的味道。相比之下,海瑞的罵倒一切,倒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高拱、張居正他們與海瑞的分歧,主要在方式方法上。高拱認為他“過激”,張居正認為他“過當”,海瑞自己則覺得還不夠。他曾對人既憂慮又憤懣地說:現在醫國的,隻有一味藥:甘草。現在處世的,也隻有兩個字:鄉願!鄉願也叫鄉原,孟子下的定義是:“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人堯舜之道。”可見鄉願就是虛偽、敷衍,四處討好,八麵玲瓏,不講原則,表麵上廉潔自律,實際上同流合汙。這樣的人,開出的醫國藥方,當然隻是甜津津的甘草,治不了病,也治不死人。海瑞卻認為應該下猛藥。他給嘉靖皇帝上的奏折,就是他下的猛藥,藥引子則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希望這味藥能使皇上猛醒,能使帝國振作。可惜,那位皇帝從身體到思想都已病入膏肓,終於一命嗚呼。難怪海瑞聽到消息要號啕大哭了。他既是哭這位死去的皇帝,也是哭自己失效的藥方。
  現在,海瑞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個醫國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因此他一到應天巡撫任上,便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甚至不怕矯枉過正。本來,徐階的田一退,他便應該見好就收。因為此事已經產生了影響,大地主沈愷等人見海瑞對徐階都毫不通融,也隻好主動地把侵奪的民田退了出去。這時,誠如黃仁宇先生所言:如果海瑞“采取懲一警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幾家有代表性的案件廣事宣傳,以使藉富欺貧者知所戒懼”,那麽,“他也許會在一種外張內弛的氣氛中取得成功”。然而海瑞似乎並不懂得“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的道理,他的工作熱情不但沒有稍減,反因初戰告捷而倍增。他不滿足於坐在巡撫衙門接受投訴(前麵提到,這種投訴已達每月七八千件之多),還要親臨府縣聽取訴訟,一一過問,一一審理,一發而不可收拾,鬥爭的弦也就越繃越緊。
  這樣一種工作熱情也是海瑞所獨有的。他本來就是工作狂,下車伊始,又發現要做的事千頭萬緒,真可謂百廢待興。海瑞深知,像他這樣既非進士出身又沒有後台老板的人,能官任封疆,是特例中的特例,唯有拚命工作,才能報答國家,不負皇恩。何況,這時他已經五十好幾,能做事的時間已不太多,亦所謂“時乎不待”。因此他有一種緊迫感,很有些韓愈當年“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味道。另外,他心裏也有數: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不下台的官,他海瑞就更是如此,隻能在任一天就猛幹一天,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為了加快吳淞江治水工程的進度,他把行署設在工地,並斬殺了三個監工不力的吏員,把他們的屍體用席子卷起埋在行署廳前。結果,工程進展迅速異常。一個本想阻攔、陷害海瑞的巡按禦史還沒來得及下手,工程便已完成,那個巡按也隻好徒喚奈何,歎息說“萬世功被他成了”。當然海瑞也讓人挖出了廳前的屍體,卻是三隻肥豬,而那三個吏員則被海瑞轉移藏匿在別處。
  一項水利工程或許可以這樣加緊進行,政治工程可就沒有那麽簡單。現在看來,海瑞當時的處置可能是簡單了點。他受理的案件如此之多,事實上也不可能不簡單。可是他涉及到的問題,卻又十分複雜:丈量土地,清退農田,平反冤獄,整頓治安,興修水利,遣散募兵,刷新吏治,考核官員,以及推行“一條鞭法”(一種新的賦稅製度)等,哪一件不是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然而海瑞的力量卻很單薄,既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款,又沒有得力的專門機構,僅憑一股政治熱情,外加對善與惡的道德直覺,就希望快刀斬亂麻,在一個早上把百年積弊清除殆盡,其不能成功也自不待言。
  對海瑞的彈劾幾乎與海瑞在應天的改革同步進行,而且同樣出手極重,攻勢淩厲。給事中戴鳳翔甚至危言聳聽地說,在海瑞的治下,佃戶不敢向業主繳租,借方不敢向貸方還債,民間流傳的說法是“種肥田不如告瘦狀”。如果不是因為海瑞自己清廉到無可挑剔,他一定會被描述成周興、來俊臣那樣的酷吏。內閣也深為海瑞的做法憂慮。他們想起一個醫生,這個醫生曾給病人猛吃巴豆,還振振有辭地講什麽醫書上說“巴豆不可輕用”,當然要重用了。內閣覺得海瑞就是這樣一個醫生,應該迅速地將其從巡撫的任上召回,以免我們這個原本就病病歪歪的帝國被他過度的熱情醫得人仰馬翻。
  海瑞以身作則,力圖以道德來清除積弊,結果怨聲四起;張居正銳意革新,力圖用法令來振作精神,結果抗拒橫生;申時行妥協安撫,力圖用調和來維持團結,結果眾叛親離。他們都失敗了,正所謂“可憐無補費精神”。顯然,他們這個帝國,其實已無藥可救。


  萬曆皇帝—朱翊鈞


     品人錄之海瑞 (四)  難以成功的事
 
    我們無妨再來比較一下海瑞和張居正。
  張居正和海瑞是不同的人。張居正懂政治,且能力極強;海瑞卻不懂政治,還有些意氣用事。按說張居正是不該倒黴的。他之所以倒黴,就在於他不僅想做官,還想做事,希望對帝國有貢獻,這倒是和海瑞相同的。可惜帝國並不需要有人做事。它隻想在普遍貧窮的低水平低標準前提下維持所謂長治久安。所以任何想做點事的人在它那裏都討不到好,混日子的則官運亨通。不過,張居正自己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即道德水平與海瑞不可同日而語。海瑞表裏如一,始終如一,張居正則口是心非、言行不一。這雖不是他死後遭到清算的根本原因,卻是其直接原因。
  萬曆小皇帝對張居正本來是極尊重且畏懼的。原因之一,就因為張居正是他心目中道德的楷模。中國古代教育,最重要的是德育。為帝王之師,就更要將德育放在壓倒一切的高度。我們帝國是靠道德與禮儀來治理的。如果皇帝本人不能做到有德有禮,則奈天下蒼生百姓何?所以張先生對小皇帝的德育抓得極緊,反複告訴他一個為人君者,必須仁愛、寬和、節儉、勤勉,不能隨心所欲,也不能玩物喪誌。
  然而張居正自己又怎樣呢?揭發者報告皇帝:他的起居十分排場,生活也極為奢靡。幾年以前,小皇帝聽說張先生要改建住宅,考慮到老師的官俸不高,曾給了一千兩銀子做資助,沒想到這次裝修實際耗銀一萬兩,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何況他這豪華的住宅裏還堆滿了珠寶和字畫,蓄養了許多絕色的美女,這些東西和人又是從哪裏來的?小皇帝還被告知:萬曆六年(公元1578年)張居正回鄉葬父時,坐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轎子,內分臥室和餐廳,還有小童兩名伺候。沿途的接待,也耗費驚人。每餐飯要上一百道菜,張居正居然還說沒有地方下筷子。至於平時其他種種聲色犬馬的享受,就算不上什麽了。
  這一狀告得極準。萬曆的憤怒立即被激發起來。年輕的皇帝想起了許多往事:在張居正當國的這十年裏,他雖然號稱天子,富有四海,實際上卻窮得一文不名。有時想拿幾個小錢賞賜宮女,都隻能打白條,同幾百年後中國最基層的鄉鎮幹部一樣。有一次他不過隻是和幾個小太監做了遊戲,讓兩個宮女唱了小曲(實際沒唱),就差一點被廢掉,而代之以皇弟潞王。為了表示對母親的孝敬,他想裝修一下太後的宮室,也被張居正阻止,還講了一大套愛民惜物的道理。然而這個道貌岸然的張居正,卻在限製皇帝私欲的同時膨脹自己的私欲,而且占盡了便宜。僅此一項,就該千刀萬剮!
  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海瑞的複出,無疑有著特殊的意義。
  萬曆和申時行對海瑞的再次出山,肯定有所希冀。因為實在地講,全國上下,像海瑞這樣真正清廉的官員,恐怕真的沒有幾個了。因此他們希望海瑞能夠成為一個榜樣,一個楷模,至少能成為一個象征,一個點綴。關於這一點,申時行似乎很清醒。他給海瑞寫信說:“維公祖久居山林,於聖朝為闕典。”這意思很明顯:老兄一直住在鄉下,對朝廷和官場的情況並不甚了然。不過既然是政治清明的聖朝,也不能沒有老兄這樣的清官。潛台詞其實也很清楚:做做擺設就好,別惹什麽事了!
  海瑞對自己的第三次複職也曾有過憂慮。他反複問自己:我出來以後,能做什麽,該做什麽呢?難道像漢朝的魏恒那樣,說些“宮女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之類無關痛癢的話麽?多年的閱曆,使他對前景已不存樂觀。
  然而海瑞畢竟是海瑞。盡管不抱太大的希望,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刮起了廉政旋風。除采取種種廉政措施外,他又一次把矛頭指向了皇帝。他給萬曆寫信說:如果各省的巡撫都貪汙,那貪汙還禁得了嗎?如果中央各部都勒索,勒索還止得住嗎?如果天子腳下的是非對錯都辨不明白,反腐倡廉還有希望嗎?在這封奏折裏,他還提出廉政要從皇帝做起,比如宮內該不該有那麽多怨女(指宮女)和曠夫(指太監)。當然,他也沒有放過那些貪官汙吏。他提出,本朝開國年間之所以比較清廉,就因為用了重刑,貪贓枉法受賄八十貫,就要剝皮實草。如今要想真的肅清貪墨,也非用重典不可。
  這封惹是生非的奏折再次掀起了軒然大波,彈劾海瑞的奏折也再一次紛紛飛到禦前。隻不過這一回的攻擊有了新花樣:指斥海瑞是偽君子。
  表裏一致、言行一致的道德楷模海瑞,居然被指控為偽君子,這本身就是一件具有戲劇性的事情。同時它也說明,當時的道德已墮落到何種地步。
  幸虧海瑞行得正站得直,一身正氣無懈可擊,萬曆皇帝也還不算十分糊塗。在攻擊者和捍衛者爭辯了一段時間後,萬曆表態說:“海瑞屢行薦舉,故特旨簡用。近日條陳重刑之說,有乖政體,且指切朕躬,詞多迂戇,朕已優容。”至於海瑞的工作安排,他也同意吏部的意見:職務應予保留,但不應有所職司。萬曆批示說:海瑞“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這就十分荒唐滑稽了:有著高風亮節的人隻能“鎮雅俗、勵頹風”(說白了就是做擺設),而不能“當局任事”,豈非反過來說隻有道德敗壞、作風不正的人才能擔此重任?看來,皇帝陛下本人對所謂“以德治國”,也已經喪失了信心。
  海瑞看到皇帝陛下的朱批,一定是傷心至極。因為這不但意味著他本人已成為帝國的擺設,就連綱常倫理、仁義道德這些從前被當作立國之本的東西,也被看作了帝國的擺設。於是他一連七次向皇上遞交了辭呈,但每次都為禦批所不準。這就等於不死不活地把他晾在那裏了。哀莫大於心死,何況海瑞此時已是七旬老人。沒過多久,他就鬱鬱寡歡地死在任上。
  其實海瑞用不著那麽傷心。因為他要做的,原本就是難以成就的事。海瑞對此,應該說多少有點感覺。早在十六年前辭去官職時,他就說過:“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既然如此,做他作甚!
  海瑞,公元1515年生,1587年卒。
  海瑞去世後,南京人民奔走相告,如喪考妣。出喪那天,不少店鋪自動停止營業以示哀悼。許多與海瑞素不相識、非親非故的普通民眾也紛紛前往參加送葬。送葬的人們白衣白冠,哀聲不絕於道,延綿逶迤的隊伍竟長達一百多裏。
  看來,海瑞是終究得以作為清官和硬漢而名垂史冊了。但這並不是他的初衷。他的本願,是要清除腐敗,重振道德。然而腐敗滋生、道德墮落的根源既在製度,便是一萬個海瑞也無濟於事。


海南海口海瑞墓









 



海南海口海瑞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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