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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離塵囂:古今瑰寶

(2008-04-05 10:39:13) 下一個
暫離塵囂:古今瑰寶

那天放了工,我抓起錢包跳到車裏就向LA方向開,去Getty博物館。

Getty Center位於洛杉磯Brentwood的山上,占地750英頃,俯瞰市區。Getty基金會為此花費1.2 billion,是美國曆史上最大藝術捐款,曆時將近十四年建成。由美國現代派的建築大師Richard Meier及他的同僚設計。包括花園,研究所和博物館。博物館專門收藏古典雕塑和繪畫,除了攝影,一般不收藏二十世紀以後的作品。與那些曆史悠久的大博物館不同的是,它的收藏少而精,特別以著名畫家所繪製的肖像而著名。當年能夠請有名的畫家來畫掛像的,多是一些顯著的歐洲貴族。如今不知是家道中落還是錢迷心竅,老祖宗的麵容也拿出來換銀子了。該博物館另一名聲,是收藏贓物,它曾經從一意大利從事走私偷掘活動的頭子那裏買希臘古代雕塑,有些查明被希臘追回,現在還有許多仍然在展出,不知來曆是否清白,或者說,尚未有人能夠證明它們來曆不清白。

開近了洛杉磯,就堵上了車。我眼看著分分秒秒在流逝,本應在博物館流連忘返的幸福時光,成了在高速公路上煩躁不安的痛苦過程。呆望著前麵一片紅色尾燈,百般無奈之中,往事悠悠,我開始回憶自己怎麽對博物館開始感興趣。

我在天津上學時,一年總要去幾次北京。開始住三姨家,找在京上學的朋友去玩。後來索性住在她們的學校,宿舍裏常有北京同學周末回家,總能找到空床位。

那個八十年代中的夏天,我和朋友秋在沙灘一帶閑逛,走到中國美術館,看了當時十分轟動的皮爾。卡丹的展出。我和秋也被轟動了:沒有麵孔的衣模,被高雅的色調,追光和繁瑣或者簡潔的衣服賦予了生氣;誇張的低領上,色彩反差強烈的鑲邊勾畫出曲線,暗示著性感;駭世驚俗的,還會在衣服上點綴著腋毛陰毛。

看完出來,我倆走到副展廳,相比主展廳非常冷清,在展出全國不知什麽青年比賽的獲獎作品。我讀到其中一個二等獎的作者,是我們同一中小學的一個男生,不禁上前指給秋看。秋搖頭說,不記得。

“不記得我了?”我後麵有個男聲問。一個笑容滿麵,又高又壯的小夥子,不知從哪裏走了出來,依稀有些麵熟,他就是二等獎的作者,和我們同一中小學畢業的義。他比我們大四五歲,那年代男女生不講話,難怪秋不記得。

義在中央工藝美院,不記得他是工作還是讀研。他與我講定,如果有好的畫展,給我寫信,他帶我去看。那年我走入了義的世界。不顧秋說我吃飽撐的。幾次去北京,白天跟著義看畫展,晚上到他那裏,看他的近期作品,常有男女同學來,打撲克,侃大山,聽他們講采風采來的故事。他的來客都是藝術家,我是唯一學理工的,經常陷入爭論。爭來爭去,最後他們的一致結論,是我應該跟他們做藝術家。藝術家們的邏輯是非觀念很有問題,把本人的專業貶的一無是處,還都說把俺褒了。“誇你的感覺到位,你還不領情兒!”俺又成了不知好歹。

義的獲獎作品很媚俗,但他私下有些作品,卻頗有衝擊力,常被他的哥們兒批判。“你們懂什麽?不就是按著你教的路子評好壞。”義為自己的作品辯解,“俺老鄉冬哥們兒說了,唯美的藝術,沒有深度,浮淺偽善,不能打動人心!”

他的師兄弟們指著他一件自以為得意的門神,問我:“你看出什麽?”

“看到窮凶惡極,感覺毛毛蟲從天而降。”

結果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說:“你改行吧!”氣我個倒仰。又要俺棄暗投明。

有時與人的關係,在一開始就主觀定了位。義周圍有很多秀色可餐穿著奇特的學藝術的女孩。記得有個像鶴一樣纖細,總穿一身白色,叫他“義哥”的女孩,來問他調色的問題。他給我找住處,隨便找個女生,把我托付給她,她們都很為他賣力。她們稱我“義的老鄉”。

義生長在藝術世家,初有造就,祖輩山東人,高壯,濃眉大眼,留著墨黑如緞的齊肩長發。如今國內時髦,穿進口服裝;那時時髦的,穿出口服裝。他那件滿是口袋的夾克和背心,我還沒見別人穿過。他有一點不象藝術家,是不邋遢。我總覺得,這樣的男生很有女人緣,不會對我青目。更何況我當時有個男朋友,盡管已經矛盾重重。

義對我說話甚至不怎麽客氣。有次我問,“你的作品哪一點是工藝美術?你怎麽不去中央美院呢?”他一遍遍咄咄逼人地反問:“你說為什麽?!”搞得我落荒而逃。終究也沒搞清為什麽。此後我對他說話也不怎麽客氣,他有些作品,我看了隨意臭扁,有時他氣得跳腳,要拿去砸爛,我還得攔住他,要他留個反麵教材。後來他不讓我看他的新作,托詞說橫豎是反麵教材,經不起我的毒舌來批判。

一年多後的春節,都回家鄉過年。義請我去他家看他的收藏,又給我電影票,是內部片,老道格拉斯飾演的斯巴達克斯。看完他送我回家,推著自行車不騎,走著走著,停下掏出煙來抽。我早說過不喜歡聞煙味,便隔著煙霧瞪著眼睛看他。他卻低頭看著地,說,“你嫁給我,我就戒煙。”

我大吃一驚,“為什麽?!”

他說,“隻有你能理解我。”

“可隻有你不理解我啊!”

“我會慢慢學啊。”他又說,“好好想想,過幾天我再來。”

那時我有個初戀男友,雖然與他的關係已經是窮途末路,彼此傷害到言無淚盡,但假使有了義而棄了他,他肯定又有一番說道,又會是一場惡戰。更何況我覺得,跟義好而棄了他,對他們雙方都大不恭,我做不來這樣的事。我鄙視三角。

義再來,我說不行。我總不能說,你等著我跟他散了再來。再者,我當時亂糟糟的心境,既不知道初戀的孽債會有什麽結局;也不知道自己是對義的藝術世界,還是對義本人感興趣。

義臉色陰沉。他說,“好吧,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又大吃一驚,“什麽?!難道我們不能做朋友?!”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他揚長而去。

真是義無反顧!原來這個詞從這裏來。我欲哭無淚。那些日子我心裏很狂躁,想到義,隻剩下憤怒和怨恨。我們在來往中沒有男女私情,為什麽就做不得平等而無牽連的朋友?!來年夏天,與初戀男友徹底分手,獨自旅遊,以求山水慰撫。到了四川,在青城山被群賊圍剿,偷去了錢包,隻剩了口袋裏的兩塊錢,連飯都沒錢買來吃,才勉強回到成都,找親戚的親戚借錢狼狽回家。初嚐世事炎涼。

對了,如今買了單反相機的都大叫反了,我那時就反了,是老反,擁有一架海鷗135,蔡司鏡頭,有測光表,不知是不會用還是本來不準,用了反而不好,所以不用。全靠猜測或者經驗,來定光圈和速度。沒有自動聚焦,5.6以下的光圈,還得以步計量,來定距離。當時我是周圍為數不多照沒人兒的照片的。彩色膠卷比較貴,不是特別情況不能用,多數還是照人了。黑白膠卷用的比較隨便,借來放大機自己洗相片。但是條件有限。為了省錢,相紙往往是報社專業人員用剩的邊角,需要自測型號;或者過期處理的。有時洗照片時天太熱,顯影快的無法控製。後來看,洗得好的不多。

那時正時髦日本進口的傻瓜相機。有人以衣量人,我被持進口傻瓜的人嘲笑。比較相片時他們偶爾承認,我的照片比他們的高級相機清楚,納悶著為什麽。我們係一個不同班,自稱愛好攝影的男生,有一柯尼卡傻瓜,最喜歡嘲笑我。不幸的是,那年他也去四川了,被偷的更徹底,就一個書包全被偷了,包括相機。不過偷我錢的是人,偷他的是峨眉山的猴子,說搶更恰當。

往事如煙,隨風而來,又隨風而去。正懷舊的功夫,車又走動了,不等到Getty Center門口,便有很多服務人員,指揮如何停車。這裏公眾觀賞不收費,連停車費,也是洛杉磯城市要求才收的。衛星鳥瞰整個建築群(來自維基百科):



從車庫坐電梯上去,別是一番風景,等待乘tram的地方,是Fran and Ray Stark雕塑花園,設計的端莊大方,展品可以一目了然,走近因為周圍的植物或者水池石頭沙地的襯托,更有味道。初春下午溫暖的陽光裏,精心修剪的樹木,還沒有長出今年的新葉,卻已經有不識名的藤,開出燦爛的紫花。



右邊倒影池裏是富有盛譽的英國現代雕塑家Henry Moore的作品Bronze Form。公論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雕塑家,作品多為抽象的人體。遠處的白傘下,供遊客散坐,在熱鬧的夏季周末,一定有賣冰激淩的小攤。



乘坐全自動的三節火車,在五分鍾升到山頂,好像從平常街景升到了風雅所在。進入了這個龐大的建築群。很大一部分的建築貼麵和地麵是一種叫Travertine(近似石灰岩)的石頭,出產於意大利,提供了米色的基調,大方明快。建築的設計,充分利用了山坡上的優勢,天外有天,景外有景,常在石頭框出來的低矮門洞裏,透出長空飛雲。更有無處不在的現代雕塑和格外漂亮的化石,不經意地坐在角落裏。眾多的各色瀑布,潺潺而流。花樹都是精心修剪過的。很多不認得的奇花異草。很難用視野局限的照片表現出來。

這是天井中的水池,藍脈大理石中,不時有噴泉。更勝一籌的是後麵的小景,或者曲徑通幽,或者別有洞天:



博物館的前門,中間巨大的石梯,兩邊才是讓人拾階而上的路徑。仰視拍的照片失去了氣勢。左邊的雕塑叫air,沒看懂。博物館有希臘羅馬古物,法國室內裝飾,歐洲繪畫(1900以前)和攝影幾個部分。我隻有不到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先朝著歐洲繪畫而去。



因為情人節,有個特別展出,叫做Consuming Passion: Fragonard's Allegories of Love 畫家Jean-Honore Fragonard,畫的名字都很捉人眼球:fountain of love, the oath of love, sacrefice of love, inocation to love,看完了俺也明白了,實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白白浪費了時間。趕緊另投高門。終於看到熟悉的名字。

我很喜歡這幅法國畫家Jean-Francois Millet出名前的油畫,模特是朋友的妻,農家女,清麗自然,畫風輕鬆自如,感到畫者和被畫者的平等交流。



不用說,這是一位公主,Princess Leonilla of Sayn-Wittgenstain-Sayn, 德國畫家Franz Xaver Winterhalter極盡其能,表現了俄國出生的公主,在巴黎上流交際圈裏,穿絲著錦的奢華風光。



這幅是Getty去年四月新添置的名作,Tissot’s Portrait of the Marquise de Miramon, née Thérèse Feuillant 。這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出身於法國北部經營礦業的富家大戶,給她的貴族丈夫帶來一筆豐厚的嫁妝。getty不光買了畫,連她當時的粉色裙裝也買了來。那是巴黎時裝肖像的鼎盛時期的作品。法國畫家James Tissot ,以繪畫逼真而著稱,這幅真是不負其盛名。這張有點兒糊,不能用閃光燈和三角架,不注意喘氣就糊了。



這幅也是他的作品: Young ladies admiring Japanese objects,被畫的人物身態優雅自然。當時有錢有閑階層的女兒世界寫照。



每走一兩個展廳,就有門通向陽台。這個陽台俯視cafe的室外餐桌。極目遠望,洛杉磯市景,右邊照片範圍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太平洋。



俯瞰別致的仙人掌沙漠植物花園。想來我不會有時間去,隻能帶有遺憾的心情遠看。背景是空氣汙染的洛杉磯。



下麵兩幅英國肖像,是極為難得的藝術珍品。我相信有更多的類似作品,尚在英國貴族家中收藏。Portrait of Anne, Countess of Chesterfield, 英國畫家Thomas Gainsborough在1777-78其間所作。這幅畫近看有些細節似乎沒有完成,但遠看卻質感逼真。



這幅年代久遠,Portrait of Louise de Keroualle, Duchess of Portsmouth, 英國畫家Peter Lely作於1671-74。這個法國美人先為當時法王的間諜,後來成了英王查理二世的情人。畫上的她,衣帶鬆疏,舉止隨意,非常性感。



人像收藏裏以女性居多。貴族家庭男性肖像並不少。可能這些男人畫家們在繪畫中,對女性傾注了更多的熱情,從而有更多的佳作。這裏有一幅紳士畫像:Portrait of Marc de Villiers, Secretaire du Roi ,由法國畫家Jacques-Andre-Joseph Aved作於1747。畫中人是法王的秘書,桌上堆滿文件,卻穿著睡袍在讀閑書。



這個展廳外的陽台有很多桌椅,任憑遊客使用。大片的天堂鳥在盛開,紫藤尚且無葉無花。這邊望遠是,San Gabriel的山巒。



德加的這幅作品,第一次見到複製品,大約也是八十年代。好像在《讀者文摘》的背麵。如今得以一睹真跡。



德加的這幅作品(The Convalescent),卻與他的芭蕾舞題材十分不同。可以看到她眼裏欲滴的淚。



這個七歲女孩的肖像,與凡高的Iris同為博物館的門牌。Portrait of Maria Frederike van Reede-Athlone,由瑞典人 Jean-Etienne Liotart作畫於1755年。真品非常逼真,孩童的皮膚,頭發和柔軟的天鵝絨外衣富有質感,小女孩的羞怯與小狗好奇無邪的直視形成對照。



雷諾阿的佳作:La Promenade。斑斑點點的陽光,襯托出了野外樹林裏的氣氛,讓觀者嗅到青青的氣息。執子之手,非常浪漫。



另一副雷諾阿,肖像畫,Portrait of Albert Cahen d’Aners,我一點都不喜歡。還是他戶外陽光下的人物畫的好。



那裏有好幾幅莫奈的佳作,包括日本橋,日出等。他作了很多“草垛”,在不同的季節和光線下。這幅我覺得特別好。要問好什麽,光線好,符合現在本壇攝影家們的情調:))



這裏有一幅不同尋常的莫奈,The Rue Mosier with Flags,正值舉國慶賀和平的節日,街上遍插三色旗,充滿愛國氣氛。一個拄拐人,或許是剛結束的普法戰爭中的軍人,在街上獨行。所謂和平獨立自由,都是有代價的。



最後一幅,永遠的凡高。博物館用五千三百多萬美金高價收進這幅珍品:凡高的鳶尾花,作於1889年,他自殺的前一年。他當時正在精神病的恢複期間,自認為畫著玩的。但是他所用的獨特色彩,和別人用繪畫所不能表現的能量,永遠向觀者展示著他在畫時的信念,大自然中的生生不息。



看到這裏我不得不離開。他們也要關門了。很遺憾沒有看攝影部分。出門路過占地134,000英尺的中央花園是現代藝術家Robert Irwin的作品。



流在這樣的人工河槽裏,水聲格外明快響亮。水畔的奇花異草,我是一棵也不認識:



細如地毯的草坪上,斜陽正在消失。一對年輕戀人前麵,獨具一格的花架子,曾經看到以此為題材的攝影作品。



盡管從整體上來照這個建築很困難,但這裏有許多角落,充滿各種幾何形狀和曲線,應當能勝任攝影的好題材。建築上來說,我個人的感覺是自然,空靈,開闊,素雅。能夠感覺到Frank Lloyd Wright的影響。說心裏話,剛到時沒有覺得這建築有什麽特別,與一些大學的新校園區別不大。有時見一石砌的柱子橫在空中,很不以為然,覺得莫名其妙。直到我多走了兩步,才意識到這是個畫框,而畫就是後麵的景色,由當天的天氣人物和季節性的樹木花草構成。與中國園林裏的月亮門同工異曲。設計上頗有匠心,處處有景。一些不可能沒希望的陰暗角落,有精心種植的花在開放。盡管花費巨大,卻沒有輕浮的奢華之氣。

回去的路上,又堵上了車。我的思緒又在往事裏縱橫。當年對義的憤慨,早已隨風而去。現在想起他來,更有一份對生活的感恩。人過留名,鳥過留聲。如果那個過路的鳥,叫起來沒有另一雙耳朵豎起來傾聽,他有什麽聲好留呢?生活裏的契機,不知不覺讓生活的軌道交叉縱橫,從此一個人生過客,改變或者影響了另一個。義如今功成名就了吧?不知他在哪裏。他可知道,是他將我引入另一番天地。二十多年未見,我仍然每逢博物館必看。出國後見到這麽多仰慕已久的藝術瑰寶真跡,有些還是他第一次介紹給我,我多麽希望他能與我共賞。

這篇很長,謝謝閱讀。

這一係列其它文章:
暫離塵囂(1):加州海岸
暫離塵囂(2):海市蜃樓

待續:
暫離塵囂(4):獨行死穀上
暫離塵囂(5):獨行死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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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ubx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冬夢分享。 寫的真是如臨其境, 嗬嗬,當年俺也是中國美術館的常客。 連西洋美術史也快倒背如流了。和你不同的是, 你可以(被)喜歡現實中的人, 而俺當時隻是對畫中的人傾倒。 後來還鍾情梵高, 專門去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術館等等。唉, 往事不堪明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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