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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蟹

(2007-12-14 07:35:42) 下一個
吃蟹

雖然我在北方長大,但祖籍浙江嘉興,父母上海援內時遷居北方,所以家裏的飲食,保持了江浙一帶的習慣。每年中秋前後,闔家歡聚的一個場合,就是吃蟹。

說起吃蟹,南轅北轍大不相同。山東人喜的是膠州灣的海蟹,學名叫中華梭子蟹。而江浙人多喜淡水河蟹,特別是陽澄湖的大閘蟹。其實蟹不一定要大閘的,華東地區湖沼溪流,隻要有螃蟹,就是那種毛螯蟹。山東東平湖大蟹,因為不受魯人青睞,經常有一斤四隻的,有時可以搞到一斤三隻的。

秋風起,蟹膏肥。記得有個二道販子老張,好幾年連續給父母送蟹,有時也有野鴨。野鴨絨細密,難以除淨,買過一兩隻後母親就不要了。我放學回家,如果廚房裏有隻蒲包,裏麵有氣泡破滅的細微聲響,那就是老張來過了。如果我打開蒲包偷窺時被父親發現,他會在我背後,或者一口氣吹在頸上,或者在背上五指爬來,喝一聲嚇我一跳。然後告訴我不得多看,捆綁不嚴,螃蟹暴動,問題就大了。有一次真的螃蟹越獄,床下桌上,一家人連滾帶爬,捉的辛苦,最後還有兩隻逍遙法外,無處追尋。

秋天開季第一次吃蟹,是我記憶中最奢侈的美食。父親手大有勁,左手握蟹,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固定住兩隻大鉗子,右手用牙刷刷蟹。母親燒好一鍋開水,洗好的蟹,放在蒸籠裏,得用鐵纖別好了才能去蒸。那時的活螃蟹很勇猛,被夾一下,非紅既紫,夾人的蟹決不鬆口,除非腳落了地,但是一落地,八腿橫行,跑的飛快。哪裏象現在的衰貨,在冰上凍的半死不活,五花大綁其實多餘,或者索性凍硬死透。那時籠裏的螃蟹感到熱氣,把鍋蓋敲劃的一陣亂響,母親總是別過臉去,閉眼皺眉說做孽,我們小孩子全然不知,歡天喜地擺桌子。真如紅樓夢裏鳳姐吩咐,蟹總是一人一隻拿上來,剩下的放在籠裏溫著。那時說蟹是涼物,必須與薑醋共食。現在好象也沒這麽一說了。七尖八團,是說七月裏吃尖臍(雄),八月裏吃團臍(雌)。蟹殼揭開,雄膏肥潤,雌黃香膩,蟹肉微甜。一家人邊說笑邊吃喝,父親麵前擺一盅花雕,母親手快,常給我們剝一殼腿肉,或者一殼黃,讓我們自倒醋薑。那麽大的蟹,一兩隻就吃飽了。艾葉用手揉碎去腥,最後總是清粥小菜結束。因為鮮蟹吃後,就是菜肉蝦餛飩,也不會吃出味道來。

上大學後,我在青島吃過剛煮熟的梭子蟹。沒有我父母所說的那麽不堪吃。據說桃花訊前,梭子蟹滿,甩子後就空了。不巧我去山東沿海的時候都是夏天。覺得梭子蟹個兒大,殼薄肉厚。我的青島朋友說,這多鮮啊,哪裏象河蟹,都是土腥氣。我笑笑不語。

父母還喜歡醉蟹。南方的親戚常給我們帶來。我吃過一次再也不碰,鹹,生,酒糟味道。

來美國後,第一次吃蟹,是馬裏蘭的藍蟹,端來時外麵粘滿西人調料,又鹹又辣,甚不中意。聽說dungeness crab,即溫哥華蟹,在北美為冠首,去餐館吃了一次,巨貴,半隻蟹二十幾元,肉鹹而粗。我那時猜想,或許凍蟹脫水了,味道不好。兩千年去西雅圖,當地朋友帶我去中國超市,拎了兩隻活的回來,也不便宜,蟹肉塊頭大,還是粗鹹。阿拉斯加王蟹雪蟹,也與溫蟹大同小異。吃來吃去還是便宜易得的馬裏蘭藍蟹,在冬天黃滿膏肥的時候,在北美蟹裏最為可口。有時去朋友家,或在中國餐館,有香辣蟹蔥薑蟹,都不合我意,作料多的蟹味都淹沒了。放在籠屜裏整隻的蒸,是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

年初在論壇上,記得wunderlust和lvtotravel說起佛羅裏達的石蟹,從未吃過,勾起了我的蟹饞蟲。上個月去佛州,一問正是石蟹季節,大喜,馬上去有名的Fulton Crab House去約座,據說當晚有空,和朋友一起去了。這個餐館是一輛舊船改造的,停在在Lake Buena Vista之中。



一條很大的船,據說是上個世紀初建的。雖然我們預訂過了,來後卻讓我們等了半小時。等待的地方人來人往,外麵卻冷風颼颼。



好不容易坐下,麵前給倒了一大杯冰水,看著都發抖。趕緊點了一份熱湯,New England Clam Chowder,想暖和暖和。卻等啊等,半小時後上了一大盆湯,體積可觀,奶油味道撲鼻。誰讓俺在南方點新英格蘭的湯呢?打量這個Crab House,鋪著白桌布,點著蠟燭,馬裏蘭一帶的Crab House,都是桌上鋪粗牛皮紙,吃的殼皮狼籍,紙一卷了事。在這裏吃蟹還要正襟圍坐?

向伺者打聽石蟹,他說:“有!正是季節,你太幸運了,來的正好!”

“那麽有幾種呢?怎麽菜單上沒有?”

“你還要幾種啊?我們隻提供最好的蟹,從來沒有冰凍過的。我們隻提供最好部位,所以隻有一種!”

那沒什麽好說的了,就上這最好之中的最好吧。我那朋友笑了,說要最容易吃的蟹,伺者建議阿拉斯加雪蟹。又等啊等,就著炸尤魚圈,一瓶2005 加州Sauvignon Blanc都喝了半瓶了,麵前放著冷了的湯。

伺者興致勃勃地端了兩個巨大的盤子上來。一個盤子還坐在冰上。哇哈哈,全是鉗子,俺很不幸,石蟹鉗子都是冰冷的,隻有塌塌醬,如果給了奶油也凝了。九個大鉗子!來自四隻半個老蟹精!暴殄天物,打死我再不吃第二次。這一盤子要了俺三十九塊九毛五。太不值了。



朋友的也是九個鉗子,不過是熱的,還有熱奶油,和奶油裏泡著的三個熟土豆,可是比俺的還貴出十塊錢去。吃到後來,如同嚼蠟,都給了我。其實我也是既飽又煩,但是決不肯丟掉,不能讓老蟹精白死一場:



這大鉗子,殼厚且硬,細殼看斷麵至少一毫米厚,卻讓他們弄的殼碎肉整,難為這番功夫。如此吃蟹,也可以假裝正人君子,倒一杯外麵賣價十元一瓶,這裏賣價五十元的白葡萄酒,人五人六自風流。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還是阿拉斯加雪蟹的肉,比石蟹香甜細密。

第二天看見這位在窗外池邊跳舞,人家吃魚帶頭,吞蝦連殼,充分利用資源,索取最小而生存,忽然覺得做人很沒勁:



那天吃石蟹,雖然酒喝到有些糊裏糊塗,還沒有忘記用蟹螯做蝴蝶,母親教的。想起小時吃蟹,母親若有興頭,讓我們把吃過的殼堆一處,拿秤秤,看誰吃的最幹淨。突然,我想通了,我喜蟹的名聲,朋友皆知,但自己也才意識到,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懷念的是兒時的溫馨,父母的關愛。那個年代的生活很貧寒。偶而奢侈,一盞昏黃的燈下,一隻剝漆的舊木飯桌,爐上嫋嫋的蒸籠,空氣裏浮著微腥的蟹香和醋味,桌上的紅蟹白肉,大人們的笑談,那是我的天堂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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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ple_2300 回複 悄悄話 My parents are from JiangSu and worked in Beijing. When I was young in Beijing my parents brought some of 淡水河蟹 to give to us. I had the exact meemory like yours and I still remember the smell on the hands will last for several days, but I liked it. After I came to U.S. I never found crabs as tasty as I had when I was young. Even the 阿拉斯加王蟹雪蟹, you named. I thought I may be wrong, I might not get the right one. After I red your post, I feel much better. Thanks for the good post and I like all your articles. I can tell you are smart and with sense of humor. I'll keep visiting your blog.
Hopefully we can make friends.
冬夢 回複 悄悄話 十分謝謝各位朋友的回帖!回應不周,請多多原諒!

謝謝LAOJIE和論壇上的朋友們的石蟹知識,佛州石蟹是捉住後收集一隻鉗子後放生的。石蟹蟹鉗可以再生:)盡管佛州石蟹和溫哥華蟹都是非常有名的海蟹,但我個人還是覺得肉粗,肉鹹。好象不如國內黃海產的梭子蟹,因為是記憶中,可能不客觀,但是肯定不如藍蟹的肉質。對於西人來說,藍蟹小,肉不夠厚,所以阿拉斯加雪蟹,王蟹和溫哥華蟹才那麽著名吧?:)

吃蟹更是個社交過程,而且是親密的人的社交過程,決不想在正式場合吃相狼籍,吃的也是心境。可惜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謝謝各位!
77 回複 悄悄話 又見好文。讀你的文章,就像吃蟹一樣過癮。
我的祖籍也是浙江,父輩調到北方工作。兒時家裏也是南腔北調,既能體會到南人的細膩,又可感受到有北方人的豪邁。
ChenXing 回複 悄悄話 喔,這種蝴蝶是要放在大門上的,顯示家境寬裕的:-)
*紅袖添亂* 回複 悄悄話 有情趣。喜歡最後那兩隻蝴蝶。
Flamenco_Girl 回複 悄悄話 我也非常喜歡吃蟹,好在馬裏蘭蟹這兒常有。懷念楊城湖大閘蟹呀,那黃。
laojie 回複 悄悄話 那石蟹是很好吃的,怎麽就被批的一塌胡塗了呢?這世上有三種互相可以媲美的蟹:洋澄湖大閘蟹,澳洲泥蟹,佛州石蟹。

ps. 老石蟹精沒死,蟹螯斬下,老石蟹精放回海裏去,在長出螯來。
豬豬笑了 回複 悄悄話 very nice :))
lipssweet 回複 悄悄話 很老到的寫筆,疑心讀了魯迅遺風的文章,或是浙江那裏一帶的風氣?懷念這樣的風格。

想起小時候老鄰居, 天生的吃蟹專家,買了很大一蒲包,每天吃2隻,惹得我們羨慕死了,纏著媽媽要買,可那個時候,就知道蟹是奢侈品。現在據說國內的價格有的一拚。還是繼續啃我這裏5 歐一隻的深海蟹,不腐敗很滿足。
loonlinda 回複 悄悄話 隻想告訴你,我老家也在嘉興。在中山路。
DUMARTINI 回複 悄悄話 好棒好別致.非常喜歡!!!
用蟹螯做蝴蝶-----是不是浙江老家的每個母親都會教這個嗬,想起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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