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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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茶禪續語

(2009-05-20 19:37:16) 下一個

葛兆光:茶禪續語

胡亂編造了一段茶不茶禪不禪的閑言碎語,待得印成鉛字,不由得跌足,隻這標題四字,便捅出兩個漏子來,一是“閑語”,目錄上印個“閑話”,正文裏作個“閑語”,不知是語是話,沒個高低,這倒也罷了,反正話語在禪家皆是“幹屎橛”、“拭疣紙”,都是多餘,早晚丟開;偏偏自家不識金相玉,大言不慚以為“茶禪”是可以搶個專利證的杜撰,誰料無意中讀一書,雲克勤禪師贈日本僧珠光語中便有“茶禪一味”,今尚藏於日本奈良寺中,不覺麵皮無光,隻得連叫“苦也苦也”。

這番少不得抖擻精神,再寫幾則,權當將功折罪,唱個肥喏,望列位看官饒恕則個。

說茶之“清”

茶是個甚麽味?清。但五味之中有酸甜苦辣鹹,卻無甚麽“清”,世人以“清”評茶味,卻不知它並非唇吻齒牙間來,若要真個說茶之味,隻好說“苦”。《爾雅·釋木》雲“檟,苦荼”,《說文》釋“荼”亦雲“苦荼”,陳藏器《本草拾遺》則說“茗,味苦平”,茶竟與燒焦的米飯,治病的藥丸同列於一“苦”字下,若是單看這一苦字,豈不將茶客嚇退三舍?試問有誰願意齜牙咧嘴去細細品味焦飯和藥丸?有誰願意時時捧一杯藥汁向人充風雅?於是又有人說茶味在苦之外又有“甘”,俗語叫“喝著喝著嗓子眼兒裏回甜”,這倒也並非杜撰,《詩經》有雲“周原膴膴,堇荼如飴”,“誰謂荼苦,其甘如飴”,像糖像飴,那自然甜,所以《茶經》卷下雲“啜苦咽甘,茶也”,可又苦又甜,真讓人想到糖精味兒,就是甜,也不過是蜂蜜拌了焦糊鍋巴,糖衣裹了苦藥丸子,有甚麽好處勾引得茶客如此上癮?於是又有人以鼻代口,說一個“香”字,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王禹偁《茶園十二韻》“出蒸香更別,人焙火微溫”,這茶便似燒肉煎魚烹大蝦,好像在鼻嗅之中登了大雅之堂,於氤氳之中溢出誘人氣味,但細細想來,有誰會成天捧一碗佳肴嗅來品去?有誰願在案頭邊整日家擺一盤魚蝦雞鴨?這茶若隻是鼻子聞香,又何必用口舌啜它?

那麽,既苦且甘又香,口吻齒牙之外加鼻子,是否已盡得茶味?列位定謂不然,在下也謂不然,但不知口鼻之外尚有何處可品味,時下雖有耳朵辨文腋下識字之說,但尚不曾見到人於口鼻之外品味,用眼耳手腳吃茶。無奈之餘,在下細細琢磨,便妄下一斷語,這茶味之品,不在吻唇,不在鼻嗅,而在於心,人常道一個“清”字,乃是從心中得來。昔日莊周有言:“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耳聽之聲隻是宮商角徵羽,陽春白雪也罷,下裏巴人也罷,交響樂也罷,俚曲子也罷,用耳聽來隻是音高音低,聲大聲小,與街市喧鬧汽車喇叭同為若幹分貝,大不了有個抑揚頓挫,心聽之聲中卻有高山流水、鐵馬金戈,風光旖旎;昔日六祖有言:“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人心自動”,眼中之色隻是赤橙黃綠青藍紫,梵高也罷,齊璜也罷,風也罷,幡也罷,在眼中隻是向日葵、蝦、風幡,心中之色中卻有神有韻有懷抱有寄托還有天道哲理。口中之味、鼻中之嗅也如是,禪家有一公案載:“一客人買豬肉,語屠家曰:精底割一斤來。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長吏,哪個不是精底!師於此有省。”試問人買肉賣肉鬥嘴,禪師省個甚麽?原來省悟了個“心”字,眼中有精肥,口中有精肥,心中卻不曾有甚麽精肥,心中若無分別,眼中、口中亦無分別。若是口鼻吃茶,隻嚐得苦、回得甜、聞得香,隻有以心飲茶者,方能於靜品細咂中體驗出那個“清”字來,李日華《六硯齋筆記》卷一曾說,“非真正契道之士,茶之韻味亦未易評量”,為何?李日華雲色、香、味三者各有分別,“芳與鼻觸,洌以舌愛,色之有無,目之所審,根境不相攝,而取衷於彼,何其謬也”。是了是了,但色、香、味、眼、鼻、口取衷於何處方能不謬?李日華不曾說,這裏替他撲破啞謎,便是一個“心”字,清人陸次雲《湖堧雜記》說龍井茶“飲過後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乎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試想太和之氣、無味之味,若不以“心”,口、鼻能品出麽?無怪乎倪瓚一見趙行恕一杯一杯牛飲便艴然不悅,視為“不知風味,真俗物也”(《雲林遺事·清泉白石茶》),這趙行恕一頓茶吃來如豬八戒吃人參果,心不能定,神不能靜,豈能品得出甚麽“清”來。

懂得以心品茶者,便懂得中國詩、畫、樂之理。

泡 茶

今古吃茶大不同。

今人吃茶多是衝泡,唐宋人吃茶大體用火,所謂“活水須將活火烹”是也,陸羽《茶經》卷下專有一節說“煮”水沸先如魚目,微有聲,次如湧泉連珠,再次為騰波鼓浪,雖說過此便不可食,但就是這三沸,即便煮得茶“白乳浮盞,麵如疏星澹月”(《揮麈錄餘話》卷一),也已將茶煎得釅釅地如濃汁了,不知有甚麽好處;今人吃茶,茶隻是茶,唐宋人吃茶,卻又加鹽又加薑,有詩雲“鹽損添常戒,薑宜煮更誇”,蘇軾曾譏之“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薑鹽煎”(《和蔣夔寄茶》),蘇轍也曾譏之“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鹽酪椒薑誇滿口”(《和子瞻煎茶》),但宋人依然加雜果,加核桃,加榛、栗,弄得茶不像茶,倒像八寶果仁湯一般,真不知是吃茶還是吃點心;今人吃茶,茶葉一片一片,芽是芽葉是葉,全是本來麵目,唐宋人吃茶,卻碾成末,揉成團,壓成餅,如今之沱茶、棗茶、球茶,再加上印鑒花紋,直將好端端的茶作踐得亂七八糟,細則細矣,但失於雕琢,巧則巧矣,卻未免囉唆,講究是夠講究,無奈失去本色。

昔日雪峰禪師入山,采得一枝木,其形如蛇,於背上題:“本自天然,不假雕琢”,寄與長慶禪師,長慶又題“本色住山人,且無刀斧痕”(《五燈會元》卷四),若是將武二郎哨棒鏤空雕花,美是美了,怎奈遇著老虎,一棒下去,輕則為虎搔癢,重則哢嚓兩截,反害了自家性命,茶亦如是,茶便是茶,若既煎且煮加糖放薑外堆一大捧雜果,便不是飲茶,米嶺和尚答“如何是衲衣下事”時道:“醜陋任君嫌,不掛雲霞色”(《五燈會元》卷三),吃茶也不可掛雲霞色,清茶一碗,一碗清茶。清人茹敦和《越言釋》記人吃茶,用糖梅,用紅薑,用蓮子榛仁,且“累果高至尺餘,又複雕鸞刻鳳,綴綠攢紅”,便斥之“極是殺風景事”,“雖名為茶,實與茶風馬牛”。王世禎《香祖筆記》亦說“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漿、棗湯之為愈也”,今人泡茶一不損茶形,二不敗茶味,三不妨茶清,且不須茶鐺、茶臼、茶碾、茶羅、茶匙,一隻杯子便可,既簡且易,質本潔來還潔去,這才合於自然。

然而若有看官問:要自然,為何不學牛羊馬直奔山間嚼茶樹葉子去?在下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隻是推來想去琢磨得一個道理:人之追求自然乃因人遠離自然,若人已完全自然又何必追求自然?追求自然者,人也,本是自然者,牛羊馬也,人隻能追求自然而不可化入自然,於是隻能在自然不自然之間尋覓境界,個中界限,望列位看官小心。

僧人飲茶

和尚吃茶人人皆知,說起茶來,便不免想到和尚。其實道士飲茶之習也來源甚早,《茶經》卷下引錄茶事,曾記敦煌人單道開“不畏寒暑,常服小石子,所服藥有鬆、桂、蜜之氣,所餘茶蘇而已”,看來這單道開便像個道士;又引陶弘景《雜錄》“若茶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可見南北朝道士便知飲茶,隻是將茶當了長生藥而已。

道士飲茶當藥,僧人飲茶當麽生?《封氏聞見記》卷六雲“(唐)開元中,泰山靈岩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於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原來僧人也將茶當療饑湯、防睡藥,吃了茶整夜家支棱棱睜眼打禪!不過,在下心中頗有疑惑,道士飲茶,自然可以清胃滌腸,去濁穢,利小便,降心火,與其養生之道相吻合,僧人要清心靜慮求無上智慧,飲個甚麽茶?禪宗講求平常心,甚麽叫個“平常心”?長沙景岑禪師雲“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五燈會元》卷七),偏偏要以茶作興奮劑,睡時不得睡,強打精神硬睜眼,算甚麽平常心?直是用繩索綁著彎腰,用木棍頂著立正,吹網欲滿,竹籃打水,正犯著“百般須索”、“千般計較”二語,不得心靜,不得適情,想那和尚成日枯坐參禪,積下了多少憂鬱,整天壓抑情懷,攢出了幾多氣悶,雖然三碗茶下去,暫時壓下心頭火,但到得夜間,不能黑甜一覺,無夢到明,反而睜著雙眼苦撐,豈不心中倒海翻江地生出無限煩惱?宋人趙希鵠《調燮類編》卷三雲:“晚茶令人不寐,有心事者忌之”;實為深得三昧人語,我等不知僧人有心事無心事,三碗茶有晚茶無晚茶,若是有心事又飲晚茶,想來夜間定不能入三摩地得大智慧,隻怕是走火入魔陷到羅刹國去了也。

天皇道悟禪師雲:“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五燈會元》卷七),是極是極!既是放曠,又是凡心,想來降魔師大興禪教定不是真禪,禪僧飲茶定不是為“不寐”,若是作困時醒藥,定非真茶禪,若是真茶禪,定非作困時藥。

原載《讀書》,1991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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