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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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茶禪閑話

(2009-05-20 19:28:14) 下一個

葛兆光:茶禪閑話

古人以禪意入詩入畫,嚐有“詩禪”、“畫禪”之稱,似無“茶禪”之名,東瀛有“茶道”(Teaism)一詞,其意乃“茶の道”,我這裏杜撰個“茶禪”,並非立異爭勝,隻不過古時大德嗜茶者多,說公案,鬥機鋒,常常有個“茶”字在,故生老婆心入文字禪,也在“茶”與“禪”兩邊各拈一些子花絮,湊合成幾則茶不茶、禪不禪的話頭,在題內說幾句題外的閑言語罷了。

一、文人吃茶

文人吃茶,比不得四川人泡茶館,也比不得廣東人吃早茶。蜀中茶館煙霧蒸騰,茶博士吆喝聲與茶客們聊天聲沸反盈天,熱鬧自是熱鬧,卻不靜;粵鄉茶樓氣味濃鬱,肉包子小燒麥甜點心外加肉粥皮蛋粥香氣襲人,美味固然美味,卻不清。更何況在香瓜子、花生米、唾沫星子、一氧化碳的左右夾攻下,茶成了配角,名曰吃茶,茶卻成了點綴、借口、漱口水或清腸湯。而文人吃茶,卻是真的吃茶,而文人吃茶中要緊的有兩個大字:清、閑,這“清”、“閑”二字中便有個禪意在。

口舌之味通於道,這是一句老話。中國文人雅士素來看重一個“清”字,然而,若問什麽喚作“清”,卻頗有些子攪不清拎不清說不清,隻能勉強借了禪宗六祖能大師的四個字,喚作“虛融淡泊”,若有人打破沙鍋問什麽又是“虛融淡泊”,便隻能粗略地說,大凡舉止散淡、性格恬淡、言語衝淡、色彩淺淡、音聲閑淡及味道清淡皆可歸入此類稱作“清”,即老子所雲“見素抱樸”,佛陀所雲“澹泊寧靜”,下一讚語則為“雅”,反之則喚作“濁”。如一身大紅大紫花團錦簇披錦掛銀,便是暴發的財佬而不是清貧的高士,甜膩穢濁滿口胡柴,便是潑婦土鱉市井無賴而不是潔身自愛的君子,鑽營入世情欲十足,則是窮酸腐儒小人之輩而算不得孤傲清高的智人,口嗜油腥葷膻如紅燒肉涮羊肉烤乳豬之類,則隻是久饑的老饕而不是入雅士之列的文人,下一字貶詞,則喚作“俗”。檻內之人如是,檻外之人亦如是,清人龔煒《巢林筆談》卷一曾記有一寺廟“盆樹充庭,詩畫滿壁,鼎樽盈案”,而寺中老僧“盛服而出,款曲之際誇示交遊,侈陳朝貴”,便下了一句斷語說:“蓋一俗僧也”,而《居士傳》卷十九《王摩詰傳》記唐代詩人王維“齋中無所有,惟藥鐺、茶臼、經案、繩床而已,則暗示他清雅之極無半分濁氣,這雅俗之分正在其清濁之間,而這清濁之分則內在其心淨與不淨,外在其言行舉止淡與不淡之間,這雅、清、淡正是六祖能大師所謂“虛融淡泊”,也正是神會和尚所謂“不起心,常無相清淨”,習禪修道者不可不識這一“清”字,亦不可不辨那一個“濁”字。禪家多“吃茶”,正在於水乃天下至清之物,茶又為水中至清之味,文人追求清雅的人品與情趣,便不可不吃茶,欲入禪體道,便更不可不吃茶,吃好茶。所謂“好茶”,依清代梁章钜《歸田瑣記》卷七,並非在其香,而是在其清,“香而不清,則凡品也”,大概不是千兒八百一斤的“碧螺春”、“君山銀針”,至少也得是清明時節頭道摘來一葉一芽的“龍井”之類,而北方人慣啜的“香片兒”,過香而不清,南方人慣啜的“功夫茶”,過濃而不清,但難以人“清茗”之品而隻能算解油膩助消化的滌腸之湯了。

得一“清”字,尚須一個“閑”字。若一杯清茗在手卻忙不疊地灌將下肚,卻又無半點雅致禪趣了。《巢林筆談續編》卷下雲:“爐香煙嫋,引人神思欲遠,趣從靜領,自異粗浮。品茶亦然。”故品茶又須有閑,閑則靜,靜則定,對清茗而遐思,啜茶汁而神清,於是心底漸生出一種悠然自樂的恬怡之情來,恰如宋人釋德洪《山居》詩中所雲:“深穀清泉白石,空齋棐幾明窗,飯罷一甌春露,夢成風雨翻匯”,吃茶閑暇之中,世間煩惱、人生苦樂、政壇風雲乃至什麽油鹽醬醋柴米,都付之爪哇國去,剩在齒頰間心胸裏的隻是清幽淡雅的禪意,此般若更配以上佳的茶灶茶具,置身於靜室幽篁之中,則更不沾半點濁俗之氣,故明人張岱《陶庵夢憶》卷三雲雪蘭茶須禊泉水、敞口瓶,方能“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如百莖素葉同雪濤並瀉,而閔汶水茶更須千裏惠泉,於明窗淨幾間取荊溪壺成宣窯瓷甌,“方成絕妙”,而《遵生八箋》亦雲茶寮應傍書齋,焚香餅,方可供“長日清淡,寒宵兀坐”,這自是深得三昧語。如此既清且閑的飲茶,又豈止在於“懈葷腥,滌齒頰”,直在茶中品出禪味來也!所以知堂老人《吃茶》說得最妙:“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這便是文人吃茶。反之,若粗茶大碗,喧喧鬧鬧,一陣鯨吸長虹,牛飲三江,便不入清品,更不消說有什麽茶禪之趣,借妙玉的話說,這不是“解渴”,怕便是“飲驢”了。

二、和尚家風

《五燈會元》卷九資福如寶禪師條下載:“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飯後三碗茶。”

飯後飲茶,依清人《飯有十二合說》,自是“懈葷腥,滌齒頰,以通利腸胃”的良方。隻是記得《紅樓夢》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中說到黛玉到得賈府,“飯畢,各個有丫環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不由暗暗替和尚擔了一份心思:這和尚飯畢便三碗茶,會不會“傷了脾胃”?想來和尚的碗,不是那成窯宣窯裏小巧玲瓏的盅子,不是文人用的上蓋下托的蓋碗,也不是妙玉斟茶酬寶黛兩人的什麽“點犀■”、“■瓟斝”,隻怕是粗憨的大海碗;和尚的茶,也不是那春露煎就的清明茶,也不是妙玉以冬雪泡就的老君眉,也不是《儒林外史》裏林慎卿們用雨水煨的六安毛尖,隻怕是比紅毛法蘭西綠茶還要厲害的老邊梗子茶。那三碗茶下肚,景陽崗是能過,但僧寮裏吃的那三碗青菜兩碗米飯,怕就灰飛煙滅無影無蹤了,若連腸裏隔年儲下的陳板老油也洗下個三兩二兩去,茶畢靜坐,肚中翻起波瀾,腹間奏起鼓樂,一片翻江倒海,四周金花亂並,不知又如何定下心來打禪!一日讀清人筆記《兩般秋雨盦隨筆》卷六,雲和尚之言有“但願鵝生四腳,鱉著兩裙”、有“狗肉鍋中還未爛,伽藍更取一尊來”,有“混沌乾坤一殼包,也無皮骨也無毛,老僧帶爾西天去,免在人間受一刀”,心下恍然有悟,原來和尚早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之傳統,如此鵝蹼、鱉裙、狗肉、雞蛋一通大嚼,豈不似魯提轄山下歸來?三碗茶下去,自是心清神定,正好坐禪,靜默中細回味腹股間的馥鬱濃香,齒頰間的茶葉清香,好不快活如涅槃上了極樂世界?後又閱仰山慧寂禪師語錄,有偈語雲:“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兩三碗,意在■頭邊”,方才徹底醒悟,原來“和尚家風”,並不持戒,又不坐禪,如此,又何懼什麽三碗兩盞釅茶!

三、 趙州吃茶去

一人新到趙州禪院,趙州從諗問:“曾到此間麽?”答:“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一僧,答曰:“不曾到。”師又曰:“吃茶去!”後院主問:“為什麽曾到也雲‘吃茶去’,不曾到也雲‘吃茶去’?”師喚院主,院主應諾,師仍曰:“吃茶去!”

喚人“吃茶去”,古今大德猜議紛紛,隻雲玄機深奧,無跡可求,故後世禪師多照貓畫虎,依葫蘆刻瓢,像楊歧方會,一而雲“更不再勘,且坐吃茶”,再而雲“敗將不斬,且坐吃茶”,三而雲“拄杖不在,且坐吃茶”,全不顧趙州“吃茶去”本義,直是狗尾續貂,佛頭著糞。今來妄解一番,也不知是得大意,還是畫蛇添足,若是郢書燕說,也不枉揣摩一番的苦心。趙州吊詭,古今一詞,偏偏此三字內更不曾捉迷藏,打啞謎,“吃茶去”便是“去吃茶”,並無多深意在,既不像清人抬起茶碗暗示送客,亦不像今人倒下茶來便是待客。

禪家講三個字,喚作“平常心”,何謂“平常心”?即澹泊自然,困來即眠,饑來即食,不必百般須索,亦不必千番計較;禪家又講兩個字,喚作“自悟”,何謂“自悟”,即不假外力,不落理路,全憑自家感悟,忽地心華開發,打通一片新天地。惟是平常心,方能得清淨心境,惟是有清淨心境,方可自悟禪機,曾來此間與未來此間又有什麽分別?偏偏要說“是”道“非”,豈不落了言筌理窟?有問必答,答必所問,如獵犬嗅味而至,鍾磬應擊而響,全不是自家底平常心,也不是自家底悟性,卻像是被人牽著鼻子套上韁,若是這般迷執漢,自家心覓不見,自家事不知做,不喚你去吃茶又喚你去作麽生?一碗清茶又不是飽肛之食,又不是瀉腹之藥亦無人給你斟,須自家拿碗,自家倒茶,自家張嘴,清且苦,苦且清,若在吃茶中體味出淡泊自然、自心是佛之意,豈不遠勝於回頭轉腦四處投師東問西問?故趙州雲:“吃茶去!”黃龍慧南《趙州吃茶》說得好:

相逢相問知來曆,不揀親疏便與茶。翻憶憧憧往來者,忙忙誰辯滿甌花。

既問來曆,為何又不揀親疏?既不揀親疏,又何必問來曆?答得出者,免去生死往來輪轉周流,答不出者,且去一邊坐下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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