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橫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馬冷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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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原:大碗茶之歌

(2009-05-20 15:17:48) 下一個

綠原:大碗茶之歌

真正的大碗茶怕早沒有了,它在人們的印象中怕早淡化了。

不過十來年以前,要是你忙於生計,例如為自己的“###”而奔波,實在趕得口幹舌燥,總不會不想起它來。可不是,一拐到前門樓附近,就聽得見一片殷勤的呼喚聲,隨手給你捧上一碗沁人心脾的涼茶來,好舒服啊。如果不是隻顧想自己的事,也肯抽空關心一下客觀世界,那麽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之後,你就會發現:路邊原來是一張看不出本色來的矮腿茶幾,幾上擺著四五隻粗瓷飯碗,也可能是玻璃杯子。(有時還會蓋上一小方塊玻璃片),裏麵注滿了淡黃淡黃的、想必擱久了因而降了溫的茶水,旁邊還有一隻黑黢黢的銚子,或者一兩隻半新不舊的竹殼暖水瓶,或者(這就稀罕了)一座下部安著一個小水喉的白搪瓷大水箱:再旁邊有時坐著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娘兒們,更其常見的卻是一個拿著一本書的、隱約有點學生模樣的大齡少女,或者簡直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大小夥子。你不免詫異起來:年紀輕輕的,坐在這裏賣大碗茶,一天能賣幾個錢呢?可再想一下,就會恍然大悟:這些可是見過世麵的人哪,他們奉命上山下鄉,已經十年八年,既沒有幸運參上軍,也沒有幸運被保送上大學,一直在那裏受著似乎永遠畢不了業的“再教育”;直到近幾年,政策有點鬆動,才拚死拚活地把自己“辦”了回來;可而今,除了一張戶口申報單,他們什麽也沒有,不得已才在鬧市的角落擺個小茶攤,一麵賣點零用錢,一麵抽空溫溫書,準備碰碰運氣,報答一下自己行將逝去的青春。瞧你,你皺起了眉頭,難道覺得礙眼嗎,快樂的朋友?

想當年,我也蹲在那裏喝過幾次大碗茶,喝完了也跟茶座的主人們聊過幾句天。而且,每次都是懷著“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心情走開。真不簡單,個個都有一篇惟願再也不會發生的故事,這裏用不著去講了。倒是想起,當年為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所感動,曾經為他們寫過這樣一首詩,題目就叫做《大碗茶之歌》: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坐在馬路邊殷勤地呼喚

眼睛盯著布鞋皮鞋塑料鞋

遊動著在灰海裏像船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眼見隨船流走了大好光陰不免心煩

一桶茶水可以兌出五十碗

真希望一上午把它兌完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人們走過去又走過來又走過去

碗蓋上蒙上了薄薄一層灰霧

隻好低下頭來看自己的書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吆喝著同時為那無理方程式發怵

為它傷了好幾晚上腦筋

還沒有捉住裏麵那個未知數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惟願明天明天就是明天

能意外地收到一張準考證

或者一張體檢通知單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明天還將坐在馬路邊

幹著嗓子殷勤地呼喚還是

跨進了課堂實驗室或者什麽車間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街道已經模糊成一團幾何線條

低著頭又抬起了頭

人臉仿佛找到了固定的坐標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街上人真多可天涼了喝的人更少

沒關係挪到一個犄角去

永遠珍惜自己的一分一秒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不要靦腆不要沮喪不要苦悶

街上人真多個個都有前程

你不比他們聰明也不比他們笨

喝吧喝吧二分錢一碗

理想的逆光像北極星

從黃昏送你送你到黎明

將使你在無垠的迷惘中不斷振奮

奇怪的是,這首詩寫於80年代初,到80年代末一直沒有發表過。為什麽呢?原來出乎意外,不到一兩年,刺激我寫那首詩的“大碗茶”現象漸漸少了,以致絕跡了。那些“主”到哪兒去了呢?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個個都考進了大學?更可能是托“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福,一個個變成了“前門外的大亨”?在“全民皆商”的那陣子,他們應當不愁找不到出路。我衷心願他們真的能夠先富起來,一首詩因此被埋沒又算得了什麽?於是,我告誡自己,社會是複雜的,今後不要輕信自己所謂的“感動”,同時也漸漸忘記了他們。

又是幾年以後不知怎麽回事(當然是我少見多怪),某些媒體上出現了一個似非而是的名詞:“大碗茶集團”。更有趣的是,接著從電視上看到,就在前門外路西南,堂而皇之地撐開了一個門麵,招牌就叫做“大碗茶”,有沒有“茶樓”、“茶館”之類記不清,但“大碗茶”三個字是不會錯的。據說這裏不僅能夠喝茶——那茶當然不再是淡黃淡黃的,擱久了因而降了溫的,而且也決不止是“二分錢一碗”——而且還可以品嚐一下北京的茶食;而且還可以欣賞北京著名的曲藝表演:而且還可以瞻仰到一些文化名人;而且恰逢特大節日,還可以有幸同平日隻在電視上出現的大人物握握手……經濟規律誠然難懂,我畢竟看見改革開放使我們的社會大變了樣。但是,對於需要刮目相看的“大碗茶”招牌,我仍不免多少有點懷疑:難道這真是我當年在馬路旁邊灰海裏打過交道的大碗茶的後身嗎?幾次路過前門,總想走進去看看,有沒有我當年熟悉的麵孔(其實不看可知,肯定是沒有了),可惜每次都行色匆匆,失之交臂,至今還是一個“門外漢”。倒是聽人說,“大碗茶”越來越雅了。

想當年,大碗茶二分錢一碗,真正起到了消暑解渴的作用,真正滿足了廣大群眾的需要,從而給一些有心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今天的“大碗茶”,質量大大提高了,身份也大大抬高了——如果有誰再在馬路上走得口幹舌燥,要他貿然走進去,端起一碗涼茶喝了就走,試問他敢嗎?即使主人有雅量,含笑過來招呼這位需要大於興致的顧客。恐怕後者也未必會有時間和心情,來消受前者為他提供的超乎需要的服務吧。當然,沒有意思請求“大碗茶”屈尊恢複寒酸的本色;隻是想說,在向雍容華貴邁進的同時,仍能保持一點點親民便民的風貌,也不枉用了那個動聽的招牌。否則,像魯迅在另一種情況下所說,“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何況在大多數中國人的心目中,“雪中送炭”在道義上永遠要高於“錦上添花”呢。

然而,最近又聽說,“大碗茶”果然越來越雅,雅到覺得這塊招牌的塵土味太濃,以致不得不改換一下,便改成了“老舍茶館”。老舍先生是人人懷念的,用他的名諱做招牌,致力於建立一種茶館文化,是非常有意思的。就此我想到,中國地道的茶館除了讓顧客品品茶,聽聽書,享享清福外,偶爾還有一種排憂解難的社會功能,是洋式酒吧、咖啡廳以及有古裝仕女迎送的摩登茶座所不可比擬的。例如,從前在四川,發生了什麽民事糾紛,一般先不忙於到法院裏去告狀,倒往往是張羅進茶館請一些社會賢達評評理,此謂之“吃講茶”。如果某方講輸了,他會很大方地吆喝一聲:“麽師(即跑堂夥計),茶錢我付了!”全部的茶錢由他付了,糾紛可以說解決了一半。舊社會的茶館(當然不是茶館本身)也許作惡多端,老舍先生在《茶館》裏就寫到過,但那種由人民群眾自己評斷是非曲直的遺風,在人民內部矛盾日新月異的今天,我以為無論如何還是值得繼承的。可這些都是題外話,和“大碗茶”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

見證了一兩代人的辛酸,我所熟悉、所留戀、所佩服的大碗茶終於沒有了。且將這個“門外漢”的門外茶談抄出來,寄給詩人袁鷹兄,讓他聊備一格,編進他鼓吹廣義茶文化的《清風集》裏,盡管明知像當年大碗茶一樣寡淡寡淡,沒有半點瓜片、龍井、鐵觀音的味道。

1989年10月5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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