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橫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馬冷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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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獨狼

(2006-10-22 21:15:51) 下一個
江湖獨狼

  "人中呂布,馬中赤兔",我們接著就來談談呂布吧。我們更熟悉小說中的呂布,幾乎誰都知道他是三國時代的頭一號英雄。小時候與夥伴們玩三國遊戲,誰都想爭著扮演這個人,找一根破竹杆,持在手上就算呂布的方天畫戟,挾在襠下就充呂布的赤兔寶馬,嘴上還"嗨嗨"地亂叫。武功蓋世的英雄,每一個男孩子都會本能地充滿向往。

  呂布(字奉先)"有勇無謀,輕於去就",這是三國時代人們的公論,但因此把呂布說成一個泛泛武夫,隻知舞刀弄槍(說錯了,應為"舞戟耍弓"),則顯然又妨礙近距離看清此人。我認為,正因為誰都能說清楚呂布乃何許人,這便反而為這位弓馬好手增加了一層曆史迷霧,使我們有可能在某種"蓋棺論定"的惰性思維支配下,不願意把他瞧得更真切一些,這便正好像沒有人會認為豬八戒的性格有什麽複雜難解的一樣,也很少有學者會將自己的學術興趣消耗在琢磨貂蟬的性心理上。潘光旦先生曾在挖掘馮小青影戀上作了大量極有心理學價值的工作,至於貂蟬,我們還是想想她有多麽美吧,想想為什麽月亮見了她都要暗叫慚愧吧。曆史不是星空,我們手上也沒有天文望遠鏡,可以把生活在1700年前的人物倏然挪至眼前,可以像美國間諜衛星那樣,使千萬公裏外的人物都能纖毫畢現。好在我並不認為自己夠格算一個學者,我隻是依據自己懷疑的天性,依據自己熱衷於探索人物心理的個人愛好,決定對這位眾口一詞的人物再做一番自說自話的打量。

  三國時代,會舞弄刀槍的大有人在,但他們通常隻會充當將才,而非帥才。呂布雖帥才無幾,但畢竟經常性地自領一支大軍,在中華大地往來馳驟,東奔西走。這裏是需要一些單靠武藝無法解釋的東西的,也許就是一份雄霸之氣,就像在項羽身上曾經體現出來的那樣,即使呂布與項羽完全無法等量齊觀。因為,如果呂布隻有一身驚世武功,他完全可以如許褚、典韋那樣充當曹操手下的"樊噲"、"惡來",或者像關羽、張飛那樣,願意在劉備身後終日侍立,從來不知何為疲倦和厭倦。然而這一點呂布顯然想都沒想過,效忠或聽命於誰,隻知在沙場上一個勁地砍敵將的頭,然後到主上麵前接受獎賞,順便讓自己的頭被主上親昵地摸一下,這不是呂布的習慣。我們看他即使白門樓上被曹操活捉了,即使眼下三十六計,保命為上,他向曹操提出的"乞降"建議,仍然是關羽、張飛者流從來不敢向劉備開口的:"你曹明公統轄步兵,我呂布為你帶騎兵,何愁天下不平!"----作為對照,若幹年後劉備要選拔一位能夠鎮守關中的大將,由於關羽已鎮守荊州,所有人都認為這一職位非張飛莫屬,張飛本人也堅信不疑,但當劉備出人意外地擢拔了當時藉藉無名的魏延時,張飛雖無比惱怒,但出於對"哥哥"的無限忠誠,硬是嚇得屁都沒敢放。張飛後來對士卒的鞭撻越加凶狠,以至丟了自己的性命,其心理起源除了可能和更年期有關外,是否還源自因魏延而起的惱羞成怒感,也頗費思量。

  呂布是與眾不同的,三國時代,除呂布之外,我們幾乎可以發現這樣一條規律:越是驍勇的武士,對主人往往也越是效忠。關羽、張飛、趙子龍之效忠劉備自不必說了,曹操手下最為雄壯的兩位武士,典韋為保護曹操而死,許褚則據說是因為無法承受曹操死亡所帶來的心理打擊,竟至哭嚎著死去。事實上我們還可以把這個規律加以延伸,比如我們可以不加思索地斷定,李逵肯定最受不了宋公明大哥的死去。我們共同的觀感經驗是:幾乎每一個軍閥或黑社會頭目身邊,都會站著幾個誓死效忠的天煞星般人物。狼狗是最凶惡的,狼狗同時也是對主人最為忠誠的。但呂布不是一條狼狗,他身上顯然沒有多少狗性,他最不懂得的恰恰是像狗那樣準確揣摩主子的心意。呂布是一條獨狼。他給本來有可能成為自己丈人的袁術寫的信,我發現幾乎也是三國時代私人書劄中最為輕狂侮傲、也最具獨狼本色的:"吾雖無勇,虎步淮南,一時之間,足下鼠竄壽春,無出頭者。"聯係到古人書信中常會有一些習慣性的客套,呂布以虎自譬,將大名鼎鼎的袁術直斥為鼠輩,即使證明不了多少膽略,至少在坦誠上也一時無左。須知曹操、孔融等人罵袁術為"塚中枯骨",怎麽說也得在私下場合。

  在出生地上,呂布與其他三國英雄也有著明顯的不同。他出生於五原郡九原,這地方在今天內蒙古包頭的西北,秦朝末期曾長期歸匈奴所有,西漢元朔初期(約在公元前128年以後)才重新得到設置。當地獷悍的風土人情與中原大異,那地方經常有狼群出沒,也是毋庸置疑的。呂布本人也深有體會,他在一封致琅琊相蕭建的信中,曾這樣寫道:"布,五原人也,去徐州五千餘裏,乃在天西北角,今不來共爭天東南角。"換言之,在籍貫認同上,他自覺地與別人保持疏離,在埋怨中原人將自己視為異己的同時,他也有一種將中原漢人視為"非我族類"的心情。附帶提一下,呂布之所以一度和劉備老是夾雜不清,像一對歡喜怨家,忽而推杯把盞,稱兄道弟,忽而又怒臉大翻,兵戈相向,正在於呂布私底下把劉備引為同道。他對劉備可說是一見如故,竟至請劉備坐在自己妻子床上,還讓妻子對劉備斂衽行禮,自己則隻管劉備叫"阿弟"(這事到了羅貫中筆下,便引出張飛的勃勃怒氣來:"俺哥哥是金枝玉葉,你是何等人,敢稱我哥哥為賢弟!你來,我和你鬥三百合!")。"我和你都是邊地人,"呂布對劉備這麽說,意思是咱倆和他們中原人可不是一路貨。到處聲稱自己是"漢室宗親"的劉備聽了不會高興,但表麵上仍與呂布"酌酒飲食",所謂"外然之而內不悅",正可見劉玄德的"玄"處。----劉備所在的涿郡與呂布的出生地,確實也算得毗鄰。

  讀《三國誌》,我意外地發現,呂布可能還有著一定的文字功夫,不然,刺史丁原為騎都尉時,為什麽要任呂布為主簿呢?主簿與參軍雖同為要職,職責卻是典型的文官,典領文書,辦理事務,大概相當於今天的秘書長,偶爾也客串禮賓司司長之任。三國時最著名的主簿非陳琳、路粹莫屬,兩人後專充曹操手下刀筆吏,所呈之文,皆有華佗施藥之效,可使曹操可惱的頭痛病立刻痊愈。這當然屬曹操一流的佳話了。若說丁原(字建陽)故意要為難呂布,存心用買櫝還珠法糟踐人才,使呂布無法在自己最擅長的崗位上人盡其才,一展身手,則顯然又錯怪了刺史大人。羅貫中在《三國演義》裏說丁原為呂布義父,當非無中生有,史書裏至少留下丁原對呂布"大見親待"四字,供羅貫中馳騁想象。這樣,我們便不得不提到一種可能性,即呂布先生除武略外本來也略有幾分文韜,事實上也隻有結合這一點,呂布在江湖上的作為才可能得到索解。《三國誌》裴鬆之注引裏曾載有幾通呂布手劄,上麵我也曾略有摘引。我的研究心得是:呂布言詞說理自有一套,雖沒有多少花哨的句子,但粗通文墨,則屬顯而易見。

  三國時的謀略老手實在太多了,呂布又很不幸地撞上那個也許竟可算中華兩千年第一奸雄的大謀略家曹操,相形之下,呂布這點微末伎倆自然隻能貽笑大方,隻有出乖露醜了。然平心而論,就說呂布的轅門射戟,在向他人展示"溫侯神射世所稀"的後羿式神功的同時,也畢竟抖露了一點戰術思想,使劉備、袁術兩家,至少暫時打不成架。想想,如此恃強好勇的武士,竟然還能處之泰然地自誇"我生來不喜歡爭鬥,勸和的興趣倒濃厚得很",呂布如果不是想幽上一默的話,八成就是想展現一點呂家謀略。

  當今世上拳頭最鐵的美國佬邁克·泰森,會在拳擊台上突然返祖現象發作地咬斷對手的耳朵,三國時期武藝最高的"飛將"呂布,身上大概同樣流淌著不絕如縷的獸性血脈。我相信最理解呂布的,便是與呂布有著同樣血色素構成的董卓大人。董卓明知丁原與呂布的關係非常之好,卻仍然攛掇他提著丁原的頭來見,而呂布竟然真地一切照辦,這事的確匪夷所思。因為,如果換一個角度,則隻有瘋子才會建議典韋去謀殺曹操,隻有白癡才會要求張飛把劉備的頭拿來,而董卓向呂布提出的這個要求,卻不僅隻有董卓會提出,也隻有呂布會照辦,兩人立刻草簽一份父子關係證明,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卻未聞"虎毒不食父",呂布後來又毫不猶豫地殺死義父董卓,當時就沒有多少人大驚小怪。

  即使呂布與貂蟬(關於貂蟬,後文《三國時期的女人》中別有論列)之間有點愛情,看來也不像是什麽值得謳歌的東西。《三國演義》中呂布娶貂蟬之前原已有妻嚴氏,納貂蟬為妾後不久,又成了張豹的女婿。這位後來在張飛手下死於非命的張老漢,顯然不是什麽厲害角色,所以呂布納妾屬政治婚姻的可能性可以預先排除。楊玉環能使貴為九五之尊的唐玄宗李隆基從此不再移情別戀,視三千佳麗為無物,貂蟬卻顯然沒能控住呂布的心猿意馬,她的魅力僅止於當時使呂布甘冒亂倫之責,在風波亭外勾勾搭搭而已。呂布更為人不齒的婚外戀出現在裴鬆之注引《英雄記》裏:在白門樓上呂布一臉困惑地問曹操,為什麽自己手下大將會在危難時期把自己賣了?曹操用下麵這句話使呂布"默然":"你老是背著自己的老婆,偷偷地和手下諸將的妻子上床,怎麽還能指望他們為你效忠呢?"----我們知道曹操其實也喜歡搞女人,但"朋友妻,不可戲"這一條,他好像還能遵守。

  相比較之下,呂布雖然無比迷戀戰爭遊戲,卻從來不想打聽一下有關遊戲規則,他熱衷於使自己本身成為一架戰爭機器,往來馳突,八麵威風,《三國演義》中那句"吾怕誰來",最能概括呂布內心的忤逆和張狂。為什麽到了中原後呂布身邊總能有大量兵士追隨,其中甚至還有極具才能的將才,我想這可能和呂布的沙場魅力有關。立於戰陣前的呂布,天然就是一隻偉大的號角,常能使兵士們下意識地獲得敵愾之情,而使勇氣倍增。因主將的光彩而自豪,自古至今就是戰士的常規心理,也正因此,後來在曹操手下成為一代名將的張遼,當時也甘願接受呂布的調遣;另一位頗具周亞夫之風的大將高順,竟然對呂布忠誠到"頭可斷,血可流"的程度,亦足證呂布之名非全然浪得。高順明知呂布患有"不肯詳思"的毛病,明知呂布對自己不願重用,卻仍然誓死效忠,原因隻能從對呂布強烈的個人崇拜上去索解。

  不拘行跡,讓個性大開大闔,這雖然是獲致人格魅力的終南捷徑,卻往往也會預露凶兆。呂布是野性的、率真的,也許在他那"婦女皆能挾弓而鬥"(《資治通鑒·卷五十九》)的家鄉九原,不太有人把睡他人老婆當一回事;也許在他的家鄉,天性豪爽的牧民們更崇奉比武場上的獲勝者,就像古希臘人熱愛奧林匹斯冠軍一樣;也許在他的家鄉,依舊奉行著某種動物界的權威生成法則:領袖屬於最會角力的家夥。

  他本應該回去,回到屬於自己的"天西北角"去。

  時間在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六月一日,這一天,他在長安城外勒住赤兔馬,後麵隱約有追兵,那是李傕、郭汜。擺在呂布麵前的路有兩條,一條是一人一騎,回自己老家去,一條是像當年出函穀關的秦兵一樣,一路前進,殺向自己無比陌生、無限向往的中原大地。

  他選擇了後者。理由部分在於:他覺得自己是梟除元凶董卓的大功臣,他隱約感到中原人正期待著自己的援手。再說,臨出逃前,司徒王允曾在青瑣門外對他有所叮嚀:"努力謝關東諸公,勤以國家為念!"想到王司徒那充滿遺囑意味的聲音,呂布便難免陡生一股慷慨之氣。鯊魚有權拒絕窄小的魚缸,是雄鷹就必然會向往更加遼闊的天空,既然體內的狼血正洶洶不止,他當然會產生一種對於殺伐的強烈饑渴。何況,一個湊巧改變了曆史的人,一般是很難突然收住腳步的,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對曆史的改變,已經到此為止。當然我們也不必對呂布多所苛求,想想此前就連德高望重的司徒王允都那麽不曉事,在除掉元惡董卓之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對漢室江山的貢獻已可點到為止,偏偏還要內殺名士,外迫窮冠,結果反弄得"城頭變幻大王旗"起來……相形之下,呂布缺少那麽點自知之明,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幾乎是單槍匹馬、踉踉蹌蹌地獨自殺向中原的,這以後整整六年時間裏,中原大地被一股驟然來臨的胡地野風吹得歪歪斜斜,血流如注。戰爭被賦予了一種奇怪的節奏,戰爭的對象也突然變得影像模糊起來,至於說到戰爭的目的,我相信,即使胸懷大誌的曹阿瞞,這時也不得不眯縫起雙眼,覺得有些難以把握了。那麽多戰爭同時因呂布而起,而呂布為什麽要挑起、卷入這些更像是遊戲的戰爭之中,我恐怕呂布本人都說不上個所以然來。中原無呂布一州一郡一縣,他完全像一個攪局者,硬生生地綽一枝人見人怕的畫戟闖將進來。中原的水更渾了,中原的城郭更低矮了,中原的百姓也更遭罪了。因為呂布那誰也說不上個所以然的存在,不同利益集團開始倏分倏解,政治變得完全無信義可言,戰爭旋起旋落,輕率得簡直就像麻將和了一圈又一圈。軍閥豪強們每天都得重新審視自己的敵人,每天都得重新辨認自己的朋友,昨日敵忽成今日友,亦如昨天剛吃過甲魚所以今天不想再吃一樣簡單明了,無須解釋。

  呂布是一個播亂天使,他純粹以一種好事者的身份加入中原的戰團,並由此將戰爭的瘟疫撒向塵寰。"呂布將士多暴橫",這顯然不是袁紹一人的觀點。我懷疑呂布身上是否有一種希臘奧林匹斯諸神的脾性,他僅僅因為自己天賦的戰神氣質,而妄啟刀兵,莽開殺戒。我懷疑,如果天下真地被呂布莫名其妙地打下,他是否反而會不知所措起來。

  唉,那個智慧過人的謀士賈詡,為什麽不暫時離開李傕的營帳,偷偷跑到呂布身邊,勸他遠離紛爭呢?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不是那句"曆史容不得假設"的假正經格言,而是我發現賈詡,某種意義上與呂布乃是一枚硬幣的兩麵:他不也天生就是一個搗蛋鬼嗎?(容後再表)

  那麽就讓我來假設一下吧,按照某種好萊塢的模式,讓我借助文字試著轉轉曆史車輪。

  我們且再次回到公元192年六月一日。時已黃昏,在長安城東六十裏處,呂布在等朋友龐舒把自己遺落在城裏的妻子貂蟬送來。烏鴉齊齊地向西飛去,帶著那種令人生厭的鴉鳴,看樣子是要去長安赴宴。呂布在心裏掂量一下剛才那場惡戰的傷亡規模,覺得那邊的屍體夠這些烏鴉吃不了撐著了。想到丁原與董卓先後死於自己之手,呂布突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厭惡之情。他厭惡了漢人之間爭權奪利的勾當,他覺得自己本不該參加這場尋找秦鹿的畋獵遊戲。殘陽如血,赤兔馬在原地打轉,這時,遠方傳來一道既幽怨又慷慨的音樂,是用呂布最為熟悉親切的草原尺八所吹奏出的。我瞎猜猜歌詞大概是這樣的:天將暮兮雲蒼蒼,漢宮播越兮秋氣揚,不如回家兮牧牛羊。

  呂布與龐舒鄭重握手道別,托起貂蟬猛地上馬,馬蹄聲跪,向著草原的方向,絕塵而去……

  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另一個可能比範蠡與西施泛舟湖上更為煙波浩淼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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