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橫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馬冷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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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雲長

(2006-10-22 21:09:43) 下一個

千古雲長

  義薄雲天,氣貫長虹,這八個字是否"雲長"的天然注腳?

  蜀漢大將關羽在中國曆史上的地位,大概隻有南宋抗金英雄嶽飛可與之相當,事實上這也是中國唯一兩個直到今天還不斷接受人間香火的武將,民國三年(1914年),兩人更殊途同歸,同時在武廟接受祭享。單個地看,中國最大的關帝廟,興旺程度都無法與杭州嶽墳相比,好在關帝廟遍布全國,所以若論香火總量,關雲長興許還勝出嶽少保一籌。追蹤關羽聲望的曲線圖也頗為有趣,與那些"死去原知萬事空"的倒黴蛋正相反,關羽的身價倒是與日俱增,日見隆盛,最後竟升至高不可攀的入雲龍境地。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作為被曹操優待的俘虜,關羽初被拜"偏將軍",獲封"漢壽亭侯"。建安二十四年,剛剛自封為漢中王的劉備,拜關羽為"前將軍"。關羽生前隆寵到此為止,接下來便迎來了綿綿無盡、一浪高過一浪的煌煌哀榮,先是被後主劉禪追諡為"壯繆侯",自宋徽宗封他為"忠惠公"後,曆代皇帝便開始了攀比熱潮,致使關羽的地位不斷飆升:大觀二年(1108年)為"武安王",天曆元年(1328年)為"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到明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更高居"協天護國忠義大帝"的寶座,逮至清代,經過一千多年的爆炒,關羽的名號已非26個漢字莫辦了,即"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讚宣德關聖大帝"。

  可見,與曹操一樣,關羽"侯而王,王而帝,帝而聖,聖而天,褒封不盡,廟祀無窮"的泱泱大名,主要來自後人的再認識,與三國時人的評價並不吻合。與曹操不同的是,在曆史大盤的股指曲線上,關羽股走的是一條牛氣昂揚的增值道路,曹操股則一路熊樣,踉踉蹌蹌,至兩宋時差不多已跌破血本,可數度申請破產,隻在二十世紀下半葉,才略見觸底反彈。

  曆史常常未必公正,無往不勝的曆史法則一旦遭到藝術法則的有力狙擊,便有可能上演一場滑鐵盧。羅貫中《三國演義》便提供了一個明證。在這部中國最早的長篇小說中,作家主要傾全力塑造了三個人物:曹操、諸葛亮和關羽,作家對曹操竭盡鞭笞挖苦之能事,對諸葛亮和關羽,則無限景仰、不吝讚詞。為了誇大諸葛亮的神奇作用,羅貫中不惜讓自己同樣偏愛的劉備為之墊背,不惜向倜儻風流的周瑜栽贓:自諸葛亮在小說第三十八回神龍現身後,劉備便就地降格為一個唯諸葛之命是從的傀儡型人物了;周瑜更可憐,不僅被剝奪了"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的權力,還硬生生地淪為一個氣量偏狹的典型,接受嘔血身亡的屈辱命運。我們發現,羅貫中筆下的曹操,雖奸滑萬狀,但大多事有所本,即使所據多為"齊東野語"般的稗官野史;同樣出自他筆下的諸葛亮和關羽,出乎想象的內容則意外地多,作家的筆墨在這兩人身上因而也騰挪得最為酣暢,享受的創作自由也最為充分。清章學誠《丙辰劄記》裏曾用"七分實事,三分虛構"界定《三國演義》的虛實結構,這"三分虛構"中的兩分,我看倒要被孔明和雲長占去:這兩個在小說中都能死後顯靈的怪誕天才,因而也恰恰成為距曆史真相最遠的人物。

  雖然在羅貫中寫出不朽巨著之前,關羽作為一種傳說,已經在社會上贏得相當的地位聲望,但關羽"超群絕倫"形象的最終完成和樹立,又畢竟有賴於羅貫中的如椽巨筆。我覺得關羽若再次顯靈,再次以披閱《春秋左氏傳》的熱情展讀這部《三國演義》,他的第一反應乃是大驚失色。某著名作家因有感於個別記者對自己無中生有地胡亂吹捧,遂慨然有歎:虛假不實的美言,仍屬誹謗。倘如此,結合雲長倨傲不群的形象,他該覺得受到羅貫中的"厚誣"才對。當然,如果漢壽亭侯覺得悄悄接受下來也不壞的話,那他就會留神經常給這位羅貫中老弟上上墳去。須知滿中國的關帝廟,對於任何一位自我批評意識不是超常強烈的人來說,都是一種無法拒絕的誘惑。這便好像某人送你一筆來曆絕對沒有問題的巨款,且贈送的理由又是說得過去的(可以假設你無意中的一句話給某人壯了膽,他自此涉入商海,並大有斬獲,突然罹患癌症,撒手歸西前決定把這筆遺產全部贈給閣下),你有把握說自己一定會避之如避蛇嗎?

  歐美人看《三個王朝的羅曼史》(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按即《三國演義》英譯名),大概會懷疑關羽是否有同性戀傾向,根據彼邦的《麻衣相法》,他們還可能把關羽那把大胡須,進一步鑒定為同性戀的標準特征。我得說這是冤枉的,不是說非同性戀者就不該成為美髯公,也不是說同性戀有何丟臉之處,而是關雲長根本就不是同性戀。都怪羅貫中不好,他為什麽把書寫得讓人誤以為關羽是個老童男呢?關羽有老婆,關平也不是他的義子,他還有女兒,此外,當時一本《蜀記》裏甚至還有關羽好美色的描述呢。試著考察羅貫中的本意,再結合文革時期作家對待筆下英雄的習慣做法,我們或許能體會作家那份略嫌幼稚的善良。文革時期的文學作品,為了標榜英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無私忠誠,主人公便經常被作家處理成不知愛情、婚姻為何物的人間怪客。影片《火紅的年代》裏的趙四海,四十大幾的模樣卻還沒有老婆,整天和老母住在一起;京劇《龍江頌》裏的女主角江水英,好像也沒有丈夫,所以整天隻知在龍江大壩上風風火火,向階級敵人開戰;京劇《智取威虎山》裏刪去了原來小說中參謀長少劍波與衛生員小白茹那層迷人的曖昧關係;長篇小說《豔陽天》中的男主角,作家浩然也曾開宗明義地告訴我們:"蕭長春死了媳婦,三年也沒有娶上"……

  《三國演義》裏沒有老婆的關雲長,在古時偏偏成了最受婦人和孩子喜歡的形象,這事在今天也頗為可怪。我不想在此深究關羽討古代女人歡心的原因所在,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在今天的女性世界裏不會再這麽兜得轉了。這樣一位更願意忠誠某個男人的家夥,即使他再儀表堂堂,作風和柳下惠一樣正派,也隻會嚇跑天下女子。正是"柳下惠"這一點,最可能使關羽在戀愛場上受挫,太輕浮的男人與一點兒不輕浮的男人一樣,都是可怕的,也許後者還更可怕。----張飛在女子麵前的立場不甚清楚,若比誰更看輕女色,五虎上將中也許首推趙雲:出於對未來丈人的警惕,子龍曾以女方與自己同姓為借口,決然推掉了一名"絕色"女子。

  旅美曆史學家黃仁宇在《中國大曆史》中,曾意外地勻出篇幅,對關羽這位三國名將作了一番很具現代意識的點評。摘抄如下:"此人(關羽)武藝必有獨到之處,譬如他與顏良對陣,'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文中又沒有提及兩方隨從將士之行動以及對陣之地形及距離,類似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優渥,一意投歸先主,應係實情,也與他的習性符合。可是書中敘述他的英雄末路,則毫不恭維。關雲長對部下不能開懷推恩的掌握,對於敵情判斷、側衛警備也全部馬虎,又破口罵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兩麵受敵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後他的部隊毫無鬥誌,不戰自潰,他自己隻能率領十餘騎落荒而走,也再沒有表現斬顏良時的英勇。以這樣的記載,出之標準的文獻,而中國民間仍奉之為戰神,秘密結社的團體也祀之為盟主,實在令人費解。"我喜歡黃仁宇先生的讀書法。讀書當在不疑處有疑,但這一點古人常較多地落實在考較義理上,而較少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地從具體情勢出發,如黃先生對關羽斬顏良時"兩方隨從將士之行動及對陣之地形及距離"方麵的存疑,就我所接觸到的古人評點三國文字,可說絕無僅有。但黃先生的考慮是必要的,不然,我們隻會一味跟著作家傻想關羽如何具有萬夫不當之勇,將誇大之詞盲目坐實,隻想著在字麵上過癮,待到後來需要正確理解關羽死因時,便難免破綻百出,針腳大亂。須知東吳派去斬殺關羽的潘璋,並不是什麽名將,而實"博蕩嗜酒"之輩,實際擒獲關羽父子的,更隻是潘璋手下一個名叫馬忠的小角色。關羽是不是竟像羅馬尼亞黨魁齊奧塞斯庫那樣,不明不白地死於尋常匹夫的暗算,亦頗可疑。

  憾哉,關羽和張飛,兩人一世英名,結果皆不得好死,雙雙身首異處。關羽更慘,不僅他的兒子關平當時就隨自己陣亡,由於他此前處死了拒絕投降的曹操悍將龐德,龐德怒發衝冠的兒子龐會後來隨鍾會、鄧艾大軍滅蜀時,夷滅了關羽全族。──由此可見,水滸寨中那位號稱關公後人的"大刀關勝",肯定是一個冒牌貨。

  關雲長刮骨療毒,史有明載,當然為他作開刀手術的不該是華佗。難道羅貫中竟以為當時整個中華隻有一位華佗在金針度人?羅貫中有所不知的是,若這一手術真由華佗主刀,則關羽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與部下飲宴喝酒的豪情反而會打些折扣:華佗此時當已摶製好了"麻沸散",一劑下去,關羽既無甚痛苦,與部下喝酒也就不值得讓人驚訝了。不,正因為關羽是在沒有任何麻藥的情況下接受"刮骨療毒",他的勇氣才使人敬意陡生。

  這樣的英雄是不會向任何人屈服的,這樣的大將即使沒有一把飄飄美髯助威,他也同樣有理由對別人表現得傲慢一些。即使這個"別人"乃是社會地位在自己之上的孫權。黃仁宇先生說關羽缺乏外交手腕,當指拒絕孫權和親一事。孫權貴為吳主,為示吳蜀和好之意,曾為自己的兒子向關羽女兒求婚,我們知道,孫權派出的親善使者遭到關羽一陣毒罵。羅貫中還嫌那一聲"狢子敢爾"不夠表達關羽傲視群雄的力度,在小說中添油加醋地綴上一句:"犬子安配虎女。"也許古代的讀者特喜歡看大英雄出言無狀,不講文明禮貌,換用今天的眼光,則關羽殊為不智。你可以拒絕婚姻,但沒必要陰損他人,何況,但逞一時之快的侮辱,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你侮辱的對象,乃是那個連曹操都頗為忌憚的孫權。

  關羽隻是一個勁地張揚著自己,以至把自己弄到怪誕的程度。他為什麽不能稍稍節製一些傲慢呢?有節製的傲慢,才有可能升華為人格魅力,若表現得汗漫無邊,則不僅令人生厭,還可能帶來危險。這種危險,在和平時期會使人丟掉飯碗,在戰爭期間,有可能使人丟掉腦袋。雲長,你以為自己是誰呢?

  無須資料作證,我也能想見,以關羽的地位,以他平素的為人作風,他的身邊注定會出現一些慣於阿諛奉承的家夥。這是一種規律,有什麽樣的上級就有什麽樣的部下,一個地方、一個部門若出現大量諂媚之徒,把領導抓起來法辦肯定沒錯,因為隻有不講衛生的人才可能引來虱子的光臨。那些沒有在史籍中留下名姓的小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助長了關羽的天神意識,則成了一個有意思的困惑。反正,在關羽走向生命終結點的旅程中,我們發現正是他那無法自拔的自大自戀意識,敲響他生命的喪鍾。

  這份自大自戀意識,其實此前關羽已表露得非常彰顯了,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還造成了劉備集團內部的不和。馬超初來投降時,遠在荊州的關羽曾特地寫信給諸葛亮,詢問馬超的人品等級。諸葛亮當即明白了關羽的用意,回信中先是大誇馬超如何英雄了得,說是和張飛也有得一比,隨即筆鋒一轉,"終不及你美髯公之超群絕倫呀!"關羽讀信後非常滿意,還把這封信讓手下人傳閱。同年劉備自任漢中王,旋即大封諸侯,後人所謂劉備"五虎上將",即緣起於此。關羽對張飛與自己同列自無意見,趙雲有大恩於劉備,且與關、張共事已久,於理於情,關羽皆沒法表示異議;對馬超的看法,已被諸葛亮的信消解掉,剩下的便是那個老黃忠了。黃忠雖然戰功卓著,但那是在另一片戰場上,關羽無從親見。當時諸葛亮就曾善意地提醒劉備:"雲長可能會不快",劉備表示日後當麵向雲長解釋。"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果然,消息傳到荊州,關羽拍案而起,一張棗紅臉刷地轉向青紫,斷然拒絕劉備授予自己的印綬。虧得劉備派去的那位費詩先生特會講話,連說理帶哄騙,才算勉強接受了下來。

  我們再結合關羽的具體死因作些探討,以期更接近他的本我,嗅準繚繞在關帝廟前的那脈真香。

  關羽死前一年,恰是他戎馬生涯的鼎盛期。當是時,關羽在長江北岸屢戰屢勝,先是將曹操的宗室重臣、征南將軍曹仁駐守的樊城圍得水泄不通;接著又水淹七軍,擒於禁,斬龐德;然後再水陸並進,繼續圍逼樊城。這座樊城,控勒著當時曹操轄區的南方,一旦失守,則大河以南,"非複國家有也。"曹操的軍隊由於四麵作戰,當時大概也有點不敷使用:一路軍由愛子曹彰統領,正在北方邊陲鎮壓代郡烏丸的叛亂;夏侯淵、張郃等在西北陽平關與劉備相持不下;曹洪與張飛、馬超在固山剛剛有過一場激戰,雖陣斬對方大將吳蘭,迫使張、馬暫時撤軍,但顯然沒到馬放南山的時候;曹仁轄區內的宛城,也時有變亂,尚需征南將軍分兵進剿;為了對付東吳潛在的偷襲,合肥防區也需要大量駐軍。不久,追隨曹操三十多年、與曹操有骨肉親情的夏侯淵又在定軍山陣亡,曹操親征漢中又不利,漢中事實上已歸劉備所有。雖然愛子曹彰在北方大敲得勝鼓,但南麵的失利,尤其是大將於禁的投降,仍給曹操心理上帶來重創。曹操在回想"知於禁三十年"的往事時,雲長當年陣斬顏良、掛印封金的種種業績難免會浮上心頭,並使他機伶伶地打一冷戰。這樣,當曹仁頻頻告急,不少原來臣服曹操的城池也開始向關羽作投機性歸順時,曹操有點膽怯了。平時住在原袁紹老巢鄴城的曹操,為了躲閃關羽的鋒芒,腦子裏盤算起是否該把首都從許昌遷到鄴城來。

  養虎貽患,想到自己當年先後放走了劉備和關羽,曹操不可能沒有後悔。顯然,當時阻止部下追殺關羽時,曹操並沒有想到關羽會有今天(當然更不會想到後人會無中生有地編派出一段"過五關斬六將"的傳奇),他想得更多的隻是如何樹立自己一代雄主的恢廓氣度,因而袍袖一抬,"彼各事其主,由他去吧。"現在,由關羽掀起的戰爭風雲,堪堪就要遮蔽了曹家城樓。他知道張遼可與關羽一戰,但張文遠平素與雲長義氣相投,惺惺相惜,常通音訊,讓兩人在戰場上翻臉,曹操固然無比信賴張遼的忠誠,仍覺得此事不妥。何況,日後對付東吳孫權,少不了還要請這位蕩寇將軍出馬。另一位可與雲長一敵的大將徐晃,剛剛在西北麵協助夏侯淵和張郃,軍隊尚須休養生息。唉,偏偏徐公明與雲長也有著不壞的交情,為什麽自己最堪重用的兩位大將,與雲長都交誼非淺呢?這更讓曹操對關羽刮目相看,他知道關羽的習性,極端傲慢,對士大夫尤其不敬,能入他法眼的,全中國都沒有幾位。

  幾乎與此同時,東吳方麵也感受到了關羽的威脅。為了籌措軍糧,關羽曾擅自從荊州隸屬東吳境內的湘關收取大米。這給了孫權一個不祥的信號:一旦關羽在與曹軍作戰中得以擴張勢力,他很可能進一步霸占荊州全境。倘如此,由於荊州牢扼著東吳的上遊,整個東吳防線,就將暴露在關羽水軍"順流而東"的攻擊麵上。

  這一刻,關羽威震華夏,呼風喚雨,勇不可當,他睥睨萬物的孤傲品性也同時臻於頂點。

  曹操並沒有遷都,"遷都"其實隻是一個刹那之念,從來不曾真正實施過。何況陰騭的司馬懿當時就表示反對,他主張聯絡東吳,讓東吳暗地發兵,這一計謀為曹操采納了,結果也奏效了。事實上後來當曹操決定親自帶軍支援曹仁時,他再次遭到部下的勸阻。部下的建議大致是:曹仁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遣徐晃出馬就足夠了,主公若一定要自領大軍出征,也不必急急加入戰團,但遠遠觀望,就足以收到鼓舞曹仁、威懾關羽的目的。

  這樣,我們發現,就在所謂關羽"威震華夏"的時候,他其實仍然隻不過微微掀起了曹操袍袖的一角,並沒有使曹操的智囊團聞之色變。徐晃帶著一支倉促組建的軍隊出戰了,這一仗徐晃打得非常漂亮,以被見多識廣的曹操稱為"將軍之功,逾孫武、(司馬)穰苴"的膽略,突破了關羽設置的道道營壘。據說,徐晃與關羽在戰場上相見時,曾非常友善地互道別情,互剖衷腸,極重朋友義氣的關羽正想著"我怎麽可以與徐大哥交手呢",忽聽徐晃大喝一聲:"得關雲長頭者,賞金千斤。"關羽大驚,"大兄,您這話咋講?"但見徐晃目光如電,朗聲回答:"抱歉了雲長,我必須先國家後兄弟。"徐晃這便掄起大斧,雖沒徑自朝關羽劈來,宣戰之勢已溢於言表,關公隻能倉促提刀應戰。因為誰也橫不下心來,所以兩人都避免正麵交鋒,但這一仗,確是以雲長敗北而收束的。不然,曹操事後也不會迎徐晃七裏,為他大擺慶功宴的。

  有充分證據說明,關羽雖滿肚子瞧不起孫權,孫權也沒有把關羽太當一回事。孫權的部下呂蒙更不怕關羽,倒是關羽對吳下阿蒙頗為忌憚,以至為了誘使關羽放鬆荊州的戒備,曆來多病的呂蒙還得再裝一回病,回家休養。這就是說,雖然孫權感到了關羽的威脅,但這反而促使他下決心滅掉關羽,收複荊州。我們說不清是曹操先要求孫權幫忙,還是孫權主動向曹操提出了偷襲關羽後方的建議,就算他們英雄所見略同罷。

  關羽的麻煩大了。他不知道,人們隻是願意敬重他,卻不願覺得他有什麽了不起。關羽剛愎自負的習慣,不僅為軍師諸葛亮熟知,也已普遍被他的敵手視做可供利用的突破口。曹操與孫權這兩隻巨螯,開始向關羽合攏。

  相比較而言,為謀求後發製人,我們發現東吳人特會裝孫子,做低姿態,麻痹對手,以求在戰場上畢全功於一役,這是東吳人最慣用的計謀。後來在吳蜀彝陵之戰中大敗劉備、當時尚藉藉無名的東吳將領陸遜,對關羽的真實看法如下:"關羽自負其勇,盛氣淩人。最近頗建大功,遂加倍驕狂,一心隻想著北上向曹操挑戰,根本不把我們東吳看在眼裏。"為此,陸遜精心算計了對付關羽的謀略:甫一上任,他便給關羽發出一封充滿仰慕之意的信……可以想見,得信後的關羽會照例輕拂那一把拂拂動人的美髯,一邊把信交給部下傳閱,一邊放鬆了對東吳的戒備。"大意失荊州"的心理種子,自此被種下了。不多久,長江上出現了一支商船隊,呂蒙精選的戰士皆腰藏利刃,一身商賈打扮,不動聲色間,就將關羽設在江邊的崗哨一一摸去。

  關羽是在完全蒙在鼓裏的時候,失去荊州的。

  他手下兩員副將,還主動為呂蒙開啟了城門。南郡太守麋芳和將軍傅士仁,雖然長期來一直對劉備忠心耿耿,但現官不如現管,由於此前在後勤保障方麵未能悉如關羽的尊意,關羽出征前對兩人扔下了這樣一句狠霸的話:"看我回來收拾你們。"與其等著被關羽收拾,還不如先下手為強,向東吳投降,把荊州獻給呂蒙。結果,呂蒙之得荊州,幾可說是兵不血刃。

  荊州人民對呂蒙精神上的歸附,竟也同樣順利。占領軍與被占領者幾乎在相見的第一天,就親切擁抱起來。

  陳壽曾用這樣兩句話概括關羽和張飛:"羽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死於部下之手的張飛,固與"不恤小人"有關,而雲長末路,則恰好說明了他對士卒百姓的所謂"善待",還遠欠火候。呂蒙入荊州後,以快刀斬亂麻之勢,施行了一係列安撫政策,不僅對百姓秋毫無犯,還主動遺衣贈藥,儼然一派子弟兵的架勢。司馬光《資治通鑒》裏竟還用"道不拾遺",來說明荊州城內的治安狀況。嗚呼,關羽在荊州多年的勞績,彈指間即被呂蒙一筆勾銷,民心所向,已使關羽突然間無家可歸。與此同時,被關羽俘虜的曹操大將於禁,也被呂蒙救出大牢;關羽府藏財寶,呂蒙纖芥未動,靜待主上孫權前來驗收。

  關羽除了派人不斷向呂蒙打聽城內動靜外(呂蒙客客氣氣地有問必答,厚待來使),脾氣好得竟壓根沒想過再去把荊州搶回來。他向麥城走去了,不知怎地,這位不可一世的神武將軍變得極端意氣蕭索,他在城頭插上一麵白旗,暗地解散了軍隊,隻帶著十幾號人,個個衣衫破敗,向著孫權已預先設下埋伏的地點宿命地走去。讓一個兵鎮一州、威震四方的成名大將被迫解散兵士,必然有其隱情。由於關羽士卒的家屬都在荊州,他們了解到的情況已使自己無法再有任何鬥誌:家屬們在呂蒙統治下所享受待遇之好,竟大大超過平時。"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就是當時已病體支離的呂蒙,在走向大限前給同樣末日臨頭的關羽上的最後一課。

  性格即命運,極端兀傲與極端頹唐,本隻在旋踵之間。關羽的失敗,原與"大意"無關,實在乃是個性使然。

  最使關羽顏麵無光的是:曹操突然間已沒有取關羽人頭的興致了,當關羽因荊州失守而被迫放棄圍攻樊城,急速撤退的時候,曹操的信使鞭著快馬,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曹仁麵前,嚴禁曹仁從後掩殺。也許,這是曹操的外交手段,他故意要讓孫權立此一功,以使吳蜀交惡,瓦解吳蜀聯盟。有識者認為,在徐晃當初打破關羽"露重飛難進"的重重營壘之後,曹操縱不假手呂蒙,也能擊敗關羽。當然我們也不排除曹操對關羽確實心存厚愛,不忍心在他困敗時背後放出飛刀。

  孫權殺了關羽之後,立即將關羽首級送給曹操,曹操毫不猶豫地下令:以諸侯的規格,厚葬關羽。兩人都是做給劉備看的,孫權想顯示殺關羽完全是曹操的主張,曹操的回答是"不"。

  曹操成了最大的贏家,因為劉備把帳算到了孫權頭上。

  西蜀成了最大的輸家,因為急於替兄弟複仇的劉備,在接下來的吳蜀彝陵之戰中,遭到了更加慘重的失敗。

  結果,孫權笑到了最後。

  這一切,皆緣自關羽將星的驟然殞落。

  與《三國演義》中那個忠勇雙全、有情有義的美髯公相比,我這裏描畫的關羽,毋寧是讓人掃興的。對此我深感抱歉,何況我也同時認識到,試圖看清關羽其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不是關羽的性格有多麽複雜,而是他的頭頂上繚繞著民間曆千百年而不衰的嫋嫋香火,遂使他永遠裹著一件迷霧的大氅。神化是歪曲的前奏,敬畏是誤解的始基,不同的人往往會因不同的目的,或高明或拙劣地為關羽人為添上種種細節,時格勢禁之後,就會使梳理不勝其煩。就以民間"關羽斬貂蟬"為例,由於我們根本不清楚三國時期是否真有貂蟬其人(從陳壽《三國誌》及裴鬆之注引中,我們既找不到一根貂毛,也覓不到一尾蟬翼),這事便不知因何而起了。就假設有貂蟬其人,就假設關羽和貂蟬還有緣相會,當然時間在白門樓縊殺呂布之後,我仍然不清楚關羽憑什麽要斬殺這樣一個有大功於漢家天下的絕色女子,這又能給我們的英雄增添多少豪邁呢?

  中國古代的民間思維方式,確實常會攙雜些非常混帳的觀念,對此我們隻能置之不理。

  關羽的幸運在於他被成功地歸結為某種英雄典型,關羽之使今人感到乏味,亦正在於他遭到該種英雄模式的捆綁。人們一麵讚美他,歌頌他,供奉他,一麵卻又渾然不覺地使他陷入單調和程式化之中。他成了民間樸素英雄心理的犧牲品。

  然而羅貫中仍然是值得感謝的,他所塑造的這位英雄,就藝術形象而言,堪稱登峰造極。我覺得單單玩味小說中"溫酒斬華雄"那一段,已足可使關羽不朽。這場廝殺雖屬虛構(不然也無法解釋袁術"術生年以來,不知天下有劉備"的話了),但其中傳遞出的英雄氣概和戰爭鼓點,千載之後猶在每一個讀者頭上咚咚作響。我們不妨重溫一遍:

  "言未畢,階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將願斬華雄之頭,獻於帳下!'眾視之,見其人身長九尺,髯長二尺,丹鳳眼,臥蠶眉,麵如重棗,聲如巨鍾,立於帳前。紹問何人,公孫瓚曰:'此劉玄德之弟關羽也。'紹問現居何職。瓚曰:'跟隨劉玄德充馬弓手。'帳上袁術大喝曰:'汝欺吾眾諸侯無大將耶?量一弓手,安敢亂言!與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試教出馬,如其不勝,責之未遲。'袁紹曰:'使一弓手出戰,必被華雄恥笑。'操曰:'此人儀表不俗,華雄安知他是弓手?'關公曰:'如不勝,請斬某頭。'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公飲了上馬。關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雲長提華雄之頭,擲於地上。----其酒尚溫。"這一段,寥寥僅278字,不僅勾畫出袁氏兄弟和曹操的性格,還使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刹那間栩栩如生。誰能測量出在雲長"酒且斟下,某去便來"這八個字中,蘊蓄了多少英雄豪情呢?(附帶提一句,軍銜為都督的華雄人頭,實際上是被孫堅割下的,當時真正與董卓軍隊正麵抗衡的,也隻有孫堅)。

  "青史對青燈","赤心如赤麵",這樣一個雲長即使不符合曆史真相,但首先是能夠讓人心潮澎湃的。

  我們就享受這份心底的澎湃吧:一個赤麵長須提大刀的人物,一個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的人物,一個為了恩主不惜放棄眼前榮華、雖跋涉千山萬水而不辭的人物,一個竟能使自己貴為帝王之尊的兄長寧可不要江山也要為之報仇血恨的人物。此外,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他也許還是一個"作畫鐵筆強"的畫家,雖然,他的作品一幅也沒有留傳下來,正如我們也讀不到他一字半句遺文。

  他的魅力既無可懷疑,又影影綽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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