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少積雪,千樹萬樹青枝碧葉,綴滿鮮紅的柑桔。小合來到牛滾塘,一個不大的集鎮。 街上少有人行,但雪麵上踩出了許多歪歪斜斜的腳印。一家小旅店還開著門。龐大的火爐,火苗舔著鍋底,鍋內熱水滾沸。室內的台球桌擺滿了花色球,球杆打橫,沒有人。小合坐下烤火,烘著濕透的鞋和褲角。要了半瓶蕎酒,一碟花生米,一碗煮豬腳,和著自己吃剩的鹵肉,慢慢吃喝。 “你是大學生?”閑得無事的老板問。“也許是個跑江湖的賣藝人”。小合若有所思。“不可能。”穿得幹幹淨淨的老板娘望著小合。聽口音,兩口子是四川人。兩人都年輕。“你這個樣子不象,江湖人也沒得那樣發呆的。”這最後一句讓小合笑了。“看來你們生意很好,發了財,不回家過年嗎?”“發啥子財。這兒隔縣城太近了,沒啥子人住店,平常隻有幾個手藝人。人些到肯在這兒吃飯。這樣天氣,要回去也沒得行。這幾天來過好幾個學生,有個女娃兒腳都腫了,眼睛也哭紅了。好可憐。”老板娘樂於交談。“你們準備著,這一兩天肯定還有人來。”小合望望天。剛才大概是老輩人說的開雪眼,烏雲又聚合,雪花又開始飄零。 小合已走了多半路,吃了飯,天將晚,這裏很舒服,小合不走了,倒熱水洗了臉腳。他到了客房,打開筆記本,要寫下在雪地裏的感受。但喝了酒,太高興了,沒有了心靈的感動,寫不出他滿意的文字來,隻有幾個片段。當時想到的差不多丟失了。心中雖然惆恨,但畢竟是次要的,他覺得自己的生機在恢複了。 小合把剩下的蕎酒倒在膝上、踝上輕輕搓揉,脫衣上床。大半年來,第一次感到身心俱疲的舒適。舒適感延伸到夢裏,夢到了小時的許多事情。非非也隱身成為童年時的精靈,散發著唯美的光輝。 小合的父母都是烏蒙人。烏蒙自古“烏蠻”之地,該地自古盛產白銀,又是南方絲綢之路的喉節,一度繁盛。銀礦枯竭,古道廢弛,城市也一蹶不振。小合母係的祖先據說是金陵的豪門大姓,明時被元璋貶謫此地。無論如何,母親一族人雖多,但沒有一個子孫能回複先祖的隆盛,雖聚族而居,但大部分人都成了地道的貧窮農民,也有的成為無賴潑皮。土改時母親一家吃夠了同族人的虧。母親家這一小支係有個奇怪的規矩:不許納妾。主婦肩負著生孩子的重任,都是英雄母親。小合的外婆就生了十個孩子,七個長大成人。相比之下,父親一族就黯淡了許多,先祖是荊湘一帶的落魄文人,不得不從事商業,子子孫孫往往亦商亦讀,結果沒有一人發大財,也沒有人做上大官。往往是小商小吏。到祖父時,家裏不過百畝地,但祖父自己呆在城裏,把地租給別人,也被劃進地主行列。小合相信自己的族譜是相當真實的,雖屬全國最大最顯的一姓,但沒有和太上老君唐太宗扯關係。但祖上的確有不少人納妾。 土改時,祖父、外祖都家道中落,小合的父母不得不十多歲就謀職業。母親十五歲初中畢業,父親十八歲,靠補貼上過師範。他們和許多人一起被分下縣教書,領工資養活自己,照顧老人,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小合的祖母也生了八個孩子。土改時有幾個還未成年,還未上演分家的戲劇。 小合長於群山環抱,景色如畫的山穀裏。山穀狹長得實在不能稱壩子。穀中有河,沿途成百上千的小溪浩浩蕩蕩會合,當時河水清清起漣,轉動著風車風磨,有魚遊戲。山象巨蟒蜒騰,花木光彩照人,有了綠玉屏風,狂風吹不到穀裏。穀中大半年總是柳風拂麵,花雨沾衣。冬季,偶而光顧的大雪總是讓人驚喜。春夏秋冬,無窮的色調、不絕的音籟斑斕繽紛空幻明滅。 春日裏,映山紅滿山,杜鵑遍野,河柳參差起舞,金色的油菜花飛翔著千萬蝴蝶,蜜蜂嗡嗡,辛勤釀蜜,畫眉翠鳥紅雀燕子山雞,輕歌曼舞,花魂鳥魂,相輝相映。 夏日最好的夜裏,從石縫岩裂鬆土草叢冒出黑黃灰紅億萬小生靈,淺唱低呤,伴奏著最古老永恒的樂曲。躺在河中心石上看魚兒戲水,月滿波心,或是在山澗小溪樹底聽石蛙砰砰,多麽愜意。山澗的螃蟹有的能長到碗大,肉有鹹味,不放鹽生吃,十分香甜,最是補人。綹綹白瀑,穿簾卷幕,揉珠碎玉,聚合為霧,濕潤著眼睛,無限純潔,光可鑒人。當地人們普遍穿得簡樸破舊,鼻子扁平,但不少姑娘有明亮的大眼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