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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特的文字魅力 (讀汪說汪之二)

(2009-07-26 14:56:38) 下一個

汪曾祺的第一個貢獻,是他文字的特色,我覺得。這是我讀汪多年的感覺。不敢說結論,到底隻是業餘愛好者,而不是專門研究家。

也有人把這叫作語言,我怕被誤會為小說中人物的對話語言,所以,叫文字語言,多稱文字,在這兒。

他的文字有一種特別的韻味,和其他作者不同,這就把他和別的人區別開來。在他的小說和散文裏,處處都可以清楚地讀到。

在他寫的劇本裏,也時有閃現。他參與改寫的京劇《沙家浜》裏阿慶嫂唱的“人一走,茶就涼”,就是汪老的貢獻,人們以為是民間諺語俗語,不是的,是他自己的神來之筆。

他的文字,我感覺有這樣幾個特色。

第一,汪曾祺把他的文字、語言化作了藝術。他不隻是把語言看成為表達意思的工具。他認為,如果一個作者隻把語言看成是形式,是手段,是外部的東西,那麽,就容易使他自己的作品品位不高,甚至粗劣。中外都應該有在寫作中重視文字語言的這個問題。

讀他的寫作語言,就是在欣賞一種藝術,他的語言本身就是藝術。他寫小說、散文,就是在寫語言,寫一種藝術性較強的語言。

第二,他的語言準確,清晰而樸實。少有華麗辭藻的堆砌,少有漂亮的形容詞。

英語裏有一種說法,說形容詞是名詞的敵人。看來汪曾祺也是擁護這種說法的人。

他認為,好的語言都是人家能懂的話,隻是未經人道而已。我愛說,寫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庶幾有一點近似的意思。

他寫塞外農科所的青少年農工向往外邊的世界,夜裏看火車的感覺。

“車窗蜜桔色的燈光連續地印在果園東邊的樹牆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

另一處,寫馬夜裏吃草,馬“正在安靜地、嚴肅地咀嚼著草料。”

這兒,“追趕”,“嚴肅”,都不是什麽新鮮的詞兒。但是,這種印象,這樣的感覺,確實是他獨創的寫法。

想想,還真是這樣的。那麽準確!

汪曾祺曾經讚揚過寫了《孩子王》、《棋王》、《樹王》的阿城寫鷹。“老鷹在天空中移來移去。”用了這個“移”字,也有這樣的味道。想想這個“移”來“移”去的鷹,感到,天空真大。這兒,還暗示了一位遠在天涯的知識青年內心的深深的寂寞感。

汪曾祺在小說《黃油烙餅》裏寫了七歲的蕭勝,因為大躍進、總路線、人民公社“三麵紅旗”造成的大饑荒把奶奶餓死了,爸爸媽媽就把他從鄉下接到了馬鈴薯研究站,媽媽聽見隔壁正在開“三級幹部吃飯會”,一時衝動,取出奶奶到死也沒有舍得吃的一瓶黃油,挖出一大勺來,給蕭勝烙了一個餅。(汪曾祺的好朋友、作家林斤瀾建議他改為聚餐會,他就不改。當時的幹部,開一次會乘機吃一頓好飯。普通群眾麽,請餓著吧。那是什麽時候啊?20斤糧票在有的地方可以換一個女孩兒來“結婚”的年代!他有道理。)

……

“吃吧,兒子,別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裏都是淚。

爸爸說:“別哭了,吃吧。”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裏。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小說結束了。整個結尾,沒有一個形容詞,除了甜和鹹。但是,確是這樣地打動人心。你也嚐到了從你眼角到口角的鹹!

第三,就是,鬆弛,卻是有匠心的一種鬆弛;平淡,卻是有很強的暗示性的一種平淡。

他說,語言要讓讀者可以去想見廣闊的情景,獲得更大的信息。其實也就是中國古典文學說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他寫一位木匠,戴車匠勞動時的情景:

戴車匠踩動踏板,執料就刀,鉉刀輕輕地呻吟著,吐出細細的木花。木花如書帶草,如韭菜葉,如番瓜瓤,有白的、淺黃的、粉紅的、淡紫的,落在地麵上,落在戴車匠的腳上,很好看。

平平淡淡的木匠的勞動場麵,被他寫得那麽有情致。有聲,有形,有色。定格於一個彩色木花堆積於工匠腳下的畫麵。好看吧。

我讀他的自傳體係列散文《逝水》時,也不時地感覺到這種“弦外之音”。

……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桔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濃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停泊在禦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

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二丫頭……回來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聖境。

……

這樣平實的文字,這樣的“沒有詞兒”的描寫,但是,你得承認:美。

飽含著對故鄉的熱愛,對人生的眷戀。也暗示著一種說不出的秋水黃昏般的鄉愁別緒的憂傷,回顧舊事的薄薄的淒涼。

在這兒,看得見魯迅的《故鄉》、《社戲》以及沈從文《邊城》的路數。

他寫家鄉高郵邊上的這條京杭大運河,人站在高高的河堤上,“鴿子飛起來,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鴿子的背,一句平淡的話,就把這條有的地方河底高於地麵的“懸河”描繪出來了,散淡、準確。

他寫家鄉的柳樹。

城牆下是護城河,就是流經掉魂橋的河。沿河種了一排很大的柳樹。柳樹遠看如煙,有風則起伏如浪。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麽是“柳煙”、“柳浪”,感受到中國語言之美。可以這樣說,這排柳樹教會我怎樣使用語言。

這一段平易的話,實際上顯示了他從小對於語言的一種悟性。看見柳樹的人那麽多,讓大柳樹教會語言的人,有多少?

也教會我們自己去悟語言這個並不易學東西。

他寫撐篙子的船工,“從船頭一步步走到船尾,如是往返不停。……這條船的水程,實際上是他們用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他們是不說話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為長年注視著流動的水,故目光清明堅定。”

從水寫到人,人的相貌,人的目光。平淡的文字後麵是張力和匠心。

他最初並不是這樣的。你看他1944年抗戰勝利前夕在昆明寫的小說《複仇》。寫一位遺腹子為父親報仇,去尋找仇人,要殺掉仇人的故事。

看見了仇人,“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於軀體。劍,他拔劍在手。

……

鏗的一聲。他的劍落回鞘裏。第一朵鏽。

……

有一天,兩副鏨子同時鑿在虛空裏。第一線由另一麵射進來的光。”

小說結束於此,兩個仇人在一起開鑿山路。

真不像他的東西。他自己充滿於軀體!”這樣的句子。倒有一點像他批評的看不懂的文字。

那年他二十四歲,餓著肚子,教書,基本沒有工資,沒有老婆沒有家,但是,他年輕,精力充沛,思想活躍,該寫出這樣的句子。

那樣的意識流。那樣的峭拔、冷峻、靈動。沒有一些平淡、鬆弛的氣息。

他說,年輕人不要學我,年紀輕輕地學我,以後到老了,就平淡得沒有自己了。(隻記得這個大意。)他還是鼓勵年輕人創自己的路子的。

第四,就是地方口語、以及時有的文白相雜的適時運用,很像他的老師沈從文,這一點。

他有一個觀點,我很受益。他說,凡是描寫,無論寫景寫人,都不宜用成語。想想很有道理。為什麽呢?一用在描寫上,就容易變陳詞濫調,沒有特色。一寫古代女人美,就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有形象嗎? 有“這一個”的特點嗎?(他說,敘述可以適當用成語,可以節約筆墨。)

既沒有作者自己,也沒有描寫對象。那叫什麽呢?

為了準確,實在,適合描寫對象,作者有時用地方口語,或者文言文。

他在唯一一篇寫上海生活的小說《星期天》裏,就把上海話用得活靈活現。他描寫一位精明但是並不俗氣的上海人,“上海市井間流行的口頭語,如‘操那起來’,‘斜其盎賽’,在他嘴裏絕對找不到。”

他在《徙》這篇小說裏,用了一點文言文。

“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矣。”

寫的舊社會一位不得誌的語文教員的事情,作的校歌歌聲還在,而作者人已離去。這兒用文言,很是準確。

汪曾祺在散文《隨遇而安》的結尾寫到:

“他們對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對現實多多少少是疏離的。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

最後這一句,很沉痛的文言。如果寫成:領導人民的最高級別的領導同誌們,你們可要謹慎呀!則味道全無。而且有一點犯常委們的上了。用文言,恰好,在這兒。

汪曾祺文言的東西信手拈來,自然,準確,沒有突兀、生硬的感覺。

叫人想起曾說要在上下四方尋找最黑的咒語來咒罵反對白話文的人的魯迅先生,他卻寫了這樣優美的很有意境的文言結尾:

時大夜彌天,碧月澄照,饕蚊遙歎,餘在廣州。

第五,汪曾祺的文字語言反映了他深厚的古今中外文化的積澱和功底。

一個人的文化積澱越豐厚,語言的蘊涵就越豐富。他的文字,他自己說,他受歸有光,廢名,魯迅、沈從文和契訶夫的影響比較多。

明代歸有光善於以清淡筆墨寫家常事。他寫的《寒花葬誌》、《項脊軒誌》等幾篇對汪曾祺影響較大。汪曾祺多次談到後者。

看看最後一句: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無限思戀,無限哀傷!一個著名的結尾。(文中還有講亡妻生前歸寧返回後,轉述和小姨妹的對話,讀來亦哀婉動人。)

外國作家他最喜歡契訶夫,說他最有現代意識,開了新風。他很不喜歡莫泊桑,歐亨利這些編故事的高手,說他們的故事太做作,離奇。(至於中國的廢名,我們以後再來說他。)

要得汪曾祺這樣的語言文字程度,就是幾十年的功力,還要有怎樣的悟性、天賦!他太太抱怨說,你東西寫得這麽好,怎麽不教教孩子們啊。他回答說,這,寫東西,怎麽教啊?!其實,他的幾位孩子汪朗、汪明、汪朝,他們的文筆還真不錯。去讀讀他們三位寫的《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一書,生動,很實在、漂亮的文字。近朱者赤。

他的文字也有很活潑的時候。讀他的現代詩歌,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寫的《彩旗》一詩,全詩隻有兩句:

當風的彩旗,

像一片被縛住的波浪。

很受讀者和朋友們喜歡的詩人、散文家邵燕祥讀了就說:憑這兩句短詩,就可以說汪曾祺是一位詩人。

你自己閉眼琢磨一下,鬼斧神工啊。

他對現在一些人的文字很有意見。他曾對北大副校長、語言學家朱德熙說,你們是不是應該管一下,一些生造的怪詞語。(他幸好沒有看到我們今天網上的新造詞語,要不,老人家會氣得背過去的!)

他舉過一個例子,就是那首《龍的傳人》裏的一句歌詞:“四麵楚歌是姑息的劍”。他對這句很有意見。他說,四麵楚歌,姑息,劍。這幾個東西是不搭界的。連在一起,混亂。

我去查了一下,四麵楚歌,比喻陷入四麵受敵、孤立無援的境地。姑息就是指無原則,不分好壞是非的寬容。有一個人說,這姑息的劍,要結合原文來解釋 ,在這裏的劍就意味著是懲罰,是姑息的原因所造就的惡果。

我有一點同意汪先生的意見。查了,想了。幾個概念,我還是連不起,聽不懂詞作者的意思。雖然侯德健、王力宏等先後幾位歌手都唱得很好。 

寫這一篇,和朋友分享欣賞中國語言文字美好表現力的快樂。(每一種語言文字都有它自己的長處和美。)在讀汪曾祺的小說和散文時,也能品味到他語言文字的妙處。


2009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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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元梁 回複 悄悄話 喜歡讀阿堵兄的文章,,,
平和的文字裏透出一種雍容,大度,,,,,,
問好阿堵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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