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影 作者 吉本香蕉

(2007-05-26 13:30:22) 下一個
阿等總是把小鈴鐺掛在月票夾上,隨身攜帶,形影不離。

  那個小鈴鐺是還未與他相戀的時候,我在極無意間送給他的,卻伴隨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他和我並不在同一個班級,我們的相識源於高二時的一次修學旅行。那時,我們倆都是旅行委員。我們每個班都沿完全不同的路線去旅遊,隻有出發時的新幹線是同一段。下了車,我們倆在站台上嬉笑著握手告別。那時,我突然想起校服口袋裏放著一隻鈴鐺,是從家裏貓脖子上掉下來的,就說,這個給你餞行,說著把鈴鐺遞給他。這是什麽?他笑著問,卻並沒有漫不經心地隨手接過,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然後用手絹包好。這樣的動作,由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做來,實在太異常了,我不禁大為詫異。

  這就是愛情吧。

  就算是因為是我送的而加以特別對待,或者因為他家教好,不慢待別人的贈品,可他那一刹那的舉止還是讓我大生好感。

  就這樣,鈴鐺連接起我們的心。旅行期間雖不能相見,但彼此相互牽掛著鈴鐺。每當鈴聲響起,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還有旅行前和我共同度過的日子,而我同樣思念著遠方叮鈴叮鈴的小鈴鐺,還有和鈴鐺在一起的那個人。旅行回來,我們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情。

  那之後的大約四年間,那個鈴鐺伴隨我們度過了所有的晝夜,經曆了所有的事件——初吻,大吵,陰晴雨雪,初夜,所有的歡笑與淚水,喜歡的音樂還有電視——總之與我們共有著我們二人世界的全部時間。阿等把那個月票夾當錢包用,每次掏出來,手中總會響起叮鈴鈴叮鈴鈴一串微弱卻清脆的鈴聲。那時刻縈繞耳邊、我所摯愛的、摯愛的鈴聲。

  這或許隻是事後可供盡情嘲笑的少女的感傷,但我還是要說,它是我真實的感受。

  總是滿心覺得不可思議,有時無論怎樣目不轉睛地盯著阿等看,總覺得他不在那裏;睡著了,我也會鬼使神差般一次次忍不住把耳朵貼在他的心髒上傾聽;每次他臉上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都會使我情不自禁地久久凝望他;他的氛圍和表情總帶著某種透明感。所以,我才一直感覺如此虛無縹緲、如此不安吧。假如這就是冥冥之中的預感,真叫人情何以堪!

  失去戀人的這種痛苦,在我的漫漫人生旅途中(其實也不過二十來年),還是第一次品嚐,這種痛苦讓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隨之戛然而止。從他去世的那個夜晚開始,我的心就已飄移到另一個空間,並再也無法返回。我再也無法用過去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心緒在不安中浮浮沉沉,狂躁難安,神情恍恍惚惚,整天苦悶之極。有種事,有的人一生中也難逢一次(比如流產、賣淫、重病),而我卻不得不置身其中,這隻有哀歎自己命運不濟了。

  或許我們兩個人都還很年輕,這也未必是我人生最後的一次戀愛。然而,我畢竟目睹了有生以來兩人之間第一次產生的一幕幕短劇。人與人在加深交往的過程中,諸多事情都會顯現出它沉重的一麵,我們一一體味著這種沉重,以此構築成了四年的時光。

  哪怕事後,我也敢大聲質問蒼天——

  可惡的上帝!我是如此深愛著阿等,哪怕為他去死!

  阿等死後的兩個月裏,每天早晨我都會倚在那條河的橋欄杆上喝熱茶。因為失眠,我開始在清早跑步,而那裏正好是折返點。

  晚上的睡眠是我所最恐懼的,而其實,最讓我承受不起的是醒來時的打擊。當猛然睜開眼睛,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時,眼前出現的沉沉黑暗就會讓我驚恐不安。我總是會做有關阿等的夢,在焦躁不安、動輒驚醒的睡夢中,不管是否會與他相遇,我都會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夢境,而現實中的我再也沒有可能見到他了。因此,盡管在睡夢中,我還是努力不讓自己醒來,然後輾轉反側著,冒著冷汗,在令人憋悶的憂鬱中恍惚睜開雙眼——我就這樣迎來了多少個寒冷的黎明。窗簾的那邊漸漸亮起來,天空泛起魚肚白,隻可聞蒼白靜寂的喘息聲,而我,被拋棄在這孤寂寒冷的時間裏。與其如此,還不如置身夢中啊。又是這樣一個難以入眠、苦苦糾纏於夢的餘韻的、獨自一人的清晨來臨了。我總是在這時候醒來。無法安睡導致的疲倦,以及在對清早第一縷曙光的漫漫等待中近乎狂亂的孤獨,使我開始體會到恐懼,於是我決定開始晨跑。

  我購置了兩套昂貴的運動裝,買了鞋,甚至還買了一個裝飲料用的鋁製小水壺。還沒開始就忙著準備東西,多少有些難為情,不過想想,態度畢竟是積極的。

  一進入春假,我立即實施了跑步計劃。跑到橋頭,再折返回家,把毛巾和衣物洗幹淨了放進烘幹機裏,然後幫媽媽做早飯。之後,再小睡一會兒。每天都重複著這樣的生活。晚上,不是去找朋友玩,就是看看錄像,沒事找事,拚命不給自己留下空閑時間。然而,這努力卻徒勞無功。沒有一件事是我真正想做的。我隻要見到阿等。可是我覺得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堅持著活動活動手腳、身體、大腦,希望自己相信:這種努力堅持到底,會在不知什麽時候發現一個突破口。雖然沒有任何保證,但在我的信念中,還是想堅持到那一刻。小狗死的時候,還有小鳥死的時候,我都是這樣挺過來的。隻是這次尤甚。日子就這樣無望地、如在灼熱煎熬中枯萎般地流逝。我每天都在祈禱:

  不要緊,不要緊,這樣的日子總會有盡頭。

  折返點是一條大河,把城市大體上一分為二。一座白色的橋橫跨河上,跑到那裏大概需要二十分鍾。我喜歡那裏。阿等就住在河的對岸,我們總是約定在那裏見麵,即便在他死後我也還是喜歡那裏。

  橋上沒有人影,在流水聲的包圍中,我慢慢喝著水壺裏的熱茶,休息著。白色的堤壩延伸到遠方的天際,街市的景物籠罩在黎明時分青色的霧靄中,迷迷蒙蒙的。佇立在這澄澈、刺骨的空氣中,“死亡”仿佛就在自己近旁。而實際上,也隻有在這凜冽、透明、淒清之極的光景中,現在的我才可以順暢地呼吸。自虐?不是。因為如果沒有這樣的時刻,不知為何,我會對順利度過接下來的一整天完全沒有自信。對於現在的我,那種光景是相當迫切而必要的。

  這天早晨,我也從某個噩夢中陡然驚醒。五點半,天氣看上去似乎不錯。我像往常一樣,換好衣服,跑了出去。天還沒亮,路上沒有一個行人。空氣寂靜而清冷,街市白茫茫的。天空中濃濃的群青色,朝著東方天際暈染出一條漸變的紅帶。

  我盡力使自己跑得輕鬆。偶爾喘不動氣的時候,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這樣的念頭:不好好睡覺,這麽跑法,隻是在折磨自己的身體啊。可是混沌的頭腦中又想,回去之後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於是打消了放棄的念頭。跑在萬籟俱寂的街道上,要保持意識的清醒是件難事。

  水聲漸近,天空瞬息萬變,轉眼已是一片清透的碧藍,晴朗美好的一天來臨了。

  跑到橋頭,我像往常一樣,倚在欄杆上呆呆地眺望著藍色空氣底下沉潛著的薄霧輕罩的街市。嘩嘩流水發出震耳轟鳴,翻騰著白色的泡沫,把一切都席卷而去。汗水很快褪去,寒冷的河風撲麵而來。還是春寒料峭的三月時節,半個月亮掛在空中,射出清冷的光輝。呼出的氣息是白的。我眼望著水麵,把茶水倒在水壺蓋子上正打算要喝,就在這時,“什麽茶?我也想喝。”突然有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把我嚇了一大跳,嚇得我竟然把壺身掉進河裏去了,手邊隻剩下一杯盛在蓋子裏的冒著熱氣的茶水。

  我滿懷疑惑地轉過身,一看,隻見一個女人笑眯眯地站在那裏。她應該比我年長,可不知為什麽,卻看不出實際年齡。非要猜猜看的話,大概有二十五歲的樣子……一頭短發,一雙明澈的大眼睛,薄衫外麵披了一件白色外套,似乎沒有絲毫寒意,一派的輕鬆自在。真不知她是什麽時候出現在我身邊的。

  她又笑嘻嘻地說:“剛才跟那個什麽狗的故事很像呢。是格林童話,還是伊索寓言來著?”她的嗓音甜美,略帶鼻音。

  “那個故事,”我淡淡地說,“是說看見倒映在水裏的自己的影子,扔了骨頭吧。故事裏可沒有壞人呢。”

  她微微一笑,說:“下次我買個水壺給你。”

  “謝謝。”

  我咧嘴朝她笑笑。她的語調是那麽平靜,讓我生不起氣來,甚至連我自己也以為這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而且,她同那些精神不太正常的家夥,或是清晨搖搖晃晃回家的醉鬼感覺完全不同,她目光炯炯有神,充滿理性,神情也極為深沉,仿佛飽嚐過人世間的悲喜炎涼。也正因此,她伴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

  我舉起蓋子,喝了一口潤潤喉嚨,“喏,剩下的給你,普洱茶。”說著遞給她。

  “啊,那是我最喜歡喝的了。”她伸出纖細的手接過蓋子,“我剛到這裏,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熠熠生輝的雙眸中透出遊人所特有的興奮,說完,她凝望著河麵。

  “來觀光?”她到這種一無所有的地方來幹什麽?這樣想著,我不禁問她。

  “嗯。你知道嗎,這裏很快就會出現稀奇事兒呢,百年一見的。”

  “稀奇事兒?”

  “是啊,條件具備的話。”

  “什麽事啊?”

  “還是秘密,不過我一定會告訴你的,因為你給我茶喝。”
她說著笑了,
竟使我無法追問下去。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在宣告著黎明將至,晨光溶入天空的灰藍,微熹染白了空氣層。

  我想我該回去了,於是說:“再見了。”她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盯著我,說:“我叫浦羅,你呢?”

  “早月。”我也自我介紹說。

  “過幾天再見。”——浦羅——她說著,揮了揮手。

  我也朝她擺擺手,轉身離開了大橋。她真是奇怪。我一點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可總覺得她不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每跑一步,疑問便加深一層。莫名感到不安,轉回頭,隻見她還在橋上,正側對著我注視著河水,那神情與剛才在我麵前時相比,判若兩人。我大為震動,那麽沉重的神色我之前從未在其他人臉上見到過。

  發現我站住,她又微笑起來,朝我招手。我慌忙也擺擺手,跑走了。

  ——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我思索了許久。倦意終於襲來,在這個睡意朦朧的清晨,隻有那個叫做浦羅的謎一般的女子的身影,在陽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鐫刻在我心中。

  阿等有一個極為古怪的弟弟,無論思維方式,還是待人接物,都稍有些與眾不同。他就像是一個生長在異度空間、記事後“撲通”一聲被拋到這裏的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給我這樣的感覺。他的名字叫阿柊,是已故阿等的親弟弟,這個月就十八歲了。

  我們的見麵地點約在了百貨大樓四層的咖啡廳裏。他剛放學,穿著水兵服就來了。

  我其實覺得很不好意思,可看他若無其事地走進店裏,隻好故作平靜。他在我對麵坐下,喘了口氣,問我,“等了很久了?”見我搖搖頭,他又爽朗地笑起來。叫咖啡的時候,女服務生一直在上上下下不停打量著他,神色怪異。

  他們倆長相並不很相似,可是阿柊的手指呀,還有偶爾神情的一些細微變化,常常會令我心髒停止跳動。

  “嗯。”這種時候,我會故意弄出聲來。

  “怎麽了?”阿柊一隻手端著杯子,看著我問。

  “很像。”

  我說。然後他總是一邊說著“這就是阿等”,一邊模仿起來,接著我們兩個人就笑起來。除了這樣相互拿心靈上的創傷打趣之外,我們又能做什麽呢?

  我失去了戀人,而他則是哥哥和戀人同時都失去了。

  他的女友名叫由美子,和他同歲,是個身材嬌小的美人,網球打得很棒。那時候,因為四個人年紀都差不多,所以很要好,經常一起出去玩。數不清有多少次,我去阿等家玩,碰到由美子在阿柊那裏,於是四個人一起通宵達旦地玩遊戲。

  那天晚上,阿等出門的時候,正好由美子要走,所以就順便開車把她送到車站。途中,發生了事故。過錯並不在他。

  可是,兩人都是當場猝死。

  “你在晨跑?”阿柊問。

  “嗯。”

  “可是,長胖了呢。”

  “無所事事啊,白天。”我不由笑了。實際上,誰都能明顯看出來,我正一點點消瘦下去。

  “並不是隻要鍛煉,身體就會健康的。對了,附近突然開了一家炸什錦蓋澆飯店,味道棒極了,熱量也很足,去吃吧。現在,馬上就去。”他說。

  阿等和阿柊雖說性格截然不同,可身上都自然流露出一種親切,這並不是想炫耀或是別有企圖,而是良好的家教所致,就像用手帕輕輕包起鈴鐺的那份親切一樣。

  “嗯,好啊。”我說。

  阿柊現在穿的這身水兵服,是由美子的遺物。

  自從她死後,盡管學校裏不要求穿校服,可他還是穿著這套水兵服上學。由美子喜歡校服。雙方父母都哭著勸他——這個裙裝打扮的男孩子,說,即使這樣做,由美子也不會高興的。阿柊卻是一笑置之。那時候,我問他穿這個是因為傷感嗎?他回答說,不是的,人死不會複生,東西也隻不過是東西而已,不過,穿上去覺得很有精神。

  “阿柊,那個你要穿到什麽時候?”我問他。

  “不知道。”他的臉色陰鬱下來。

  “沒有人說閑話?學校裏沒有什麽不好的議論嗎?”

  “沒有。我啊,”他說,過去他就一直使用女性的“我”來稱呼自己,“得了好多同情票,可受女孩子歡迎呢。可能是穿了裙子,感覺上懂得女孩子們的心理吧。”

  “那不錯啊。”

  我笑起來。玻璃窗外的樓麵上,是熙來攘往購物的人群,每個人都神采飛揚。明亮的燈光照射在一排排春裝上,傍晚的百貨商店裏洋溢著一派幸福的模樣。

  我現在完全可以理解,水兵服之於他,就如同晨跑之於我,兩者作用是完全相同的。我想隻是因為我並不像他那樣古怪,所以對我而言,晨跑就已經足夠了;而對於他,則是完全缺乏效力,不足以支撐他自己的,所以作為變異,他選擇了水兵服。然而無論哪一種方式,都不過一種手段而已,用來使枯萎的心靈重新擁有活力,排遣憂悶,贏得時間罷了。

  無論我還是阿柊,在這兩個月裏,都換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麵孔,一努力與失去摯愛的傷痛奮戰的麵孔。回憶會在不經意間突然冒出來,把人推進孤獨包圍中的黑暗裏,久了,不知不覺間表情就成了這副樣子。

  “在外麵吃晚飯的話,我要給家裏打個電話。阿柊你呢?不用回家吃嗎?”

  我正準備站起身,阿柊說:“啊,對了,今天爸爸出差。”

  “你媽媽一個人呢。那還是回家陪她吧。”

  “不用,隻要讓店裏送一份外賣過去就行了。這麽早,她肯定什麽也沒做。付上錢,今天晚飯就讓兒子來請次客吧,給她個驚喜。”
“這個主意很可愛啊。”

  “好像有勁兒了。”

  他嘻嘻地笑了起來。這個時候,
平常少年老成的他才流露出與年齡相稱的神情。

  記得一個冬日,阿等對我說:“我有個弟弟,叫阿柊。”

  那是第一次聽他說起他的弟弟。那天眼看要下雪,天陰沉沉的。在灰暗的天空下,我們兩個順著學校後麵長長的石階路向下走。他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呼著白氣,說:“比我都顯老成呢。”

  “老成?”我笑了。

  “怎麽說呢,是膽子壯吧。不過,挺奇怪的,一輪到家裏人的事了,就變得孩子氣十足。昨天,我爸爸手被玻璃劃了一下,他真的給嚇壞了呢。那樣子好可怕,給人感覺天翻地覆了似的。我覺得特別意外,所以剛才想起來了。”

  “他多大?”

  “唔……十五吧。”

  “像你嗎?好想見見他。”

  “不過,他人很古怪啊,感覺我們倆根本不像兄弟。你見了他,沒準會連我都討厭的。嗯,那家夥很怪呢。”他笑容裏充滿了兄長的愛憐。

  “難道,要等到我們的愛不至於因為你弟弟古怪而發生動搖的時候,才能讓我見他?”

  “沒有啦,開玩笑的。沒關係的,你們一定會成為朋友的。你有些地方也古裏古怪的,再說,阿柊他對善人很敏感。”

  “善人?”

  “是啊。”他側麵對著我笑了。這種時候他總是會害羞。

  石階很陡,我們不由快步衝下去。白色校舍的玻璃窗上,透明地映出暮色降臨中的寒冬的天空。依然記得一級一級踩著石階而下的黑皮鞋和齊膝襪,還有自己校服翻飛的裙擺。

  店外,充滿春的氣息的夜已悄然降臨。

  看阿柊穿上大衣蓋住了水兵服,我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商店櫥窗裏的燈光照亮了人行道,也映亮了川流不息的行人的臉龐。風中有甜香飄過,春色漸濃。但依然很冷,我從口袋裏掏出了手套。

  “那家天麩羅店就在我家旁邊,要走一會兒。”

  “要過橋吧。”

  說完,我沉默了片刻,因為想起了橋上遇到的那個叫做浦羅的人。那之後我也依舊每天早晨都去,可卻再沒有見過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又聽阿柊大聲說:“啊,當然我送你回去。”他像是把我的沉默誤以為是嫌路遠。

  “沒關係,還早著呢。”

  我急忙說,心想“像、很像他”,不過這次並沒有說出口。根本不需要特意來模仿,剛才的他就是像極了阿等。明知決不會因此擊碎與他人已然建立的關係,親切的話語卻仍舊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這份冷靜與率直,總能令我的心變得澄靜、透明。那是我純真的感激。現在,我情難自禁,又鮮明地回憶起了這種感覺,撩人情思,讓人酸楚。

  “前幾天,早晨跑步的時候,在橋上遇到個怪人,我隻是想起那件事兒了。”我邊走邊解釋。

  “怪人?男的嗎?”他笑著說,“晨跑很危險呢。”

  “不是,不是的,是個女的,不知怎的怎麽也忘不了。”

  “是嗎……能再見到就好了。”

  “嗯。”

  是的,不知為什麽,我非常渴望與浦羅再次相見,雖然與她隻有一麵之緣。她的神情——那時的神情,讓我的心髒差點停止跳動。片刻之前還在甜美地微笑著,獨自一人的時候,卻換成了那副麵孔,就像是“變身為人類的惡魔突然覺醒,告誡自己再不能對任何事物掉以輕心”。那神情令人難忘,它使我感到我的這份痛苦與悲哀根本與之無法相比,讓我覺得或許還有許多事是我可以去做的。

  穿過街道,來到一個大的十字路口,我和阿柊都有些不自在。這裏,是阿等和由美子的事故現場,而現在依舊是車水馬龍。紅燈亮了,我和阿柊並排站住。

  “不知有沒有地縛靈?”他笑著說,可目光中並沒有絲毫笑意。

  “猜你會這麽說的。”我朝他咧嘴笑笑。

  光影交織,蜿蜒匯成一條光河。夜晚的信號燈格外醒目。在這裏,阿等死去了。肅穆的氣氛悄然降臨。在摯愛的人死去的地方,時間是永久凝滯的。人們祈求能夠站在相同的位置,去感受那份痛楚。去某些名勝古跡觀光的時候,經常可以聽到有人說:多少年前,這裏有誰誰誰曾經走過,這是親身感受到的曆史——每每聽到這種話,總覺得不以為然,但現在感受不同了,我似乎體會到了。

  眼前的這十字路口、這林立的高樓大廈和店鋪襯托下的絢麗的夜色,便是阿等眼中最後的景象。而那個時間距離現在並不遙遠。

那是一種怎樣可怕的感受?可曾有片刻閃現過我的身影嗎?……那時是否也像現在一樣,
明月高懸夜空?

  “綠燈了。”

  我怔怔地對著月亮發呆,直到阿柊推推我的肩膀,才驚醒過來。好美的月色!就像珍珠一樣清冽地散發出纖細的白光。

  “好吃死了!”

  我說。那家新開的店店麵不大,散發著木材的清香。我們坐在吧台邊吃著炸什錦蓋澆飯,那味道棒極了,誘人食欲。

  “沒錯吧?”阿柊說。

  “嗯,好吃。讓我覺得活著真好。”

  我說。真是好吃,連吧台裏麵的店員聽到我這麽讚不絕口,都不好意思起來。

  “可不是嘛。我知道你一定會這麽說的。你口味不錯。我真的很開心你能喜歡。”他一口氣說完,笑了起來,然後又去訂捎給母親的外賣了。

  對著炸什錦蓋澆飯,我在想,我脾氣執拗,所以沒辦法,不得不在這份黯淡心境中裹足不前地生活下去,可我卻希望眼前的這個男孩子能早一天脫下水兵服,露出剛才那樣的笑容。

  正晌午,突然來了一個電話。

  因為感冒,我取消了晨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鈴聲一遍遍響起,鑽進我發著低燒的腦袋,我有氣無力地爬起來。家裏人像是都不在,沒辦法,我隻好走到走廊裏去接電話。

  “你好。”

  “喂喂,早月小姐在嗎?”找我的,是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我並不熟悉。

  “我就是。您?”我疑惑地問。

  “啊,是我,”那個人在電話那端說,“我是浦羅。”

  我嚇一跳。這個人總是帶給我震驚。她沒有道理打電話給我的。

  “冒昧打擾了,不過現在有空嗎?能不能出來一下?”

  “唔……可以。不過,怎麽,你是怎麽知道我的電話的?”

  我聲音顫抖著問她。那邊像是在街上,可以聽見車聲;她在嗬嗬地笑著。

  “我想著好想知道你的電話啊,這樣自然就知道了。”

  她像是在說著咒語,語氣聽起來是那麽理所當然,使我相信“這倒也是”。

  “那麽,就在車站前百貨商店五樓水壺櫃台見。”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要是平常,身體這麽不舒服,我絕對會躺著休息,不出門的。掛上電話之後,我想,糟了,我連路都走不穩,體溫也似乎在往上升。盡管如此,在想見她這一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還是開始做起出門的準備,沒有絲毫猶豫,簡直就像是在心底深處,一種本能的光芒在閃閃發光地驅使我去。

  之後想來,命運那時就像是一架一節也不能抽去的長梯,無論抽掉其中哪一節,都無法登上頂端。而那一節節是那麽地容易抽離。即便如此還在促使我前進的,大概是瀕死的心中的那團微光吧。它在一片黑暗中閃爍著,我當時卻認為沒有它反而更能安然入睡。

  我全身厚厚包裹好,騎車出了門。正晌午時分,和煦的陽光灑滿大地,向人們傳遞著春天真要來了的信息。暖風輕起,拂過麵頰,令人心曠神怡。行道樹也依稀抽出了幼嫩的綠葉。淡藍色的天幕氤氤氳氳,延展至遠方街市的另一端。

  眼前的鮮活,越發使我深深感到自己內裏的幹涸。我的心怎麽也難以溶入到這春天的美景中,就像是肥皂泡,一切隻是輝映在表層。擦肩而過的行人走在陽光裏,臉上寫滿幸福。一切都生機盎然,在和煦的陽光的守護下,日益光輝璀璨。在這到處洋溢著生命力的美景中,我的心卻思戀著那冬季蕭索的街頭,還有黎明的河灘。就讓它這樣毀滅掉吧。

  浦羅背對著一排排水壺站在那裏,她身穿一件粉紅的毛衣,站得筆直。從人群當中看起來,她跟我差不多年紀。

  “你好。”我向她走過去。

  “哎呀,你感冒了?”她瞪大眼睛,“對不起,把你叫出來,我不知道。”

  “臉在發燒吧?”我笑了。

  “是啊,臉通紅。那就快點兒挑吧,挑個你喜歡的。”她轉過身,麵朝貨架說,“哪個好呢?保溫瓶怎麽樣?還是選個適合攜帶的、輕便些的?這個,和上次掉的那個一樣。啊,要是隻看樣式的話,去中國貨櫃台買中國產的吧。”

  看她這麽熱心地介紹,我很開心,臉真的紅起來,連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覺到。

  “要那個白色的吧。”我指著一個亮閃閃的白色小保溫杯說。

  “好。客人您真有眼光。”說完,她買下那隻杯子送給了我。

  我們來到靠近商店頂層的一家小店。喝著紅茶,她說:“我帶了這個來。”說著,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包,接著又是一個小包,就這樣拿出好多包來,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從開茶葉店的人那裏要了一些,
藥茶幾種,紅茶幾種,還有中國茶幾種。名字寫在包裝上了,好放在水杯裏喝的。”

  “……謝謝。”

  “不用啊。讓你心愛的水杯掉下河的可是我啊。”她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晴空萬裏的午後。陽光普照,燦爛得使人悲傷。白雲投影在陽光下的街市上,緩緩地飄過。多麽平靜的下午!除了鼻子不通,不知道在喝什麽之外,日子寧靜得似乎沒有任何不如意之處。

  “不過,”我問,“你到底是怎麽知道我的號碼的?”

  “真的沒騙你。”她微微一笑,“一直以來,我四處漂泊,一個人生活。不知不覺感覺就變得特別靈敏,像野獸一樣。到底什麽時候有這種本領的,我也記不太清了……那天,我想早月小姐的號碼是多少?想著想著,撥號的時候,手自然就動了,大多數都會猜對。”

  “大多數?”我笑了。

  “是啊,大多數。打錯的時候,就笑著說聲對不起,掛掉,然後一個人偷偷不好意思。”浦羅說著,嘻嘻地笑起來。

  查電話號碼的辦法要多少有多少,但我更願意相信娓娓道來的她的話語。她身上有股使人信服的力量。在我心底的某處,覺得似乎早已和她相識,並為再次重逢喜極而泣。

  “今天謝謝你了。我很開心啊,就像是在和情人約會。”我說。

  “那麽,我來告訴你這個情人啊,首先,後天之前把病養好。”

  “為什麽?啊,稀奇事兒,是在後天嗎?”

  “對了。不能對別人說,好嗎?”她稍稍壓低了嗓音說,“後天,早晨差四點五十七分之前,到上次的地方,說不定會看到什麽。”

  “會看到什麽?到底是什麽東西?也有可能看不到嗎?”

  疑問如洪水般傾湧而出。

  “嗯,跟天氣還有你個人的狀況都有關。非常微妙,我也不能保證。不過,憑我個人的直覺,那條河和你有著莫大的關係。所以,你一定能夠看到的。後天那個時刻,真的是百年一遇,各種條件齊備,在那裏說不定會看到某種影像。對不起啊,都是‘說不定’。”

  對她的解釋,我還是聽不太懂,滿心疑惑。但盡管如此,心裏還是升起一種久違的期待與雀躍。

  “是好事嗎?”

  “唔……很寶貴,不過還是取決於你。”浦羅回答說。

  取決於我?

  現在的這個蜷縮一團、單隻為了保護自己就已心力交瘁的我?

  “好,我一定去。”我笑了。

  河和我的關係。聽到這裏,我心突地怦怦亂跳,幾乎立即認同了她的斷言。對於我來說,那條河是我和阿等的國界。腦海裏浮現出那座橋的畫麵時,也總會看見阿等站在那裏等我。我總是遲到,他總是站在那裏耐心等候。一起外出回家的時候,我們倆也總是在那裏分手,然後一個往河這邊,一個往河那邊。最後那次也是如此。

  “接下來,你是要去高橋那裏吧?”

  這是我和阿等最後的對話。那時的我還處在幸福之中,與現在相比,胖嘟嘟的。

  “嗯,先回家一趟再去。大家好久沒聚了。”

  “代我問好啊。不過,男孩子們聚在一起,不會有什麽好話吧?”

  “可不?不行嗎?”聽我這麽說,他笑起來。

  瘋玩了一整天,都有些醉意,一路上我們倆笑鬧個不停。滿天的繁星點綴著寒氣襲人的冬夜的街道,我抑製不住好心情。雖然冷風刮得兩頰生疼,卻有星子一閃一閃。口袋裏握在一起的兩隻手一直暖暖的,幹爽而溫馨。

  “啊,不過,我一定不會說你怪話的。”

  阿等像突然間想起來似的說。聽他這麽說,我覺得好有趣,把臉埋在圍巾裏,強忍住笑意。那時候,我覺得實在不可思議,我們都相處四年了,卻仍然如此相愛,竟有這種事。那時候的我,感覺至少要比現在的我年輕十歲。耳畔隱隱傳來流水聲,分別總是令人傷感。

  還有橋。橋成了我們再也無法相見的別離的地方。冰冷的河水轟鳴著奔流而去,河麵上冷風撲麵而來,使人睡意全消。在潺潺流水聲與滿天的星鬥中,我們輕輕一吻,想著愉快的寒假,兩人笑著作別。清脆的鈴鐺聲在黑夜裏漸漸遠去。那夜,我和阿等都很溫存。

  我們也曾大吵過,也曾有過小小的花心,也曾在愛與欲之間痛苦地抉擇過,也曾多少次因為年幼無知而彼此傷害。因此,日子並不總是像那天那樣幸福得無以複加,而是幾經波折。盡管如此,卻仍是美好的四年。尤其是那一天,一切是如此完美無瑕,讓人不忍結束。還記得那一幕:宛如是這太過完美溫馨的一天的餘韻一般,在冬日清澄的空氣中,轉回身來的阿等的黑色茄克漸漸消融在夜色裏。

  這幅畫麵,曾無數次在我流著淚時重現腦海。不,是每次想起時,淚水就會滾滾落下。也有好多好多次夢見,我跑過橋,追上他,不讓他走,把他拉回來。夢中,他笑著對我說,多虧你不讓我去,所以我就不用死了。

  可現在,大白天突然間想起這些時,卻已不再有淚,莫名地叫人悵惘。遙不可及的他,感覺中越發走遠了。

  在河邊說不定能見到的究竟是什麽呢?我懷著半是當作玩笑,又半含期待的心情和浦羅分了手。她嘻嘻笑著消失在鬧市中。

  我想,即使她是個怪人,在說謊,我興衝衝地一大早跑過去,結果受騙上當,我也不會在乎。她在我心中描繪出了一道彩虹,在我心中注入了一縷清風,我的心因她而充滿了對未知的前景的種種猜測與期待。即使什麽也沒有發生,就那麽清晨兩個人一起並排看看晨光中閃爍著的冰冷的河水,大概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吧。那樣也不錯。

  我抱著水杯,一邊走一邊想。正打算去取自行車,而要穿過車站的時候,我看到了阿柊。

  誰都知道大學生的春假和高中生的春假是不在一起的。大白天穿著便裝在商業區裏,一定是逃學了。想到這,我笑起來。

  我本來可以毫不猶豫地衝過去跟他打招呼,可是因為發燒,什麽都懶得去做,所以還是以原有的步伐朝他走過去。而這時,正巧他也開始邁步向前走去,就自然形成了我在街上跟隨他的態勢。他腳步很快,而我又不想快跑,所以怎麽也追不上他。

  我觀察起他來。如果是便裝打扮,他是一個頗有些回頭率的帥男孩。他身穿黑毛衣,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的。身材高大、四肢修長、身形靈巧、充滿活力,的確,他這樣的男孩子,在女友死後,突然間換上女友的遺物——水兵服去上學,這一切女孩子們要是知道了,是不會不動惻隱之心的。看著他闊步前行的背影,我這樣想著。一下子同時失去哥哥和戀人,這種事情並不多見,應該說是極不尋常。我如果是一個悠閑的高中生,或許也會想激勵他,幫他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振作,並會愛上他。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們,是最喜歡做這種事的。

走上前叫住他,
他一定會對我報以微笑。這一點我知道。但又覺得他在大街上獨行時把他叫住,有些不合適;而且也覺得自己對別人毫無用處。大概是我太累了的緣故吧,對什麽也提不起興致,隻想盡快逃離,哪怕早一天也好,逃到一個可以客觀審視前塵舊事的地方。然而,不論我怎樣奔跑,路途卻依然那樣遙遠,一想到將來,就止不住一陣顫栗,滿心孤寂。

  恰在這時,阿柊他突然停下腳步,於是我也終於站住了。我暗笑著想,這下可真是在跟蹤了呢。正打算走過去跟他打招呼——猛然瞥見他停下來在看的東西,不由得急忙刹住腳步。

  他定定地望著一家網球用品商店的櫥窗,神情淡淡的。由此看來應該是沒有什麽特殊目的,然而,正是這種下意識的行為,卻泄漏了他心底的秘密。我要把這副場景烙印心中。就像小鴨子,把第一眼看到的會活動的東西當作媽媽,尾隨著再也不肯離去。這對於小鴨子來說,也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而旁觀的人卻會為之打動,深深打動。

  春光中,混跡於熙來攘往的人群裏,他就那樣久久地、專注地盯著櫥窗。大概站在網球用品旁,他會有種親切之感吧?就如同我隻有和阿柊在一起的時候,依稀看到阿等的麵影,才能獲得慰藉一樣。多麽令人悲哀!

  我也見過由美子打網球比賽。我第一次被介紹跟她認識的時候,覺得她的確很可愛,但看上去也隻不過是一個非常爽朗沉穩的普通人,真猜想不出是她的哪一點讓那個怪人阿柊為之著迷。阿柊十分迷戀她。表麵上他還是過去的那個他,可實際已深受由美子某些地方的感染。他們二人實力不相上下。究竟是什麽地方呢?就此我問過阿等。

  “聽說是網球。”阿等笑著說。

  “網球?”

  “嗯。聽阿柊說,她網球打得可厲害了。”

  那是一個夏天。太陽火辣辣地暴曬著高中的網球場,我、阿等,還有阿柊來看由美子的決賽。地上投下濃重的影子,嗓子幹渴難忍,一切都令人頭暈目眩。

  她確實很厲害。那天的她仿佛變了一個人,完全不同於那個平日裏跟在我身後、“早月姐、早月姐”地笑著叫我的女孩。我驚奇地觀看了全場比賽。阿等也似乎大為驚訝。阿柊驕傲地說:“是吧?很棒吧?”

  賽場上,她全神貫注,氣勢逼人,強有力的扣殺容不得對方有片刻喘息。她確實很具實力,神色凝重,充滿殺氣。然而當最後一球打完,獲勝的那一瞬間,她立即轉向阿柊,露出純真的笑容,又恢複了平素的神情。那個畫麵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們四個人一起的歡樂時光,我也特別地喜歡。由美子常會對我說,早月姐,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玩啊,不準分開。那你們倆怎麽辦?我會打趣她。於是她會笑著說,那個,討厭啦。

  往事已不堪回首……

  我想,他現在一定不會像我這樣思念著她。男孩子是不愛顧影自憐的。而也正是因此,全部的悲哀濃縮成一句話,透過他的全身、他的雙眸傾訴出來。我想,他是決不會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假如可以換成言語,一定是非常、非常令人傷懷的一句,那就是——

  ——回來吧!——

  它更是一句祈求。悲從中來。或許,在黎明的河灘上,我看起來也是那副樣子吧。因此,浦羅才會跟我攀談的吧。同樣地,我也想大聲呼喊——

  阿等,我想見你,回來吧!至少,讓我們正正經經地道個別。

  今天看到的場景,我決定不說出來,並且發誓下次見麵要展露明朗的笑顏。於是我悄悄踏上了回家的路,沒向他打一聲招呼。

  果然不出所料,體溫噌噌竄了上去。原本情形就不太好,又一直在街上晃來晃去,病情加重也是理所當然的。

  母親笑我說,是不是要長智慧了啊?我也無力地笑笑,心裏也在這樣想,或許是無謂的思考積澱的病毒蔓延到了全身也說不定。

  當天晚上,同往常一樣,我在阿等的夢中醒來。夢境中,我帶病跑去河邊,阿等站在那兒,微笑著說,你在做什麽呢,感冒了還不注意!感覺真是糟透了。睜開眼睛,已近拂曉,平時這時候應該起床換衣服了,而現在卻隻感覺到寒冷,體內火燒火燎,手腳卻是冰涼。寒意四處流竄,全身酸痛,不住打寒戰。

  我哆嗦著在一片灰蒙蒙中睜開眼睛,感覺自己好像正在和一個龐然大物作戰,而且,輸的一方說不定會是自己。這種感覺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由衷體會到。

  失去阿等,是我的痛,讓我痛徹肺腑。

  每次和他相擁,我都會學到言語無以表達的內容。和一個自己以外的又不是父母的人這麽近距離接觸,真是很奇妙。失去了他的手臂、他的胸膛,我仿佛一下觸摸到了最不想見到的東西,人們所要麵對的最深的絕望的力量。寂寞,無盡的寂寞。現在的一刻是最難挨的了。隻要度過這一刻,不管怎樣,清晨會來臨,也一定會有讓人開懷大笑的開心事。隻要陽光灑落,隻要黎明降臨……

  就這樣反複安慰著自己,咬牙堅持著,卻沒有絲毫力氣爬起來去看看河灘的景色。現在的我,隻有忍受痛苦的煎熬。無味的時間一秒一秒過,緩慢得像蝸牛在爬。我甚至有種錯覺,現在去河邊的話,阿等會真的像剛才夢中一樣站在那裏。這想法讓我發狂,腐蝕著我。

  我慢慢爬起來,嗓子渴得要命,想去廚房裏倒杯茶喝。高燒使家在我眼中看起來像一個魔幻的世界,家具有些變形;家裏人都在熟睡,廚房裏冷颼颼的,黑魆魆的。我搖搖晃晃地倒上一杯熱茶,回到了自己房間。

  喝了茶感覺舒服多了。嗓子不渴了,呼吸也順暢了。我半坐在床上,拉開床邊的窗簾。

  從我的房間正好可以看見大門和院子。院子裏的花草樹木在清晨的藍靄裏瑟瑟搖曳著,色彩淡淡的,像一幅全景畫一樣平鋪在眼前。好美!我最近才知道,黎明的藍靄中,一切看起來都是這般純淨。我把目光又投向大門外,發現有個身影沿著門前的小路正朝這邊走來。

  隨著這人漸漸走近,我幾乎懷疑是在做夢,眼睛眨了又眨。那人竟然是浦羅!她穿了一件藍色上裝,笑眯眯地看著我,朝這裏走過來。站在大門口,她的嘴動了動,像在問可以進去嗎?我點點頭。她穿過院子來到窗前。我打開窗,心在撲通撲通直跳。

“啊,
好冷。”她說。

  絲絲涼風從外麵吹進來,火辣辣的臉頰頓時涼爽了許多。空氣清新宜人。

  “怎麽了?”我問她。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開心,像個小孩。

  “正要回去了,順便散散步。你感冒好像更厲害了呢。維生素C糖,給你。”

  她從口袋裏掏出糖果來遞給我,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老是麻煩你。”我聲音沙啞地說。

  “好像溫度不低呢。很難受吧?”她又問。

  “嗯。今天早上沒法跑步了。”我說,不知為什麽想哭。

  “感冒啊,”她低垂下眼簾,淡淡地說,“現在的階段是最難受的了,說不定比死還要難過。不過,這大概已經是到頭了。因為人的忍受限度是不變的。說不定還會再得感冒,遭遇到現在同樣的事情,可是隻要本人堅強地挺過去……這就是規律。也有人會想,還會再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啊,於是心灰意冷。可是再想想,也不過如此。這樣想,心裏不是會舒服很多嗎?”說完,她笑著看著我。

  我默不做聲,瞪大了眼睛。這個人真的隻是在說感冒嗎?她想表達什麽?——清晨的藍靄和高燒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分不清哪是夢境,哪是現實。我唯有細細回味著她的話語,一麵茫然地望著她額頭的黑發在微風中飄動。

  “那明天見啦。”她笑著說,說完慢慢從外麵把窗戶關好,踏著輕盈而有節奏的步子出了院門。

  我目送著她遠去的身影,依然如在夢中。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夜晚將盡時分,她翩然而至,使我高興得想哭。我想告訴她:在這夢幻般的晨靄中,你能來到我的身邊,我覺得像做夢一樣,真的好高興。我甚至覺得一覺醒來,一切都會稍微有所好轉。接著,我又沉沉睡去。

  醒來之後,發現至少感冒輕了一些。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竟然睡了這麽久!我從床上起來,衝了個澡,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換掉,最後吹幹頭發。熱度已經降了,除了疲乏無力外,基本恢複了健康。

  浦羅是真的來過嗎?我一邊用熱風吹著頭發,一邊在想。真像一場夢。還有那些話,真的是指感冒而言的嗎?那聲音感覺總像是回蕩在夢中。

  例如,鏡中自己的臉上落下一絲陰影,這就會使我揣測又一個難熬的夜晚將像餘震一樣悄然而至。我實已不堪疲憊,不願再多加思考。我真的已疲憊至極。盡管如此——就算爬,我也要爬出這些淒苦的夜晚。

  再例如,此刻比昨天呼吸順暢了些。但那令人憋悶的孤獨的夜晚必定來臨,這一事實確實使我心煩意亂。一想到這樣無休止的重複就是人生,就忍不住顫栗。然而,想到心情輕鬆的瞬間所帶來的快樂,又使我為之雀躍,每次都讓我期待不已。

  這樣想著,情緒才好轉起來。燒冷不防退了,大腦像喝醉了酒,無法思考。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我以為是媽媽,剛答應了一聲,門就開了,阿柊走了進來。我大吃一驚,很感意外。

  “你媽媽說叫了你幾回都沒答應……”他說。

  “吹風機聲音太大,我沒聽見。”剛洗完頭,頭發亂蓬蓬的,我有些慌亂。

  “我打電話來,你媽媽說你得了重感冒,像是長智齒弄的,所以來看看你。”

  阿柊全然不覺,笑著說。說起來,他經常和阿等一起到我這裏來的,像是節慶的時候啦,看完棒球回去的時候啦。所以,他習慣性地拽出坐墊,一屁股坐下。忘記的人倒是我。

  “這是慰問品。”

  他拿過一個大紙袋,朝我笑笑。看他那麽熱心,我倒不好意思告訴他病已經好了,還故意咳嗽了幾聲給他看。“你最喜歡的肯德基的原味雞柳堡、冰沙,還有可樂。也準備了我的一份,一起吃吧。”

  雖然不願意承認,可感覺他對我“小心翼翼”的。一定是母親對他說了些什麽。想到這裏,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的狀態也並沒有好到可以反駁他說,我很好啊,你在說什麽呢。

  於是,明亮的房間裏,在暖洋洋的火爐的熱氣包圍中,我們兩個人坐在地板上,靜靜地吃起那些東西來。這時我才發現肚子非常非常之餓,所以吃得特別香甜。細想起來,在這個男孩子麵前我總是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也覺得這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

  “早月?”

  “嗯?”我正這樣呆呆想著,聽到他叫我,愣了一下,抬起頭。

  “不要再一個人自尋煩惱了。弄得自己一個勁兒消瘦下去,還發燒。那麽有工夫的話,叫上我,咱們一起出去玩啊。每次見到你,你都越發憔悴了,在別人麵前卻還跟沒事人似的。那是浪費生命呢。你和阿等關係非常好,所以你傷心得要命是吧?這很正常啊。”

  聽他一口氣把這一大段話講完,我心頭為之一震。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直率地表現出對我的關懷,而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更喜歡擺酷的男孩子。這是我未曾預料到的,而這份意外反而使我輕易地接受了他的話。阿等那時曾經笑著評價說阿柊一遇到家人的事,就變得孩子氣十足,我這才體會到他當時真正的心情。

  “確實我年紀還太小,指望不上,連自己不穿水兵服都還受不了,想哭。可是遇到困難的時候,人類都是兄弟姐妹,不是嗎?你,我很喜歡啊,需要的話,同床共枕都可以啊。”

  他一臉嚴肅,絲毫沒有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不妥之處。真是個怪人。我忍不住笑起來,然後,由衷地對他說道:“我一定會的,真的,一定會的。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阿柊回去之後,我又接著睡下。大概是感冒藥的緣故吧,這次睡得特別沉,竟然沒有做夢。好久都沒有睡得這麽安穩了,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在聖誕夜滿懷著期待與神聖的憧憬入睡。醒來之後,我要去河邊,去看那個什麽東西,浦羅在那兒等著我。

  天色未明。

  雖然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我還是換上衣服跑了出去。

  黎明的街道清冷寂靜,月影如貼在天空中一般。我的腳步聲在靜謐的藍靄中回蕩,旋即悄無聲息地被吸攝入空氣,消失在身後的街市裏。

  浦羅站在橋上,手插在口袋裏,臉半掩在圍巾中。看我跑過來,她還是剛才的樣子,朝我燦爛地一笑,說了聲:“早上好。”

  隱約有一兩顆星星在泛起魚肚白的天空中眨著眼睛。

  這情景美得讓人眩暈。有轟鳴的流水,還有清新的空氣。

  “天空藍得連人都要融化進去似的。”她手搭涼棚,仰望著天空說。

  風中搖曳的樹木投下淡淡的樹影,天空在徐徐地變化,月光透過薄薄晨靄傾瀉下來。

  “到時間了。”她聲音透出緊張,“好了嗎?現在開始這裏的次元、空間、時間之類的會發生擺動、錯位。我們兩個人並排站著,可是也可能相互會看不到對方,看到的東西也可能完全不同……就在河對岸,一定不要出聲,不要過橋。沒問題吧?”

  “OK.”我點點頭。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唯有河水隆隆。在流水聲中,我和浦羅並排站著,注視著對岸。我心怦怦直跳,腿好像在發抖。黎明,一點點一點點向我們靠近。天空由藏青轉為淺藍,傳來鳥兒的聲聲啼鳴。

  我感覺耳膜中依稀聽到一個聲音,定睛朝身旁望去,浦羅不見了。隻剩下河水、我和天空——還有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夾雜在風聲與流水聲之間在耳邊響起。

  鈴鐺!沒錯,那是阿等的鈴鐺聲!叮鈴叮鈴的鈴聲隱約可聞,可卻不見人影。我閉上眼睛,在風中側耳傾聽。當我再次睜開眼向對岸望去的時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且比這兩個月來的任何一天都瘋得厲害。我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沒叫出聲來。

  阿等在那兒!

如果不是我在做夢或是精神有問題的話,
那麽站在河對岸、麵朝這邊的那個人影就是阿等!我們隔河相對,我心裏湧起一股熟悉的熱流,對岸的身影和我心中、記憶中的影像對上了焦點,融為了一體。

  他站在黎明的藍靄中,向這邊望來,眼睛裏含著憂慮。我亂來的時候,他總是這副表情。他手插在口袋裏,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想起了在他的臂彎裏度過的或遠或近的日子。我們倆就這樣相互對望著。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洶湧的河水,還有遙遠的時空距離,這一切隻有即將隱去的月亮在默默注視著。我的長發,還有我所熟悉的他的那件襯衫衣領在河風中飄搖,恍然如夢。

  阿等,你有話想跟我說嗎?我有話想對你說啊,想走到你的身邊,抱住你,慶賀我們的重逢。可是,可是——我淚眼迷蒙——命運已經把我和你這麽清清楚楚地分隔在河的對岸和這邊,我無力回天啊。滿麵淚痕的我,可以做的隻有觀望。阿等也以同樣悲哀的神情回望著我。多麽希望時間可以停止!——然而,第一縷晨曦已經射出,一切都開始慢慢變淡。阿等在我的注目中漸漸遠去。看我焦急起來,他笑著朝我揮手,一次又一次地揮手,然後逐漸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邊。我也揮動著手臂,想要把我的阿等、那熟悉的臂膀的曲線,一切的一切,烙進眼中。這淡淡的景色,還有順著臉頰流下的熱淚,我渴望記下所有的這一切。他的手臂劃出的弧線凝固在空中,身形卻慢慢暗淡下去,終究消失掉了。淚眼婆娑中,我目送著他離去。

  完全不見了,一切都恢複到了原先,那個清晨的河岸。身旁站著浦羅,她神色悲戚,仿佛痛斷心肝。她側著臉問我:“看到了嗎?”

  “看到了。”我擦著淚水。

  “感動嗎?”

  這次她轉向我,笑了。我的心情也逐漸釋然,朝她報以一笑,說:“感動。”

  陽光灑下來,清晨來臨了。我們兩人在那裏站了許久。

  我們來到一家一大早就開了門的唐納滋。喝著熱咖啡,浦羅睜著略帶睡意的眼睛說:“我也是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戀人,為了有可能和他見上最後一麵,所以才來這兒的。”

  “見到了嗎?”我問。

  “嗯。”她微微一笑,說,“真是百年一遇的幾率,好多偶然重疊才會有那樣的現象發生。地點、時間都是不確定的。知道的人把它叫做七夕現象,因為隻有在大河邊上才會發生。不過,也因人而異,有的人就完全看不到。這需要死者殘留的思念和活著的人的悲傷兩者很好地相互作用,才會變成影像出現。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很走運呢。”

  “……一百年啊。”聽到概率低得是這麽難以想象,我不禁浮想聯翩。

  “到了這兒,預先去查看的時候,看到你站在那兒。憑我野獸般的直覺,覺得你也一定有親人死去了,所以才叫上你的。”

  清晨的陽光落在她的秀發上,她說完,微微笑著,一動不動,宛如一尊安靜的雕像。

  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來自哪裏,又要去向何方呢?在剛才的河對岸,她看到了什麽人?……但我無法啟齒相問。

  “分別和死亡都是痛苦的。可這也並非人生中最後一次戀愛,女孩子可不能沉浸在回憶裏打發時間啊。”她閉著嘴嚼著甜甜圈,以閑聊的口吻對我說著,“所以說,今天能夠好好地道別,真好。”她的目光中寫滿了悲哀。

  “……嗯,我也是。”我說。這時,我看到她在陽光中溫柔地眯起了雙眼。

  朝我揮手作別的阿等。那個畫麵就像芒光紮進胸膛,痛徹我心肺。我還無法確切理解,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此刻的我,隻是在強烈的陽光中,任絲絲餘韻纏繞心頭,並為之痛苦而已。揪心的痛令我無法喘息。

  盡管如此,盡管如此,當我看著在我眼前微笑的浦羅,我還是強烈感受到在那件薄大衣散發的香氣中,自己離“某種東西”是那麽接近。風刮得窗戶喀噠喀噠響,就像是離別時刻的阿等,不管我怎樣心念堅定凝神注目,他還是實實在在地從我身邊離去了。那個東西像太陽一樣,在黑暗中發出炫目的光輝,使我得以極速穿越黑暗。祝福像讚美詩一樣撒落到我身上,我祈求著:讓我變得更堅強吧!

  “這之後你還要去什麽地方嗎?”從店裏出來,我問。

  “嗯。”她笑著拉住我的手說,“還會再見的。你的電話我會一直記住的。”

  然後,她消失在清晨街市的人流中。我目送著她,想:

  我也不會忘記,你給予了我那麽多……

  “前幾天,我看到了。”阿柊說。

  一天午休時間,我到母校去給他送遲到的生日禮物。我坐在操場的長椅上,一邊看著在跑步的學生,一邊等他。他朝我跑過來了,讓我吃驚的是他身上並沒有穿水兵服。一坐到我身邊,他就那樣對我說。

  “看到什麽了?”我問他。

  “由美子。”

  他說。我心一跳。穿著白色體操服的學生們揚起陣陣塵土,又從我們麵前跑過去。

  “是前天早晨吧,”他繼續說,“或許是做夢。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門開了,由美子走進來。這一切都那麽自然,我都忘記她是死了,於是叫她:‘由美子’,她豎起食指,噓了一聲,笑了……聽起來還是像在做夢吧。然後,她打開我房間的衣櫥,小心翼翼地拿出水兵服,抱著走了。嘴動著,像是在說‘Bye-Bye’,還笑著擺擺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又睡著了。說是夢吧,可是水兵服卻不見了,哪兒都找不到。我一下就哭了。”

  “……是嗎。”

  我說。說不定,即使不在河邊,隻要是那天,那個早晨,那種現象就會發生。浦羅已經不在了,我也無法得到證實。然而看他那麽冷靜,我想,沒準這個人並不是尋常人,竟能把隻在那裏發生的現象招到了自己身邊。

  “我是瘋了吧?”阿柊自嘲地說。

  淡淡陽光下的春日午後,微風送來校舍裏午休時的喧鬧聲。我把禮物——一張唱片遞給他,笑著說:“到時候,你也跑跑步就好了。”

  他也笑了,在陽光中久久地笑著。

  我想要獲得幸福。比起長時間從河底淘金所付出的艱辛,手中的一捧金沙更動人心魄。我祝願所有我愛的人都過得比現在幸福。

  阿等!

  我不能再在這裏停留了,我必須要時時刻刻邁步前行。因為時光如流水般無法挽留,沒有辦法,我要走了。

  一段旅程結束,下一段又會開始。有的人會再度相逢,也有的人將不複再見。還有人會在不知不覺間悄然離去,或隻是擦肩而過。在同他們寒暄的時間裏,我將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澄澈。凝望著奔流不息的河水,我告訴自己:要活下去。

  我在心中切切祈禱:那個年少時代的我的麵影,能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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