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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中篇小說: 教堂街的故事

(2008-08-25 21:46:33) 下一個
大雪的這篇中篇小說: [教堂街的故事], 以前沒有看過,在網上找來的先留存與此,待慢慢地閱讀欣賞。。。



  教堂街的故事

*中篇小說* 作者:李嘉真

-、

這條街因為有一座哥特式的天主教堂,所以就叫做教堂街。小的時候有一點害怕那個教堂,總覺得裏麵陰森森的,那個神父並不怎麽可怕,他見了小孩就笑,有的時候和媽媽上街買菜,他還會和媽媽打招呼:“你好嗬,楊老師。。。。。。”我們家裏沒有信教的,也不反對誰信教,所以教堂對於我們來說是陌生的。我們這個城市有很多座教堂,天主教、基督教、東正教還有伊斯蘭的清真寺等等。。。。。。但叫教堂街的就隻有我們這條街,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又遇到了那個神父,就向他問了這個問題,他告訴我說:因為這個教堂是全市建得最早的教堂。這個答案並不能使我滿意,小時候的我對什麽都充滿了好奇而且還要打破沙鍋紋到底,但很多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和院裏的玩伴濱子又跑到了教堂後麵的老榆樹上,忽然,我看到我的眼前有個白影晃了一下就沒有了,我著實的嚇了一跳。但定眼一看又什麽都沒有了。

我問濱子:“看到什麽了嗎?”

濱子說:“什麽都沒有看到”。

過了一會兒,我的確看到一個修女站在教堂後門的拐角和神父在說些什麽。小孩爬樹就怕被大人看見,嚇得我趕緊跳了下來,可我的腳崴了,怎麽跑也跑不動,就被趕來的修女抓住了;其實,她到不是來抓我們的隻是看到我們在樹上擔心會摔壞。說她是修女,那是我們這些老百姓這麽叫,她根本就不是什麽修女,聽說是在我們這個城市的那所工業大學裏當俄語老師並給蘇聯專家當翻譯,因為她老是來教堂裏做禮拜和找那個神父,我們就都叫她修女。修女是一個日本人,她的曾祖父曾是日本豐田秀吉時期的一個將軍,她的英語、俄語、韓語和日語講得都很好,人也長得非常漂亮,有一點像中國二十年代的電影演員白楊。今天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風輕輕地撩起了裙裾露出白皙的小腿,她的腿上穿著一條肉色的絲襪,在晨曦中更平添了幾分美感。

“摔壞了嗎?”她跑過來扶住我的手臂關切地問著我。

“沒有。。。。。。就是有一點痛”我掙紮著站了起來。

“來讓我看看”。她一邊說一邊把我扶到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從她的身上我聞到了一股媽媽和姐姐,還有其他女孩身上所沒有的香味兒,她的纖細的手指觸到我的腿上有一種涼涼的感覺,這種感覺直到現在我還能依稀的感覺到。

二、

濱子是那種很實惠地喜歡女孩子的人,我從來就沒有聽到他說過對女孩子有什麽感受,但他喜歡女人,尤其是在他眼裏被稱其為漂亮的女人;他喜歡萍,而我對萍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也許我們還沒有到真正懂得喜歡女人的年齡,也許這時候的喜歡僅僅是停留在對女人的幻覺上。有一天濱子對我說去飛機場玩,還說在路上路過一個玻璃廠,在那裏可以搞到好多玻璃球,那時候的我們最喜歡玩的就是彈玻璃球了。我不相信他能搞到玻璃球,他說可以帶上萍,因為萍的叔叔在那個玻璃球廠工作,就這樣我們三個人沒有告訴家人,早早的帶了一點吃的就出發了,這是我的第一次逃學。我還帶了一個粘蝴蝶的網子,濱子帶了一個瓶子,說是為了裝捕來的螞蚱;隻有萍帶了一瓶水和兩個窩窩頭。我從來就沒有去過飛機場,隻是聽媽媽講飛機要是從你的頭上飛過你要緊緊的抓住地上的草,要不然飛機會把你帶起來。我感到有一點可怕,但也不能在濱子和萍的麵前表現出來。我們轉過飛機場的鐵絲網,在那片大草地上整整玩了一天,粘了好多的蜻蜓和蝴蝶,也捕了一些螞蚱,萍帶的水和窩窩頭也都被我們吃光了,我感到有一點累就坐在了地上。這時候濱子向我走了過來說:

“萍要去上廁所可這兒也沒有嗬,她想去那片苞米地裏。”

我說:“那就去唄!”

“可萍說她自己不敢去,我們就陪她一起去吧?”

“我實在是太累了”

我有些懶懶的說。濱子有一些無奈但還是泱泱的去了。我躺在草地上臉望著天想著今天回家能不能挨揍的問題。濱子和萍回來了,濱子的眼神看起來有一些不自然,萍的臉紅紅的,一會兒萍說我們該走了;其實我也正想要說走呢!二話沒說就符合著說走吧。我和萍都說要走那條回家的近路,但濱子死活要走去玻璃球廠的那條路,為了玻璃球我和萍隻好同意了。我們走到玻璃球廠時,廠子正在下班,三三兩兩的工人嘻笑著騎著自行車湧出了廠門。我們傻傻地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麽辦好。

“你們找人嗎?”一個穿著籃中山裝的人問我們。

“找萍的叔叔”濱子愣愣的說。

“萍的叔叔。。。。。。”我不懷好意地笑著。

“就是找萍的叔叔嘛!”濱子的脖子都紅了,還不服的向上挺了挺。

“我叔是二車間的尹成”萍一下子接了過來,嘴裏呐呐的說著。

“看見尹成了嗎,王師傅?”

那個被稱為王師傅的人說:“尹大個兒早走了,科長!”他一邊說著一邊蹬起了自行車從我們身邊擦了過去,那樣子像是很急。 “忙著回去給老婆洗腳啊?一天到晚總是愣愣的。。。。。。”王科長朝著他的後背說著。

“我們走吧”!萍對我和濱子說。

“走”我也拉了拉濱子的衣角。

“等等,我們還沒有搞到玻璃球呢,那不是白來了嘛?”濱子摔了摔他的手對我們說。

“不白來你還想去偷啊?”

“什麽叫偷啊?說得那麽難聽,我就是想到後門去看看有沒有從裏麵掉出來的”。

濱子一邊說著一邊沿著鐵絲網向後邊走去。萍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知怎麽辦好,我硬著頭皮說:

“濱子,我們就是可以撿掉在外麵的,但不能偷嗬!”

說著我也跟在他的後邊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找,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我就有些泄氣了;忽然聽見濱子喊我們,他說那邊的牆角有一堆玻璃球。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陽光下一堆玻璃球閃閃的發著光。

“那是廠子裏的,你拿就是偷。”

“明明是在牆角怎麽說是廠子裏呢?膽小鬼!不敢就不敢,我去好了,但你們要給我看著嗬!”

濱子說著就讓我幫他拔開了鐵絲網,一出溜就鑽了進去。我被他說成是膽小鬼有些不好意思。萍低著頭看著她的腳麵,她穿了一雙粉色的塑料涼鞋,那年代塑料涼鞋是很奢侈的東西,有點透明的粉色塑料帶把萍的小腳緊緊的裹著,細小的腳趾有些不安的上下動著。

“濱子他看我。。。。。。”忽然,她這樣小聲地說著,我一時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麽。

就說:“你說什麽?”

她頓了一下緩緩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說:

“濱子他看我。”

“看你什麽?”我一時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的頭又低了很多隱隱的我看到她的臉泛起了潮紅。

“我剛剛在那兒上廁所濱子他看我。”萍看了我一眼,從她的眼裏流露出一股責怪。我一下子變得很窘,不知該說什麽好。突然,我們聽見了濱子在喊:

“我不是偷,我是來找萍的叔叔的。。。。。。”

順著聲音望去,濱子好像是被人給抓住了,抓他的人就是剛剛那個王科長。我們也不敢進去就這樣遠遠的看著。一會兒王科長把濱子從那邊帶了過來說:

“看在尹大個的份上就饒了你這一回,下次要是再看見你拿公家的東西一定告訴你們老師。”

說著就讓濱子從剛剛鑽進去的地方又鑽了回來。王科長走了後,濱子向我們兩個擠擠眼睛,從他揮舞的手指縫裏我看到了幾個閃閃的玻璃球。我們這一路上光聽著濱子炫耀他的勇敢和我們如何不幫他看著了,我和萍什麽也沒有說,倒是後來濱子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就說可以借給我們玩一玩,我也沒有說什麽,心裏除了著急回家怕挨打之外,就是想著萍和我說過的話。

三、

其實,那天回家我根本就沒有挨打和受罰,因為大人們光顧著說什麽文化大革命的事了。我根本就不懂什麽文化大革命不革命的,隻要沒有挨打受罰比什麽都好。但我看出來爸爸、媽媽好像非常關心這件事,爸爸還老是歎氣什麽的。不久哥哥姐姐他們就要參加什麽紅衛兵了,大街小巷都是紅旗招展鑼鼓喧天的;又過了幾天,聽說我們這條街上住著的一個於副省長在家裏自殺了;再過了幾天我爸爸說我的一個姑夫(我們這個城市唯一的一所工業大學的校長)在北京開會時也上吊在賓館的衣櫃裏了;那些天,幾乎是每一天都有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媽媽不讓我們出去看熱鬧,也不讓哥哥姐姐去參加什麽紅衛兵的活動;哥哥還是滿聽話的,整天呆在家裏要不就是看書,要不就是鍛煉身體;但姐姐不聽媽媽話,還老是說:“革命了,我是紅衛兵怎麽能不去參加革命活動呢?還說爸爸是反動藝術權威,也要劃清界限。。。”於是,她老是和我們院裏的娜娜(她的同學,也是她的死黨)泡在外邊,總是很晚才回來。我們小學校也停課鬧革命了,大一點的學生開始戴上紅衛兵袖標,要不就鬥校長和一些老教師,要不就滿街遊行;我們老師也靠邊站了,來了一個原來的幼兒園姓車的阿姨當我們的老師,她說她不識字,都是小時候地主老財不讓她上學搞得,她就給我們講地主怎麽剝削她的事,又給我們吃憶苦飯,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做的黑糊糊的菜團子,簡直是太難吃了,我一口都咽不下去就偷偷的藏在兜裏帶出來仍了。有一次我們學校開批判會,我們這些小的就跟著瞎起哄,車老師在台上憶苦思甜,講到地主怎麽打她時,同學們都要站起來喊口號,這時候應該喊什麽:打倒地、富、反、壞、右之類的口號,她講到激動的時候,我突然站起來喊:“毛主席萬歲!”大家就跟著喊“毛主席萬歲”我又喊:“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大家就又一起跟著喊,喊完了大家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可又不知道是怎麽不對勁?!不知道是誰笑了起來,於是全場就都笑了,一下亂套了,台上台下的折騰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後來紅代會的人說我有擾亂會場的嫌疑,可又不敢說我喊毛主席萬歲不對,就這樣不了了之。那時,我媽媽也靠邊站了,她是小學一級教師又是解放前的舊教員,就更是給集中起來辦了學習班。爸爸這時給紅衛兵政管了,關在大學裏隨時準備挨批判,工資也不發了,還要家裏給送飯,我送去的飯老是被紅衛兵一頓翻,看看有沒有傳遞什麽情報。爸爸收發室的那個女收發員阿姨對我很好,她大概是個山東人,有時我去送飯沒有看到我爸爸,她就讓我在她的收發室裏等,有一天,我看到爸爸和一些人排著隊從一輛大卡車上下來了,爸爸穿著一件藍布衣服已經洗的有一些發白了,和所有的黑幫一樣他也被剃了鬼頭,一塊一塊的,我就走出去看他,他也看見我了,但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擔心和害怕,一個紅衛兵就走過來對我說:“滾,小狗崽子!”並回頭狠狠打了我爸爸一個耳光,我一直看著他什麽也沒說就走了,但他的樣子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收發室的阿姨對我說:“孩子,你以後可不要再出去看你爸爸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媽媽,不知為什麽從那天起我一下子長大了。

有一天濱子找我說去看我們省長被抄家,我本來不想去但我還是去了。一路上都是一些擁來擠去的人,大家都是去看省長家什麽樣的。人們排著長隊一點一點的往裏挪,等我們進去看到的滿地都是翻亂的衣服和一堆一堆的鞋,省長是個矮胖子,他曾經是一個赫赫有名的東北抗聯老幹部,如今,一個大牌子掛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頭壓得很低,都快要彎到地上了,掛牌子的是一根細細的鋼絲,由於牌子很重鋼絲又細都勒到肉裏了;臉上的汗和血水順著脖子往下淌,不知道是誰還在他的頭上澆了一瓶墨水,牌子上寫著什麽“走資本主義道路得當全權派”,他的名字還打了一個紅×,那樣子我很久都印在腦子裏。省長的老婆也站在一旁,她的脖子上也掛了一個大牌子,還有一串高跟鞋和好多項鏈,她的牌子上寫著:“資產階級臭小姐、大破鞋。”她的名字也打了紅×,她的臉也給潑了黑墨水,盡管這樣還能看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她的身上穿著一個花色的連衣裙,黑墨水已經順著她的脖子淌到她的連衣裙裏,還有的紅衛兵拉開她的連衣裙從脖子上麵往下倒,墨水就流到了她的腿上和腳上,她也穿了一條肉色絲襪,一雙白色的高跟鞋。聽大人說她過去是北京大學西語係的高材生,參加革命後隨著地下黨來到東北參加抗聯,和女烈士趙一曼還是一個黨小組的。這次批鬥會後,省長的女人和省長離婚並劃清了界限,聽說省長的女兒也揭發省長強奸過她,也和省長徹底劃清了界限。從省長家裏回來的路上,我們看到一輛輛的卡車拉著一些頭戴柳條帽的工人把省委圍了起來,我和濱子爬到了大牆上看到一群戴著紅臂章的紅衛兵,一邊手挽著手,一邊高喊著口號:

“毛主席萬歲,我們想念毛主席。。。”

一會兒,那些工人手拿教練槍(木頭槍)從牆外麵衝了進來。這時大喇叭裏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另一個宣傳車的喇叭裏就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你不打,他就不倒!”。就這樣哭聲、罵聲和喊聲亂成了一團,我們兩個嚇得趕緊往家裏跑。那些日子,每天都是這樣鬥來打去的,到處都是傳單,滿牆都是標語口號。一會兒是造反派,一會兒又是捍聯總;大家見麵先問:“你是那個派的?”要是一個派的就天下太平,要不是一派的就要先是辯論,搞不好就打起來。不管多好的朋友,哪怕就是親戚和一家人也要派別分明,經常聽說有的一家人分好幾派,不說話,也不在一起吃飯。那天,萍來我家說昨天晚上,全市最大的東正教堂讓紅衛兵給燒了,好多人都去撿東西呢!濱子也來找我們一起去,說那裏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以撿回來玩,就這樣,我們三個人自從上次的一起行動後,又一次統一行動了。

四、

聖•尼古拉大教堂是一座由圓木壘成的典型的哥特式八麵體木結構建築,俗稱“喇嘛台”,是由俄國聖•彼得堡建築專家鮑德列夫斯基設計,該教堂平麵為南北向希臘十字式,集中對稱布局,全部為原木架井幹式構成。主體部分,酷似一座東西走向的帳篷,其上方高豎起一座不等邊六角形尖樓,樓頂有一圓頭形裝飾物,人們叫他為圓蔥頭,其上為十字架。在它北麵有連為一體的鍾樓,樓頂與主體均為相平行的帳篷型,其上有3個圓頭形裝飾物,中間的稍高大些,圓頭頂部各有一枝十字架。教堂第三部分為祭壇,是麵膨大部分。屋頂均由六角形魚鱗鐵覆蓋,圓頭均由四邊形黑白相間鐵皮相錯覆蓋。圓頭的頸部有鋸齒形圓裝飾,這種裝飾具有典型俄羅斯風格。教堂四周有鐵柵欄,並種有樹木和草坪。教堂內有精美的神像油畫。其中有畢業於彼得堡高等美術學院的格魯申考創作的聖父、聖子、聖靈油畫,阿穆爾軍區官兵贈予來的聖•尼古拉大聖像,俄國遠東司令官恩•格洛吉卡贈送的耶蘇聖像,此外,還有聖徒克娘等聖像和金質、銀質十字架、鑽石等(1)”。它不但是我們這個市最大的教堂,也是世界上除了蘇聯聖•彼得堡大教堂外,最大的木質結構的東正教教堂。他建在市中心的轉盤道中間雄偉壯觀,經常可以聽到嘹亮的鍾聲在全市的空中回蕩。我們來到這裏時已經很晚了,盡管才十點多鍾,但教堂裏裏外外都圍滿了人。教堂的主頂、鍾樓、塔尖和那些個圓蔥頭都沒有了,禿禿的像是一個頹廢的老頭孤零零的站在那裏。教堂外麵的地上堆滿了一堆一堆的火,火裏燃燒著各種聖像、聖經、衣服、畫像和數不清說不明的東西;還有一些紅衛兵陸續的從裏麵拿出更多的東西扔到火裏,火越燒越旺,站在他的周圍都感到烤人。一群群看熱鬧的人圍在那裏久久不肯散去,我們這些小孩就在這些人堆裏鑽來鑽去的玩。一會兒,濱子跑過來拉拉我說要到教堂裏麵去看看,我說不行,那些紅衛兵守在那裏,隻有他們的人才可以進去。濱子說:“跟我來”。說著他鑽進了人群,我緊緊的跟在他的後麵,不一會兒就真的鑽了進去。這個教堂可真大嗬,比我們教堂街的教堂大得多得多了。教堂裏麵都是一些出出進進的紅衛兵在搬動西,沒有誰注意我們。我從來就沒有進過教堂,盡管現在這裏麵亂糟糟的,但對於我來說還是滿新奇的,牆上那些畫著的各式各樣的關於宗教故事的壁畫,還栩栩如生的停在那裏,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那些頭上發光的天使依然在天空中飛翔,我喜歡這些天使,也許是我更喜歡這些飛翔的翅膀,不知為什麽,剛剛還是亂糟糟的場麵,現在在我的心裏一下子變得平和了起來。

“看,這是什麽?”

不知道什麽時候,濱子拉了拉我說。我看到濱子的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發光的金塊,現在大家叫他金磚。

“在哪兒找到的?”我這樣問著他。他向我神秘的笑了笑說:

“我找到一個寶地,就在地下室裏,我拿了這些給你看。”

他用手把他的兜蓋打開一個小縫,可是那裏太暗我什麽也看不見。

濱子就說:“跟我來”。

我跟了濱子向地下室跑去,但剛剛跑了一會就被兩個紅衛兵給擋住了,他們隻是不讓我們在裏麵亂跑,還問我們來幹什麽。我們說我們是紅小兵。他們聽了大笑了一陣後問我們“拿東西了嗎?”我們說:“沒有”。就被推了出來。濱子這下子得意大發了,一出來就向萍顯擺,萍也圍在他周圍要看他拿的那些珍寶,濱子說回家以後再給我們看。但回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那個興趣了。從此以後,我們市的這座教堂就徹底被拆除了,後來這裏還著了一場大夥,再後來這裏就變成了一個大花壇。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我們市來了一位在北京建設部當總工程師的市長,把那個花壇修了一個標誌性的建築。

那時候,對於孩子來說可真叫“幸福”嗬!學校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不去;沒有作業,沒有考試,什麽叫自由?什麽叫放羊?大人們忙著你鬥我我鬥他的,孩子們就是個瘋玩;但有時也搞什麽階級鬥爭,鬥地主、鬥走資派什麽的,我們幾個還成立了一個什麽紅小兵組織叫“井岡山造反團”。但有一天濱子帶頭說要鬥我,我不忿他們,濱子就說:

“咱們大院裏你爸官最大,現在他挨鬥了,我們也要鬥你!”

“誰要鬥我,誰就先跟我摔一跤!”

我也不示弱地說,就這樣我和濱子就摔了起來。濱子比我矮一點,但他比我有勁,那天我也不知道哪來得那麽大的勁,我們倆支了半天架子誰也沒有摔倒誰,在我倆的頭頂在一起的時候,我一側身猛地一摔頭撞到了他的鼻子上了,他的鼻子馬上就流出了很多的血,我們當時都害怕了。萍回家取了紅藥水和藥棉花,總算是止住了;他們別人告訴我這叫“仰擺頭”,以後幾次和別人打架我都以此為勝,但此後,我也因此和濱子解下了仇,很久我們誰都不理誰;倒是有一天萍來找我說:

“你們還是和好吧,濱子要鬥你那也是鬧著玩的,你把他的鼻子也打破了,大家還是朋友吧!?”

我知道這也一定是濱子的意思,也就順著下了一個台階和萍上濱子家找他去了,臨行前,我還特意拿了一盒我爸爸的煙準備給濱子,我們剛剛出門就碰見了濱子正在往我家來,他看見了我們就神神密密的對我們說:

“你們猜誰又挨鬥了?”

“還是挨鬥挨鬥的。。。”萍聽了有些不高興。

濱子說:“不是,我是說那個修女也挨鬥了!”

“她怎麽也挨鬥了呢?”我有些不解的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我二哥剛才回來吃飯的時候說的。”

“在哪兒呢?咱們看看去?”我這樣試探地問著濱子。

“你吃飯了嗎?”

“吃了,走吧!”

“要去你們倆個去吧,我媽還讓我回家拆線呢!”

“不去就不去吧,財迷!”濱子這樣沒頭沒腦地罵了萍一句。

“你才是財迷呢!拿了人家教堂的東西還藏在家裏。”

“算了算了,你們就別打了,萍你要是不去就先回家,一會兒我和濱子回來再找你。”“我不用你們找!”萍好像真的生氣了,頭一甩就跑了。

我和濱子從“九工讀”的大牆翻了進去,挨著個的窗子看,也沒有找到。

“你聽錯了吧,濱子?”

“沒有,我二哥還跟我媽說那個修女和那個神父不正經呢!”

“瞎說,你二哥怎麽知道呢?”

“他當然知道了,他現在就看著她呢,我還聽我媽說:‘我看他們平時老在一起就不對勁’。我媽還說什麽人心什麽的。。。。。。”

“我看你媽也是瞎說!”

“你才瞎說呢!”濱子有些急了。

“你們倆個在這兒吵吵什麽?”倆個戴著紅衛兵袖標的人走了過來。

濱子說:“我是小更的弟弟,我來找我哥的。”

“他在那邊地下室呢!從那個小門進去,往右一拐就看見了。”

於是,我和濱子拐過小門後就看見了一個樓梯,九工讀現在是一個戴帽學校,就是小學和中學合在一起,中學原來是一個半工半讀的學校,那個學校的學生都是有一點問題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這個學校武鬥最厲害,在學校外麵就能聽到他們把人打得嗷嗷叫的聲音,好多人都不敢來這裏。地下室陰森森的有些嚇人,就像電影裏演的日本鬼子的憲兵隊一樣;我和濱子摸了好幾個門,都沒有看見他哥和那個修女;突然,我腳下一滑踢了一個什麽東西,那家夥當啷朗的跑了很遠才停下,我和濱子都嚇了一跳,我還假裝鎮靜。

“這是誰的破罐頭盒子?”

“這哪兒有什麽罐頭盒子啊?我聽見像鐵盆的聲音。”

“竟瞎說,誰家的鐵盆會放在這兒啊?”

我們正這樣說著往前摸著走。“哎呀”我又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噗的一聲坐在了地上。我伸手一摸地上躺著一個人。濱子也過來了,我們借著昏暗的光線看見了地上的這個人動了一下,我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上好像都是血。

“我們快跑吧?我看這好像是個死人。”濱子有點顫顫地說。

“她的身上還熱乎呢!”我說。

“什麽他媽的死人,您們兩個來這兒幹什麽?這也是你們能來的地方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濱子的二哥小更出現在我們身後,他的手裏拿著一個武裝帶,那樣子有點凶巴巴的。這小子就比我大四歲,學習特別差,打架也不行,整個一個小痞子,我從來就看不上他,他也不怎麽喜歡我,因為我長得眼睛有點往裏瞘,鼻子也有一點大,他們都叫我小美國。我不欺負別人,但別人也別來欺負我。小更雖然痞,但他也知道我打架敢下手。

“咋的,鬼門關啊?”我白了他一眼說。

“對,這就是關那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他有些得意地看看我們說。

“二哥,我們就是聽說那個修女也關在這兒,特意來看看的。”

“看啥啊?那不是就在你們腳下嗎?

這時我們才知道,躺在地上的原來就是她。

“別他媽的裝死,躺著還挺舒服是不是?你他媽的趕緊給我交待問題,不說就打死你!”

“我都。。。說了沒有啊。。。”

斷斷續續的我聽到從她的嘴裏發出的聲音是那麽微弱,無助又近乎於哀求。我無法看到她衣服的顏色,更無法看到她是不是還穿著那條肉色的絲襪,連她的臉和表情我都無法看清,但我可以感覺到她在顫鬥,不知道是心靈的還是肉體的。

“沒有?那你說我們是在撒謊嗎?”

多少年來,人們為了在一個弱者麵前顯示他的強大,總是那樣故意的買著關子,尋找打人、欺壓人的借口和機會;這種喪失理智的“聰明”還能被沿襲多久呢?這種惡棍的語言冥滅了多少人的良知?!那時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孩子。但那是一個倫理道德喪失殆盡的年代,是一個把人性醜惡靈魂完全暴露的年代,在這樣的年代裏,每件事情都可以讓你震驚,而每件事情又發生的那麽自然。

“我不敢。。。。。。我”

她的聲音微弱的近乎於聽不見。“啪啪”兩皮帶,牆角上的她本能地縮到了我的身邊,一股不知是血腥還是尿騷的味道在她的身上發了出來,她的身體更加顫抖,她的臉躲到了牆裏麵,肩膀卻靠到了我的身上。

“你他媽的能跟那老神父瞎搞,到我這兒來裝死。看我怎麽整治你!”

說著小更又要舉起皮帶向下抽。

“你他媽的都打到我了!”我用手搪了一下,並順手把他的皮帶給抓住了。

“小美國,你別在這兒管閑事啊!我告訴你,她可是反革命分子,你爸你媽現在都靠邊站了,你別上這兒來惹事。”小更說著推了推我。

“小更,我跟你商量點事兒,你把她交給我們‘井岡山造反團’吧?我和你家濱子都是井岡山的,再說你現在又審不出來什麽。”

“井岡山造反團”是我們幾個四年級同學成立的,但我對此並不怎麽在心,為這個濱子還找了我好幾次呢!說老也抓不到人鬥,學校揪出來的幾個走資派都給那些大的造反團搶走了。我爸也是走資派,我他媽的鬥誰啊?我才不像我姐那麽傻呢!

“你們都是一些小崽子,什麽井岡山啊,看看我們‘鬼見愁’,連十七中的‘反反反’都怕我們。憑啥把她交給你們啊?”

“但你們不能再打她了。”

“怎麽,你心痛了?人小鬼大。”

“靠,你他媽的給我住嘴!我怕你們把她打死了別的團鬥不著她。”

“光鬥有什麽意思,我們還。。。。。。”說到這兒他不說了,那雙蛤蟆眼向濱子斜了斜。

“濱子,你別老跟著瞎摻和,等一會兒我還找你有事呢!”

“找我幹啥啊?我還要去萍那兒呢。”

“去萍那兒之前給我們買一點東西。”

“買煙啊?多給我幾根。”

“你就知道抽煙,我告訴你咱媽都知道你抽煙了,別老偷媽的煙抽,媽那煙是一個一個煙頭扒出來的。”

“小更,你要是明天把她交給我們井岡山,我給你五盒紅牡丹怎麽樣?”

“我們七個人呢,五盒也不夠分啊?!”他鬼頭蛤蟆眼的樣子我一看就想揍他。

“好!你要是明天真的把她交給我們,我就給你七盒。但你們不能再打她了。”

“八盒吧,還有我弟呢!我今天和他們商量一下,濱子給我辦完事後就給你回話。”

“好!我先走了,濱子,我在萍家等你。”

我看都沒有再看小更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也許是外麵的光線太足了晃得我一時睜不開眼睛,於是,我狠狠的揉了揉,眼前泛起了夜晚一樣的滿天星星。然後,我深深的呼了一口氣,仿佛要把剛剛的黴氣換出去一樣,便踉踉蹌蹌的向著萍家的方向走去。

五、

萍的爸爸在一個勞改農場當工會主席,過去也在解放軍裏打過仗,轉業了還讓他戴一把槍,後來才知道那個勞改農場的幹部都要佩槍的。他爸爸的勞改農場在小嶺,坐幾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市裏,所以我們很少能見到她爸爸回來,萍的媽媽在街道工廠卷鋼絲繩,平時也往家裏領一些拆線的零活,萍沒事就在家裏拆線,也算是給她媽媽幫工了。走進萍家的小院時,萍正在那裏低著頭拆線,但我看見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一樣。

“萍你哭了?為什麽呢?你媽又嫌你幹活慢了嗎?你別在意,你媽媽就是那樣的人。”

說著我就拿了一個小板凳坐在了萍的對麵幫她幹起活來。萍隻是那樣幹著,什麽也沒有說,偶爾用那支沾滿了線絨的手捋一捋掉下來的頭發。要說萍真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學習不是怎麽太好,人也沒那麽聰明,但幹什麽都很認真,性格又很好,院裏的大人都挺喜歡她;我媽以前就老是誇她能幫她媽媽幹活,見了大人很懂禮貌等等。。。。。。不知幹了多久,萍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

“這話我誰都不能告訴,媽也不讓我說,可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好。”

“到底怎麽了?”

“我爸爸現在在外麵有人了。”

“什麽有人了啊?”

“就是我爸爸在外麵有別的女人了。”說到這兒,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剛剛他們單位的紅衛兵來我家把我媽找走了,說是他們抓到我爸爸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搞。”說到這兒,萍的頭一下子低了下來,聲音也變得小了許多。

“那你媽媽怎麽說呢?”

“她能說什麽呢?!隻是哭著說這不可能,一會兒罵那個女人勾引了我爸爸”。

“萍,要是真的你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有一兩個月都沒有回家了,老說單位忙,也不知道紅衛兵能把他怎麽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和媽媽離婚。聽說那個女人是一個二勞改的媳婦,人長得可漂亮了。”

說到這兒,她就歎了一口氣不再說什麽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們隻是這樣靜靜的對著拆線;拆線就是把一些人家用過或者毛織廠裁下來的邊角廢料,一點點的拆成線,再賣給工廠做擦機器的抹布;這個活又葬、又累、又嗆人,會幹的人家先要把那些棉布洗幹淨涼幹了再拆,即使是這樣拆起來也是滿頭、滿身的絨絨,有時這些絨絨會飛到你的鼻子裏,弄得你鼻子很癢癢就要打噴嚏。我們這樣不知幹了多久,直到看見濱子走了進來,萍才悄聲的對我說不要告訴濱子她爸爸的事,其實,我和濱子隻是在一起搭伴玩,很多事情我都不會告訴他的,他也不跟我說實話。任何人之間的不信任,在那個年代被發展到了頂峰。濱子給我使了一個眼色,讓我們出去說,我就和濱子出去了,萍什麽也沒有問更沒有跟出來的意思。

“我哥他們同意了,說你明天早上十點到九工讀門前領人,但要帶上那八盒紅牡丹。”說到這兒濱子嘴裏咽了一口唾沫,好像他要把那八盒煙吃了一樣。

“濱子,這煙我隻能給他們七盒,你和我是一夥的,你要什麽啊?”

“是我二哥說給我的,其實他能給我的也就是五支煙而已,你要是不給他們八盒,他們也肯定不能放人嗬!”

“好,他們要是要八盒,你以後就別想再在我這兒抽上煙”。

我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好煙呢?我家隻有我爸爸抽煙,因為他是高幹,在那個時候高幹有一些高出平民百姓的待遇,什麽可以多買幾盒高級煙、多發幾張副食卷、還有多幾斤細糧(大米白麵)等等。。。。。。我爸抽煙不是很勤,所以就剩下一條多呢!現在我爸被關在政管室交待問題了,紅衛兵是不能讓他抽煙的,還真是的,我爸爸從此以後把煙給戒掉了(這真是因禍得福了)。

“你又不差那一盒了,我跟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嘿嘿。。。。。。對了,你真要把那個修女帶到咱們井岡山啊?”

濱子有時那貪婪的表情特像他二哥,隻是比他二哥少了一點痞氣,我倆是玩著長大的,我太了解他了,但我現在還不能沒有他,又不能完全相信他,人啊,真是太累了。

“對,我們這兒現在連一個能鬥的都沒有,先抓來一個再說。”

我嘴裏這樣說著,但心裏卻想著我要是把修女搞來了又怎麽處理呢?管他呢,先弄來再說吧!我隻是不想讓她挨打,我一邊想著一邊和濱子往外走。我們剛剛拐過來,濱子就一幅神秘的樣子趴在我耳邊說道:

“你猜,我哥他們剛剛讓我去買什麽?”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說要去給他們買煙嗎?”

“買個屁煙啊!他們讓我去給他們買那個?”

“什麽那個啊?”

“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

“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我有些不耐煩的說。

“他們讓我給他們買‘避孕套’八毛錢一盒,我二哥還囑咐我一定不要告訴別人,特別是不要告訴你呢!怎麽樣,哥們夠意思吧?!就給他們八盒吧,以後有什麽事我還告訴你。”

“你給他們買了嗎?”

“來這兒之前我就給他們送去了,他們還給了我一毛錢跑腿錢呢!”

濱子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我雖然還不完全知道男女之間的事,但我知道避孕套是幹男女之間的事兒用的;他們買避孕套一定不會幹什麽好事,可我又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麽。我和濱子在我家門前分手了,並約好了明天早晨在九工讀門前見。

六、

這一夜我睡的一點都不好,做了好多的夢,一會兒是和人家打架被人家攆得到處跑;一會兒又是自己在殺人,出了很多的血卻怎麽也殺不死人家;一會兒又夢見那個修女坐在一塊石頭上,穿著那件連衣裙,沒有穿鞋,那雙肉色的絲襪緊緊的裹著她的腳,但不知道為什麽用雙手捂著臉,好像是在哭。不管怎麽樣,這一夜我就是沒有睡好。早晨起來的時候我的眼睛有一點紅紅的,吃了一口飯,把爸的煙藏在了挎包裏就跑了出來。我站在那裏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先去找濱子呢,還是直接去九工讀學校的門口,正在這時,我看見了站在門前刷牙的大波子,他吐了一口水問我幹什麽去?我就對他擠了擠眼睛說:

“你一會兒把小濤、小才和春林他們叫著到怎麽井岡山司令部等我和濱子。”

“幹什麽啊?”他睡眼惺忪的問我。

“別問那麽多了,反正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好吧,還叫著萍嘛?”

“你看著辦吧,問問她願不願意去。”

這幾個家夥都是我的鐵哥們,除了濱子和萍學習不好外,我們幾個學習都很好,還經常在一起看書什麽的。因為他們三個不喜歡濱子,所以很少找他玩。我匆匆的和大波子揮了揮手,就決定馬上去九工讀學校門口,當我氣喘籲籲的跑到那裏時,隻見濱子一個人站在那裏,手裏拿著一塊石頭要打樹上的一隻鳥,看見我來了就停了下來說:

“不好了,我二哥剛剛來過,說修女瘋了!”

“什麽?修女瘋了?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濱子?!”

“開什麽玩笑啊,真的!我二哥他們都去教堂街的菜市場抓她去了,說是修女跑到那兒去見到什麽吃的就拿呢,我們也去看看吧!”

二話沒說,我就和濱子一起往教堂街那邊跑。遠遠的我們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裏,等我們鑽進去時,看見一個女人嗦嗦地蹲在地上,她的頭發散落在她的臉上看不見她的臉,但我知道這就是她-修女,她身上的白衣服都不成樣子了,渾身上下都是血汙和水跡,兩隻腳光光的蹲在地上發抖。她的一前一後站著倆個九工讀的紅衛兵,前邊的那個一會兒拽著她的頭發把她的臉仰了起來,她的臉紅一塊紫一塊,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大家,嘴裏發出誰也聽不懂的“吱吱。。。。。。”的聲音。後邊的那個把腳放在她蹲著的屁股底下,猛的往上一抬,把她抬倒在水泥地上,她的臉一下子搶破了一塊皮,血慢慢的從她的傷口處滲了出來。

“還他媽的在這兒給我裝瘋,快起來,讓大家看看你這個女特務是怎麽和那個披著教會外衣的神父勾搭成奸的”。

“對,別在這兒給我裝瘋賣傻,說一說你都勾引什麽人了?”

“對,讓她說一說!”

這時,人群裏也有人這樣附和著說。但她似乎什麽也沒有聽明白,她的嘴裏在嚼著一塊不知是從哪兒拿來的地瓜,一會兒,她的手放在她胸前說:

“你們不要再打我了,我什麽都給你們,給你們,我給。。。。。。”

說著就解開可她的上衣,露出了裏麵穿的粉色的內衣。人群發出了“嗬。。。。。。”的一聲,隨後,一個紅衛兵“啪啪”給了她兩個耳光。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特務,你腐蝕了那些走資派不夠,還來腐蝕我們這些革命群眾啊!革命同誌們,紅衛兵小將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掃埽不到,灰塵照列不會自行跑掉’。對待這些反革命和特務分子,我們就要打倒他們,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一切剝削階級!敵人不倒就讓他滅亡!”

頓時,口號聲響成了一片,這時圍著的人群也一下子變得沸騰了起來,人們的臉上湧起了一股股莫明的興奮,仿佛這個世界一下子也變得沸騰起來,大人、孩子、男的、女的老老少少,每個人的肩上都肩負著無產階級神聖的使命,不把這個女子打翻在地,革命就不能勝利。

“我們要讓她交待是怎麽給蘇聯特務送情報的!”不知是誰這樣大聲的說。

“她好像是瘋了。”

“瘋什麽瘋,她是裝的,為了逃避人民群眾的批鬥!”有一個聲音這樣反駁著。

“對,她是裝瘋,打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瘋了!”

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個戴著紅袖章的女紅衛兵,二話沒說,上去就狠狠的給了她幾個嘴巴,那啪啪的響聲又一次讓圍著的人群騷動起來。我一看那是我姐,她那張美麗的臉不知什麽時候變得有些讓人感到幾分恐怖。

“打她,對狠狠的打她。。。。。。”

人們像瘋了一樣,這時的我不知道是她瘋了還是眼前的這些人瘋了。我的耳邊響著的全是那些“打她”的聲音,在這些聲音裏,我能夠清晰的分辨出一個個熟悉而又的聲音,一聲聲“打她”仿佛要震破了我的耳鼓。這時的她已經灘倒在地上,她的衣服淩亂的沒有辦法遮住她的身體,她白白的腿上有幾處已經被誰踢得發紫了,她的眼睛露出了極其驚恐的表情,兩隻手在空中不時的亂抓。

“好了,我們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她,我們要把她關起來,等十八號召開全市狠批走資派大會時再狠狠地鬥她!”

“對,濱子,先把她壓到我們井岡山造反團。”我這樣大聲的對濱子說。

“不行,這是我們鬼見愁抓到的,怎麽能壓倒你們那兒呢?!”

“你們鬼見愁已經壓了兩天都沒有審出什麽來,還讓她今天跑了出來,今天看我們井岡山的”。

“對,我們井岡山的人上!”

“不行,你來倒什麽亂?回家!”姐上來推了我一把說。

“回什麽家?”我一下子摔開她的手說。

“對,還是回家吧。哈哈哈哈。。。。。。”那些家夥笑了起來。

“他們媽的你們找死啊!?”我從地上撿了一塊磚往地上啪的一聲摔了兩半,我一隻手拿一個說。人群馬上靜了下來,很多人都知道我打架夠狠,就是那些比我大一點的也有一點怵我。不知什麽時候小才、春林、大波子和小濤他們也趕來了。

“我和你們鬼見愁的小更都說好了今天來帶人,你們還想說了不算咋的?”

“那我們要的東西呢?”這時小更出來說。

“好,給你!”說著,我就把那幾盒用布包著的煙仍了過去。

“那我們紅武裝呢?”

“沒有你們什麽事兒,等到全市大會那天你們就和大家一起鬥了”。

我姐一聽,鼻子都氣歪了。但我不管那一套,就和濱子幾個人把灘在地上的她架了起來,人群很不自覺的讓出了一條縫。我們就這樣把她架到了我們設在學校原來校長室的“井岡山造反團”總部。濱子、小濤、小才和萍都看著我不知道怎麽辦好。萍先給她倒了一杯水,然後說要給她搞一點吃得東西。濱子不高興的說:

“她是反革命,我們不打她,還要給她吃的那不是太便宜她了嗎?”

“反革命也要給她吃東西啊!再說她要是餓死了,我們怎麽向那些人交待呢?!”小濤這樣說,濱子也沒有再說什麽。我們討論了一下怎麽看守她的問題,大家

說沒有想到我們會把她要來,白天就讓萍和濱子還有春林輪著看她,晚上我和小才、小濤、大波子看她,這樣定了下來後,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但我們還是擔心別的造反團的家夥來搶人或是搗亂。我們畢竟還是人少啊!可我們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就在這時外麵一陣騷亂,我還以為又是九工讀那幫家夥呢,不過這次進來的是幾個解放軍,他們胳膊上都戴著印有“軍管會”的紅臂章。領頭的一個問我們誰是頭頭?然後就指了指修女說他們要帶走她,他們軍管會正在審查一個反革命特務組織,我們當然誰也沒敢說什麽了,隻是在另外兩個解放軍架起她時,我說她已經瘋了,那個領頭的問我她是怎麽瘋的,我說這要問九工讀的“鬼見愁”,她是在他們那裏瘋的。那個領頭的解放軍也沒有再說什麽,就把她帶走了。從此以後,我們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她。

七、

幾年以後,我也到了下鄉的年齡了。我去的是兵團(後來改叫國營農場),濱子到他爸爸單位的青年點插隊,萍也去了她爸爸的那個農場(原來是一個勞改農場);小才家困留城了,小濤和春林去了一個軍馬場,大波子他們全家隨他爸爸遷到新三線去了,我們這幾個家夥真是徹底的分開了。我是第一個離開家的,送我走的前一天大家都聚到我家來為我餞行。哥兒幾個一頓爆喝,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喝醉了的一次。萍送給我一個洗臉盆,那裏麵還有一個喜字,濱子當時還不懷好意地問我是不是和萍那個了,我說: “你想和萍那個那個不上吧?!”

77年高考時,我第一年沒有考上,農場讓我們這些有希望上大學人的可以回城複習高考,借複習這個機會我回家了。和那些老三屆的人相比我的基礎有一些差,沒辦法隻有一頓惡補,但那年的高考我還是差了幾分,心裏那叫沮喪啊!這時大波子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讓我報外語學院,說現在會外語的人很少,俄語又是冷門,讓我去學俄語。我考慮了幾天後和家裏商量了一下,爸爸媽媽也同意我的選擇,隻是找俄語老師的事難住了我。濱子說可以找那個修女學啊!我問他是怎麽知道那個修女在教外語呢?他說萍和春林都在和她學外語,萍已經考上了我們這個市的師範學院外語係。我就去找春林,濱子說他也要學日語,他說他姐找了一個日本戰爭孤兒結婚了,他們馬上就要去日本,他姐夫還答應也給他辦去呢!就這樣,春林把我和濱子介紹給修女學外語,我是學俄語,濱子學日語。當春林把我們介紹給她時,她似乎並沒有認出來我們。她老了很多,還不到四十的人就已經有了很多白頭發,她的俄語名字叫:薇拉,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豐田•由子。她現在和她的媽媽住在一起,她媽媽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好。我看到她的家裏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院子裏幹活,心裏很是納悶,過了一段時間後才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她說:那時她被判了十年徒刑,蹲了五年以後,給她減刑了但還要在監獄裏幹活,這就叫“二老改”;剛剛放出來時,她是一個單身女子,沒有辦法給她安排,勞改大隊就讓她和一個也是剛剛放出來的勞改犯結婚了,那個勞改犯是因為在農村打架防衛不當打死了人,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但他人很老實,在監獄裏任勞任怨被減了刑。現在她落實了政策,但工大說嶄時還沒法給她安排工作,她就在家裏辦了一個教外語的班,因為公社(那是的居委會就叫這個名)書記的兒子在跟她學外語,就給她辦了一個就業證。

由子的教學很有成效,我努力學了六個月後,就已經可以和大家簡單的會話了,那時真叫刻苦努力,大清早就跑步到我們省的圖書館小樹林裏大聲的讀課文,家裏到處都貼滿了俄語單詞,臨近高考時,她又給我惡補了一下語法,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真的考進了我們省的那所中合性大學的俄語係。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時,她哭了。我知道她是在為我高興,但我更知道她也在為她自己高興。這一次,我問了關於她瘋了事,她考慮了一下對我說:

“那時,她真的是瘋了,但醫學上叫假性精神分裂,這多是由於受到了突然的刺激引起的。她被關到監獄後反到救了她,因為監獄裏有醫生,給她吃了一些鎮靜藥,再加上那時也沒有再那麽打她,所以她就慢慢地好了。她說她根本就記不起來發生的那些事情了,也許是她真的記不得了,也許是她根本就不願意再想起。那些年她在監獄裏也受了很多罪,監獄裏的獄警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她,尤其是那些男獄警,就更是那樣了,她要換衣服都要躲到門下麵。她說她能活下來是神的力量在支持她,盡管我並不信神,但我還是點了點頭。後來,她和我又說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由子要去幹洗店洗一件舊的風衣,可她一時又脫不開身,正好濱子來了就說要替她去洗,當她把衣服給了濱子後,她忽然想起那件風衣的上衣兜裏有一個她媽媽的金戒指,她馬上就趕到了洗衣店,濱子這個時候也正好剛剛到,由子就要回了那件風衣,但一翻上衣兜什麽也沒有,就回家問她的媽媽,她媽媽也說那枚金戒指就放在那件風衣裏;這件事已經過去半年了,由子過去一直以為她自己放錯了,可是前幾天她看見萍來她家的時候手上就戴著那枚金戒指,她問了萍後,萍還不好意思地告訴她說這是濱子給她的禮物。

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告別了由子老師後,我一個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這些年來的一件一件往事在我的腦海中激蕩著,我知道時間會使人忘記很多愉快和不愉快的,時間也可以磨平留在人們心裏的創傷,但時間是否真的也可以改變人的本性呢?人啊,人。。。。。。也許是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下,人性變得扭曲了,也許那個時代不隻是扭曲了一代人的人性,而是幾代人的人性。那些沒有經曆那個時代的人,對此覺得好笑,更有甚者還在歌頌和渴望那個時代。人,你到底怎麽了?

我大學畢業後,分到了北京外貿部,不久,我聽說濱子倒服裝發了大財,他和萍也結婚了。再後來,有一次萍來北京開會看我,說她現在和濱子離婚了,說濱子現在是我們那個市裏最有錢的人。萍還說他搞服裝還是用在教堂裏偷來的金磚做底錢搞大的。

有一次我隨中國經濟代表團去俄國訪問,在下榻的賓館裏我看到了濱子,他說他是來和俄國人談生意的。他的前前後後都是保鏢,很是氣派啊!他跟我說有用錢的地方找他,我們團的一位地方外貿局長說:你有這樣一位朋友,將來在俄國投資一定可以賺大錢啊!我隻有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後來我出國了,也就再也沒有關於濱子的消息了,隻有春林和我都在北美,但一個在加拿大,一個又在美國。上次我哥來信說他的孩子現在在萍教的班裏讀書,萍還偶爾問起過我。。。。。。


全篇截稿於2006-3-9美國明州的一個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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