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1)
2018 (1)
《兔子快跑》是厄普代克的兔子係列小說的第一本。該書的封背上這樣介紹它的內容:“26歲的哈利被困在二流的生活當中,一個酗酒的妻子,一個到處是髒碗盤的房子,一個幼兒和一份毫無意義的工作。意識到自己無力改變這一切,他從自己賓州的家裏逃跑了。”
當然兔子沒能跑遠。一個不甘平庸的男人試圖從二流的生活中私奔,但是作為一場私奔,他缺少一個女主角,一個地圖,一個敵人,一個明確的目的地,一種悲壯感……總之他缺少傳說中的私奔所需要的一切構件。於是,在公路上狂奔了一夜之後,他回到了小鎮。
他沒有回到妻子詹尼絲身邊。路上他認識了妓女露絲,他跑去跟她同居了。在跟她同居幾個月後,他又跑回了剛剛生產的妻子身邊。跟妻子共處幾天之後,他忍無可忍,又企圖跑回露絲身邊。在新生女兒意外死去之後,他又跑回了妻子身邊。在女兒的葬禮之後,他又跑回了露絲身邊。
總之整個小說中兔子先生一直在妻子和情人之間跑來跑去。如果說《兔子快跑》展示了一個關於愛情的道理的話,它就是:一個人是多麽容易把對自己的鄙視誤解為對愛情的需要。兔子先生厭惡自己的平庸空洞,於是他不斷製造愛的泡沫。他在妻子和情人之間蹦來蹦去,就像一個得了肺病的人在胃藥和心髒病藥之間換來換去一樣。情人或妻子當然不可能拯救他,因為胃藥是用來治胃病的,心髒病藥是用來治心髒病的,而他得的是肺病。愛情的偉大之處在於它可以遮蔽一個人存在的虛空,愛情的渺小之處在於它隻能遮蔽這個虛空而已。對於解決自我的渺小感,愛情隻是偽幣。
這本書讓我想起電影《好女孩》。女主角嘉斯丁和兔子一樣,是個小鎮上的售貨員,她也和兔子一樣風流,在丈夫和情人之間蹦來蹦去。但她的問題不是如何在道德和風流之間進行選擇,甚至不是如何在丈夫和情人之間進行選擇,因為其實她並不愛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她的問題僅僅是如何用他人的愛來遮蔽自己的平庸。她的風流不是風流,是恐懼。也許任何人的風流都從來不是風流,是恐懼。在終於和年輕的男同事勾搭上之後,嘉斯丁歎息道:I’m finally a woman with a secret.
我想之所以永遠有這麽多人在忙著得到愛失去愛抱怨愛嘮叨愛,除了偉大的化學反應,還因為愛情是成本很小、“進入門檻”很低的戲劇。如果要以做成一個企業、創造一個藝術品、解決一個科學難題、拯救一個即將滅絕的物種……來證明自己,所需才華、意誌、毅力、資源、運氣太多,而要製造一場愛情或者說那種看上去像愛情的東西,隻需兩個人和一點荷爾蒙而已。
於是愛情成了庸人的避難所,於是愛情作為一種勞動密集型產品被大量地生產出來。說到底一個人要改變自己太難,改變別人更難,剩下的容易改變的隻是自己和別人的關係。在一起,分手,和好,再分手,第三者,第四者……啊,枝繁葉茂的愛情,讓一個可忽略可被替代可被抹去而不被察覺的存在,看上去幾乎象是生活。
這也是為什麽我始終沒法喜歡上兔子先生。我不知道他這樣在兩個女人之間跑來跑去有什麽可親或者可愛的地方,甚至有什麽值得被書寫的地方。也許厄普代克先生看中的正是兔子先生的這種無力感。他在為26歲的兔子寫完《兔子快跑》之後,還為36、46、56歲的兔子寫下了《兔子回家》、《兔子發了》、《兔子安息》。據說很多人從兔子係列中看到了20世紀美國中產階級的靈魂變遷史,但人在愛情中逃避自我的習性,似乎和20世紀、美國或中產階級沒什麽必然關係。我看到的隻是,自我是一個深淵,它如此龐大,愛情不可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