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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28-

(2017-02-24 19:18:02) 下一個

    越野車終於繞進可可西裏。

    一路冰原,陽光灑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裏。

    程迦躺在車後座上睡覺。

    “程迦,你想控製你身邊的人和事嗎?”

    “程迦,當你感覺失去控製力的時候,你會發狂嗎?”

    “程迦,你還是不能控製你的情緒嗎?”

    “程迦,你還是渴望刺激嗎?”

    “程迦,你又把藥扔了是不是?藏哪兒了?”

    “程迦,我這是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皺著眉,擺了一下腦袋,猛地睜開眼睛,卻望見車窗上一條藍藍的天空。

    她靜了靜,望著,出神。

    天很藍,藍得讓人心裏敞敞亮亮,安安靜靜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這裏的天空,比方醫生的話和藥療效好多了。

    彭野說,今天是好天氣,明天也會是好天氣。

    路途順利,沒有風雨。

    明晚會到達保護站。等他們回到工作區,所有可能性都不會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著子彈挖出去那一刻極致的痛與暈眩;想著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脫掉t恤的那個瞬間。

    **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經過高山上的小村子。

    車停在一處茶館附近,彭野帶程迦去深巷裏看藏醫。

    藏醫是一位白胡子老頭兒,程迦坐下後,彭野給他說了程迦的大致情況。

    老頭兒衝程迦勾勾手,說:“來,我看看傷口。”

    程迦坐過去,解開衣服,讓他拆了紗布看。老頭兒下手沒輕重,把傷口的紗布揭下來時,程迦微微皺了眉。

    老頭兒皺眉,說:“這是槍傷啊。”

    彭野說明了實情。

    老頭兒說:“好在不深,這挖子彈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這是觀摩藝術品呢。”

    老頭兒摸摸胡子:“嗯,精神不錯,應該不怕疼的。”

    程迦:“……”

    老頭兒很快開了幾服湯藥,現熬一劑,又弄了些草藥,搗來搗去準備敷傷口。

    屋子裏充斥著咚咚咚咚的搗藥聲,那老頭兒看著年紀大了,精神倒好,力氣也大,搗個幾百下毫不費勁。

    彭野問:“要不要我幫忙?”

    老頭兒揮揮手,說:“你們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醫家的搖椅上休息,麵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布的坡上掛滿彩色的風馬旗,在陽光下迎風招揚。

    程迦問:“那是什麽地方?”

    老頭兒頭也不抬在搗藥,說:“走風坡。”

    “走風坡?”

    彭野解釋:“風到那個坡上,從不停歇,所以叫走風坡。”

    一年四季都有輕風的山坡。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山坡上輕輕飛揚,難怪。

    “那上邊還有個寺廟,是方圓幾百裏最靈驗的。”老頭兒說。

    程迦沒接話,哪兒的人都愛說自家神仙佛祖靈。要真那麽靈,人都可以當神仙了。

    老頭兒把藥搗好,給程迦敷上,出乎意料地不疼,反而清清涼涼的。

    湯藥也煮好了,程迦皺著眉,一口氣喝幹。

    老頭兒表揚她的態度,說:“嗯,不錯。”然後扔給她一粒軟糖。

    程迦:“……”

    她把軟糖塞進嘴裏,吃了。

    她扭頭看,老頭兒正把藥一包包交到彭野手裏,繁複地叮囑哪個是外敷哪個是內服,哪個多久換一次,哪個多久吃一次吃幾粒,哪個得熬多久……

    彭野抿著唇,蹙眉聽著,時不時點頭,一副認真記憶消化的樣子。

    程迦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又想抽煙了。

    出了藏醫家裏,程迦問:“那些藥的用法你都記住了?”

    彭野說:“記住了。”

    程迦“哦”一聲,道:“現在要上車趕路麽?”

    彭野“嗯”一聲,隔幾秒,問:“你想幹什麽?”

    程迦:“想去後邊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應了。

    一路上,兩人並沒怎麽講話。

    山上一串串旗幟飛揚,橫亙在兩人之間。

    氣溫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會兒有些熱,把外套脫下來。她手裏拿著相機,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過來擱手裏。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程迦沒拒絕,也沒說謝。

    彭野見她臉板著,問:“還生氣?”

    程迦隻說了一個字:“慫。”

    因為說對她沒“性”趣,因為說不想浪費時間。

    彭野笑了一聲。

    程迦冷漠著臉:“別不承認。”

    彭野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沒否認。”

    路前麵有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堆成一座小塔,每塊石頭上都刻著色彩各異的符號。

    程迦回頭看彭野:“這是什麽?”

    她在藏地見過好多次。

    “瑪尼堆。那石頭叫瑪尼石,上邊刻著的是符文。”

    “幹什麽用的?”

    “祈福。”

    “用石頭祈福?”

    “這裏的人認為世間萬物,山河湖海,土木樹石,都擁有自然的靈性。”

    程迦稍稍揚了眉。

    彭野問:“怎麽?”

    程迦淡淡道:“自然界裏最有靈性的是人,人卻要用石頭祈福,不奇怪麽?”

    她說:“與其在石頭上刻字祈求上蒼,不如求自己努力堅定。”

    彭野低著頭笑了笑,踢一下腳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問:“你笑什麽?”

    彭野回頭望向遠處的青山藍天,道:“正因人不夠堅定,才想從更堅定的東西裏尋求慰藉。因為,最有靈性的是人,最無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冷笑:“也對。祈求愛情美滿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對方的堅定。”

    彭野把她這話在腦子裏轉了幾圈,問:“你有過不美滿的愛情?”

    程迦說:“愛情這東西,陷在裏邊的時候,以為是愛;出來了,才發現隻是一灘泥。”

    彭野沒再問了。

    過一會兒,程迦問:“有用麽?”

    “什麽?”

    程迦說:“用這瑪尼堆祈福有用麽?”

    彭野說:“沒試過。”

    程迦問:“你沒有什麽祈願?”

    彭野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拿腳踢著枯草上的冰粒兒,有一段時間沒說話,陽光從冰粒兒反射到他臉上,一閃一閃的。

    “有。”

    “是什麽?”

    他沒抬頭,但微微側過臉來看她,眼睛眯著,說:“這怎麽能告訴你?”

    程迦不強求:“那就不說吧。”

    她抱著相機往前走了,走開不遠,淡淡的聲音隨風傳來:“祝你得償所願。”

    祝你得償所願。

    彭野聽了這話,就沒拔動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風坡上山風湧動,落進山下的峽穀。他不禁回頭,望天空中的風聲。

    等他繼續要走時,看見前邊程迦從鏡頭裏抬起頭來。

    她剛給他拍了張照。

    雪山,枯草,冰川,風馬旗,藍天,瑪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沒有異議。

    他走上前,問:“要我給你拍一張嗎?”又補充一句,“你這一路專給別人照,自己也沒留下點。”

    程迦抬起眼皮,無語地看他。

    “怎麽?”

    “攝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別人的水平,尤其是給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說,“最掃興的事,莫過於你給別人拍出一張好照片,別人卻回報你一個次品,不如不報。”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僅是照片,別的事也一樣。”

    他轉眸看她,又笑了笑,說:“不放心我的照相技術?”

    程迦抬頭,說:“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問:“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誰拍的?”

    程迦靜了一秒,突然別過頭去,笑了。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身後的風馬旗,無聲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又看他,說:“你關注我了。”

    彭野沒正麵回答:“沒事兒幹的時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靜地問:“好看麽?”

    “什麽?”

    “那些照片好看麽?”

    彭野緩緩笑了,卻沒回答。

    程迦說:“人好看,還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還是不答。

    程迦:“說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頭繼續往前走了,一串旗子攔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彎腰,彭野抬起繩子,她走過去了,問:“想知道誰拍的?”

    “誰?”

    程迦環顧四周,很快敲定一個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從彭野背上的包裏拿出三腳架,支起來,把相機放上去,調整高度,角度,快門光圈,各種參數。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過來:“看著。”

    鏡頭顯示屏上是覆著冰晶的山坡,堆著瑪尼堆,一串串風馬旗在飛揚。

    程迦摁了自動拍攝倒計時,10……9……,

    她立在三腳架邊,鬆了頭發,雙手抓了好幾下,讓它蓬鬆。

    彭野看著屏幕上的倒計時,5……4……

    突然,身邊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飛進鏡頭裏,亞麻色的長發如海藻般散開,她裙子上的繡花在陽光上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3……

    一麵紅色的旗子揚起來,模糊了鏡頭的近角。

    2……1……

    她回頭,嫣然一笑。

    風托起她的長發和藍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兒。

    風還在走,四周卻似乎突然沒了聲音,那一瞬,彭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哢擦。

    與快門聲重疊。

    那畫麵定格在屏幕上,

    完了。

    彭野緩緩從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現實裏。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幹淨。她捋了捋頭發,朝他走過來,問:“怎麽樣?”

    彭野往後退了一步,平靜地說:“自己看。”

    程迦端起相機看了一會兒,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彭野沒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煙出來點。

    程迦等著他點完煙抽著了,眼神筆直看著他。

    彭野問:“怎麽?”

    程迦:“我問你話兒呢。剛這張怎麽樣?”

    彭野說:“還行吧。”

    他拔腳往山坡上走,一言不發。

    她剛才燦爛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麽用?

    她回頭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他完了。

    **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廟,和程迦從前見過的不一樣。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陽光下,接受風吹日曬。塔上掛著彩色的經文。

    四周有燃燒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燈。塔底開著幾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黃燦燦的,繞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問:“這什麽花?”

    彭野說:“格桑花。”

    原來這就是格桑。

    程迦問:“有什麽寓意嗎?”

    彭野說:“意思是美好時光,和幸福。”

    美好時光,幸福……

    程迦不自禁抬頭望天空,白塔映在藍天之下,曠遠,幹淨,一塵不染。

    彭野說:“你要有什麽心願,在這兒許吧。”

    程迦去附近走走。

    繞著塔有幾排轉經筒,她摸著轉經筒,步履不停,經筒在她身後接二連三地旋轉。

    心願。

    程迦走了一圈,什麽都沒想出來。

    她沒有任何心願。

    她盤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煙來抽,心裏空蕩蕩,安靜極了。

    身體健康?事業有成?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她沒有任何心願。

    佛祖也說她沒救了。

    過了很久,程迦無意地一轉眼,看見遠處彭野爬上了樹。

    樹上係風馬旗的繩子鬆了,他抓著繩子兩三下爬上去,把繩子重新係好。

    整棵樹的樹枝都在劇烈地晃蕩。

    她忽然就想變成那棵樹。

    她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去,腦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著腦袋回頭看,是個功德箱。

    程迦把煙掐滅了,從包裏拿出一疊錢,淡淡道:

    “佛祖啊,我不信你靈驗,跟你說這些也不恰當。要覺得我褻瀆你,你讓我死了下地獄。要不,讓我明天死都成。但……

    是你讓他把我拉回來的……”

    程迦把錢塞進功德箱,拍拍木箱的頭頂,說,“今晚,你就得讓我把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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