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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31- II

(2014-12-17 17:08:00) 下一個
還有他的手。那是一隻傷痕累累的手,中指上有一處割傷,那是割草時留下的,那年肖然剛上小學一年級;虎口上有一處劃傷,那是他小時跟女生打架留下的戰績,傷於1980年,那時肖然家剛剛裝上電燈;最惹人注目的是掌心的燙傷,燙於十年之前,那時韓靈剛打完胎,在公司門口暈倒,肖然坐車去看她,在半路上發了一個誓;在手掌之外,還有一排殷紅如血的牙印,在某種意義上,那或許是他一生中惟一的財産。

那是一隻傷痕累累的手,一切紋路都已經被割斷。

彩衣港姐風波之後,肖然一直沒離開過深圳,但誰都找不到他。

他的別墅一直空著,家政公司每周上門搞一次清潔,從來沒見過主人;秘書劉虹天天往他桌上放文件,放了整整兩大摞,但一直到最後他也沒看過一眼;那段時間衛媛忙著打理她的美容院,每天晚上打他手機,總是聽見提示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有一天深夜,鞍山的韓靈忽然被電話驚醒,她迷糊了半天,等拿起話筒時,已經沒有任何聲音。

“別鬆手,”肖然說,“人這麽多,千萬別走丟了。”那是1997年7月1日。肖然帶韓靈母女在沙頭角看焰火,當零點鍾聲敲響,兩岸同時傳出歡呼聲,肖然突然抓住了韓靈的手,那時人潮湧動,韓靈甜蜜地笑著,看見肖然的臉被滿天禮花照得格外清晰,像一楨永不褪色的照片。

那一定是他,韓靈木呆呆地說,他死前還想著我。隻差半分鍾,我就能抓住他了。

肖然死前見過潮陽強仔。那時強仔已經改稱強哥,在江湖上嶄露頭角,除了替君達公司討債,他還開了一家“藍貓”夜總會,據說這裏麵也有肖然的股份。雖然生活在美女窩裏,強哥卻一直都很保守,隻跟“藍貓”的媽咪一個人相好,此媽咪名叫尹虹,東北師範大學畢業,曾經在嘉華不夜城作過兩年坐台小姐,和強哥好上以後,她就金盆洗手,結束了自己的皮肉生涯,兢兢業業地替他打理生意。“藍貓”開業後,她把當年的姐妹全拉了過來,用大學裏學到的教育才能,把她們訓練得像真貓一樣乖,現在的深圳娛樂界有相當一批媽咪都出自她的門下,直到今天,她們提起她來都贊不絕口,說她“有型有路”。

有型有路的娛樂天後現在還在羈押期間,我去看守所看她時,發現她並不像想像中那樣豔光四射,而是一個容顔枯槁、神情呆滯的女人。

談起強哥,她始終淡淡的,說我愛上了一個無惡不作的歹徒,但我從來都不後悔,因爲“沒有誰像這個歹徒一樣疼過我。”說完這句話後,她嘴角抽動,微微地笑了一下,目光突然活了起來,整個人也有了光彩,看上去風緻嫣然,又嫵媚又親切,十分動人。跟她聊了將近三個小時,要離開時,我的警察朋友突然把我叫住,遞給我一張紙,說你看看,這個雞居然還是個詩人。

那是一張口供專用紙,撕得缺口不齊,上麵用娟秀的行楷寫著這樣一句話:半生恩仇半生花,血滿衣時未到家。

我渾身一陣冰涼,愣愣地看著這張薄薄的A4紙,感覺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是的,就是這句話,我以前無數次聽人說起過,但直到現在才明白什麽意思。

這句話是強哥的命運,間接地,也與肖然有關。2001年底,強哥陪肖然去潮陽一座小廟裏求簽。肖然得了一支“下下”,強哥在旁邊嘟嘟囔囔地詆毀神明,說老子就不信這些東西,肖然笑,說那我替你求一支吧,閉上眼搖了半天,一隻竹簽啪地落到地上,強哥拿起來看了半天,臉色漸漸變了,跟在肖然身後默默地往外走,一直到下山,兩個人再也沒說過話。

那天的事尹虹記得很清楚,肖然來得很晚,進門時臉色陰沉,誰打招呼他都不理,直接進了他專用的“羅馬”包間。尹虹端酒進去時,他正在和強哥吵架,那是她第一次見肖然發那麽大的脾氣,他兩眼血紅,臉上青筋暴起,嘶啞著嗓子吼:“你放屁!我什麽時候叫你殺過人?!”強哥也不示弱,梗著脖子頂他,說這是規矩,要麽給錢,要麽丟命!兩個人互相瞪了半天,看樣子恨不能把對方吃了。尹虹趕緊給他們倒酒,肖然來回走了兩步,端起杯來一飲而盡,慢慢地平靜下來,說就算是規矩,那他老婆又犯了哪條規矩了?強哥猶豫了一下,低下頭,說她……她看見我的臉了。說的尹虹心裏一陣哆嗦,剛要走開,聽見肖然不陰不陽地問:“我也看見你的臉了,你怎麽不連我也一起殺了?”這也許就是肖然說的“壞事”。2002年5月份,汕頭一對商人夫妻離奇失蹤,家裏財物被洗劫一空,公安局調查了半年,沒找到任何線索。直到一年後,廣東警方破獲了一個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夥,才順帶破了這樁無頭公案。根據報道,杜根強團夥共搶劫、勒索財物數千萬元,犯下五宗命案、無數宗故意傷害緻殘案。一共有五十餘名人犯被捕,其中包括長期縱容、包庇該團夥的某公安處長。案件偵破後,公安局查封了盛極一時的“藍貓”夜總會,全國通緝首犯杜根強。那時強哥已經帶著尹虹逃到了澳門,一直閉門不出。有一天實在閑極無聊,去賭場玩了兩把,輸得心情大壞,跟一個當地爛仔口角了兩句,賭場經理拉偏架,指使保安把他硬叉了出去,強哥心中憤怒,他什麽時候吃過這種虧?於是又偷偷溜了進去,瞅冷子撲上去一腳將賭場經理踹翻,又扇了兩耳光,然後轉身就跑,結果還沒到家就被人追上,一番鏖戰之後,身中四刀,仆倒在血泊之中,不過還沒有斷氣,跌跌爬爬地堅持著往回走。那時尹虹剛煲好燙,聽見門鈴響,知道是愛人回來了,笑嘻嘻地打開門,沒想到迎麵看見一個血人,她驚呆了,手裏的湯碗哢嚓落地,強哥爬了兩步,一頭紮在地上,尹虹過去扶了兩下沒扶動,聽見強哥喃喃地說:“老子終於……”老子終於死了。

老子終於明白了。

他的普通話一直不標準,尹虹說,也許他說的是:“老子中意……”老子中意這個結局……老子中意你,尹虹……說到這裏,尹虹雙眼灌滿淚水,她拚命地眨著,生生把它憋了回去,然後看著窗外那角小小的藍天,輕輕地念道:“半生恩仇半生花,血滿衣時未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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