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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十裏桃花 - 九重天 -

(2014-10-01 17:43:35) 下一個
  夢裏一番滄海桑田,恍惚睜眼一看,日影西斜,卻不過三四個時辰。

這一場夢下來,仿佛多撿了七八萬年的活頭,平白令人又蒼老些。

夜華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悵然望了會兒頭頂的帳子,著力避著胸口處的重傷,小心從床上翻下來。這一翻一落的姿態雖瀟灑不足,但四腳著地時絲毫未牽著傷處,忒實用,忒穩便。

炎華洞中迷霧繚繞,墨淵的身影沉在這一派濃霧裏若隱若現,我捏個訣化出人形來,朝他所在處一步一步挪過去。

果然是我操多了心,迷穀將墨淵伺弄得甚妥帖,連散在枕上的一頭長發也一縷縷仔細打理過了,便是我這等獨到細致的眼光,也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隻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身邊坐了會兒。那一雙逾七萬年也未曾睜開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那緊抿的嘴唇,可笑七萬年前初見他時我年幼無知,竟能將這樣一副英挺容顏看做一張小白臉。

可即便是那等傾國傾城的容顏,卻在一瞬間,將一個沉靜的麵容定格成了永遠。七萬年未曾見過他的笑模樣,回望處,隻記得昆侖虛的後山,他站在桃花林裏,夭夭桃花漫天。

洞裏靜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我將他雙手抱在懷中捂了會兒,打了個哆嗦,又出洞去采了些應時的野花,變個瓶子出來,盛上溪水養著,擺在他的身邊。如此,這洞裏便終於也有一絲活氣了。

又枯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再過幾日便是梔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積下的細柳條將它們串起來,做成一副花簾掛在炎華洞口,彼時一洞冷香,墨淵躺著也更舒適些。於是便漸漸高興起來。

眼見著天色幽暗,我跪下來拜了兩拜,又從頭到尾將整個炎華洞細細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輪圓月,半山的老樹影影綽綽。我埋頭行了一半的路,猛然省起下山也無甚緊要事,便將腳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著,便不太曉得是哪個幫我包紮的傷口。想來也不過夜華、迷穀、畢方三個。不管是他們三個裏頭的哪一個,終介懷我是個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卻也隻是將我滿身的血跡擦了擦,並沒扔進木桶裏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華洞裏裏外外忙一陣,如今閑下來,山風一拂,便覺身上膩得很。

楓夷山半山有一個小湖泊,雖然同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尋常沐個浴倒也綽綽有餘。這個念頭一起,我默默回憶了會兒去那小湖泊的路徑,在心中想踏實了,興衝衝調轉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脫下外袍,將傷處用仙氣護著,一頭紮進水裏。這湖裏的水因是積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過來也是撥涼撥涼。我冷得牙齒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澆些水將身上打濕,待適應了,再漸漸沉下去。

沉到胸口時,打濕的襯裙緊貼在身上,不大舒爽,青碧的湖水間染出一兩絲別樣的殷紅,映著襯裙倒出的白色影子,紅紅綠綠的,倒很得幾分趣致。

我尋思著這個當口怕也沒什麽人會來湖邊溜達,便猶豫著是不是將襯裙也除了。

將除未除之際,耳邊卻猛聞一聲怒喝:“白淺。”

連名帶姓喝得我一個哆嗦。

這聲音熟悉得很,被他連名帶姓地喚,卻還是頭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驚訝一回,原本借著巧力穩穩當當站在湖裏,一個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沒控製住力道,身子一歪,差點直楞楞整個兒撲進水中,受一回沒頂之災。

終歸我沒受成那沒頂之災,全仰仗夜華在那聲怒喝之後,趕忙掠過大半湖麵到得湖中心來,將我緊緊抱住了。雖則擾我心神的那聲怒喝也是他喝的。

他本就生得高大,雙手一鎖,十分容易就將我壓進懷中。我胸口處原本就是重傷,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著,痛得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因他未用仙氣護體,連累一身衣衫裏外濕透,滴水的長發就貼在我耳根上。

我同他實在貼得近,整個人被他鎖著,看不到他麵上的神色,隻緊貼著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聲,令我聽得十分真切。

我隻來得及將自己未除襯裙這英明的作為佩服一番,身子一鬆,唇便被封住。

我一驚,沒留神鬆開齒關,正方便他將舌頭送進來。

我大睜眼將他望著,因貼得太近,隻見著他眼眸裏一派洶湧翻騰的黑色。雖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態,他卻仍沒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我雙唇連著舌頭都麻痹得厲害,隱約覺得口裏溢出幾絲血腥味來。

喉嚨處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淚意,恍惚覺得這滋味似曾相識,牽連得心底裏一陣一陣恍惚。

他輕輕咬了咬我下唇,模糊道:“淺淺,閉上眼。”

這模糊的一聲卻瞬時砸上天靈蓋。砸得我靈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將他推開。

水上不比平地,確然不是我這等走獸處得慣的,加之身上的七分傷並心中的三分亂,將將離開夜華的扶持便又有些東倒西歪。

他便又將我抱住,此番卻曉得避開胸口的傷處了。我尚未來得及說兩句麵子話,他已將頭深深埋進我肩窩處,聲音低沉喑啞:“我以為,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曉得該答什麽話,卻也覺得他這推測可笑,便當真笑了兩聲,道:“我不過來洗個澡。”

他將我又摟緊一些,嘴唇緊貼著我脖頸處,氣息沉重,緩緩道:“我再也不能讓你……”

一句話卻沒個頭也沒個尾。

我心中略有異樣,覺得再這麽靜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兩聲夜華,他沒應聲。雖有些尷尬,也隻能再接再厲,盡量將那話題帶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書房裏閱公文麽,怎麽跑到這處來了?”

脖頸處那氣息終於漸漸穩下來,他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迷穀送飯給你,發現你不在,便來稟了我,我就隨便出來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該吃飯了,那我們回去罷。”

他沒言語,隻在水中將我鬆鬆摟著。也不知想了些什麽。

過來人的經驗,陷進情愛裏的人向來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驚動他,隻任他摟著。

半盞茶過後,卻打出一個噴嚏來。這雪中送炭的一個噴嚏正提醒了夜華見今我還傷著,不宜在冷水裏泡得太久。他便趕忙將我半摟半抱地帶上岸,又用術法把兩身濕透的衣裳弄幹,撿來外袍幫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華的那一個吻,叫我有些懵懂。猶自記得身體深處像有些東西突然湧上來了,那東西激烈翻滾,卻無形無影,抓也抓不住,隻一瞬,就過了,便也不太繼續深思。隻在心中暗暗歎了一回氣。

夜華在前,我在後,一路上隻聽得山風颯颯,偶爾夾帶幾聲蟲鳴。

我因走神得厲害,並未察覺夜華頓住了腳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隻往左移出一步來,容我探個頭出去。

我皺了皺鼻子,順他的意,探頭往前一看。

楓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見著折顏懶洋洋的笑臉。

他手裏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卻並不攤開扇麵,隻緊緊合著,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翹著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著眼,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見著我,略將眼皮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張臉怎的紅成這樣?!”

我作不動聲色狀,待尋個因由將這話推回去,卻正碰著夜華輕咳一聲。折顏一雙眼珠子將我兩個從上到下掃一遍,輕敲著折扇了然道:“今夜月涼如水,階柳庭花的,正適宜幽會麽。”我嗬嗬幹笑了兩聲,眼風裏無可奈何掃了夜華一眼,他勾起一側唇角來,幾綹潤濕的黑發後麵,一雙眼睛閃了閃。

折顏挑著這個時辰同四哥趕回青丘來,自然並不隻為了同我談今夜的天色。說是畢方半下午給報的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們以為這樣的事真是千載難逢,想來看看我半死不活究竟是個什麽模樣,就巴巴地跑來了。

我咬著牙齒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時候,確然有些失禮,沒等著你老人家過來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對不住得很,這回雖傷得重些,卻並不至於半死不活,倒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

折顏漫不經心笑一陣,將手上的折扇遞給我,嗬嗬道:“既惹得你動了怒,不損些寶貝怕也平不了這麽大一灘怒氣,罷了,這柄扇子還是請西海大皇子畫的扇麵,便宜你了。”

我喜滋滋接過,麵上還是哼了一聲。

回狐狸洞時,折顏同四哥走在最前頭,我同夜華墊後。

夜華壓低了聲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語間被逗得生氣,折顏上神很有本事。”

我捂著嘴打了個嗬欠:“這同本事不本事卻沒什麽幹係,他年紀大我許多,同他生生氣也沒怎的。若是小輩的神仙們言談上得罪我一兩句,這麽大歲數的人了,我總不見得還要同他們計較。”

夜華默了一默,道:“我卻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計較些。”

我張嘴正要打第二個嗬欠,生生哽住了。

迷穀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戌時已過,本是萬家滅燈的時刻,卻連累他一直掛心,我微有汗顏。

尚未走近,他已三兩步迎了上來,拜在我跟前,臉色青黑道:“鬼族那位離鏡鬼君呈了名帖,想見姑姑,已在穀口等了半日了。”

夜華腳步一頓,皺眉道:“他還想做什麽?”

折顏拉住方要進洞的四哥的後領,哈哈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日運氣真不錯,正趕上一場熱鬧。”

我腳不停歇往洞裏邁,淡淡吩咐迷穀:“把他給老娘攆出去。”

迷穀顫了一顫,道:“姑姑,他隻在穀口等著,尚未進穀。”

我了然點頭:“哦,那便由著他罷。”

折顏一腔瞧熱鬧的沸騰熱血被我生生澆滅,滅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掙紮:“什麽恩怨情仇都要有個了結,似你這般拖著隻是徒增煩惱,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今夜就去將他了結了罷?”

夜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撫額沉思了會兒,慎重道:“我同他確然再沒什麽可了結的了,該了結的已經了結完了。”折顏眼中尚且健在的一咪咪火光,唰,熄得很是功德圓滿。

狐狸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便有且僅有一間。如今,這有且僅有一間的客房正被夜華占著,大哥二哥舊時住的廂房又日久蒙塵,折顏便喜滋滋賴了四哥與他同住,總算彌補了未瞧著熱鬧的遺憾。

雖著了迷穀回屋安歇,他卻強打精神要等外出尋我的畢方,我陪他守了會兒,接二連三打了好幾個嗬欠,便被夜華架著送回去睡了。

迷穀甚賢惠,早早便預備了大鍋熱水,令我睡前尚能洗一個熱水澡,我滿意得很。

第二日大早,夜華便來敲我的門,催我一同去天宮。我因頭天下午睡得太過,到晚上雖嗬欠連連,真正躺到床上,卻睡得並不安穩。恍一聽到夜華的腳步聲,便清醒了。

他已收拾得妥帖,我在房中左右轉一圈,隻隨手拿了兩件衣裳,順便捎帶上昨日新得的扇子。

我長到這麽大,四海八荒逛遍了,卻從未到過九重天上,此番借著夜華的麵子得了這個機緣,能痛快遊一遊九重天,令我沉寂的心微感興奮。

因青丘之國進出便隻一條道,不管是騰雲還是走路,正東那扇半月形的穀口都是必經之途。加之夜華每日清晨都有個散步的習慣,我便遷就他,沒即刻招來祥雲,乃是兩條腿走到的穀口。這穀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處,一半騰騰瑞氣,一半濁濁紅塵,兩相砥礪得久了,便終年一派朦朧,霧色森森。

在森森的霧色中,我瞧見一個挺直的身影,銀紫的長袍,姿容豔麗,眉目間千山萬水,正是離鏡。

他見著我,一愣,緩緩道:“阿音,我以為,你永不會見我了。”

我也一愣,確然沒料到他居然還守在這兒。

當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侖虛的山腳下守我,全因那時他不過一介閑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宮,也隻是拈花惹草鬥雞走狗罷了。今時卻不同往日,身為一族之君,我著實沒料想他還能逍遙至此。

夜華麵無表情立在一旁,撇了我一眼,淡然道:“折顏上神說得不錯,該了結的還須得及早了結才是。隻你一方以為了結了並不算了結,須知這樣的事,必得兩處齊齊地一刀斷了,才算幹淨。”

我訝然一笑道:“這可委實是門大學問了,你倒很有經驗麽。”

他怔了一怔,臉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

穀口立著幾張石凳,我矮身坐下。夜華知情知趣,道了一聲:“我到前邊等你。”便沒影了。

離鏡兩步過來,勉強笑道:“看到你這樣,我便放心些。”頓了頓又道:“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吧?”

我攏了攏袖子,淡淡道:“勞鬼君掛心,老身身子骨向來強健,些許小傷罷了,並不妨事。”

他鬆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話畢,從袖袋中取出一物來,徑直放到我的麵前。抬眼覷了覷,那一汪瑩瑩的碧色,正是當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

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抬頭道:“鬼君這是做甚?”

他澀然一笑:“阿音,當年我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你將這玉魂拿去,置於墨淵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頭血了。”

我甚驚詫,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仰頭看了他半日,終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領了,但師父的仙體自五百多年前便不用老身再用生血將養,這枚聖物,鬼君還是帶回鬼族好生供著罷。”

五百多年前,將擎蒼鎖進東皇鍾後,連累我睡了兩百多年,這兩百多年便不能為墨淵施血,待醒過來時,第一件事便是急著去看墨淵的仙體,手腳發涼地生怕他出什麽岔子,陰差陽錯卻發現沒了我的血,墨淵的仙體竟仍養得很好。折顏嘖嘖道:“怕墨淵是要醒了。”我且驚且喜地小心揣著這個念想,折顏卻全是胡說,至今墨淵仍未醒來。

離鏡那托著玉魂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許久,默默收回去時,臉上一派頹然之色,隻沙啞道:“阿音,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麽?”

四下全是霧色,襯得他那嗓音也飄飄渺渺的,很不真切。

其實,略略回想一番,記憶深處也還能尋出當初那個少年離鏡來,雖因著他老子的緣故,眉目生得濃麗女氣了些,做派卻很風流瀟灑,麵上也總是明朗紅潤,全見不出什麽閨閣裏才有的傷春悲秋,懊喪頹然。時間這個東西,果然十分地磨人。

這一番惆悵感喟下來,初初見著他的不快倒也淡得多了。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塵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正如同那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穩,再生不出一絲波瀾,更遑論“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回蒙蒙的天,無可奈何道:“鬼君不過一些心結未解而已。老身早說了,鬼君這樣的性子,一生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一旦占有了,便絕不會再珍惜了。鬼君現下一心撲在老身身上,不過是因老身被鬼君棄了後,沒找個好地方一頭撞死,反而還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覺得老身從未將鬼君放在心上了,覺得從未得到過老身狐狸皮底下的這顆狐狸心了,如此才有這一番糾纏……”

他一雙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紅,襯得容色越發豔麗,並不答話,隻深深將我盯著。

我穩了穩心神,將折扇攤開來,撫著扇麵上的桃花。撫了一會兒,終柔聲道:“像今日我們這樣坐著平和說話,以後再不會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還是說清楚罷。七萬年前,我因你而初嚐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叢老手,自然冷淡被動些,可心中對你的情意卻是滿滿當當的。阿娘總擔心我那般不像樣的性子,不夠惹人憐愛,不憑借白家的聲威便嫁不出去。你並不曉得我的身世,甚至不曉得我原是個女兒身,卻能真心地來喜歡我,還日複一日送上許多情詩來,甚而散了滿殿的姬妾,我心中很歡喜,也很感激。我們白狐一族雖是走獸,卻比不得一般走獸博愛多情,對認定的配偶從來都一心一意。那時候,我已確然將你看做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沒有玄女這樁事,待學成之時拜出師門,我自然是要嫁給你的。你也知道,彼時我們兩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處以來,我日日都在想著將來如何說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們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條好理由,便喜滋滋記在絹帛上。真是傻得很。”

離鏡嘴唇顫了幾顫。

我繼續撫著扇麵,淡淡道:“玄女能幫你的,我白淺襲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幫你麽。可你卻在我對你情濃正熾之時,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樁事,心中痛不能抑。隻歎我當初糊塗,對玄女掏心掏肺,到頭來卻讓她挖了牆角。我不過要扇她一扇,你卻那般護著,可知我心中多麽難受。你那句‘先時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隻道我放手放得瀟灑,卻不知這瀟灑背後多少心酸苦楚。離鏡,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疼痛堂而皇之掛在臉上的,即便沒掛在臉上,那痛卻是一分也不少的。我總以為自己能做你的妻子,卻不想到頭來全是一個笑話。那些時日常做的一個噩夢便是你摟著玄女,將我一把推下昆侖虛去。噩夢連連之時,卻隻聞得你四匹麒麟獸將玄女娶進了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說來可笑,嘴巴上雖說得瀟灑,事已至此我卻仍對你存著不該有的念想。此後鬼族之亂,玄女被擎蒼抽了一頓抬上昆侖虛,我竟暗暗有些歡喜,私下裏一得空閑,便止不住為你找些借口,讓自己相信你並不是真心愛玄女,否則不會任玄女活活受那樣的苦,心中竟漸漸快慰起來。此後才曉得那原來是你門使的一個苦肉記,離鏡,你不會想知道那時我心中是個什麽滋味。後來師父仙逝,我強撐著一顆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宮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氣,也不能明白那日你讓我多麽失望。你說嫉妒師父,才不願予我玉魂,可離鏡,你傷我這樣深,委實比不上師父對我的萬分之一。當我在炎華洞中失血過多,傷重難治,命懸一線之時,眼前湧的竟不是你的臉,我便曉得,這場情傷終於到頭了。彼時,我才算得了解脫。”

離鏡緊閉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來,眸色通紅,哽咽道:“阿音,別說了。”

我勉強將扇子收起來,悵然道:“離鏡,你確是我白淺這十四萬年來唯一傾心愛過的男子。可滄海桑田,我們回不去了。”

他身子一顫,終於留下兩行淚來,半晌,澀然道:“我明白得太遲,而你終究不會在原地等我了。”

我點了點頭,於鬼族再沒什麽牽掛,臨走時歎了句:“日後即是路人,不用再見了。”遂告辭離去。

撥開霧色,夜華正候在前方不遠處,道:“明明是那麽甜蜜的話,由你說出來,偏就那麽令人心傷。”

我勉強回他一笑。

到得南天門,並不見守門的天將,隻幾頭老虎挨著打盹,黃黑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修為不凡的靈物。

我敲著扇子調笑道:“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還有個迷穀坐陣。你們這三十六天大羅天界,卻隻讓幾頭老虎守門麽?”

夜華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開壇講道,想他們是去赴老君的法會了。”轉而又淡笑與我道:“聽說在凡界幫元貞渡劫時,淺淺你常同元貞論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這麽多年講遍天上無敵手,在高處不勝寒這個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單,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辯上一辯。”

我吞了口口水,幹幹一笑:“好說,好說。”

南天門外白雲茫茫,一派素色,過了南天門,卻全然的另一番景象。黃金為地,玉石為階,翠竹修篁,瑞氣千條。比之四海水晶宮的金光閃閃,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在上來之前,為防萬一,我忒英明地縛了白綾,不然這雙眼睛保不準就廢了。偶有幾隻仙鶴清嘯一聲,撲棱著翅膀從頭上飛過,我慨然一歎,握住夜華一雙手真誠道:“你們家真有錢。”

夜華臉色白了青了一會兒,道:“天上並不是所有宮室都這樣的。”

我們一路徐徐而行。

細細賞來,九重天上這一派富貴榮華同青丘的阡陌農舍十分不同,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難得的是偶爾碰見的幾個宮娥都謹慎有禮,模樣還生得不錯,見著我這一番白綾縛麵的怪模樣,也並不一驚一詫,皆是並著夜華一道恭順問安,令我十分欣慰。

聽說夜華三萬歲上開府建牙時,天君賜建的一進府邸喚的是洗梧宮。名字酸且飄逸。

如今我站在這洗梧宮跟前,卻略感詫異。

我誠然從未上過九重天,卻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洗梧宮從前並不是見今這番昏暗模樣。雖不至於黃金造的牆垣暖玉做的瓦,卻到底要明亮些,生氣些。

我正自發愣,已被夜華牽了往後門走。

他對著後門那道牆垣頗認真地左右比量了一會兒,指著一處道:“跳吧。”

我茫然道:“什麽?”

他皺了皺眉,一把抱過我,沿著方才指的那處牆頭,一個縱身便跳進院子。

一縱一跳之間,我心中滋味難辨,原來這九重天上,進屋都不興走大門,而全是跳牆的麽?

夜華捋了捋袖子,見著我的神色,尷尬一笑道:“若走正門定要將大大小小一院子全驚動了,呼呼喝喝的甚討人厭,不如跳牆來得方便。”

我腦中卻忽地靈光一閃,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日我們走得早,算算竟還沒到伽昀小仙官送文書來的時辰,你該不會是沒提醒伽昀今日不必將文書送去青丘,勞他白跑了一趟吧。倘若從正門進,驚動了伽昀小仙官,確是有些麻煩。嗬嗬,話說回來,昨夜我們回洞時已經很有些晚了,積了幾日的文書,你閱得怎樣了?”

他僵了僵,臉麵微紅了一紅,攏著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我一直擔憂夜華有些少年老成,不過五萬歲的年紀,恍惚一見竟比東華那等板正的神仙還要嚴肅沉穩。今日卻能流露出這麽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色來,我搖了搖扇子,覺得很愉悅。

夜華住的是紫宸殿,緊鄰著團子的慶雲殿。

我不過在這九重天上將養三兩日。既然來時便是悄悄地來,沒打出上神的名號,自然不能讓夜華大張旗鼓特特為我劈出一處寢殿來。正預備謙遜地同他提一提,這兩日隻在團子的慶雲殿裏湊合湊合便罷了。他卻已將我帶到了一進專門的院落。

抬頭看,院門高掛的一副牌匾上,鏤了四個篆體,一攬芳華。

夜華眼中幾番明滅,道:“這是你的院子。”

我搖著扇子沉吟了一會兒,覺得天上的排場果然與地上的分外不同。想當初我下界幫元貞渡劫,因是長住,才勉強得了個院落。此番隻是在天上住個兩三日,卻也能分個院落,一個仙帝一個人皇,同是王家,氣度卻真真雲泥之別。

我感歎一番,伸手推開院門。

吱呀一聲,朱紅大門敞開處,一院的桃樹,一院的桃花。從外邊朝裏望,滿眼盡染花色。

我怔了怔,訥訥道:“原來你是誆我上來幫天後守蟠桃園。”

夜華神色僵了僵,抽著嘴角道:“蟠桃園不知多大,你以為才這一院子。這裏的桃花是我兩百多年前自己種的,養到今年,才開的第一樹花。”

我心中突地一跳,卻不知這一跳為的哪般原由。緩步踱進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樹丫。這一枝桃花,開得十分清麗淡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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