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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夢】沈石溪 01-10

(2014-02-23 09:28:01)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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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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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樓

2014-02-23 09:15:49

 
【狼王夢】沈石溪 01-10 [編輯] [刪除] [引用] [置頂]

1

全世界的狼都有一個共同的習性,在嚴寒的冬天集合成群,平時單身獨處。眼下正是桃紅柳綠的春天,日曲卡雪山的狼群按自然屬性解體了,化整為零,散落在雪山下那片方圓五百多裏的浩瀚的尕瑪爾草原上。

在草原東北端一塊馬蹄形臭水塘邊,那塊扇形的岩石背後,臥著一匹母狼,夕陽把它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它從中午起就臥在這裏了,一動不動地等了好幾個 小時, 巴望能有隻黃麂或山羊什麽的來臭水塘飲鹽堿水,這樣它就可以采取突然襲擊的方法,捕獲一頓可口的晚餐了。它潛伏的位置不錯,既背風,又居高臨下,隻要有獵 物來,是極難逃脫它的狼爪的。

這匹母狼名叫紫嵐。所以它叫紫嵐,是因為它身上的狼毛黑得發紫,是那種罕見的深紫色,腹部卻毛色純白;它體態輕盈,奔跑起來就像一片飄飛的紫色的霧 嵐。用 狼的審美標準來衡量,紫嵐是很美的。但此時,它苗條的身材卻變得臃腫,腹部圓鼓鼓,有小生命在裏麵躍動。它懷孕了,而且快要分娩了。

黃昏,森林裏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靄,背後是高聳入雲的雪峰,前麵是開滿姹紫嫣紅野花的草灘,一條清泉叮叮淙淙從它身邊流過。突然,前麵那片灌木林無 風自 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它心頭一喜,以為是終於把獵物等來了呢,剛把狼的神經繃緊,仔細一看,灌木林裏並沒有閃現出黃麂或岩羊的身影,而是一條響尾蛇, 正銜著一隻翠金鳥在爬行。

狼是很討厭毒蛇的,假如不說是怕的話。

紫嵐相當失望。

狼雖然是凶殘的食肉獸,卻也有著強烈的母愛。紫崗還是頭一次懷孕,它像包括人類在內的大自然裏所有的雌性動物一樣,當小寶貝在自己的體內淘氣地踢蹬 蠕動 時,它體會到了一種即將做母親的幸福感和神秘感,同時也為還沒出世的小寶貝未來的命運深深地擔憂。它憂慮寶貝是否能平安出世;憂慮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奶水把 寶貝哺育得健壯;憂慮寶貝是否能避免諸如獵人、虎豹、野豬和金雕這類天敵的襲擊。狼雖然是尕瑪爾草原的精英,是森林裏的強者,一生都在從事血腥的殺戮,但 在狼牙還沒有長齊狼爪還很稚嫩的童年時期,還是極易成為其它食肉類動物捕殺的目標的。

對紫嵐來說,小寶貝是否能平安出世自己是無能為力的,狼畢竟是狼,沒有人類那套科學的完善的接生辦法,它隻能靠命運。對寶貝在童年時期是否能避免天 敵的襲 擊,也是一半靠命運安排一半靠自己的嚴密防範,這個問題似乎還挺遙遠,不用太著急考慮。眼下當務之急的問題,就是要使自己有足夠的奶水哺育小寶貝。要使自 己有足夠的奶水,就必須先使自己有足夠的食物。

想到食物,它肚子又開始轆轆叫喚起來。今天早晨吃了一隻半大的鬆雞,早就消化幹淨了,自從懷孕以來,它的食量大得驚人,老覺得吃不飽,老有一種饑餓 的感 覺。這段時間它的運氣實在太壞,一直沒抓獲過岩羊、黃麂、馬鹿這樣美味可口的動物。有時辛苦一整天隻逮著一隻豪豬或一隻草兔,勉強能糊口;有時更糟,在臭 水塘邊潛伏到天黑仍一無所獲,餓極了隻好用爪子掘老鼠洞捉老鼠充饑。

狼不是貓,很不欣賞老鼠肉那股怪味。

紫嵐知道,潛伏捕食完全是在碰運氣。一般來說,狼是不屑於這種守株待兔式的愚蠢捕食方式的。應該到廣闊的尕瑪爾草原上去主動出擊,那裏有成群的岩 羊、馬鹿 和羚牛,但要在平坦的沒有任何遮蔽的草原上追逐這些家夥談何容易啊。凡野生動物,都有自己獨特的防衛和逃生的本領,譬如岩羊,雖說是食草類動物,生性怯 懦,不會反抗,卻謹慎機警,奔跑速度並不亞於狼。即使一匹健壯的公狼要捕捉一頭成年岩羊都有一定難度,何況它紫嵐正在懷孕並快臨產了。它到草原上去試過幾 次,卻一敗塗地,連羊毛都沒叼著一根。沒辦法,它肚子裏的狼崽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影響了它的奔跑速度,也影響了它的撲咬格鬥。有一次在草原上追逐一群羚 牛,羚牛沒追上,卻撞上一頭饑餓的金錢豹,那頭和它同樣凶殘的食肉獸見它腆著肚子行動笨拙,竟朝它撲來,要不是它急中生智擠進一條狹窄的石縫,它連同肚子 裏的寶貝早變成豹子的糞便被排泄掉了。假如它紫嵐現在有個幫手,有個夥伴,情況就會大大改觀,不但不用懼怕金錢豹,還能到尕瑪爾草原隨心所欲地去追逐岩羊 和麋鹿。想到這裏,紫嵐又開始思念大公狼黑桑。多麽理想的伴侶啊,黑桑的體毛漆黑發亮,黑色象征著力量和征服;黑桑體格魁梧,肌肉發達,頭腦聰慧,身上有 一股令它紫嵐癡迷和癲狂的公狼特有的氣味。它肚子裏快要出世的狼崽,就是黑桑留下的狼種,回想起和黑桑相親相愛的日子,生活變得多麽甜蜜,時光變得多麽短 促,就連在饑餓時和黑桑爭搶一隻草兔,也似乎是一種美妙的享受。不,那時候它們很少去光顧兔子,它們喜歡到草原去捕食正懷著崽的雌麋鹿,肚子裏那團還沒成 形的肉塊具有一種別致的風味。它們隻要發現了目標,就極少落空,它和黑桑之間配合得非常默契,根本不用事先商量追捕方案,也不用臨時用狼嚎聯絡,隻須聳動 狼耳,或搖晃狼尾,輕輕示意一下,雙方就都能心領神會,或左右包抄,或前後夾擊,或聲東擊西,或在一個草叢裏設伏一個虛張聲勢地把獵物驅趕過來。

唉,紫嵐憂傷地歎了口氣,要是黑桑還在著就好了。黑桑很會體貼它,在它即將分娩的關鍵時刻,肯定會忠實地伴隨在它身邊,在它煩惱時,用粗糙的狼舌舔 它的脊 背,在它饑餓時,為它到草原尋覓食物。黑桑不但能消除它那種可怕的孤獨感,還能替它分憂解愁,在它產下狼崽後,履行父親的責任,和它一起保護和撫養孩子, 日子一定過得既安寧又逍遙。但是,這一切都是夢想。黑桑死了。黑桑的屍體恐怕早已被禿鷲啄食掉了,也有可能是被紅頭螞蟻啃幹淨了。它還記得黑桑遇難的地 方,那是一個名叫鬼穀的山窪,滿地都是猙獰的石頭,還有幾叢稀疏的駱駝草,很像一片恐怖的墳場。

沒有黑桑伴隨保護,紫嵐不敢到草原去奔波覓食。它快臨產了,氣虛體弱,害怕累著了會發生早產難產等意外。

天漸漸地黑了,近處的灌木林和遠處的草原都變得輪廓模糊,最後被漆黑的夜吞噬了,隻有身背後那座雪峰在深藍色的夜空中散發著白皚皚的光亮。紫嵐滿腔 的希望 終於徹底冷卻。憑經驗它曉得,天一黑膽小的食草類動物就再也不敢光顧臭水塘了。唉,看來,今夜又要癟著肚皮忍著饑餓度過了。

它歎了一口氣,拖著疲遝的身子,悻悻地離開臭水塘,回到自己棲身的石洞。

石洞坐落在日曲卡雪山的山腳,石洞口小腹大,洞口被茂密的藤蘿遮擋著,顯得十分隱蔽,是狼的理想的居所。紫嵐在洞裏躺了許久,也無法入睡。一種強烈的饑餓感折磨著它。

要是僅僅為了自己的口腹,它紫嵐也許還能忍受,但它現在肚子裏有了小狼崽,作為母狼,它無法忍受小寶貝跟著自己倒黴,和自己一起挨餓。小狼崽在它肚 子裏一 陣陣躁動,像在抗議這難忍的饑餓。它心疼極了,難受極了。它用前爪摸摸自己胸前的乳房,既不結實也不豐滿,因消瘦和營養不良而顯得有點幹癟。對哺乳類動物 來說,乳房是生命的泉。它自然希望自己那些生命的泉能源源不斷分泌噴湧出芬芳的乳汁,把自己的寶貝哺養得健康而強壯。它內心深處還有個野心,讓自己生下的 狼崽中有一個將來能當上地位顯赫的狼王。這個野心是那麽強烈那麽明亮,生活道路上的任何坎坷和波折都無法使這個野心泯滅的。因為說到底,這個野心是大公狼 黑桑未竟的遺誌。

是的,黑桑明白無誤地告訴過它自己想當狼王。有出息的成年公狼都會覬覦狼王寶座的。所不同的是,黑桑比其它成年公狼想得更苦,心情更迫切。為了使野 心得 逞,整整兩年時間,黑桑經常悄悄地半夜起來在堅硬的花崗岩上磨礪狼爪,發瘋般地啃咬樹皮,力求把狼爪鑄煉得更鋒利些。它紫嵐十分欣賞黑桑的膽魄和毅力,也 許是出於一種刻骨的愛,它覺得黑桑身上天生就具有一種狼王的風采,理所當然應該登上王位。現任的狼王洛戛,雖然也凶悍無比,有一股罕見的蠻力,在體魄上和 黑桑不差上下,但黑桑智慧出眾,頭腦比洛戛靈活多了;真正的強者應當是體力和智慧的高度統一。洛戛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在空曠的雪野裏覓食,會莫 名其妙地命令狼群齊聲嚎叫,強勁的朔風把狼的嚎叫聲傳飄很遠很遠,等於是在給獵物報警,再遲鈍的岩羊也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有一次洛戛竟然還愚蠢到在大白 天去進攻一個獵人的營地,等於是飛蛾撲火,白白斷送了好幾匹大公狼的性命……要是換了黑桑當狼王是決不會幹出這等傻事的。紫嵐覺得洛戛的王位由黑桑來取而 代之是上順天理下順狼心的大好事。它理所當然是黑桑信得過的同盟者,自始自終參與了黑桑的篡位密謀。它們已在暗地裏計劃商定,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它紫嵐 假裝被霹靂震得心驚膽顫,往洛戛身上靠攏,洛戛一定會出於一種公狼的虛榮心,敞開懷抱來安撫它;就在洛戛心神繾綣注意力被完全分散時,黑桑借著風聲雨聲和 雷聲的掩護,在黑夜裏繞到洛戛的身背後,冷不防就一口咬斷洛戛的右後腿。就算洛戛的忠實夥伴這時聽到動靜跳出來想反撲,也已經遲了,一匹跛腳狼是無法在狼 王的位置上站穩腳跟的。這主意真是妙絕了,設計縝密,堪稱天衣無縫,幾乎沒有失敗的可能。就在它和黑桑準備將這篡位陰謀著手實施時,突然,黑桑在名叫鬼穀 的窪地裏被野豬的獠牙咬穿了頭顱。可憐的黑桑,一代狼傑,竟死於非命!

它紫嵐記得非常清楚,當那頭可惡的野豬終於被狼群撕成碎片,它奔到黑桑跟前,黑桑四爪朝天地仰躺在被狼血染成汙黑的石頭上,身體已經僵冷了,但兩隻 狼眼還 圓睜著,瞳仁裏閃射出野狼才具有的深邃的光,凝視著蒼白的天空,凝視著冬天冰涼的太陽。狼群裏沒有誰知道黑桑為什麽死不瞑目,隻有它紫嵐能理解。黑桑是因 為壯誌未酬,兩年的心血頓成泡影,所以才死不瞑目的。黑桑在生命的最後幾秒裏所體驗到的,絕不會是狼血快要流幹的痛苦,也不會是即將告別世界的歎息,而一 定是再也無法和它紫嵐一起去實現朝思暮想要當上狼王的野心的巨大遺恨!這遺恨隨著生命的逐漸冷卻而永遠凝固在黑桑的眼裏了。

它紫嵐久久地站在黑桑的屍體前,突然,它感覺到了一種和死者之間神秘的交流,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把黑桑身上的精華擷取出來,又移植到它心田,就像埋進去了一粒籽種。黑桑在冥冥之中乞求它囑托它,要它用生命去澆灌這粒籽種,催其發芽開花結果。

是的,黑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永遠消失了,但它為它留下了肚子裏這些狼種。應該這麽說,黑桑的血脈在它紫嵐母性的保護下將獲得再生和延續。自然,黑桑的野心和理想也將得到繼承。

紫嵐很明白,在狼群社會裏,既沒有世襲也不存在禪讓,是要靠血腥的拚鬥才能爭奪到狼王位置的,這就必須有特別健壯的體魄和出眾的膽略。要做到這一點,除開嚴格的培養的訓練外,兒時的營養也是個關鍵。從小忍饑挨餓的狼崽,是不可能長得特別健壯的。

紫嵐憑著動物的本能,感覺到自己離分娩不遠了。也許是明天下午,最遲是後天,小寶貝就要出世。它不能用幹癟的乳房迎接小寶貝的降臨。但要使乳房豐 滿,要使 乳汁噴湧,必須要有充足的食物。尤其是分娩的第一周裏,假如還是用老鼠充饑,哺育出來的狼崽很有可能會長得像老鼠那樣瘦弱,那樣委瑣。狼群中甚至出現過這 樣的情形,母狼因為沒奶哺養幼狼,結果幼狼活活餓死了。

紫嵐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能逮到一頭活馬鹿。它想痛飲一頓鹹腥的滾燙的鹿血,這樣它的乳房就會豐滿起來;它希望能飽啖一頓鮮嫩可口的鹿肉,這樣它就能有足夠的體力把小寶貝平安地分娩出來了。可是,到哪兒去弄到馬鹿呢?

驀然,紫嵐腦子裏跳出一個奇妙的主意來。在離石洞不太遠的名叫郎帕的寨子前,有一個養鹿場,裏麵有一大群活蹦亂跳的馬鹿。它被自己大膽的念頭所激 動,站起 來,躥出石洞,登上石洞背後那座山崗。登高望遠,大地漆黑一團,但在草原深處,卻亮著幾星火光。那就是人類豢養的鹿群所在地。它心裏湧起一陣衝動,很想立 即跑到養鹿場去顯顯身手。這時,一陣涼爽的晚風迎麵吹來,紫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心裏剛剛升起的冒險的熱情直線降溫。不錯,養鹿場上有一大群膘肥體壯的馬 鹿,而且被柵欄圍困在一個範圍極其有限的空間裏,很容易捕捉,但那兒有持槍的獵人嚴密看守著,還有一條非常討厭的大白狗。那大白狗的嗅覺和聽覺都不比狼遜 色,還沒等你接近柵欄,它就會發出汪汪的報警聲,把獵人引來。紫嵐想起同伴傑傑和洲洲,就是因為貪圖口福,想偷竊養鹿場裏的鹿,結果傑傑被獵槍擊碎了腦 殼,洲洲被鉛彈洞穿了肚皮,白花花的狼的腦漿和紅豔豔的狼的肚腸流了一地。可以這麽說,養鹿場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地,因此盡管狼們都對那些養得油光水滑的 馬鹿饞得直流口水,也很少有誰敢去冒風險的。唉,算了吧,還是忍著點,用老鼠充饑吧,紫嵐垂頭喪氣地想。

可是,一種要把自己後代哺養得更強壯的母愛,一種要培育新狼王的理想,一種被饑餓感煽起來的無法抑製的欲望,強烈地誘惑著紫嵐的靈魂。獵人並不是無 懈可擊 的,大白狗也不是萬能的,它想,獵人和大白狗都在明處,它在暗處,這便於偷襲;今夜沒有月亮,連星星都躲藏起來了,風又刮得緊,夜黑好隱蔽,風緊好躲藏, 氣候對它十分有利;它生性謹慎,不像傑傑和洲洲那麽魯莽,它是有可能得手的。

紫嵐設想著有利於自己的種種條件,恢複了些信心,又變得躍躍欲試了。真的,現在去偷鹿,總比分娩後被饑餓驅使著去鋌而走險要強些;那時候,身體要比現在更加虛弱,行動更加困難,成功的可能性也就更加微小。

紫嵐到底說服了自己。

它跑下山崗,喝了一通清涼的泉水,收了收腹部,肚子裏的寶貝暫時還很安寧,還沒出現分娩前的預兆。它扭了扭腰,甩了甩尾,覺得自己還有足夠的力氣去養鹿場跑一趟。

它離開石洞,潛進黑沉沉的尕瑪爾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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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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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樓

2014-02-23 09:16:35

 
發表於: 2014-02-23 09:16:35 [編輯] [刪除] [引用]

2

人類畢竟是人類,實在精明,養鹿場東端那間守更的草棚搭得兩層樓高,便於觀察和瞭望。守更的獵人在草棚上燒著一堆篝火,懷揣那支讓森林和草原上所有的食肉類猛獸都驚心膽顫的獵槍,端坐在篝火邊咂著水煙筒。那條大白狗在鹿場的柵欄外來回逡巡。

現在出擊無疑是在送死,紫嵐躲在離鹿場遠遠的一叢蒿草的背後,耐心地等待著。夜露打濕了它全身的毛,濕漉漉的,這樣也好,它想,可以蓋掉些它身上那股刺鼻的狼的氣味。

啟明星升起來了,就像黑緞子上綴著一粒寶石。終於,草棚上的篝火漸漸熄滅,隻剩下一堆暗紅色的炭火,獵人在炭火邊腦袋一沉一沉地打起了瞌睡。那條大 白狗也 蜷起尾巴,臥在草棚的竹梯子上,把狗頭埋進兩條前腿之間。大白狗和它的主人辛勞了一夜,都疲倦了;天快亮了,一夜平安,他們都麻痹了。紫嵐很興奮,它在冰 涼的露水中泡了整整一夜,要的就是眼前這樣的最佳偷襲時機。

它開始行動了。刮的是東風,它繞到養鹿場的西端。那兒不僅僻靜,還背風,這樣,大白狗的鼻子再靈敏,也休想聞到它的氣味了。

柵欄是用碗口粗的栗樹樁做成的,有一人多高,相當結實。但對紫嵐來說,這並不是什麽難題,狼的跳躍本領遠比人類想象的還要高超。它不需費多大力氣, 隻消前 爪搭在粗糙的栗樹皮上,縱身一躍就能越過這道障礙。它唯一擔心的是怕引起鹿群騷動,驚醒大白狗和它的主人。馬鹿的鼻子和耳朵也是相當靈敏的,而且馬鹿生性 多疑,極易受驚,稍有動靜,便會亂吼亂叫。更叫紫嵐躊躇的是,雖然鹿群置身在安全的柵欄之中,雖然有獵人和大白狗嚴密看守,但養鹿場裏的馬鹿仍保持著野外 生活時夜晚派崗哨的習慣,即整個鹿群酣睡後,始終有一頭大公鹿瞪著眼豎著耳警覺地站立著。

對紫嵐來說,這實在是很不友好的行為。

看來,隻能運用狼的智慧實行奇襲了。紫嵐仔細觀察了一下地形,跑到一個三角形的泥塘裏,打了兩個滾,稀泥漿糊滿了全身,把狼身上那股嗆鼻的血腥味徹 底壓蓋 住了。它還不放心,路過一片羊蹄甲花叢,它又咬下一大束,銜在嘴裏,然後,悄無聲息地爬到柵欄外,又觀察了一番,直到確信放哨的大公鹿、草棚裏的獵人和那 條大白狗都還被蒙在鼓裏,這才以閃電般的速度縱身一躍,跳進一人多高的木柵欄。

紫嵐彈跳的姿勢極其優美,半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形,簡直像在表演藝術體操,在空中它舒展狼腰,收腹曲腿,像片樹葉徐徐飄落,著地時隻發出輕微的聲 響。它 事先已計算好角度,所以一落地便頭向著擔任崗哨的大公鹿,整個身子都蜷伏在羊蹄甲花束中。然後,凝神屏息,靜靜地臥著不動。

完全像它預想的那樣,在它落地的一瞬間,擔任警戒的大公鹿就猛一聳琥珀色的鹿角,想引頸吼叫。就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大公鹿猶豫了一下,張開的嘴巴裏沒叫出聲來。

大公鹿在黑暗中朦朦朧朧看見徐徐飄落的是一束潔白的羊蹄甲花,大公鹿嗅到了一股濃鬱的花香,它鹿的優柔寡斷的天性影響了它的判斷力,一時拿不定主意 是該發 出警報還是不該叫喚。它怕把一束飄落的花卉誤認為是禍殃會驚擾同伴的好夢,會引起同伴的恥笑。可它鹿的多疑的天性又對突然出現的動靜很不放心。於是它的表 情和動作都凝固在欲叫不叫的狀態中。

這是智慧的較量。

紫嵐沉住氣,像塊僵死的石頭一動不動。它的耐心終於奏效了。幾分鍾後,那頭愚蠢的大公鹿相信飛進柵欄的是一束無害的羊蹄甲花,於是,它緩緩地收平鹿 角,縮 回脖頸,全身警惕的神經鬆弛了下來。就在這時,紫嵐猛地躥到早已瞄準的一頭母鹿跟前,母鹿正在睡夢中,柔軟的腹下露出一個鹿仔毛茸茸的小腦袋。紫嵐早就算 計好了,它無法叼走成年的公鹿和母鹿,它們的軀體太沉重,它無法叼著它們越過一人多高結實的木柵欄的,它隻能叼走鹿仔。它像一陣風似的躥到倒黴的母鹿跟 前,把嘴裏銜著的那束羊蹄甲花使勁朝母鹿的眼瞼刺去。這時,母鹿已被狼嘴裏噴出的那股血腥的氣流驚醒,睜開眼來,卻是白白的一片花影,它下意識地往後仰 躲。紫嵐趁機一口咬住母鹿腹下那頭可憐的鹿仔的脖子,把它拖了出來。

母鹿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就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寶貝。

這時,擔任警戒的大公鹿已看到那束羊蹄甲花奇怪地朝鹿群逼近,它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了,於是再次聳起鹿角伸長脖頸,想發出報警的吼叫,但這需要幾秒鍾的時間。紫嵐就利用這極其寶貴的幾秒鍾的空隙,叼著鹿仔躍出柵欄。

大公鹿終於呦呦吼叫起來。霎時間,整個鹿群被驚醒了,陷入了極度的驚慌和騷亂之中。緊接著,大白狗的吠聲、寨子裏狗群的囂叫和獵槍的轟鳴聲劃破了尕瑪爾草原黎明前的寧靜。

但已經遲了。紫嵐已逃出了郎帕寨的地界。

假如當時天公作美,降下傾盆大雨,把紫嵐留在草原上的痕跡和氣味消除得幹幹淨淨,那麽,大白狗再機敏恐怕也難以跟蹤追擊了;假如紫嵐叼著鹿仔從養鹿場一口氣跑回石洞,中途不停留,那麽大白狗奔跑的速度再迅速恐怕也追攆不上它的。

紫嵐本來並不想中途停頓的,但銜在嘴裏的那頭鹿仔的生命力實在太脆弱,開始還踢蹬掙紮,漸漸的就不動彈了。其實紫嵐並沒咬到它的致命處,大概是鹿仔 驚駭過 度而休克窒息了。這時,紫嵐已把火光閃爍的養鹿場遠遠地拋在身後,槍聲、狗吠聲和鹿群的騷動聲都已模糊得快聽不見了,它認為自己已脫離了危險,慌亂的腳步 變得從容。它一麵踏著碎步向石洞奔跑,一麵搖晃著嘴裏銜著的鹿仔,鹿仔隻剩下最後幾口微弱的氣息了。紫嵐曉得,獵物一旦斷氣,身體便會慢慢冷卻,血液也就 凝固了。它實在太想喝滾燙的鹿血了,它實在太想在分娩前用鹿血滋補一下身子使幹癟的乳房膨脹起來了。它想,稍稍停頓一下,大概不至於會惹出什麽麻煩來的。 於是,它在一個螞蟻包背後停下來,麻利地咬開奄奄一息的鹿仔的喉管。立刻,一股甜腥的芬芳的粘稠的滾燙的血液輸進它饑渴的嘴,它渾身一陣愜意,一陣滿足, 幹癟的乳房似乎立刻就開始豐滿起來。它拚命地吮吸著生命的瓊漿,直到鹿仔的喉管裏再也吸不出一滴血為止。它有點困倦了,伸了個懶腰,把狼臉在濺滿露珠的草 葉上蹭了蹭,振作了些精神,重新叼起鹿仔,想回到石洞後慢慢享用。

假如紫嵐能預卜未來,事先知道自己在螞蟻包背後停留片刻,結果會釀成災禍,自己貪圖的那口鹿血其實是一碗命運的苦酒,那未,它寧肯讓鹿仔的血在體內慢慢冷卻凝固也要一口氣跑回石洞的。

命運是不可抗拒的。

當紫嵐叼著鹿仔剛想離開螞蟻包,突然,前方黑黝黝的草叢裏躥出一條朦朧的白影,緊接著,汪汪——傳來兩聲尖銳的憤怒的狗的咆哮聲。紫嵐一驚,沒想到 那條討 厭的大白狗會一路嗅著氣味跟蹤過來。再豎起耳朵聽聽,大白狗身後遠遠地傳來獵人的吆喝聲。它不敢大意,立即扭頭朝荒野奔跑。

大白狗尾隨追擊。

一般來說,狼的奔跑速度勝過狗。但紫嵐叼著一頭鹿仔,雖然不很沉重,卻也是一種負擔,影響了它的奔跑速度。大白狗緊攆著它的屁股,怎麽也甩不脫。要是把鹿仔丟掉,它能很快擺脫掉大白狗的,可它舍不得。自己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好不容易獵到頭鹿仔,怎能輕易丟棄呢。

就這樣,紫嵐和大白狗一前一後,相差幾步遠的距離,在廣袤的尕瑪爾草原上展開了一場馬拉鬆式的長跑比賽。

紫嵐撇開四足,越過小溪,越過草灘,越過臭水塘,一路狂奔,很快逃到尕瑪爾草原的邊緣,前麵出現了兩條岔道,一條是通往日曲卡山腳它棲身的石洞,一 條是通 往幹涸的古河道。它猶豫了一下,拐進了古河道。它出於一種動物護巢的本能,不願把危險引到石洞去。它快要分娩了,狼崽出世後無疑要在石洞裏生活很長一段時 間,萬一自己棲身的巢穴被大白狗和它的主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紫嵐在鋪滿鵝卵石的古河道又奔跑了很長時間,漆黑一團的天空逐漸透出一抹亮色,天邊泛起一片玫瑰色的晨曦。它已跑得精疲力竭。聽聽身後的大白狗,也 已氣喘 籲籲,累得連吠叫聲都嘶啞了。憑經驗,它曉得狗的主人已被遠遠地甩在後麵了,但大白狗仍然沒有罷休的意思。紫嵐心裏又憤慨又納悶。按常理,一條狗是對付不 了一匹狼的,狗所以能在凶猛的野狼麵前驍勇善戰,那是因為依仗著主人的勢力。俗話說狗仗人勢。一旦主人沒在身旁,狗的威風立刻銳減,由勇敢的鬥士變成夾緊 尾巴逃命的懦夫。此刻,大白狗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大白狗並不蠢笨,是應該知道這一點的呀,它為什麽還緊追不舍呢?難道說大白狗吃了豹子膽了?抑或是條神 經錯亂的瘋狗?紫嵐想,也許這條大白狗是血統純正品種優秀的軍犬,軍犬是狗中的精英和豪傑,其膽量和力量都是可以和狼相媲美的,倘若真是這樣,它紫嵐算是 倒了八輩子大黴了。

紫嵐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大白狗不是軍犬,品種也很一般,是滇北高原上最常見的那種草狗,是郎帕寨養鹿專業戶安柯度豢養的一條普通家犬。大白狗既沒吃豹子膽,也沒有神經錯亂,它所以能在遠離主人的情況下仍奮勇追擊,是想得到主人和寬恕。

不知是時運不佳,還是狗的生物鍾正處在零點,反正,這段時間大白狗是夠倒黴的了,接連出了好幾次差錯。那天中午,在牧場上,一條蟒蛇趁它瞌睡之際, 吞吃了 一頭幼鹿;還有一天半夜,它在主人熟睡後,溜到寨子裏和一條名叫西努兒的母狗幽會,結果一頭該死的豹子用嘴咬開柵門和鐵銷,闖進鹿群叼走了一頭三歲的公 鹿……主人損失慘重,當然憤慨,遷怒於它,把它視為瀆職的罪犯。過去主人很寵愛它,常把它攬在懷裏,捋它的背脊,親它的麵頰,自從失竊事件接二連三發生 後,主人收回了對它的寵愛,免去了對它的親昵,特別是那頭長著四平頭鹿茸的三歲公鹿被豹子叼走後,主人用極其厭惡的表情,在它肚皮上踢了兩腳。與其說它的 肚皮被踢疼了,還不如說它的心被踢疼了。它懂得,狗自古以來是依附人類生存的,失去了主人的寵愛,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價值。它親眼看見過那些被主人厭棄的同 伴的悲慘的下場。原先主人還豢養著一條名叫羅羅的老母狗,因衰老而變得整天懶洋洋,腿力也不支了,連鹿群都追攆不上,結果被主人用十元錢的代價賣給了屠狗 販子,等待羅羅的無疑是沸騰的湯鍋。據說羅羅年輕時是主人形影不離的夥伴。大白狗害怕主人也會因它失職因它無能而最終厭棄它。狗是沒有自主權的,狗的幸福 完全取決於主人的恩賜。隻有設法重獲主人的寵愛,它的生存和幸福才能有保障。而要重獲主人的寵愛,一般化的討好乞求撒嬌獻媚已經不管用了,必須立功贖罪, 也就是說,必須杜絕馬鹿——主人的財富再次失竊,必須擒獲膽敢冒犯主人的蟊賊。這就是大白狗打破常規在遠離主人的情況下仍緊追不舍的思想動機和精神支柱。

大白狗決不蠢笨,它也知道,失去了主人手中那杆獵槍的撐腰,自己孤身和一匹狼拚鬥,是很難占到便宜的,弄不好還會白白斷送性命。狗的天性在不斷提醒 它,快 中止這場危險的追逐遊戲吧,趁這匹在前頭疲於奔命的惡狼還沒有覺悟,還沒回身朝自己反撲,趕緊收場吧。但當它的眼光落到紫嵐圓鼓鼓的已膨脹到極限的腹部 時,它又舍不得放棄這場追逐了。它產生一種僥幸心理,它想,前麵正在奔逃的這匹惡狼所以不敢回身反撲,肯定是因為懷孕而身體虛弱,說不定已完全喪失了撲咬 能力,這是老天爺賜給自己的立功贖罪的好機會,咬死了這匹惡狼,不但能得到主人的寬恕重獲主人的寵愛,還能提高自己在狗群中的地位和威信。嘖嘖,孤狗逮孤 狼,它英雄的名聲將傳遍整個尕瑪爾草原。

大白狗受虛榮心的驅使,在僥幸心理的支撐下,忘卻了自己狗的劣勢,繼續勇猛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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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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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樓

2014-02-23 09: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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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紫嵐實在跑不動了,唾液吊在嘴角,腹部一陣陣抽搐。叼在嘴裏的鹿仔已成為一種累贅。它意識到假如再繼續這樣奔跑,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累得口吐白沫 倒斃在古河道上的。與其在逃命的途中累死,倒不如停下來,轉過身去,朝白狗反撲,也許還有生的希望。想到這裏,它突然岔進古河道的一條支流,這兒也是幹涸 的河床,但更為狹窄,更為荒僻,更為隱蔽。四周挺拔的山峰割斷了晨曦,地上的鵝卵石都蒙著一層青苔。河道中央散落著一堵堵磯石和一塊塊巉岩。這兒地形不 錯,它想,便於周旋也便於逃逸,更重要的是,漏鬥形的山穀會遮擋住大白狗的叫聲,即使大白狗的主人追蹤到附近,也聽不到它們的吼叫和格鬥,無法趕來增援 的。

紫嵐一麵繼續沿著幽暗的古河道奔逃,一麵乜斜著眼睛,眼看著大白狗的前爪隻差那麽幾寸就要落到自己的屁股上了,突然吐掉銜在嘴裏的鹿仔,往旁邊縱身 一躍, 跳上一塊半米高的卵石。大白狗沒有防備,再加上長滿青苔的河床滑得像塗了一層油,想收斂腳步,已經遲了,在慣性作用下,身不由己的越過紫嵐,滑行到前頭。

紫嵐占據了居高臨下的有利位置,瞅著大白狗扭動狗腰想轉身又未轉成的有利戰機,從背後猛地撲到大白狗身上。公平地說,在還沒有交手前,紫嵐內心有一 種悲壯 感,它從大白狗來勢洶洶鍥而不舍的追擊中猜想對方是凶猛的軍犬,它是準備著和對手同歸於盡的。但當撕咬了第一個回合後,它很快看透了大白狗其實是一條很不 中用的草狗。大白狗的爪子一點不鋒利,連狼毛都抓不破;大白狗的牙齒也不甚尖利,隻能咬破皮肉,而無法咬斷骨頭。於是,紫嵐拋卻了恐懼和悲哀,恢複了狼的 自信,決心把這條害得自己疲於奔命的大白狗咬死,也好拖回石洞當一頓點心。狗肉的滋味雖然不如鹿肉,但也蠻好吃的。

再說大白狗,沒防備那匹正在逃亡的狼會朝自己突然反撲。它躲閃不及,肩胛被銳利的狼爪抓出了好幾道血痕,脊背上被狼牙連狗皮帶狗毛咬去了一塊,火燒火燎般地疼。幸虧它反映還比較快,就地打了兩個滾,才算把凶殘的狼從自己背上甩掉了。

大白狗吃了大虧,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正處在極端危險的境地。狼總歸是狼,那怕懷孕臨產也比草狗強幾倍。現在覺悟已經晚了。轉身逃命吧,大白狗想,但退 路已被 狼封死,再說自己在長途追擊中已跑得精疲力盡,恐怕很難逃出狼的魔爪了。它隻好虛張聲勢地汪汪吠叫,希冀自己的叫聲能喚來主人,共同對付那匹狼。但主人離 它實在太遠了,人類的聽覺和嗅覺是十分麻木和遲鈍的,不可能像狗或狼那樣循著氣味追蹤到這裏來。它的叫聲隻換來山穀空洞的回響。它還有一個絕招,就是搖尾 乞降,但這絕招麵對狗伴和人類還有實效,用在嗜殺成性的惡狼身上,隻能是徒勞。大白狗逃也逃不脫,降也降不得,隻好以死相拚了。

紫嵐初戰占了上風,變得更加凶猛。它想盡快結束這場廝殺,不顧一切地撲到大白狗身上,把大白狗撞翻,仰麵按在地上,尖尖的狼嘴使勁朝大白狗柔軟的頸 窩伸 去,想一口咬斷狗喉管。這是狼最拿手的戰術,也是狼的看家本領。大白狗很明白這一點,一旦自己的喉管被咬斷,鮮血就會噴濺,生命也就結束了。因此,它舉起 兩條前爪,拚命抵住紫嵐的下頜。但狼的力氣比它預想的要大得多,紫嵐的嘴一寸一寸地逼近它的喉管,粉紅色的粗糙的狼舌已舔到它的頸窩了,狼嘴裏那股濃烈的 騷臭和腥味嗆得它頭暈眼花,直想嘔吐。它力氣已經耗盡了,明白自己已支持不住了。太陽是橘紅色的,從東邊的山巒背後冉冉升起,朝幽暗的古河道噴吐著溫暖的 陽光,照耀著綠的樹、紅的土地和灰白色的河床,早晨的世界顯得富麗堂皇。大白狗不願就這樣暴死荒野。它比任何時候都留戀生命。它很後悔自己不該爭強好勝隻 身來追攆這匹惡狼的。但現在後悔也遲了。再過幾秒鍾,尖利的狼牙就會不可避免地觸及自己的脆嫩的喉管,美麗的世界從此就要告別了。

完全是出於一種動物求生的本能,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掙紮動作,就在紫嵐的狼牙觸碰到大白狗喉管的一瞬間,大白狗兩條後腿在紫嵐的腹部猛蹬了一下。

假如紫嵐沒有懷孕,假如不是臨近分娩,別說被蹬了兩腳,即使被蹬了二十腳紫嵐也無所謂的。對狼來說,這類踢咬打鬥是家常便飯。但紫嵐正在懷孕,又正 臨近分 娩,這兩腿又恰恰蹬在高高隆起的下腹部。紫嵐像被高壓電流擊中似的一陣灼疼,渾身痙攣,慘嚎一聲,從大白狗身上翻落下來。肚子裏的小寶貝興許是被踢傷了, 在子宮裏拳打腳踢,似乎是在抗議,疼得紫嵐在河道的沙礫上打滾。

大白狗懵懵懂懂,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望著紫嵐在地上打滾,它還以為這是詭計多端的惡狼的一種欺騙戰術呢,引誘它上鉤。它在旁邊疑疑惑惑地觀看著。 似乎又 不像是裝出來的痛苦,瞧那張狼臉,鼻子和下頦嚴重錯位,分明是被無法忍受的疼痛折磨得扭曲變形了嘛;瞧那雙狼眼,野性的光芒已經消散殆盡,黯然無神,一瞧 就知道其生命已經衰竭。大白狗產生了一種反敗為勝的僥幸和得意,快,趁惡狼正處於半昏迷半休克狀態,暫時喪失了反抗能力,撲過去,也學學狼的殘忍的看家本 領,咬斷狼的喉管。主人一定會嘉獎自己的勇猛,重新寵愛自己的。大白狗一陣衝動,躍躍欲試。但是,它過於聰明的腦筋突然繞了個彎子,狼的狡詐是出了名的, 不乏這樣的先例,狼用裝死的伎倆來度過危機或克敵製勝,誰能保證這匹正在地上打滾的狼不是在裝死呢?狗的多疑的天性使它在這個節骨眼上猶豫了。真的,自己 剛才在格鬥時明明占了下風,自己並沒有傷著狼的致命處,怎麽惡狼就一下子癱瘓了呢?反常的現象極有可能就是欺詐的假象,大白狗這樣分析著,不敢貿然撲上去 撕咬,隻是不遠不近地圍著紫嵐團團打轉。

紫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劇痛緩解了些,但渾身的筋骨變得像柳絮一樣綿軟,繼而腹部產生一種物體下墜的感覺。它明白自己要分娩了。它雖然是膽大妄為的 狼,此 刻也感到了極度的恐怖。在殺氣騰騰的仇敵大白狗的眼皮底下分娩,其危險程度不亞於在刀尖上舞蹈;隻要它稍微露出一絲破綻,隻要大白狗瞧出一點蹊蹺,它和它 的狼崽就不可避免會被大白狗撕咬成碎片;在狼崽欲出來的當兒,在分娩的陣痛與昏眩中,別說對付凶猛的大白狗,即使一隻貓來撲咬,它也招架不住的。唉,寶 貝,你們出來得不是時候啊。它很想逃到一個安全隱蔽的地方去分娩,但這是不可能的,它此刻連挪動一步的力氣也沒有了;它很想讓狼崽在自己的肚子裏再多待一 會,讓它先設法收拾了大白狗,解除生存威脅,然後再迎接寶貝出世,但不行,肚子裏的狼崽迫不及待地想鑽出母體,它有一種憋不住想撒尿卻尿不出來的難受。現 在唯一的辦法是,用假象迷惑住大白狗,爭取時間。想到這裏,紫嵐忍住腹部的絞痛,停止了打滾,蹲在沙礫上,竭力撐直前肢,挺起胸脯,佯裝出一副剛才自己是 在使用裝死的戰術可惜大白狗沒有上當受騙的恨恨然表情來。

大白狗果然上當了,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更加謹慎地監視著它。

紫嵐又稍稍抬高了些臀部,眯起狼眼,做出一種正在暗中凝聚力量,覬覦時機,隨時準備跳躍起來給對手致命的一擊的架勢。

這一招很靈,大白狗惶惶然地停止了打轉,站在它麵前,全身緊縮,尾巴豎得像根旗杆,緊張得眼珠都快從眼眶裏蹦跳出來了。

嘎歐——紫嵐拚足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威風凜凜的狼嘯。

大白狗嚇得尾巴耷落在兩胯之間,慘嚎一聲,掉頭就逃。逃出十幾丈遠,看看沒有動靜,這才驚魂不定地躥到一道石坎上,遠遠觀望。

但願大白狗永遠被蒙在鼓裏。

陽光漸漸由橘紅變得熾白,古道河兩岸的樹林裏不時傳來猿猴的啼聲和飛禽的鳴叫。終於,紫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接著,一隻狼崽蠕動著 鑽出了 體內,接著,又產下了一隻,頓時,剛才那種無法忍受的下墜感減弱了一半。這些它都是憑身體的觸覺知道的。它不敢回過頭去看看自己剛生下的寶貝狼崽長得是啥 毛色,是啥模樣。它害怕自己一動彈一分神蹲在石坎上的大白狗就會看出破綻躥下來撕咬它和剛出生的寶貝狼崽。

噢,第三隻狼崽也順利地降臨在這個世界上了。三隻寶貝狼崽在冰涼的大地和它溫熱的身體之間蠕動著,在尋覓它的乳房——生命的泉。它真想用輕柔的動作 把它們 銜到太陽底下,讓它們盡情享受明媚的陽光和濕潤的空氣;它抑製不住一種母性的衝動,很想把三隻寶貝狼崽從身體底下移到麵前來,仔細端詳它們的容貌,它們一 定長得美麗又可愛,嬌嫩鮮豔,像出水的太陽,越看越愛,永遠也欣賞不夠的;它多麽願意伸出自己的舌頭,深情地舔淨寶貝身上粘留著的胎胞和血汙,把它們的體 毛舔得閃閃發亮,像聖潔的小天使,然後輕輕舔開它們閉合著的眼皮,讓它們睜開骨碌骨碌轉動的比黑寶石更明亮的眼睛,看看這紅的太陽綠的山林藍的天空,看清 並永遠牢記它們的母親;它覺得自己的乳房已奇跡般的膨脹起來,像紅汛期的水庫,裏麵有春潮在洶湧,它真想把奶頭塞進寶貝狼崽稚嫩的嘴裏,讓它們飽吮芬芳的 乳汁……紫嵐渴望完成母性的一切本能,但是,它不敢。大白狗近在咫尺,它隻能把三隻狼崽緊緊藏在自己的腹下。小狼崽一出世就顯露出淘氣的天性,不願乖乖地 睡在它的腹下,蹣跚爬動。它腹部的空間過於窄小,有一隻狼崽毛茸茸的小腦袋從它右側腰部的空隙穿透出來,它急忙移動胯部,把狼崽毛茸茸的小腦袋重新掩藏進 腹下,但立刻,另一隻狼崽的小屁股又從它左側腰部的空隙暴露在陽光下……倏地一聲大白狗從石坎上躥了下來,臉上疑雲密布,猶猶豫豫朝紫嵐躺臥的地方靠近。 糟糕,大白狗賊亮的眼一定看出破綻來了。紫嵐聳動一下腹部,裏麵還有兩隻狼崽沒產下。快出來吧,寶貝,別耽誤時間了,趁大白狗還沒有完全覺醒,快從媽媽的 肚子裏鑽出來吧,媽媽就能卸去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壓力,去對付那條該死的大白狗了。但不知最後兩隻狼崽是生性懶惰還是迷戀子宮的溫馨,就是賴在體內遲遲不肯 出來。紫嵐拚命蹭動下腹部,想把兩隻小淘氣擠壓和驅趕出來,也沒用。

大白狗離開自己隻有兩三步遠了,紫嵐隻能故伎重演,裝模作樣地繼續擺出種種恫嚇的姿勢。但這一招失靈了,大白狗毫不理睬。

剛才大白狗蹲在石坎上,因距離隔得較遠,隻是模模糊糊看見有物體在這匹惡狼的腰際蠕動;是紫嵐驚慌的表情和急欲掩飾的窘相引起它懷疑的。莫非……仿 佛是要 證實它的懷疑,就在它逼近惡狼隻有兩步遠的時候,一隻狼崽毛茸茸的小腦袋從紫嵐兩條前肢間吱溜鑽了出來。雖然惡狼用極快的速度一爪子把狼崽的小腦袋蹬回了 腹下,但由於距離極近,大白狗看得真真切切。哦,怪不得這匹惡狼會有這份耐心長時間在一個地方靜臥不動,原來正在分娩!一瞬間,大白狗心裏升騰起一股被戲 弄了的憤懣。要是自己早點看出蹊蹺來,早就輕而易舉把惡狼連同狼崽子一起收拾掉了。怪惡狼太狡猾,怪自己太老實。它懊惱極了,後悔極了。當它的眼光在惡狼 身上仔細掃射一遍後,它又轉悲為喜,哈,惡狼還腆著個大肚子,也就是說,惡狼還沒有徹底完成艱難的分娩過程。它慶幸自己覺醒得還不算太晚,該死的惡狼,瞧 瞧吧,你要為你的狡詐付出代價的!

大白狗旋風般地朝紫嵐撲去。

紫嵐正在分娩當中,無力還擊;腹下有三隻毫無防衛能力的狼崽,它還不能躲閃。它隻能蹲在原地,聽憑大白狗以極高的頻率一次次朝自己撲來。它唯一能做 到的 是,在原地調整自己的方位,用堅硬的狼頭正麵承受狗牙和狗爪,不讓大白狗有機會從側麵或背後來襲擊。這樣,雖然狗爪在它狼耳和狼額上劃出一道道血痕,雖然 狗牙在它肩胛上叼走了好幾口狼毛,卻形不成致命傷。有兩次,大白狗的衝擊速度稍慢了些,它還能在原地張開狼嘴噬咬反擊,雖然連狗毛也沒咬掉一根,卻迫使大 白狗放慢了撲咬的頻率。

大白狗似乎也察覺到老是這樣從正麵攻擊很難把對方置於死地,就改變了戰術,悶聲不響地以紫嵐為軸心繞起圈子來,想伺機跳到狼背上去撕咬。

紫嵐一眼就看穿了大白狗的計謀,針鋒相對,始終和大白狗保持一種麵對麵交鋒的態勢。

要是不發生突然變故,這樣僵持下去,大白狗是很難占到更多便宜的。

唉,肚子裏這兩隻小狼崽,剛才還賴在子宮裏不肯出來,在這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卻又想鑽出母體來了。冤孽啊,湊什麽熱鬧嘛!紫嵐剛想到這裏,隻覺得 一陣猛 烈的宮縮,一隻狼崽順著產道慢慢滑向世界。在這生命誕生的一瞬間,紫嵐一陣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層白紗遮蓋,變得虛無縹緲。它的注意力被高度分散 了,甚至忘了大白狗的存在。隻是當脊背上突然落下一件沉重的物體,它的搏鬥意識才猛然蘇醒。糟糕,大白狗趁它神誌眩迷時繞到它的背後撲到它的狼背上來了。 要是在平常,它可以就地打兩個滾把大白狗摔下背來的,但現在不行,它怕一旦改變姿勢,會把狼崽窒息在產道裏的。它隻能凝然不動地趴在原地,聽憑大白狗啃 咬。它把四肢尺量撐開,護住腹下的三隻狼崽免遭傷害;它緊緊勾起下巴縮起脖子,不讓大白狗咬到致命的喉管。

大白狗在紫嵐的後頸窩連毛帶皮咬下了一塊狼肉。

紫嵐疼得慘叫一聲,滾燙的狼血順著耳垂滴在古河道白色的沙礫土上。在疼痛和緊張的刺激下,第四隻狼崽呱呱落地了。

紫嵐的肚子裏還剩下最後一隻狼崽了。

大白狗叼著那塊狼肉,從紫嵐的背上跳下來。也許是被饑餓所驅使,也許是想炫耀自己的野性,也許是想羞辱紫嵐並把紫嵐嚇倒,大白狗蹲在紫嵐麵前,嚼咬起那塊血淋淋的狼肉。

大白狗貽誤了寶貴的戰機。

還沒等大白狗把狼肉吞咽進肚,紫嵐肚子裏最後一隻狼崽順利地鑽出了母體。隨著第五隻狼崽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發出的第一聲尖叫,紫嵐腹部那種強烈的下墜 感頓時 消失,身體變得異常輕鬆,雖然後頸窩的傷口還滴著血,心裏卻仍然產生一種飄飄然的快感,同時油然滋長了一種終於完成了艱難的生命誕生過程的自豪感和幸福 感。在這樣的精神作用下,它恢複了些力氣,終於在一片血汙的沙礫上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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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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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樓

2014-02-23 09: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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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時,一塊黑沉沉的烏雲遮住了太陽,樹林裏飛禽驚啼,走獸奔躥,透露出一種山雨欲來的淒惶,荒涼的古河道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紫嵐圓瞪著狼眼, 逼視著大白狗,那野性畢露的眼光在明白無誤地警告對方,瞧吧,我已經完成了整個分娩過程,我已經站起來了,為了我心愛的寶貝,我隨時準備與你同歸於盡!

大白狗是聰明的,它看出形勢在朝自己不利的方向逆轉。剛才惡狼在身心癱軟的分娩過程中自己尚無法置它於死地,此刻自己恐怕更難取勝了。護崽的母狼比 豹子更 凶殘。唉,隻怪自己覺醒得太晚,動手太遲,現在,後悔也晚了。山雨欲來,還是趕快回到養鹿場舒適安逸的狗棚裏去吧。想到這裏,大白狗轉身去,悻悻地退出了 古河道,很快消失在一片墨綠色的斑茅草叢中。

狂風驟起,古河道上飛沙走石。遠處一座山峰上落下一隻球狀閃電,隨著驚天動地的霹靂聲,一棵大樹被一團烈焰吞沒。剛出世的狼崽生命力很脆弱,被狂風 吹得渾 身顫栗,被雷電嚇得吱吱驚叫。紫嵐把五隻狼崽護在自己的腹下,緊張地抬頭觀望天色。烏雲越聚越厚,天越來越暗,看樣子,非得落一場比魔鬼還恐怖的暴雨不 可。待在古河道裏太危險了,這兒地勢低,萬一山洪暴發,後果不堪設想。必須趕快轉移地方,最好的去處當然是它棲身的石洞。那兒不怕雷電風雨,又隱蔽安全。 想到這裏,它毅然站起來,用狼嘴拱,用狼爪踢,把五隻小狼崽統統驅趕到一塊背風的岩石下,然後用牙輕輕叼住其中一隻狼崽的後頸窩。剩下的四隻狼崽失去了母 體的庇護,驚慌地互相擠成一團,發出絕望的尖叫。聽到狼崽這樣的叫聲,紫嵐母性的心快要破碎了。但狼是具有高度理智的動物,它曉得,空洞的慈悲和憐憫無濟 於事,隻有行動起來才能拯救自己和寶貝們。它狠起心腸,頂著狂風,箭也似的朝自己棲身的石洞跑去。

它一次隻能叼走一隻狼崽。

從古河道到它棲身的石洞,約有兩華裏遠。紫嵐幾乎是一口氣跑到的。把第一隻狼崽送到石洞後,它來不及喘口氣,又像接力賽跑似的奔回古河道,銜起第二隻狼崽。

當紫嵐第三次從棲身的石洞裏躥出來時,山雨終於落下來了。這是日曲卡山麓今年第一場春雨,來勢洶洶,狂風挾帶著豆大的雨粒,像鞭子似的抽打著地麵, 樹枝被 抽彎了,斑茅草被抽斷了,山峰也被抽變了形。紫嵐後頸窩的傷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結痂,被暴雨一澆,又流出血來,火燒火燎般地疼。它在厚實的雨簾中穿行,好 不容易趕到古河道,幹涸的河床上已聚積起一窪窪雨水,剩下的兩隻狼崽半隻身子泡在積水中,渾身裹著一層殷紅的稀泥漿。它急忙趟著積水奔過去,叼起一隻狼崽 轉移到古河道岸邊一顆白樺樹的樹根下,這兒地勢較高,不會被山洪淹沒,然後,將第四隻狼崽銜回石洞。

古河道上還剩下最後一隻狼崽了。

紫嵐雖說是身心強悍的野狼,但產後虛弱,又經過近一晝夜的奔波和廝鬥,已快支持不住了,四條腿軟得像棉花,幾乎是一步一個趔趄,搖搖晃晃,像喝醉了 酒。這 時,古河道兩岸群山的溝溝壑壑,響起山洪傾瀉的隆隆聲,不一會,幹涸的河床上出現一片渾濁的泥漿水,翻卷著浪花,滾動著旋渦。紫嵐望著山洪暴發的恐怖景 象,暗自慶幸自己已及時把第五隻狼崽轉移到了高處,不然的話……它正想著,冷不防踩在一塊活動的卵石上,身體失去平衡,仄翻在地,從陡峭的河堤一直滑落濁 浪翻滾的古河道,嗆了兩口泥漿水。狼是會泅水的陸上動物,它拚命劃動四肢,想爬上隻有兩尺遠的河岸,但山洪挾帶著大量泥沙,水的浮力變得很小,身體一個勁 往下沉,費了很大勁還是無法靠岸。一個浪頭撲來,撞到石岸上,又反彈出來,一下把它推到河心。它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身體就急遽地旋轉起來,群山也 在旋轉,河岸也在旋轉,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糟糕,自己被卷進旋渦了。它覺得自己變得像塊鉛一樣沉,水底仿佛有一雙巨手正在無情地把它拽向地獄。它無力掙 紮,大口大口的泥漿水灌進肚子,水已淹沒了它的頭頂,水麵隻露出兩隻尖尖的狼耳。完了,它想,不但自己的末日到了,剛生下的五隻狼崽也將變成五具餓殍。就 在它徹底絕望時,它胡亂掙動的前肢突然鉤住一根樹枝,完全是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它緊緊抱住樹枝不放。這是一棵被山洪衝刷下來的龍血樹,有兩圍多粗,旋渦 也無法把大樹吞噬掉。紫嵐順著樹枝爬上了樹幹,終於露出了水麵。龍血樹被浪頭衝撞著,靠到岸上來了。

紫嵐得救了。當它登上堅硬的石岸時,它甚至已沒有力氣為自己的死裏逃生而感到高興,它太疲倦了,它想睡覺了。那強勁的山風,那如注的暴雨,那如雷的 山洪傾 瀉聲,仿佛都變成了奇妙的催眠曲。它疲乏地躺臥在冰涼的水汪汪的岩石上,立刻昏昏沉沉地闔上了眼。世界不再有恐怖的暴風雨,不再有高深莫測的古河道,也不 再有討厭透頂的大白狗,它恍然覺得自己正躺在嬌豔的陽光下,睡在柔軟如絲的草叢裏,四隻狼崽正活蹦亂跳地吮吸它豐滿的乳房……不,不應該是四隻狼崽,它一 共生下五隻狼崽呀,怎麽會少了一隻呢?它最敏感的母性的神經被夢幻觸動了,驚醒過來。是的,還有最後一隻狼崽正孤立無援地待在荒野,忍受著暴風雨的侵襲。 想到這裏,它睡意頓消,一骨碌翻爬起來,繼續趕路。

雖然白茫茫的雨簾模糊了視線,但憑著狼的靈敏的視覺,紫嵐還是老遠就看見心愛的狼崽還在白樺樹下,它懸著的心放下來了。走到跟前,紫嵐發現狼崽的姿 勢有點 異常;雨水把狼崽黃褐色的體毛衝洗得幹幹淨淨,狼崽扒開四肢緊緊地摟抱著樹幹,小小的狼嘴咬住樹皮上一顆乳頭狀的樹瘤。紫嵐忍不住一陣心酸,唔,寶貝失去 了母體的庇護,把樹幹當做母親的懷抱,把樹瘤當做母親的乳頭了。寶貝,你受苦了,媽媽來了。它伸出舌頭,帶著歉意去舔狼崽;它的舌尖碰到狼崽的額角,嚇了 一跳,狼崽的額角滾燙滾燙,像舔在一塊火炭上。狼崽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已經昏厥過去了。紫嵐趕緊叼起狼崽,往石洞飛奔。

暴雨越下越猛,狂烈的山風像一把把尖刀在無情地宰割著狼崽脆弱的生命,沉重的雨粒像一把把釘錘在狠命敲擊著狼崽稚嫩的軀體。

好不容易跑回了石洞。紫嵐放下銜在嘴裏的最後一隻狼崽,咕咚,狼崽像截木頭四腳朝天仰麵栽倒在地。紫嵐的心縮緊了。它試探著舉起前爪摸摸狼崽的身體,狼崽全身冰涼冰涼,失去了生命的彈性,就像摸在一塊石頭上。

不,寶貝沒有死,它一定是被凍僵了。紫嵐無法相信死神就這樣輕易地攫走了自己寶貝狼崽的生命。它把狼崽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裏,用舌頭不停地舔著狼崽 的眼 皮、鼻翼和嘴唇。醒醒吧,寶貝,睜開你明亮而又淘氣的眼睛,瞧,媽媽正守在你身邊,我們已回到石洞,這裏沒有風雨,也不用害怕雷電,醒醒吧!

但紫嵐的一切努力均屬徒勞,直到半夜,第五隻狼崽也沒能睜開眼睛。這是一隻雄性狼崽。

要不是石洞角隅傳來狼崽們淒婉哀怨的叫聲,紫嵐也許就會失魂落魄地守在死去的狼崽身邊度過漫漫長夜。是活著的四隻狼崽的叫聲使它從悲痛中驚醒過來。 它瞪起 藍幽幽的眼睛,透過黑暗,看見四隻小狼崽正在石板上扭成一團。它們既在靠對方的身體取暖,又張著小嘴在互相啃咬。有一隻狼崽被咬疼了,發出絕望的吱吱的怪 叫。有一隻狼崽蜷伏在地下,隻剩下喘息的力氣了。

是的,寶貝們都餓壞了,從生下來到現在,它們還沒有吃到過一滴奶呢。自己真愚蠢,沉湎在悲痛中不曉得自拔。死去的已經死去了,重要的是要讓還活著的 能活下 去。它終於理智地棄下第五隻狼崽來到石洞角隅。四隻還活著的狼崽聞到它的氣味,都嗷嗷叫起來。它摸摸自己的乳房,擠不出一滴奶來。它已餓了一晝夜,沒有食 物充填肚子,是不可能分泌出乳汁來的。哪兒去弄食物呢?冒著風險從養鹿場竊來的鹿仔在和大白狗搏鬥時不知遺落在那個山旮旯裏了,也許早被山洪衝走了。雨還 在下個不停,這樣的鬼天氣,又在深更半夜,所有的動物都躲藏起來了,即使冒著風雨到森林裏去闖蕩,也不可能獵獲到食物的。唉,要是有兩隻老鼠充饑也好啊, 雖然它不喜歡鼠肉那股怪味,但饑不擇食,到少也能擠出幾滴奶來,讓它渡過這個難關。遺憾的是,連老鼠都被暴風雨嚇得躲進鼠洞不出來了。等到天亮了再說吧, 它想,但願天亮後天能放晴,這樣它就可以到尕瑪爾草原去追逐岩羊了。可是,瞧這四隻狼崽,都差不多餓得虛脫了,它們的生命都很脆弱,恐怕等不到天亮,就會 像第五隻狼崽那樣被饑寒奪走生命的。

怎麽辦呢?紫嵐心急如焚,在石洞裏焦躁地踱來踱去,突然,它的眼光落在第五隻已經死去的狼崽身上,這是此刻石洞內唯一可以充饑的東西了。它忍不住咽 了一口 唾沫。狼群中不乏同類相食的先例,在嚴寒的冬天,有時運氣不佳時會一連幾天獵不到食物,狼們個個餓得肚皮貼在脊梁骨上,這時,倘若有匹老狼病死,群狼就會 呼嘯著撲上去,爭先恐後地把它撕成碎片吃進肚去。狼習慣於用這樣的觀念對待生與死:活著就是一匹狼,死了就是一堆肉。對死者廢物利用,拯救眾多的活著的生 命,也許還是一種慈悲呢。

紫嵐這樣想著,踱到死狼崽跟前,當它的牙齒觸及狼崽僵硬的沒有知覺的肉體時,它忍不住心裏一陣悸動,失去了噬咬的勇氣。狼崽雖然已經死了,但畢竟是 自己親 生的兒子,俗話說兒是娘的心頭肉,對人類而言是這樣,對狼來說亦是如此。它怎麽能吃掉自己的狼兒呢?但除此而外,它又有什麽辦法能挽救四隻還活著的狼崽 呢?感情固然重要,生存比感情更重要啊。

紫嵐在死狼崽麵前猶豫了很久,終於狠下心腸,閉起眼睛,開始啃咬已故寶貝的肉體。每咬一口,它就一陣心酸。它用飛快的速度把死狼崽吞進肚去。它不願 延長這 痛苦的晚餐。它的味覺器官似乎已經麻木了,直到把整隻狼崽都吃光咽進,也沒嚐出滋味來。它隻覺得從嘴裏到心裏,都是一片苦澀。

總算是吃進了食物,過了一會,它的乳房開始隱隱脹痛,擠出了些乳汁,雖說分到每隻狼崽口中,隻是有限的幾滴,卻使奄奄一息的狼崽們奇跡般地活轉來了。

黎明時分,肆虐的山雨終於停歇了。一抹玫瑰色的朝霞透過洞口茂密的藤蘿,射進石洞。紫嵐終於舒了口氣,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在嚴酷的叢林法則的統轄下,生存是很不容易的。紫嵐和它的狼崽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總算熬過了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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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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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樓

2014-02-23 09: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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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這一個月來,紫嵐交了好運,連續捕獲到兩頭膘肥體壯的岩羊,還在一個野豬窩裏撿到一隻肥頭大耳的野豬娃子,吃得滿嘴流油。天氣也好得出奇,整天豔陽 高照。它後頸窩的傷口漸漸愈合了,心靈上的失子的創傷也慢慢平複了。產後虛弱的身體徹底複原了,甚至比產前長胖了一圈。六隻乳房變得很豐滿,分液出又粘又 稠的乳汁,雖然哺育四隻小狼崽還不算太豐裕,但基本上夠它們吃的了。日子過得很平靜。每當狼崽們歡天喜地地撲進它的懷裏,貪婪地吮吸它的乳汁時,它便會體 會到一種隻有母性才可能有的自豪感和幸福感。

四隻狼崽三公一母,長子長著一身黑黑的體毛,起名叫黑仔;次子脊背上的毛色有點偏藍,起名叫藍魂兒;最小的公狼崽上半身為黑色,腹部和四肢是褐黃色,起名叫雙毛;唯一的那隻母狼崽長著一身和它活脫活像的紫毛,起名叫媚媚。

紫嵐最偏愛黑仔。這倒不是因為黑仔是長子,人類社會講究長幼秩序,狼群中不講這一套。它之偏愛黑仔,完全出自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微妙心境。黑仔長得 太像已 死去的黑桑了,不但毛色是同一品係,連長相也惟妙惟肖,活像是從一隻模型裏澆鑄出來的。瞧黑仔的唇吻,和黑桑一樣極富肉感,和黑桑一樣呈漂亮的S型線條, 和黑桑一樣顯示出堅毅的氣質。當初,它紫嵐很大程度上就是被黑桑那與眾不同的公狼的唇吻弄得神魂顛倒,最後做了愛情的俘虜的。黑仔簡直就是黑桑的轉世和再 造。它們之間的唯一差別,黑仔尚是隻年幼的狼崽,但這一差別會隨著時間而消失的。毫無疑問,黑仔獲得了黑桑的全部遺傳基因,一定會長成像黑桑那樣具有強壯 體魄、聰慧頭腦和出眾膽略的大公狼的。

紫嵐把全部的母愛都傾注在黑仔身上,在其它狼崽麵前,它也從不掩飾自己對黑仔的偏愛。每次喂奶,它都先讓黑仔盡情吃飽,然後才輪到藍魂兒、雙毛和媚 媚吃。 黑仔的食量越來越大,差不多要把三隻乳房吸空了才肯罷休,占了它總奶量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剛夠藍魂兒、雙毛和媚媚每狼一乳房乳汁。

這自然是極不公平的。有時,望著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那副半饑半飽的饞相和對母親的過分偏愛所流露出來的不滿情緒,紫嵐心裏會湧起一絲愧疚。都是自己 身上掉 下來的肉,都是自己所疼愛的寶貝,幹嗎要厚此薄彼呢。但它的奶是有限的,沒辦法同時滿足四隻狼崽的需要。它也不能搞平均分配,平均分配的結果隻能產生普遍 的平庸。它必須先滿足黑仔,黑仔身上寄托著它的理想和希望。紫嵐在心裏已把黑仔看成是下一代狼王的繼承者和候選者。不,這種說法是不科學的,狼群社會並不 存在王位繼承的說法,也不存在選舉製度,應該說它已把黑仔看作下一代狼王的爭奪者和角逐者。既然如此,就要對黑仔進行身心各個方麵的重點培養,從幼年起就 打下堅實的基礎,保證黑仔成長為強悍的“超狼”。也就是說,隻能讓其餘三隻狼崽作出點犧牲,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嘛。這有點狠心,卻是必要的。說到底,日曲卡 雪山隻能有一個狼王。

過了一段時間,雙毛和媚媚似乎已習慣了母親的偏心,默認了自己的地位,每次哺乳,總是先乖乖地蹲在一旁,先看著黑仔狼吞虎咽,然後再鑽進它腹下來吮 吸乳 汁,表現出一種守秩序識大體的氣度。唯有藍魂兒,仍是那股桀驁不馴的勁頭,每每看到黑仔優先獨享三乳房奶汁,臉上便露出一種極端嫉恨的表情,在旁邊按捺不 住地跳躍翻滾,做出種種撲咬的姿勢,也許是想取而代之,也許是想分享平等的權益。

假如它紫嵐不是一門心思想把黑仔培育成“超狼”,它會欣賞藍魂兒身上那種叛逆性格的。野心勃勃才是狼的本色。隻有狗才逆來順受,才安於現狀。它會鼓 勵和慫 恿藍魂兒把嫉恨付諸在狼牙和狼爪上的。但它要讓黑仔當上下一代狼王的念頭太強烈了,它隻能用嚴厲的眼神製止藍魂兒這種篡位的企圖。這無疑是在束縛和扼殺藍 魂兒狼的天性,它心裏很難過。

這天,紫嵐在尕瑪爾草原追逐一隻草兔,狡猾的草兔鑽進一片長滿毒刺的荊棘叢中,它耗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把草兔咬死。回到石洞,已近 黃昏, 四隻小狼崽等急了,也餓極了,一見它出現在洞口,便齊聲歡呼著向它撲來。按照慣例,它斜臥在石洞中央,將飽滿的乳房先朝黑仔敞開。就在這時,它擔心的事終 於發生了。也許是餓極了的緣故,也許是長時間積蓄的嫉恨已達到了量的極限,當黑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神態向它懷裏走來時,突然,藍魂兒怒叫了一聲從斜裏躥出 來,一頭撞在黑仔的腰部,把黑仔撞翻在地,然後撲進它懷裏,張口就叼住平時一貫由黑仔享用的前胸那隻碩大豐滿的乳房。

紫嵐不知道是該用爪子把藍魂兒蹬開,還是默認這種反叛的行為,它正在猶豫,黑仔從地上爬起來了。它的眼睛充滿困惑,怔怔地望著正取代它享用甘美乳汁 的藍魂 兒,瞧得出來,它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懵了;幾秒鍾後,它似乎被一盆髒水潑濕了似的鬆開全身的狼毛抖了抖;隨著這一陣顫抖,它的眼光由困惑變得仇恨,臉上那 狼崽特有的稚氣的表情頓然消失,顯露出一副成年大公狼才有的痛苦的表情;它的眼角可怕地吊了起來,唇吻扭歪了,露出一口還不太結實的牙齒,仰天嚎叫了一 聲,那嚎叫聲渾合著悲憤、激動和嗜血的野性。

紫嵐心裏一陣欣喜。它太熟悉這種表情了,過去在黑桑身上曾無數次看到過。每當狼王洛戛發號施令時,每當洛戛憑仗狼王的優越地位搶先吞吃獵物內髒時, 黑桑的 臉上就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來。這絕不是平常因爭吵和摩擦所引起的普通的憤慨,即使最平庸的狼也不乏憤慨的表情。這是隻有高貴的狼才具備的一種在狼群中也是 十分罕見的表情,一種超級憤慨。這是地位受到挑釁自尊受到踐踏利益受到侵犯後的憤慨。支撐這種表情的,是一種強烈的優越感。黑桑之所以會麵對狼王洛戛產生 這種表情,是黑桑覺得自己生來就具有狼王的風采,天生就應當是狼王;洛戛占據在王位上,不但是曆史的誤會,也是對自己超眾的能力的一種嘲諷和褻瀆。這是一 種難能可貴的心理原動力。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不到黑仔小小年紀便具備了這樣的氣質。太好了,黑仔,這香甜的乳汁是屬於你的,這肥沃的尕瑪爾草原是屬於 你的,這險峻的日曲卡雪山是屬於你的,整個世界都是屬於你的,你絕不容許別的狼來染指!這才是未來狼王的風采和心態。

黑仔撲到藍魂兒背上,兩隻小狼崽在地上鬥成一團。

紫嵐並不擔心會傷著誰,黑仔和藍魂兒畢竟都還年幼,牙還沒長齊,爪都還軟弱,是無法把對方咬傷或置於死地的。它相信黑仔能取勝,優越感所激發出來和 鬥誌是 非常頑強的。再說,就算兩隻小狼崽智力是平等的,但黑仔在足量的奶水的喂養下,力氣顯然要比藍魂兒大些。果然,不一會兒,黑仔就明顯地占了上風,把藍魂兒 逐漸逼到石洞的角落去了。

咬吧,寶貝,張開你的嘴使勁地咬吧,今天你從藍魂兒嘴裏奪回來了本來就應該屬於你的乳汁,明天你就能從洛戛手裏奪回來本來就應該屬於你的王位。

一定是自己過量的母愛影響了黑仔狼的天性的正常發展,紫嵐想,所以黑仔才會養成如此溫柔的吃奶風格的。每當黑仔稚嫩的小嘴含著它腫脹的奶頭,貪婪地 吮吸 時,它便會產生一種似水柔情,一種母性才具有的溫存。它一麵讓乳汁汩汩流進黑仔的嘴,讓寶貝盡情地吃飽喝足,一麵會伸出狼舌,一遍又一遍深情地舔著黑仔漆 黑如墨的體毛,直舔得小寶貝渾身閃閃發亮。好一個舔犢之情。但溺愛的結果,卻是狼性的扭曲!

瞧瞧哺乳時黑仔的吃相吧。黑仔總是用一種優美的姿勢仰麵躺在它的腹下,用極輕柔的動作把它的奶頭含在嘴裏,很有節奏很有規律地輕輕吮吸,母子間顯得非常和諧。

這種吃奶的風格在狼群中是十分罕見的。

這其實是狗崽的吃奶風格。

紫嵐過去在郎帕寨行竊時曾目睹過母狗喂奶,狗崽的表現和黑仔現在的表現十分相似,也是母子間配合默契,自然而然滋生出一種甜蜜的依戀。

狗崽這種在哺乳期養成的對母狗的依戀對狗的生存是極其重要的。這種溫情脈脈的哺乳風格,有利於誘發狗崽愛的天性,有利於泯滅狗崽身上殘留的食肉類動 物的野 性,鑄就狗的溫良敦厚的性格。更主要的是,狗崽對母狗的那種依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轉移到主人身上,最後擴展到依戀整個人類。假如狗不具備這點愛心和戀 情,人類是絕不會喜歡狗的,也不會把狗引以為最忠實的朋友的,狗也就不可能依賴人類生存在這個地球上了。愛心和戀情實在是狗的安身立命的法寶。

對狗來說是安生立命的法寶,對狼來講無疑是致命的毒素。

一般來說,幼狼剛出世的一段時間內,也會表現出依戀母狼的傾向。但到了哺乳後期,特別是臨近斷乳期時,這種戀母傾向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淡化和消失。具 體表現 在吃奶風格的演變上。紫嵐雖然還是第一次生育,但它早就熟睹了其它母狼在臨近斷乳期時的喂奶情景:幼狼像一夥患了饑餓症的小強盜,嚎叫著鑽進母狼的腹下, 根本不講究姿勢,朝母狼的奶頭又抓又咬,狂吮濫吸,將狼的貪婪和野蠻的本性暴露無遺;常常是幼狼的爪子把母狼的乳房抓出一道道血痕,幼狼的牙齒把母狼的奶 頭咬得鮮血淋漓。於是,母狼便疼得慘叫一聲,凶狠地用狼爪朝幼狼腦門上扇擊,打得幼狼在地上打滾,或者以牙還牙,把幼狼脊背上的狼毛咬掉幾撮。這當然很不 近人情,卻符合狼情。

幼狼的這種行為看起來很殘忍,卻符合生存的最高原則。幼狼一經成年後便要離開母狼到荒蠻的草原和森林去獨立謀生,沒有依傍,沒有靠山;假如狼不是自 幼便割 棄那種強烈的戀母情結,便會削弱它們的獨立精神,軟化它們桀驁不馴的野性;而狼就是靠這種獨立不羈的嗜血本性才得以在充滿激烈競爭的環境裏生存下來的,這 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結果。

對幼狼來說,吃奶實際上是一種生存預習。客觀上,這種出自天性的野蠻的吃奶風格有利於消除幼狼對母狼的依戀和母狼對幼狼的疼愛,形成一種離心力,有 利於助 長幼狼的獨立傾向。在幼狼的意識中,母狼的乳房是它們的第一個掠食對象,它們正是從這種野蠻的吃奶方式中養成將來成年後獨立謀生時所必需的血腥的捕食風格 的。

在紫嵐的記憶中,幾乎沒有那一匹生育過幼狼的母狼乳房上不是瘢痕累累的。惟獨它是例外,快到斷乳期了,乳房仍完好無損,光潔得找不出一點傷痕。由於 受黑仔 的影響,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也依樣學樣地表現出溫柔敦厚的吃奶風格。這雖然免除了紫嵐的皮肉之苦,卻使它十分憂慮。它害怕這樣發展下去最終會使自己的寶貝 消褪掉對狼來說是十分寶貴的強取豪奪的野性,那麽,別說把黑仔培養成下一代狼王了,恐怕連在荒原立足生存都會成問題。

每次黑仔飽吮了乳汁後,便會搖晃著毛茸茸的腦袋來舔它的脖頸,或者打著飽嗝一會兒用後肢直立,一會兒滿地打滾,做出種種取媚邀寵的姿態來。紫嵐心裏明白,黑仔是在對它表示自己的滿足和得意,在感激它賜予和施舍的母性的恩澤。

這完全不符合狼的行為規範。

狼性是絕對貪婪的,永遠不會得到滿足的。在狼的眼睛裏,世界隻存在一種謀生手段,那就是攫取和掠奪。事實上誰也不會對狼進行恩賜和施舍的。因此,狼 對恩賜 和施舍這樣的概念應該十分陌生。狼的表情可以說相當豐富,悲傷、興奮、怨恨、憂傷、欣喜、陰沉、暴怒……等等,惟獨不該有取媚邀寵這種表情形態。

是自己過分的慈愛害了黑仔。

必須立即控製住自己泛濫的母愛,把黑仔畸形的性格矯正過來,把扭曲的靈魂板正過來!

又到了喂奶的時候了,當黑仔溫順地捧著它的乳房吮吸時,它無緣無故地嚎叫一聲,就好像自己的乳房被咬破了似的,一巴掌扇過去;它打得那麽凶,那麽 狠,爪子 落在黑仔後腦勺和耳根之間,立刻,空中飄飛起一團黑毛,一串殷紅的血珠從黑仔的頸窩滴下來。黑仔慘叫一聲,從洞底滾到洞口。

自己下手下得太重了些,紫嵐想。作為母狼,看到自己的寶貝被揍出血來,未免有點心疼,但它不後悔。它是狼,它不能有憐憫之心,它就是要打掉黑仔對它的依戀和溫情。

黑仔嗚咽著,抖抖竦竦從地上翻爬起來,滿臉委屈,一副可憐相,用乞求的眼光望著紫嵐。黑仔,你不該這樣望著我的,紫嵐在心裏叫道,你應該表現得像真 正的狼 崽那樣,用困惑的表現來看著我;你的眼光應當變得冰涼,變得陌生,閃現出一道殘忍的光芒。這才叫狼,狼的本質就是殘忍,就是六親不認,就是野性畢露,哪怕 麵對自己的親生母親。

黑仔嗚咽了一會,猶猶豫豫,又朝紫嵐走來。仿佛紫嵐是一塊高性能的磁鐵,對黑仔來說有一種無法割棄的磁力。你不能過來的,紫嵐想,黑仔,你應當記恨 我對你 的暴行,你應當陰生出一種離異的情緒。隻有學會對母親仇視,你才能養成仇視整個世界的秉性,才能陶冶出讓整個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顫抖的狼的野性。

但紫嵐的願望落空了,黑仔走回它的身邊,伸出粉嫩的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著它的前爪,舔得那麽深情,那麽專致,還用柔軟的爪子把叮在紫嵐腋窩上的一隻綠頭蒼蠅驅趕掉。黑仔是在討好它,想平息它的怒火,想乞求它的原諒和寬宥。

你沒做錯什麽,你不用乞求原諒的,紫嵐想,即使你做錯了什麽,你也不該希冀得到寬宥的。狼的本性應該是我行我素,不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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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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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樓

2014-02-23 09: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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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但黑仔一點也不理解它的心情,繼續在它身邊磨蹭著,把臉頰貼在它的腿上,完全是一副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一瞬間,紫嵐狼的鐵石心腸動搖了。真的,黑 仔並沒有什麽過錯,幹嗎要如此粗暴地對待它呢?但這種動搖僅僅持續了幾秒鍾,一種更為強大的情感壓倒了母性的軟弱和動搖。難道它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退 化成奴性十足的狗崽子嗎?它能為了毫無實用價值的溫情而毀了寶貝的錦繡前程嗎?

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都蹲在石洞角隅,靜靜地觀望著。狼崽們都正處在性格塑造的關鍵階段,倘若這次示範失敗,會影響它們整個身心發育的。

於是,紫嵐再一次掄起前爪,朝黑仔的腦門扇去。這次扇得更凶猛,尖利的狼爪在黑仔的眉際劃開一道血口,黑仔四足騰空,被猛烈撞在洞壁上。

黑仔從喉嚨裏憋出一串低嚎,聲音嘶啞,像在惡毒地詛咒,用充滿仇恨的眼睛久久地瞪著紫嵐。那眼光,像被冰雪浸漬過的石頭,又冷又硬。這是一種叛離的眼光。

黑仔是純粹的狼種,血管裏奔流著的是狼血,胸腔裏跳動著的是狼心,不乏狼的殘忍和野蠻。過去因為被紫嵐過量的母愛浸泡著,暫時壓抑了本性,此刻溫情的麵紗一旦被撕破,它很容易就恢複了狼崽的本來麵目。

望著黑仔猙獰的臉,按理說紫嵐是應該感到高興的。它耗費心機挑起釁端,不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嗎。但奇怪得很,它非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裏還像塞 了一團 棉花,堵得慌,有一種無法排遣的惆悵,有一種沉重的失落。淘氣可愛讓它心醉的寶貝從此不存在了,母子溫柔繾綣相親相依的情景隻能在回憶和夢幻中再現了。溫 馨的感情似乎有一種魔力,不但迷人,也迷狼。紫嵐明知道這是毒素,卻也難棄難舍。可惜,它無法改變狼的生存方式。

來吧,孩子,現在該伸出你的爪,張開你的嘴,來搶奪芬芳的乳汁了!

其實,毋庸它呼喚,也毋庸它教誨,黑仔無師自通,張牙舞爪地衝進它懷裏,對它的乳房又抓又咬,將殷紅的血和雪白的奶一起吮吸進去。它疼得差不多想一口咬掉黑仔的耳朵了。

這時,它瞥見,蹲在石洞角隅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眼睛裏都像變魔術般地換上了一副可怕的陌生的眼光,刺得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它應該感到欣喜才對,它想。

狼崽們斷奶了。

由於紫嵐的偏愛和優先提供充裕的食物,黑仔長得出奇地健壯,頸粗實,臀渾圓,足足比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高出半個肩胛,黑色的狼毛細密油亮,才半歲多 點,乍 一看,已像匹半大的公狼了。更令紫嵐欣慰的是,黑仔精神上也趨於早熟,已很少和弟妹們打滾嬉鬧,身上那股頑皮的孩子氣似乎在一夜之間便消失了。每當藍魂 兒、雙毛和媚媚在洞裏玩追撲遊戲時,黑仔總是站在一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態。這未免有點孤獨。但紫嵐覺得,孤獨實際上是出眾的標誌,是一種高貴的品性,想當 年黑桑在狼群裏也沒有可以在一起不拘形跡打打鬧鬧的朋友,有的是嫉恨它不願跟它接近,有的是害怕它不敢跟它接近,有的是因為敬畏而避開了它,不合群是因為 超群,天生是占據高位的狼王。

紫嵐並不為黑仔孤僻的性格感到擔憂。

斷奶後的幼狼很能吃,四隻狼娃幾乎一頓就要吞食一頭羊羔。紫嵐雖然免除了乳房被撕破咬碎的痛苦了,卻比以前更辛苦了,清早就要到山林裏去覓食,不但要填飽自己的肚皮,還要把新鮮的獵物拖回石洞。

那天,紫嵐拖著一隻雪雉回窩,轉過山岬,遠遠便望見黑仔站在石洞口,藤蘿上白色的小花把它襯托得格外醒目。紫嵐又驚又喜。驚的是黑仔違背了它的一再 告誡沒 藏在石洞深處耐心等它捕食回來,而是跑到洞口來了,洞外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處處暗藏著殺機,隨時有可能遭遇不測的;喜的是黑仔果然不同凡響。一般情況,半 歲齡的幼狼,爪牙都還軟弱,離開了母狼的監護,是不敢出窩的,往往還會表現出過分的機警和謹慎,須聽到它熟悉的叫喚聲,須聞到它熟悉的氣味,才肯從洞內跑 出來爭享它帶回的獵物。這種謹慎要持續到一歲以後,隨著爪牙逐漸鋒利,撲咬技藝日臻完善,幼狼才敢獨自跑出巢穴。

黑仔的膽魄是同齡狼崽的二倍!

黑仔望見它的身影,歡快地嚎叫一聲,躥出石洞,急不可耐地從它口中搶奪雪雉。

紫嵐猶豫著,麵對黑仔的冒險行為,不知該責備,還是該鼓勵。站在母性的立場,毫無疑問,應當用嚴厲的手段教訓黑仔,禁止它今後再去冒這種無謂的風 險,要知 道,站在石洞口,就等於把自己沒有防衛能力的生命暴露給食肉類猛獸了。但從培育未來狼王的角度看,對黑仔所表現出來的超級膽量不但不應該製止,還應放縱和 鼓勵,超前教育才能塑造出傑出的“超狼”。紫嵐又想起了黑桑,黑桑也是自小就很勇敢的,還在一歲時,就敢孤身闖進羚羊群,從公羊們犀利的羊角下撲咬羊羔 了。可以這麽說,超越年齡的膽魄正是日後成為狼王的必不可少的素質。

想到這裏,紫嵐鬆開了叼在嘴角的雪雉,讓黑仔整個兒搶走,這等於在告訴黑仔,媽媽很欣賞你站在洞口這樣的勇敢行為,這隻雪雉就是給你的獎勵,假如你能繼續發揚,你就能得到比你弟妹們多得多的食物。

黑仔果然不辜負紫嵐的期望,膽子越來越大,在它外出捕食時,不但跑到洞口玩耍,有時還會跑到洞外草叢去追逐老鼠。有一次,一隻灰毛兔崽子碰巧路過石 洞,黑 仔單身追攆,追出石洞一裏多遠,在箐溝的山泉旁才將獵物擒獲。當黑仔拖著灰毛兔崽子搖搖晃晃回到紫嵐身邊,紫嵐真比在冰天雪地中咬開大公鹿脖頸上的靜脈血 管飽吮一頓滾燙的鹿血還高興十倍。當同齡的狼崽龜縮在巢穴不敢出外時,黑仔已能獨自闖蕩山林獵食野兔了,那麽,等到同齡的狼崽們走進叢林時,也許,黑仔已 成為身心兩方麵都發育成熟了的大公狼了。

盡管這樣,紫嵐在欣喜的同時總為黑仔的安全捏一把汗。它是母狼,擺不脫母性的擔憂。它以石洞為軸心,將方圓幾裏內的山林都踏勘了一遍,它搜索得特別 仔細, 連一個山洞一塊岩石都不漏過,很好,沒有發現虎、豹、熊、野豬、蟒蛇等對幼狼生存構成威脅的野獸的糞便和蹤跡。石洞是隱蔽而又安全的。

紫嵐這才放下心來。

它忽視了來自天空的威脅。

厄運是從天而降的。

在高聳入雲的日曲卡雪山峻峭的懸崖上,棲息著一隻金雕。金雕是食肉類猛禽,鷹類中的豪傑,長著一對鐵爪和一隻鐵鉤似的嘴喙,能捕食比自己的身體還重 三五倍 的動物。這天清晨,它離巢到山林覓食。它渴望能捕到肥嫩的羊羔或可口的岩鴿,但今天它的運氣不佳,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還一無所獲。正當它饑渴難忍的時 候,它盤旋到了石洞上空。它美麗的黃褐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泛出一道道金光,巨大的翅膀有時自由地舒展開,一扇一搖,鼓起一團團雄風,有時靜止不動地撐張著, 任憑山風吹拂,在寬廣的天空隨意滑翔。突然,它銳利的目光發現山麓有一片藤蘿無風自動,鑽出一隻黑乎乎的家夥來。哦,原來此處有一個走獸藏身的洞穴。金雕 俯瞰大地,視野開闊,那對淡黃色的眼珠靈敏度可以和人類精密的雷達相媲美。它眨動了一下眼皮,看清這黑乎乎的家夥原來是一匹幼狼,它的熱情一下子減去了一 半。它能獵食兔崽、羊羔和鹿仔,甚至敢叼啄劇毒的眼鏡蛇,但對狼卻畏懼三分。狼的機警在日曲卡雪山是出了名的,極難從空中偷襲成功;尖利的狼牙能毫不費勁 地咬斷鷹爪,咬折鷹翅,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自己反倒成了餓狼果腹的食物。不到餓得萬不得已,金雕是不會冒險襲擊狼的。當然,它現在所看到的是一匹還沒有多 少防衛能力的幼狼,但肯定是在母狼的陪伴和監護下幼狼才敢走出洞穴玩耍的。護崽的母狼更凶殘,更不好惹啊。

金雕幹咽了一口唾沫,正想拍拍翅膀飛到別處去覓食,但奇怪得很,在它的視網膜下,怎麽就沒出現母狼呢?石洞外,野花姹紫嫣紅,那匹黑色的幼狼正在追 逐一隻 倉皇逃竄的小鬆鼠,顯得那麽無憂無慮。會不會狡詐的母狼就躲在附近的暗處,單等它俯衝下去來撲咬它的鷹爪呢?不太像。母狼是不會冒風險將自己的幼崽當作誘 餌的。再說,石洞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兩邊是稀疏的小樹林,箐溝裏是一道清澈的泉水,沒有可以藏身的遮蔽物,它可以看清草葉上的七星瓢蟲,即使母狼想躲起 來,也逃不脫它的視線的。金雕對此十分自信。母狼唯一的可能,就是躲在藤蘿遮掩的石洞裏。金雕仄轉翅膀,借助斜照的陽光,將自己的投影準確地落在石洞口的 藤蘿上。來回晃動著。倘若母狼確實藏在石洞裏,一定會被它金雕恐怖的投影驚醒,慌慌張張躥出來救護自己的幼崽的。

但石洞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金雕一陣興奮,看來,自己運氣不錯,母狼不在附近,也許是到尕瑪爾草原覓食去了。它還沒有捕獵過狼,它很想嚐嚐狼肉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它在高空突然 半閉起 翅膀,急遽滑向大地。它的翅膀摩擦空氣割裂山風發出輕微的聲響。湛藍的天空閃現出一道優美的俯衝線條,大地掠過一道恐怖的投影,鷹爪直指幼狼的腦殼。

黑仔正在追攆一隻淘氣的金背小鬆鼠。小鬆鼠蹦蹦跳跳,一會兒躍上樹枝,一會兒躥下草地,逗得黑仔心裏癢癢的。小鬆鼠翹著絳紅色的蓬鬆的尾巴,竟然坐 在離地 麵約一米多高的樹丫上摘雞素果吃了。黑仔饞涎欲滴,剛想奮力朝上撲擊,猛然,碧綠的草地上出現一塊奇怪的黑影,正在悄然移動。這時,要是黑仔撒開四蹄,鑽 進不遠處那片布滿毒刺的荊棘叢,是能逃過這場劫難的。但它畢竟年幼,缺乏生存經驗,根本沒意識到草地上移動的黑影是正在向它俯衝的金雕的可怖的投影。它還 覺得怪好玩的呢。當投影迅速朝它移近,越來越濃,最後完全籠罩在它身上時,它才發現情況不妙,急忙轉身朝石洞奔逃。唉,狼怎麽逃得過展翅飛翔的金雕呢。黑 仔還沒逃出幾步遠,隨著一陣帶著血腥味的狂風,它的脖頸和脊背同時被幾把尖刀戳通,它還沒來得及呻吟,四足已離開了地麵,整個身體騰空而起。黑仔不愧是膽 魄出眾的幼狼,即便是身陷絕境了,也沒被嚇癱,而是勇敢地扭翻身體,朝金雕的腹部咬了一口。可惜,它的狼牙還沒完全長硬,隻咬下幾片金黃的雕毛,連同殷紅 的狼血,拋灑在碧綠的草地上。

金雕怒嘯一聲,低頭用尖喙朝黑仔的眼睛狠狠啄去。頓時,黑仔兩眼漆黑……這個時候,紫嵐正在尕瑪爾草原上追逐一隻離群的香獐呢。

黃昏,當紫嵐踏著夕陽拖著香獐回到石洞時,一切都早已結束了。望著草地上淩亂的雕毛和已凝固了的斑斑狼血,它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它母性的心破碎了。 高聳入 雲的日曲卡雪山山峰上,有一個小黑點在空中盤旋,那就是殘害它苦心孤詣培育的“超狼”的金雕。它隻能徒勞地對天空狂嗥一通,發泄自己的滿腔悲憤。老天爺為 什麽總是這樣不公平,命運為什麽總是這樣殘酷,總是把不幸降落到它紫嵐的頭上?!

也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怪自己培養未來狼王的願望太急切了,讓黑仔過早地跨出洞穴走進嚴酷的叢林。也許,這正是命運對自己野心的一種懲罰。它在同命運的抗爭中又輸了一個回合,輸得夠慘的。不,它紫嵐是不會服輸的,優秀的狼是永遠不會在厄運麵前屈服的!

它淒厲的嗥叫聲驚醒了龜縮在石洞內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三隻狼崽整齊地排成一字形,站立在紫嵐麵前。橫躺在紫嵐和狼崽們中間的是剛剛捕獲的已被咬斷了喉管的香獐。

香獐狹長而又醜陋的臉上毫無生氣,古銅色的體毛上鋪著一層玫瑰色的夕陽。

突然,紫嵐跳到早已死絕了的香獐身上,發瘋般地咬開香獐的肚皮,扒出血淋淋的內髒,然後,用冷酷的眼光逼視著藍魂兒。

瞧這美味可口的獐心獐肝,以往隻有黑仔才有資格享用的。黑仔死了。現在該輪到你了,藍魂兒,來,過來,把這副獐心獐肝吃掉!現在該由你來頂替黑仔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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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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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樓

2014-02-23 09: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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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秋天像個流浪漢,穿過日曲卡雪山岔口,來到尕瑪爾草原遊蕩。寒風吹來,草尖開始泛黃,枯落的樹葉在天空飄來飛去。有一天半夜,突然降落一場清霜,把 草原最後殘存的一點綠色都清洗掉了。蛇、熊等冬眠動物急急忙忙尋找越冬的巢穴。鹿群和羊群變得更加小心謹慎,躲進草原深處,或藏身於僻靜的山坳,輕易不再 露麵。對狼來說,覓食變得越來越困難了。出於一種生存的壓力,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散居在草原四周的野狼便結束孤膽勇士的生涯,從四麵八方匯聚到一起,形成 強大的狼群。它們依靠群體智慧和群體力量,度過嚴酷的冬天。氣候寒冷而又食物匱乏的冬天對野生動物來說,是一場災難,狼也不例外。

當紫嵐帶著藍魂兒、雙毛和媚媚趕到狼群聚集的臭水塘時,已有二三十條狼先它到達了。分別了大半年,狼群發生了許多變化。老狼甲甲和尼尼老死在草原上 了;大 公狼柯索在追捕一頭犛牛時,不慎被牛角挑斷了一條後腿,變成跛腳狼了。變化最大的還是那些年輕的母狼,幾乎都有攜帶著狼崽而來,有的帶三四隻,有的帶一二 隻,都和藍魂兒差不多大小。

狼王洛戛也來了,正神氣地主持著認親儀式。這是狼群社會特有的儀式,每年深秋野狼化零為整時,凡新生的狼崽,乍到狼群,就要由母狼陪伴,領到狼王和 每一匹 成年狼的麵前,互相嗅嗅對方的體味。對狼崽來說,是熟悉自己所從屬的狼的大家庭,對狼王和成年狼來說,是認可大家庭的新成員。這樣,將來分散後一旦在覓食 時不期而遇,便不至於會發生家庭內的自相殘殺。

狼王洛戛和它最親密的夥伴古古蹲在水塘邊,挺著胸脯,讓十幾隻狼崽依次來嗅聞自己的體味。狼崽們顯得戰戰兢兢,而洛戛卻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伸出狼舌在狼崽們的額際象征性地舔一下。與其說是認親儀式,毋寧說是狼王在接受小臣民的朝拜。狼也有貴賤之分。

輪到紫嵐了。洛戛的狼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笑,聳動了一下身體,立刻,兩條前肢和脖頸的交匯處,栗子般的肌腱一塊塊凸突出來,蜂腰豬臀,顯得精 悍而又 壯實;那口尖利的牙齒,白裏泛青,一望就知道能把最堅硬的花崗石都咬成齏粉;那雙眼睛,放射出冷幽幽的光,顯得格外傲慢。紫嵐曉得,黑桑身前曾對洛戛的王 位構成過威脅,洛戛嫉恨黑桑,並殃及紫嵐,雖然黑桑已經死了,但死亡並沒能消除這種刻骨的嫉恨。

唉,假如黑桑沒暴死鬼穀,今天就不會是洛戛神氣活現地主持認親儀式了,那麽它紫嵐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扮演一個俯首帖耳的普通母狼的角色,而一定是和黑桑並肩而立成為眾狼仰慕的狼後。紫嵐心裏一陣傷感。

它把藍魂兒領到洛戛麵前,當藍魂兒的唇吻觸及到洛戛的胸脯時,它看到洛戛的眼睛裏閃過一抹迷惘,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洛戛一定是在藍魂兒身上看 到了黑 桑的影子,所以才會失態的,紫嵐想。洛戛,你的眼光還很膚淺,藍魂兒不但長相一半像黑桑,一半像紫嵐,還繼承了黑桑的靈魂呢。紫嵐很是得意。

洛戛沒像對待其它狼崽那樣舔藍魂兒的額際,而是舉起前爪粗暴地將藍魂兒推開了。

洛戛,你反常的舉動暴露了你內心的空虛和緊張,反襯出藍魂兒的潛在力量。洛戛,等到明年春天,翠綠的草葉再度泛黃時,你就要為你今天的粗暴和無禮付出沉重的代價,紫嵐在心裏這樣想道。

狼群中最活躍的是那些幼狼們。當成年狼圍殲獵物時,它們在一旁歡呼雀躍,呐喊助威;當狼群圍著獵物聚餐時,它們從公狼的身邊母狼的胯下擠進去,嗷嗷 爭奪。 對這些幼狼們來說,這是它們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生活在大家庭裏,好奇心壓倒了陌生感。它們要熟悉狼群社會的生活方式和各種有形無形的規矩,熟悉狼的價值 標準,並通過觀察,學習父兄們獵取食物的高超技藝,為兩年後離開母狼獨立生活做好準備。

幼狼都是淘氣而又好動的,免不了在玩耍或爭食時發生摩擦和衝撞。

這天,狼群在草原捕獲到一頭郎帕寨牧民走散的黃牛。黃牛瘦骨嶙峋,身上沒多少肉,對大大小小五十多匹餓狼來說,自然是僧多粥少,爭搶得十分激烈。

紫嵐搶到一塊肋骨。

雙毛和媚媚同那些幼狼一起,在成年狼的屁股後麵悠轉。撿食掉在地上的肉末和骨渣。

藍魂兒不錯,機靈地從正在獨自享用牛心牛肝的洛戛身邊擠進圈內,一口叼住一隻血淋淋的牛腰。受到冒犯的洛戛憤怒地在藍魂兒屁股上咬了一口。

挨一口咬換一隻牛腰,這買賣並不虧本,紫嵐想,朝藍魂兒投去讚賞的眼光。

藍魂兒顧不得疼痛,叼著牛腰拚命從狼圈的縫罅鑽了出來。突然,一匹毛色棕黃正在狼圈外圍撿食肉末和骨渣的幼狼猛撲上來,雙爪卡住藍魂兒的喉嚨,橫蠻地從藍魂兒口中搶走了牛腰。

紫嵐認得這匹幼狼,是母狼黃妮所生的狼兒,名叫黃犢,比藍魂兒大三個月,身坯比藍魂兒高出一大截。紫嵐咬著牛肋骨,靜觀事態的發展。

藍魂兒挨了咬好不容易弄來的牛腰被黃犢攔路劫走,自然憤慨,嚎叫一聲追上去。黃犢並不逃避,氣哼哼地張開嘴;黃犢的狼牙上那層稚嫩的乳黃色已經褪盡,白得耀眼,泛著成年公狼才有的冷光,眼瞼間露出一副要一口咬死對方的凶相來。

藍魂兒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怔怔地望著身坯比自己高大爪牙比自己堅硬的黃犢,躑躅了一會,突然轉身朝紫嵐奔來。

嗚——嗚——藍魂兒委屈地嗥叫著。

嗚——嗚——藍魂兒用求助的眼光望著它。

紫嵐明白,藍魂兒是想讓它去把牛腰奪回來。它輕而易舉就能做到這一點的,黃犢絕不是它的對手,就算母狼黃妮來助戰,它也不怕。狼兒受了委屈,做狼母的當然心疼。但它的理智克製了它要替藍魂兒出出氣的衝動。它不能這樣去做,這樣做等於害了藍魂兒。

黃犢蹲在不遠的草叢裏,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牛腰。

嗚嗚——藍魂兒焦急地催促著。

紫嵐像沒聽見似的端坐不動。

孩子,你遭受了強暴,遇到了委屈,媽媽理解你的心情,卻很不欣賞你跑到媽媽身邊來告狀和求援的做法。你生活在狼群中,就不該幻想正常公平的生活秩 序,就不 能希冀在發生摩擦和衝撞後有誰會出來主持公道或仲裁是非。狼是沒有上帝的,也沒有人類社會的法律。狼隻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強者就是法律,力量就是真 理。你必須學會這一生存原則,才能在狼群中生存下去。

藍魂兒並不理解紫嵐的苦心,用責備的眼光望著紫嵐,甚至用牙叼住紫嵐的胸脯,使勁朝黃犢的方向拖曳。

紫嵐從喉嚨裏憋出一聲低沉的嚎叫,狠狠地在藍魂兒脊背上咬了一口。

藍魂兒慘叫一聲,跳開了。

記住,這就是你愚蠢地想尋求公正和正義的結果!你想吃到美味可口的牛腰嗎?那麽,你就伸出你的爪張開你的牙,去拚去搶去廝殺!

這時,黃犢已經把牛腰囫圇吞進肚裏去了。

藍魂兒一定是餓壞了,也饞極了,望著紫嵐嘴下的那塊牛肋骨,抖抖索索走上前來,想分享一點。紫嵐毫不客氣地舉起前爪一掌把它揍出兩丈遠。

沒出息,你想永遠躺在媽媽的懷裏生活嗎?

藍魂兒遭受到雙重委屈,眼裏泛起一片晶瑩的淚光。

哭是無用的表現,紫嵐厭惡地想,狼是輕易不流淚的。隻有人類和人類所豢養的狗才動輒流淚,用哭泣減輕自己的痛苦。

紫嵐用極快的速度把牛肋骨吃了個幹淨,然後,瞪起陰森森的眼光望著藍魂兒,既不上去勸慰,也不妥協讓步。你既然無能,就活該挨餓。它要讓藍魂兒從小 就記牢 這一點,眼淚在狼群中是沒有用處的,既不會減輕痛苦,也不會改變悲慘的處境。靠牙和爪得不到的東西,靠眼淚就更得不到。對狼來說,痛苦是不能用眼淚來發泄 的,而要把痛苦埋在心底發酵,然後凝聚到牙和爪上去。

漸漸的,藍魂兒眼眶裏的淚水被怒火燒幹了。這一夜,藍魂兒是在饑餓和屈辱中度過的。

翌日下午,狼群在日曲卡雪山的山腳下撿到一頭因難產而窒息的母岩羊。藍魂兒捷足先登,搶到半塊羊胎,巧極了,又被黃犢撞見。黃犢昨天已嚐到過一次甜頭了,此刻更肆無忌憚,撲上來就要搶奪藍魂兒已到口的美食。

藍魂兒似乎早有提防,扭腰閃開,揚起後蹄,在黃犢的右腰上猛蹬了一下。

黃犢吃了虧,凶狠地嚎叫一聲,朝藍魂兒又撕又咬,藍魂兒畢竟比黃犢小三個月,年幼體弱,才鬥了兩個回合,半塊腥膻的羊胎就被黃犢搶去了。

黃犢得意洋洋地銜起羊胎,想跑到清靜的岩石背後去獨自享用。這時藍魂兒從地上翻爬起來,抖抖粘在身上的土屑和沙塵,望望陰沉著臉在一旁觀戰的紫嵐, 狼眼裏 泛起一道嗜血的野性的光芒。極度的饑餓,昨日的恥辱,狼母殘酷的教訓,終於使它提前成熟了,終於使它比同齡的幼狼都要早得多地爆發出全部潛在的狼性。它悶 聲不響地尾隨著黃犢,猝不及防地躍到對手身上,朝黃犢的頸窩、耳朵和眼瞼拚命噬咬。

這架勢,已遠遠超出了淘氣的幼狼們遊戲式的打架鬥毆。

黃犢也不是窩囊廢,它自持身坯比藍魂兒高大,扔下半塊羊胎,朝藍魂兒反撲。很快,它就把藍魂兒壓在地下了,在藍魂兒的脊背上一連咬了三口,咬得狼毛飛旋,狼血漫流。

臭家夥,該認輸了吧,該服氣了吧。

黃犢從藍魂兒身上跳下來,心想,藍魂兒一定會拖著尾巴嗚咽著逃走的。它想錯了。它剛從藍魂兒的身上跳下來,藍魂兒猛地往前一躥,一口咬住了它那根蓬鬆的棕黃色的尾巴。它扭轉腰,反身咬住了藍魂兒的右耳朵。

嗚嗚,黃犢在警告,快放掉我的尾巴,不然我就要咬下你的耳朵!

嗚嗚,黃犢在試圖講和,你放掉我的尾巴,我放掉你的耳朵。

一切均屬徒勞。

哢嚓,黃犢的尾巴被藍魂兒咬斷了;嘎嗒,藍魂兒的右耳被黃犢咬下來了。一個成了禿尾巴狼,一個成了獨耳朵狼。

黃犢看到,藍魂兒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點沒有要罷休的意思,神情極其可怕,齜牙咧嘴地又朝它衝將上來。黃犢雖然比藍魂兒大幾個月,到底還是匹幼狼,年 幼無 知,沒經曆過這個陣勢,沒有生死拚搏的心理準備。顯然,今天除非把藍魂兒咬死了,才能得到半塊羊胎;自己果真有這點力量把藍魂兒咬死嗎?會不會兩敗俱傷同 歸於盡呢?黃犢雖然表麵上還占著上風,但精神卻處於頹勢。真的,為了區區半塊羊胎,犯得著去拚個你死我活嗎?它動搖了,就在藍魂兒爪子即將落到它身上的時 候,它轉身落荒而逃。

藍魂兒得意地叼起地上的半塊羊胎,大口咀嚼起來。羊胎糯滑而爽口,味道好極了。

紫嵐把一隻吃剩一半的羊腿送到藍魂兒麵前,這是對勇敢者的嘉獎。

藍魂兒毫不客氣地把羊胎和羊腿統統吃光。它已經領悟到了生活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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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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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樓

2014-02-23 09: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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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犛牛噴了個響鼻,勾起碩大的牛頭,亮出頭頂那對象牙色的犀利的牛角,朝卡魯魯的胸脯刺去。按理說,卡魯魯應該扭腰跳閃,避開力大無比卻又愚蠢透頂的 犛牛的鋒芒,從薄弱的側麵進行襲擊的,這是捕食的常識呀。但卡魯魯卻站立在犛牛麵前凝然不動,好險哪,牛角尖已快挑破卡魯魯胸脯上的皮了,就時遲那時快, 卡魯魯閃電般地躍起,從兩支牛角之間狹小的空隙躥過去,撲到笨拙的牛脖子上。這簡直是在玩命,紫嵐想,兩支牛角之間的空間狹小得剛剛能使一匹狼勉強通過, 隻要稍有疏忽隻要略有偏差,便會被牛角開膛破腹,死於非命的。埋怨的同時,紫嵐又不得不佩服卡魯魯出眾的膽略和高超的技藝,撲擊的時機把握得那麽好,落點 那麽準,真是一門藝術。

犛牛挑了個空,吼叫著,撒開四蹄朝草原深處狂奔,想擺脫狼群,但已經遲了,卡魯魯趴在牛脖子上,開始用銳利的牙齒噬咬頸側的靜脈血管。犛牛一定意識 到了自 己正處在生死關頭,意識到了爬在自己脖頸上的惡狼正對自己的生命構成巨大的威脅,便又跳又顛,狠命甩動牛脖子,還將脖頸朝一棵大樹上撞擊,想把卡魯魯從脖 頸上摔下來。但可憐的犛牛的努力落空了,卡魯魯比螞蟥還盯得牢。

劈一聲脆響,犛牛脖頸上的血管被咬斷了,迸濺出一片血光。在狼群的歡叫和犛牛的哀號聲中,卡魯魯抬起滿嘴血汙的狼臉,朝它紫嵐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秋天是狼的發情季節,激動不安的公狼們的求愛方式是頗為奇特的,往往用驚險的捕食和野性的廝殺來炫耀自己的驍勇和剽悍,以此來取悅和征服母狼們,尋找到自己所中意的配偶,完成繁衍子孫的本能。

其實,紫嵐憑著母狼特有的敏感,早就從卡魯魯的眼睛裏看出對方的心曲了。眼睛是心靈的門窗,這名話不但是人類的至理名言,對狼也同樣適用。從狼群聚 集的第 一天起,紫嵐就感覺到卡魯魯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眼光有點異樣,像火焰,像辣椒,又燙又辣,傳遞著情愛的信息。它不過是佯裝不懂罷了,裝憨裝傻是擺脫誘惑的好 辦法。它紫嵐沒心腸談情說愛,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都還小,需要它付出全部心血去撫養。

咕咚,犛牛終於失血過多栽倒在地,口吐血沫,四蹄抽搐。狼群一擁而上,分屍而食。紫嵐因為想著心事,動作慢了半拍,沒能擠進圈內去。它正著惱,突 然,卡魯 魯拖著一大圈犛牛肚腸從圍屍而食的狼圈內擠出來,興致勃勃地跑到離它不遠被雨水衝刷出來的一個小土坑裏,朝它低聲嚎叫,歐歐,叫聲溫柔而又充滿熱情。它曉 得,卡魯魯是在邀請它過去同食。

它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對一匹雄性的狼和一匹雌性的狼來說,同食就意味著同寢。這方麵紫嵐是有經驗的,當年它還是一匹情竇未開的小母狼,就是因為在臭水塘邊和黑桑同時捕獲到一隻豪豬,沒發生狼群中司空見慣的爭奪,而是友好地分享了,於是,它和黑桑自然而然成為形影不離的伴侶。

紫嵐暫時還不想尋找生活的伴侶。但望著肥膩膩的犛牛肚腸它又饞得直流口水。最好是想個兩全之計。

紫嵐狼眉一皺,哈,何不用曾經對付過獨眼狼吊吊的辦法來對付卡魯魯呢?

吊吊也是一匹成年公狼,在黑桑死後不久,企圖用一隻狗獾來引誘它,結果是白白讓它飽餐了一頓狗獾肉。

紫嵐主意已定,裝出一副羞澀的模樣,遲遲疑疑朝卡魯魯靠近。卡魯魯在土坑裏友好地騰出一個空位,用嘴把犛牛肚腸拱到它麵前。它朝卡魯魯嬌媚地扭了扭 腰,大 口吞食起來。一眨眼的功夫,那盤犛牛肚腸已讓它吃掉了三分之二。卡魯魯眼光裏那種占有的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開始用粗糙的舌頭舔它的四肢,舔它的脊背,用 一種貪婪的神態嗅聞它的全身,毫不掩飾自己的最終目的。紫嵐忍耐著,加快進食的速度。不一會,犛牛肚腸被它吃個精光,連掉在地上的血粒都舔淨了。卡魯魯還 在癡迷迷地貼近它。好了,肚子已經填飽了,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了,該翻臉了。它已經有過在關鍵時刻翻臉的經驗,那次吊吊請它吃狗獾,吃完後,它用爪子一抹 臉,羞赧的神態便像夢一樣消失了,換上了一種拒對方於千裏之外的冷峻。吊吊還不覺悟,還要黏黏呼呼,它冷不防在吊吊的耳根上狠咬了一口,吊吊差點沒氣暈過 去。後來,吊吊愚蠢地想用暴力來製服它,迫使它就範;這在狼群中是習以為常的事;但紫嵐擺出一副以死抗爭的架勢,迫使吊吊放棄了使用暴力的念頭。現在,該 故伎重演了。卡魯魯又把嘴湊到自己臉上來了。自己一張口就能穩穩咬住對方的脖子,角度最佳,時機也最佳,絕不會咬空的。

紫嵐已張開嘴,亮出尖利的牙齒,可是仿佛突然間喪失了噬咬能力,竟遲遲舍不得咬下去。它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用對付吊吊的辦法以來對付卡魯魯。

吊吊是狼群中地位最末等的公狼,身體瘦弱,腦子反映又很遲鈍,那隻眼就是被一頭公羊挑瞎的。假如眼是被雪豹摳瞎的,那是勇敢的標誌;而傷在公羊角下,無疑是一種恥辱。因此,沒有那一匹母狼看得起吊吊。

卡魯魯就不同了。卡魯魯是匹黑黃兩種毛色混雜的大公狼,四肢粗壯結實,全身肌腱凹凸,鼻堅挺,耳直豎,顯得剽悍而又瀟灑,具有十足的雄性美感,是繼黑桑之後的又一匹真正的公狼,現在狼群中的地位僅次於狼王洛戛和洛戛忠誠的夥伴古古。

它怎麽能把優秀的卡魯魯和醜陋的吊吊相提並論呢。

它不能濫施粗暴。它應當換一種禮貌而又客氣的態度去謝絕卡魯魯。

紫嵐正想著,眼光的虛光瞄見左斜方有兩條狼影晃了一下。它扭頭一看,原來是雅雅和佳佳兩匹小母狼,正怒視著它,眼光裏充滿了酸溜溜的妒忌,充滿了同性之間的排斥和敵意。

紫嵐曉得,卡魯魯平時在狼群中很得母狼們的青睞,無論是飽食後在草原溜達消食,還是在月光斑駁的小樹林裏露宿,總會有好幾匹母狼在卡魯魯周圍轉悠, 或用舌 頭幫它捋順被秋風吹亂的狼毛,或替它驅趕討厭的蚊蠅牛虻。對母狼們來說,卡魯魯是很理想的配偶。雅雅和佳佳當然會嫉恨自己的,紫嵐想,它們恨不得撲過來把 它撕咬成碎片呢,如果可能的話。突然間,它產生了一種得意和快感,一種在競爭中獲勝的滿足和欣喜。雖然雅雅和佳佳都是情竇初開的妙齡小母狼,而自己已經是 下過一窩崽了,但卡魯魯卻隻對自己感興趣;公狼是母狼的鏡子,紫嵐從卡魯魯火辣辣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雌性魅力。

雅雅和佳佳在左斜方的草地上騷動不安地跳來躥去。

同性之間的嫉妒變成了一種催化劑,使紫嵐忘記了自己想要拒絕卡魯魯的初衷。仿佛是故意要刺激和氣惱對方似的,它張著嘴本來準備噬咬卡魯魯脖子的,現 在臨時 更改了動作,變成了親吻。纏纏綿綿之間,它匕斜起眼睨視著雅雅和佳佳,仇恨吧,痛苦吧,牙齦流酸水吧,誰讓你們長得又醜又蠢的!

雅雅和佳佳像負傷似的慘嚎一聲,逃向草原深處。

紫嵐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暢快。

卡魯魯的動作變得越來越粗野,喘著粗氣,流著口涎,狂熱地舔它的四肢、肩胛、臉頰、腰窩……雅雅和佳佳已經給氣跑了,戲也該收場了,紫嵐想。但卡魯 魯粗野 的撫愛似乎有一種魔力,使它心旌搖曳,很難把持住自己。它想起了黑桑,黑桑的動作也是如此粗野,撲到它身上半是親吻半是噬咬,使它覺得全身堅硬的骨架像被 泡在陽光裏,酥軟了,融解了,產生了一種被征服者的依戀;它甚至迷上了黑桑那種帶著愛欲的虐待。生活刹那間變得無限美好,草顯得更綠了,雲顯得更白了,雪 山顯得更雄壯了。狼的生命在自然的交配中顯出神秘的特質和瑰麗的色彩。

紫嵐此刻回憶起黑桑,在富有理智的人類的眼光裏,未免不合時宜。也許會以為亡夫的陰影將敗壞它追求幸福的興致。這是對狼的誤解。狼畢竟是狼,既不講 守節, 也不講貞操,在異性之間的交往中,隻按快樂原則行事。它想起過去和黑桑待在一起的種種樂趣,更使它無法抗拒卡魯魯身上那股令它神魂顛倒的大公狼所特有的氣 味。

來吧,卡魯魯,太陽已經把大地曬得暖融融,小土坑裏鋪著厚厚一層落葉和莎草,富有彈性,還散發出一股醉心的草香和陽光的溫馨。對狼來說,這是最高級的銷魂的婚床了。它已停止了徒勞的掙紮,抗拒的眼光也變成了期待。

淡紫色的暮靄和玫瑰色的夕陽交織在一起,籠罩在整個尕瑪爾草原上。秋風挾裹著日曲卡雪山上的雪塵,有一股透心的涼意,但假如雙方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料峭的秋風也會變成和煦的春風。來吧,卡魯魯。它用一種母狼所能做出的妖媚的姿勢愜意地橫臥在小土坑裏。

它是母狼,它是年輕的母狼,它是生命力非常旺盛的母狼,它正處在秋天狼的發情季節。

卡魯魯沉重的雄性軀體正在慢慢壓迫著它。它癡癡迷迷地等待著奇妙的時刻來臨。從此以後,它和卡魯魯將締結一種嶄新的伴侶關係。

草原顯得格外幽靜。

就在這最後一秒鍾,突然,紫嵐從即將變成婚床的小土坑裏蹦起來,眼光中的癡迷倏然消失,恢複了狼的冷峻和嚴厲,緊張地注視著正前方的草原。

吸引紫嵐視線並引起它情緒突變的,是一群正在追逐一頭犛牛崽的幼狼。它不曉得犛牛崽是怎麽會落入狼群的,也許是來尋找已被狼群獵殺的母牛,結果稀裏 糊塗跑 到這裏來了。反正,犛牛崽已經被幼狼緊緊包圍住了。成年的狼們都懶洋洋地躺臥在草叢裏,並不插手這場有趣的圍獵,誰都明白,一群幼狼是足夠對付一頭犛牛崽 的了,雖然犛牛崽的體型要比任何一匹幼狼大好幾倍。這倒是鍛煉和培養後代的絕好機會。成年的狼們在觀望,在欣賞。引起紫嵐高度注意的並不是獵殺本身,這類 血腥的場麵它見識得多了,神經早就麻痹了;它感興趣的是自己的寶貝藍魂兒、雙毛和媚媚在這場圍獵中的表現。犛牛崽逃到一丘土堆前,眼看前後左右的去路都被 堵死了,就擺出一副困獸猶鬥的架勢來,威脅性地哞哞吼叫,朝幼狼搖晃頭頂那兩支隻是象征性地隆起的又短又嫩的肉角。幼狼們年幼無知,完全缺乏捕殺經驗,被 犛牛崽的虛張聲勢嚇住了,在離犛牛崽四五米的地方你推我擠地不敢躥撲上去。紫嵐曉得,在這節骨眼上,隻要有一匹幼狼勇敢地帶頭撲上去,整群幼狼便會呼嘯著 緊跟上來。它看見雙毛和媚媚擠縮在幼狼群的最外圍,扮演著呐喊助威的配角角色。它並不太失望,因為它原本就對雙毛和媚媚沒寄托太大的希望。它把眼光轉移並 定格在藍魂兒身上。藍魂兒站在幼狼群的最前列,和藍魂兒並排的隻有那匹名叫黃犢的幼狼。身後十幾匹幼狼都擠兌著藍魂兒和黃犢,慫恿它們站出來帶個頭。

藍魂兒,我的寶貝,你應當勇敢地挺身而出的,紫嵐在心裏呼喚道,犛牛崽雖然體形龐大,卻是不堪一擊的草包,你沒有理由害怕的。即便麵對凶猛的仇敵, 你也不 能往後退縮的。你不應當是靠群體的膽力才能取勝的普遍草狼,你是未來的狼王,狼王的個性永遠是凶猛、凶猛、再凶猛。藍魂兒,這可是顯露你出眾膽略的極好機 會,隻要你帶頭朝犛牛崽撲咬,你就在同輩的幼狼中樹立了威信,就無形之中變成了它們的精神領袖,也就為你日後爭奪狼王位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第一個撲上去,藍魂兒,你不要猶豫了。

但藍魂兒遲遲疑疑,欲撲還休。

突然,犛牛崽吼叫一聲朝藍魂兒牴來,藍魂兒閃身避開,包圍圈露出一個豁口,犛牛崽從豁口逃了出去,奔向茫茫草原。幼狼們驚叫著追了上去。

草原上卷起一團團渾濁的土塵。

紫嵐歎了口氣,感到非常失望。

這時,卡魯魯黏黏呼呼又朝它身上貼過來了。紫嵐輕輕一跳,躲開了。卡魯魯,求求你,別這樣了,我現在沒這份情趣。卡魯魯把它的謝絕誤解成羞怯了,繼 續靠近 來用舌頭舔它的全身。它一陣煩躁。它知道,如果現在答應了卡魯魯,從此就要把一半身心割給對方,不,也許還不止一半身心,而是要獻出整個身心。想當初它跟 黑桑要好後,整天沉浸在甜蜜的愛欲中,除了覓食,根本顧及不到其它事情了。再說,極有可能會重新懷孕,生下一窩新的狼崽,那麽,它就更抽不出時間去照顧和 培養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了;那麽,要把藍魂兒培養成下一代狼王的理想就成為泡影。瞧藍魂兒剛才在犛牛崽麵前的表現,距離狼王應有的風采和氣度還十分遙遠, 需要它用整個身心付出全部心血去重新塑造。它已沒有剩餘的精力來奉陪卡魯魯,雖然它心裏已經開始喜歡卡魯魯了。卡魯魯,原諒我的絕情,請你理解一匹肩負著 培育兒女的母狼的艱難,請你理解我的矛盾心情。一俟寶貝們長大,一俟理想化為現實,我會主動投入你懷抱的。

卡魯魯不是母狼,沒有過母狼的體驗,是無法對紫嵐的處境和心情產生深刻的同情和理解的。它是個現實主義者,絕不會滿足於空洞的許諾。它早就急不可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撲到紫嵐的身上來。

紫嵐費了很大勁,又一次掙脫出來。

卡魯魯一臉困惑,怔怔地望著紫嵐,突然,它又撲過來,叼住紫嵐的一隻耳朵,試圖用暴力來征服。

紫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看來,溫柔的抗拒對野性十足的公狼來說是不起作用的,隻能以暴力對付暴力。它瞅準機會,在卡魯魯的肩胛上狠咬了一口。

卡魯魯嚎叫一聲,從紫嵐的身邊彈開了。它被咬痛了,也被咬醒了,眼裏迸射出一股寒光,低聲吼叫著,慢慢朝紫嵐逼來。

紫嵐既不逃跑,也不擺出迎戰的姿態。它靜靜地等待著。來吧,卡魯魯,撲上來咬我吧,不要憐憫,也不要客氣,把我咬得渾身鮮血淋漓,這樣,我欠你的情分就算償還清了。

不知是卡魯魯不願降低自己的身份跟一匹母狼相鬥,還是因為它確實喜歡紫嵐而舍不得來傷害,在逼近紫嵐隻有一步之遙時,它突然從鼻腔裏哼出一聲,扭身悻悻地離開了小土坑。

紫嵐心裏感到格外沉重。它倒希望卡魯魯撲上來把它狠咬一頓,這樣,它心裏就會輕鬆些的。

夕陽落到山峰背後去了,草原上一片灰暗,遠處爆亮起幾簇綠幽幽的磷火。寒蛩在為秋天吟唱著淒涼的挽歌。紫嵐跳出了小土坑,走了幾步,它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坑底的莎草和落葉間蒸發出淡藍色的暖氣,還鋪著一層銀白色的星光。這真是理想的婚床。它苦笑了一下,終於離開了。

這時,追逐犛牛崽的幼狼們回來了,個個垂頭喪氣,顯然,它們追捕沒有成功,讓犛牛崽逃掉了,紫嵐旋風般衝進幼狼群裏,叼起藍魂兒,跑到一個僻靜的地 方,不 由分說,沒頭沒腦地對藍魂兒又踢又咬,揍得藍魂兒遍體鱗傷。記住,你天生就應當是同輩幼狼中的頭兒,在任何場合你都不能退縮,你都應當首當其衝地撲上去!

黯淡的星光下,藍魂兒蜷伏在草窩裏,委屈地呻吟著。

紫嵐又開始後悔了。怎麽說,藍魂兒也還隻是不懂事的幼狼,有些過錯是難免的,沒必要施之以如此嚴厲的懲罰。是自己失態了,它不能不承認,似乎心裏憋得慌,需要一種發泄,才能獲得心理上的某種平衡。

唉,委屈了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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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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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樓

2014-02-23 09: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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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一場接一場大雪,使日曲卡雪山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麓形成的雪線迅速降低著高度,終於,白皚皚的積雪像一床巨大而厚實的棉被,把遼闊的尕瑪爾草原鋪蓋得嚴嚴實實。偶爾有幾棵被凜冽的北風剪光了葉子的樹,裸露在雪野上。陽光失去了穿透力。

狼群夜晚露宿在背風的山窪裏,白天頂著漫天雪塵,在草原遊蕩,獵取食物。獵食變得越來越困難,羚羊、岩羊、馬鹿、香獐都不知藏匿到那個山旮旯去了。 有時好 不容易在雪野尋覓到一串梅花型的獸蹄印,跟蹤追擊了大半天,突然老天爺降下一場鵝毛大雪,把獸蹄印揩抹得幹幹淨淨,又是白白辛苦一場。幾天吃不到東西已變 成常事,狼們一匹匹餓得肚皮貼到脊梁骨。半夜,寒風刮來,狼毛會凍得一根根倒豎起來,整個餓極了的狼群便會發出嬰兒啼哭似的淒厲的嗥叫。

盡管生存越來越艱難,藍魂兒卻在饑寒交迫中愈長愈大了。它全身狼毛稠密,特別是毛色偏藍的脊背,被晶瑩的雪花摩擦得閃閃發亮;身體開始發育,寬闊的 胸脯突 出一塊塊飽滿的肌肉;它的性情被饑餓折磨得越來越暴烈,一雙貪婪的眼睛裏閃爍著金屬般冷凝的光澤。到了冬天快結束時,它的個頭已差不多高及成年大公狼的眉 際了。

藍魂兒不但個頭越長越高,相貌越來越帥,性格也越來越凶猛,獵食時總是不要命地衝在最前麵,猛撲猛咬。那次,狼群一連五天在雪野裏沒找到任何食物, 實在餓 極了,便去獵殺冬眠中的狗熊。狗熊絕不是狼所能輕易對付得了的食草類動物。狗熊性凶蠻,力大無比,特別是那雙厚實的熊掌,能一掌把碗口粗細的小樹攔腰拍 斷,再壯實的大公狼,被熊掌扇著,非死即傷。再說,狗熊在夏秋兩季喜歡蹭著鬆樹擦癢,全身塗滿粘粘的鬆脂,又到沙礫上打滾,幾層鬆脂幾層砂土把個熊皮糊得 像穿了件牢實的鎧甲;熊皮本來就厚,再加上這層鎧甲,狼牙再尖利,也極難一口咬穿的。因此,平時在草原上遇到狗熊,狼群不但不會主動去招惹它,有時還會避 讓三分呢。要不是餓極了,要不是實在沒其它辦法可想,狼群是不會去幹獵殺狗熊這樣極其危險的營生的。

在雪野裏尋找狗熊並不難,狗熊一般都是藏在幽深的岩洞裏或空心的巨樹間冬眠的。那天中午,狼群找到一棵老態龍鍾的苦楝樹,椏杈間有一個又大又深的樹 洞,爬 上樹枝,聳動狼鼻嗅嗅,洞裏有一股渾濁的騷臭,豎起狼耳聽聽,洞內傳出節奏感很強的呼嚕聲。各種跡象表明,這棵苦楝樹裏藏著一頭正在酣睡的狗熊。關鍵是要 引熊出洞。

狼群圍著苦楝樹齊聲嚎叫,有兩匹膽大的公狼還趴在枝椏上,將狼嘴伸進洞裏去嗥,但洞裏的狗熊仿佛聾了似的,照樣酣睡。後來,狼群又想出個辦法,銜來 些冰 塊、冰碴,扔進樹洞去,但狗熊仿佛已失去了知覺似的,毫無反應。冰塊和冰碴扔得多了被樹洞的暖氣化成一汪水,從樹根滲進土層。

這一招失靈了。

剩下唯一的辦法,就是鑽進樹洞去,把又蠢又笨的狗熊從睡夢中咬醒。但樹洞有兩匹半狼那麽深;洞口朝天,洞形筆陡,易進難出。萬一進洞探險的狼動作慢 了半 拍,未能在狗熊痛醒之前撤出樹洞,後果不堪設想。熊掌能像掰斷一棵嫩竹子似的把狼腰一把掐斷,或者把你塞到屁股底下,用肥大而又笨重的軀體把你碾成肉醬。

狼群在苦楝樹前徘徊著。

大公狼卡魯魯蹲在樹洞口,望著黑咕隆咚的洞底,試探著將一隻前爪伸進洞裏,又很快縮了回來。狼雖然本性凶猛,卻也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

就在這時,藍魂兒從狼群裏躥出來,跳上樹椏,和卡魯魯並排蹲在樹洞口,然後,扭過臉,朝樹下的紫嵐望了一眼。

紫嵐感覺到了藍魂兒這一瞥的份量。那束眼光極其複雜,既有對生命的留戀,又有對冒險的向往;既有怨恨,又有感恩;似乎在肯求紫嵐同意它跳進樹洞去, 又似乎 在乞求紫嵐能出麵阻止它去送死……這是一個讓藍魂兒出頭露臉的好機會,卻是一個九死一生的冒險行為。紫嵐沉吟著,不知如何表態才好。

藍魂兒像成熟的大公狼似的發出一聲低嚎,將狼頭往肩胛裏猛地一縮,倏地鑽進樹洞去了。

狼群停止了騷動。苦楝樹前一片靜穆,隻有北風吹拂地麵雪粒和雪粒摩擦碰撞的噝噝聲。紫嵐快急瘋了,樹洞裏還沒有動靜。時間仿佛凝固了。其實,才過了短短幾秒鍾,但紫嵐卻覺得漫長得似乎已過了一個世紀。

突然間,寂靜的雪野裏爆響起一聲悶沉的熊吼。紫嵐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真想撲進樹洞去看個究竟。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像箭一樣從樹洞裏射出 來,在半 空中挺胸收腹,做了一個漂亮的前滾翻動作,輕巧地落在雪地上。紫嵐急忙奔過去,將藍魂兒從頭至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寶貝好端端的,身上連一點磕碰的傷痕也 沒有。

紫嵐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藍魂兒不愧是紫嵐精心培育的“超狼”。它先是四肢撐開,狼爪緊緊攫住樹洞毛糙的內壁,慢慢下到洞內。借著洞口篩進來的一縷陽光,它看見一頭胖墩墩的 狗熊正 坐在洞底歪仄著腦袋在沉睡。狗熊的冬眠不是常態的睡眠,而是半休克的昏睡,即是放掛鞭炮恐怕也很難把它驚醒的。藍魂兒估量了一下地形,要是現在不分青紅皂 白撲到狗熊身上去噬咬,恐怕很難安全逃出洞口的。樹洞太狹,它無法施展狼的撲躍和躥跳的本領,隻能慢慢往上攀逃;狗熊雖然笨重,但爬樹的技巧和速度絕不亞 於狼,一旦痛醒,便立刻會抬起熊掌拍打膽敢闖進它安樂窩來搗亂的不速之客。藍魂兒眨巴著眼睛,腦袋突然開竅,它躡手躡腳地爬到狗熊肩上,兩隻後爪輕輕落到 狗熊抱在胸口的兩隻前臂上,然後,對準狗熊那隻肉球似的朝天鼻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後,仍然前肢搭在狗熊的肩上後肢立在狗能的前臂上,不改變姿勢。狗熊被痛 醒了,哇地慘叫一聲,完全出於一種來自中樞神經的條件反射,在它睜開眼睛的同時,抬起交叉在胸前的兩條前臂,一隻熊掌去捂鼻子上的傷口,一隻熊掌向外推 去。就在狗熊眼睛欲睜未睜,兩條前臂向上抬舉的一瞬間,藍魂兒前肢高擎,後腿彎曲,猛地一蹬,借助狗熊抬臂的那股力量,噌地一聲躥出了樹洞。

幹淨、利索、漂亮!

圍觀的狼群爆發出一陣歡叫。連狼王洛戛都朝藍魂兒投去讚賞的一瞥。

過去,狼群也曾獵殺過藏在樹洞裏冬眠的狗熊,鑽進洞去探險的狼非死即殘。想不到藍魂兒小小年紀就創造出奇跡來。紫嵐心裏真比吃了蜜糖還甜。

狗熊笨頭笨腦從樹洞裏爬出來了,滿臉是血,左掌捂住鼻子。它眼角布滿了黃膿般的眵目糊,睡眼惺忪,憤怒地大聲咆哮著。它依仗著自己魁梧的身軀、結實 的熊掌 和鎧甲似的熊皮,根本沒把這些膽敢驚擾自己睡夢的狼放在眼裏。它直立著,用兩條後腿蹣跚地在雪地上奔跑,追逐可惡的狼。它漆黑的身軀在冬天蒼白的陽光和大 地潔白的積雪中顯得有點滑稽。

隻要引熊出洞,狼群就算是穩操勝券了。狼群有足夠的智慧來對付愚蠢的狗熊。

狼在雪地上的奔跑速度勝過狗熊,耐力卻要差一些。於是狼群分成兩班,輪番來和狗熊周旋。狗熊盯著一匹狼追逐,眼看快要追上了,突然從旁邊又躥出一匹 狼來, 在它眼前躥來跳去,轉移了它的視線,分散了它的注意力,它就丟下先前那匹狼,改追眼前這匹狼了。狗熊不知道,這正是狼的車輪戰術,借以消耗它的體力,並在 不知不覺間把它逗引到離樹洞盡可能遠的地方去。狼群唯一擔心的,是狗熊在體力即將耗盡的最後關頭,龜縮進它冬眠的安樂窩裏去,憑借極其有利的地形,消極防 禦,這樣,狼群就會前功盡棄了。

狗熊被狼的車輪戰術弄得眼花繚亂,追了丟,丟了追,結果連狼毛也沒抓到一根。它似乎有點泄氣了,坐在雪地上,傻乎乎地望著神出鬼沒的狼群。這時,狼 群已把 狗熊引到一塊窪地,還能勉強望見狗熊冬眠的那棵苦楝樹。狗熊懶洋洋地撫摸著胸口那塊月牙形的白斑,鼻子上的傷口已被嚴寒凍封住,不再流血了。它扭頭望望身 後隱約可見的那棵苦楝樹,凸形的熊臉上浮現出懊惱的神態,看樣子想放棄這場徒勞的追逐了。

此刻狗熊雖然有點疲倦了,但仍有一半蠻力沒有消耗,要是狼群撲上去硬拚,起碼要有好幾匹會死在這雙淩厲的熊掌下。

狗熊已差不多要轉身往回走了,突然,藍魂兒匍匐著在雪地上爬行,悄悄繞到狗熊身後,冷不防撲到狗熊的背上,在狗熊的耳朵上咬了一口。狗熊嚎叫一聲向 後仰 倒,想把偷襲者壓在身底,但已經遲了,藍魂兒已敏捷地跳開了,狗熊壓了個空,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抖抖粘在身上的雪粒;它被激怒了,不顧一切朝狼群追 來……狼群終於把狗熊引到了一片小樹林裏,這兒再也看不見狗熊冬眠的那棵苦楝樹了。

狗熊突然想出個自以為很聰明的足以對付狼群的辦法來了。它麵對既無法抓到又無法驅散的狼群,很神氣地走到一棵碗口粗的小樹前,兩隻熊掌抱住樹幹,沉 重的軀 體用力往下一壓,啪地一聲脆響,小樹被折斷了,空氣中彌散開一股木屑的清香。它舉起小樹,用一種炫耀的姿態朝狼群揮舞了幾下。它要讓狼群看看自己神奇的力 氣,最好把狼膽嚇破。

狼群發出嗚嗚的哀嚎,似乎被震懾了,似乎被嚇壞了。有一兩匹幼狼還驚慌地鑽進了母狼的腹下。

狗熊這下更得意了,又走到另一棵小樹前,用同樣的方法把樹掰斷。四棵、五棵、六棵……它一口氣掰斷了二十多棵小樹,但狼群並沒有像它所期望的那樣潰散逃跑。它眨巴著深棕色的小小的眼睛,顯得十分困惑。

狼群像是忠實觀眾,興趣盎然地欣賞著它的表演。

可憐的狗熊,累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氣。但它還不死心,走到一棵歪脖子小樹前,想繼續顯示它非凡的力氣。不知這棵歪脖子樹太結實了,還是它這一次的動作 要領掌 握得不夠好,小樹被它壓彎了腰,卻沒裂斷;它剛鬆了點勁,小樹又挺直腰,恢複了原狀。它似乎覺得這是樁很失麵子的事,吼叫了幾聲,拚出吃奶的力氣,發瘋般 地掰樹;樹梢已被壓彎著地了,堅韌的樹幹仍然沒斷;狗熊已耗盡了力氣,身體壓趴在樹幹上想喘口氣,這時,小樹嘣地一聲彈回來,巨大的彈力把狗熊像顆子彈一 樣彈射出四五米遠,咚地一聲掉在雪地上,被慣性翻了個筋鬥,掙紮了兩次,也沒能重新站起來,累得口吐白沫,癱倒在地上……歐——狼王洛戛發出了撲咬的囂 叫。

立刻,幾十匹狼從四麵圍上去。熊血很快把那片雪地染紅了。不一會,雪地裏就隻剩下一張熊皮和一副白花花的骸骨。

這一次,藍魂兒分享到了半隻珍貴的熊心。

紫嵐由衷地感到高興。藍魂兒已經完全按照它的設計成長起來了。藍魂兒不愧是黑桑的狼兒,表現得如此勇敢、機智。現在,不但同輩的幼狼把藍魂兒視為當 然的頭 領,就連那些成年大公狼也對藍魂兒刮目相看了。藍魂兒已用自己超眾的膽魄為將來爭奪狼王寶座鋪墊了堅實的基礎,理想已不再是虛渺的夢,而變成了已吊在嘴邊 的一塊肥肉。冬天已接近尾聲了,再過幾天,當春雷轟響後,積雪融化後,草尖發芽後,狼群又會按照狼的生存規律化整為零了。在春夏兩季裏,紫嵐一定要將狼的 撲擊噬咬的全套本領統統傳授給藍魂兒。到了明年這個時候,藍魂兒差不多已完全發育成熟了,可以考慮動手爭奪狼王位置了。

紫嵐邊嚼著熊肉,邊盤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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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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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樓

2014-02-23 09: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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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要不是這場倒黴的倒春寒,狼群前幾天就該化整為零了,也就不會有眼前的災難了。該死的老天爺,紫嵐惡毒地詛咒著,但絲毫也改變不了眼前殘酷的現實。

本來,驚蟄的春雷已經轟響,草原上的積雪已開始融化,光禿禿的樹枝上已開始綻出星星點點的嫩芽,狼群正準備各自散開,老天爺突然又刮起了西北風,又 飄下了 鵝毛大雪,又把狼群推到了饑寒交迫的境地,又是整整五天沒有獵取到任何食物了。於是,狼群隻得鋌而走險,到郎帕寨附近的河穀去覓食;不幸的是,藍魂兒中了 獵人的圈套。

要是它紫嵐陪伴著藍魂兒走在狼群前列,那麽,慘禍是可以避免的;憑它紫嵐豐富的生活經驗,它一眼就能識破那頭綁在樹樁上的血淋淋的山羊,其實是獵人設下的誘餌,是圈套,是陷阱。唉,偏偏在出事的節骨眼上,它紫嵐和另外幾匹飽經風霜的老狼正走在狼群的末端。

命運是不可逆轉的,對狼來說。

當轉過一道山岬,潔白的雪地上突然出現一頭血液還沒有凝固的山羊時,走在狼群前端的幾匹年輕的公狼和幾匹幼狼便興奮地呼嘯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搶奪。藍魂兒衝在最前麵。藍魂兒已習慣了在獵物麵前勇猛地帶頭撲咬。這實在太魯莽了,紫嵐想。

不,這不能怪藍魂兒魯莽,隻能怪獵人太狡猾了,把捕獸鐵夾掩埋在積雪下麵,偽裝得如此巧妙,使銳利的狼眼看不出半點破綻,使敏銳的狼鼻聞不出一絲異 常的氣 味。當然,也怪羊肉太細膩肥嫩了,開膛破腹後五髒六腑發出的血腥味太濃烈了,已餓得肚皮貼著脊梁骨的狼是極難抵禦得住這種誘惑的。

當時,紫嵐一發現前麵有動靜,就從狼群的末端躥上前來,藍魂兒已撲到離山羊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紫嵐眼光落到躺在雪地上的死山羊身上,立刻感覺到情 況有點 異常,倘若這頭山羊是被雪豹或其它肉食猛獸獵殺的,四周的雪地裏應當留有淩亂的搏殺的痕跡,但這兒的雪地裏卻平滑得連個腳印也找不到。再說,貪婪成性的雪 豹是絕不肯把已經到口的山羊送給狼群的。驀地,紫嵐腦子裏閃過一道恐怖的陰影,這一定是獵人的詭計!它立刻發出短促、尖厲的嗥叫,想阻止藍魂兒,但已經遲 了,藍魂兒兩隻前爪已搭在山羊身上;轟——乓,隨著一聲古怪的聲響,平靜的雪地裏突然蹦起一塊長方形的鐵疙瘩,罩著藍魂兒砸將下來,藍魂兒想躲,但那裏能 躲得過喲,鐵疙瘩以極快的速度砸下來,剛巧砸在藍魂兒的腰際。狼是銅頭鐵腿麻杆腰,腰部柔軟乏力,極易受到傷害。紫嵐走近一看,藍魂兒的腰耷落在鏽跡斑斑 的鐵板上,那根具有無限韌性的彈簧夾死死扣在它的腰眼上,使它無法動彈。它隻能用爪子拚命在鐵板上抓刨,並發出淒厲的嚎叫。

餓極了的狼群繞過藍魂兒身邊,把那頭獵人用來當作誘餌的山羊吃了個幹淨。

這時,前方山岔口傳來人的笑聲和話聲。

“哈哈,逮著啦!”

“好漂亮的狼皮,價錢準賣得俏。”

山岔口的灌木林背後,攢動著幾個人頭,還有幾隻獵狗在汪汪吠叫。

狼群緊張地騷動起來。狼王洛戛跳上河穀中央一塊突兀的磐石上,用嘶啞的嗓門發出一聲憤怒的長嘯,立刻,散落在雪地裏的狼群一匹匹挺立起來,齊聲嚎 叫。穿透 力極強的狼嚎在河穀回蕩,震得雪塵飄飛,震得一對在半空中飛翔的斑鳩肝膽俱裂,落地身亡。在恐怖的狼嚎聲中,七八匹身強力壯的大公狼殺氣騰騰朝山岔口撲 去。它們眼睛裏布滿血絲,牙齦裏冒著酸水,恨不得一步跳到埋伏在山岔口的用兩條腿直立行走的獵人跟前,一口咬斷他們的喉管。它們剛撲到離山岔口還有四五十 米的開闊地裏,突然間,山岔口透明純淨的空氣中迸濺起縷縷青煙,緊接著,河穀裏爆響起一排霹靂似的槍聲。霰彈像一群看不見摸不著的小精靈,撕破凜冽的空 氣,撕裂狼皮折斷狼骨。衝在最前頭的四匹大公狼像遭電擊中似的慘叫一聲,蹦起兩三尺高,又重重摔倒在雪地上,滿地打滾,嘴裏大口大口吐著血沫,身上被霰彈 撕裂的窟窿裏汩汩地冒著滾燙的狼血,把雪地都染紅了。剩下的幾匹僥幸未死的大公狼哀號著,拖著掃帚似的粗大的尾巴逃回狼群。

狼群更加慌亂,都眼巴巴望著狼王洛戛。洛戛望望悲痛欲絕的紫嵐,又抬頭望望西墜的太陽,沉默著。

最後一抹夕陽從河對岸斜射過來,照耀著滿地狼血和逐漸冷卻的狼屍,河穀的雪地裏籠罩著一片死亡的血光。

紫嵐不顧一切地撲到鐵夾上,用牙咬彈簧,咬插銷,咬固定鏈,牙齒咬落了四顆,咬得滿嘴都是鮮血,但鐵夾上隻是多了幾個淺淺的齒印。整個捕獸鐵夾都是 用堅韌 的鋼鐵鑄造成的,並像生了根似的被固定在大地上,厲害得能逮住雪豹呢。紫嵐心裏很明白,一切想要把藍魂兒從捕獸鐵夾下救出來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但它是母親,它要守在自己的寶貝身邊。它說什麽也不能把自己的寶貝扔給獵人和獵狗而不管的。

狼群和獵人們僵持著。獵人不敢馬上對狼群發起攻擊,是因為天快黑了;人的視覺、嗅覺和聽覺比起狼來是十分遲鈍的,狼在漆黑的夜晚能看透幾十米遠的目標,人卻連自己的五根手指都看不見。人類懼怕黑夜。

時間在悄悄流逝。

終於,天空撒下一隻巨大的黑鬥篷,罩住了大地。天快黑透了。

驀地,紫嵐腦子裏閃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它要摸黑匍匐著接近山岔口,敏捷的狼爪踩在柔軟的雪片上不會發出一絲聲響,一直要悄悄爬到它的狼舌已能舔及人 的喉管 了,它才從雪地裏躥出來,撲向毫無防備驚慌失措的獵人,獵人肯定想舉起長長的能噴火閃電的獵槍來對付狼的,但已經遲了,它的銳利的牙齒已咬斷了他們的手 臂,已咬穿了他們的喉嚨。紫嵐曉得,人是靠能噴火閃電的獵槍才打敗狼的,要是人一旦無法施展獵槍,便會變得像稀泥巴一樣軟弱,人的牙齒連兔皮都啃不爛,人 的爪子連樹皮都摳不動,赤手空拳的人絕對不是狼的對手。它一定要讓人血償還狼血。不,它要逮住一個活人,用血腥的狼牙威逼它打開捕獸鐵夾,把寶貝藍魂兒營 救出來。

紫嵐舔了舔藍魂兒被雪水弄濕了的額角,安靜些,寶貝,媽媽一定會成功的。它離開捕獸鐵夾,在雪地裏無聲地朝前爬行。卡魯魯和另外兩匹俠義的大公狼立刻緊緊伴在它身旁,也學它的樣,匍匐著朝山岔口逼近。

天完全黑透了,獵人無法看見它們。不一會,它們就爬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看計謀就要得逞,紫嵐心裏充滿自信。就在這時,山岔口燃起幾堆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紅,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

黑夜被火光驅散了,紫嵐苦心設想出來的計謀也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紫嵐僵臥在冰冷的雪地裏,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這時,臥在紫嵐右邊的那匹名叫鬆鬆的公狼,不知為了逞能還是因為缺乏經驗不曉得篝火的厲害,躥起來往山 岔口猛 撲,剛撲到篝火前,篝火背後砰的一聲脆響,鬆鬆被槍彈擊中,倒在雪地裏翻滾,在慣性作用下,跌進熊熊燃燒的篝火裏;鬆鬆還沒有斷氣,在煉火中掙紮慘叫,叫 聲含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篝火背後傳來獵人的勝利的歡呼和笑聲。突然,倒黴的鬆鬆從篝火裏跳出來,它渾身燃著火焰,像一隻火球,跌跌撞撞向狼群滾來;也 許它是向狼群求救的,也許它是想要同伴替它解脫痛苦。紫嵐清晰地看到,鬆鬆在透明的火球中扭動身軀,張大嘴巴,舌頭伸得格外長。火球一直滾進狼群,撞在磐 石上,這才停止,在幾十雙驚駭的狼眼的注視下繼續燃燒。夜空中彌漫開一股狼屍被火化的焦臭味。

整個狼群咆哮起來,就像魔鬼在哭泣。

人類的智慧確實比狼高得多,山岔口傳來咚咚的象腳鼓聲和鏗鏘的鋩鑼聲。象腳鼓越敲越激烈,鋩鑼也越敲越響。排山倒海的鼓聲和空透力極強的鋩鑼聲很快 就蓋著 了狼嚎,壓倒了狼嘯。整個河穀都被巨大的聲浪淹沒了,連大地都微微震顫。狼群被迫停止了徒勞的嚎叫。象腳鼓聲和鋩鑼聲還在繼續,直敲得狼心惶惶。終於,狼 王洛戛將狼嘴埋進積雪,透過雪的過漉,發出一聲歎息般的嘯叫,這是撤離的信號,霎時間,狼群轉身逃出了危險的河穀,在積雪映白的大地上留下了一片模糊而又 淩亂的狼的腳印。

紫嵐孤零零地佇立在河穀中央,藍魂兒還被扣在捕獸鐵夾下,它不能走。對狼群棄它而去,它有點遺憾,但無法抱怨。人類太厲害了,人類憑著獵槍、篝火、 鋩鑼和 象腳鼓已在精神上徹底壓倒了狼群;狼是憑著一股勇猛的士氣稱霸山林的,現在,狼群的士氣已經衰頹,狼心已經渙散,狼魂已經出竅,要是還像傻瓜似的等到天 亮,那些堵卡在山岔口的獵人便會在討厭的獵狗的引導下,向已喪失了鬥誌的狼群發起毀滅性的攻擊,沒有那匹狼能逃過獵狗的追捕和獵槍的追擊,連所有的幼狼都 會被斬盡殺絕的。狼群隻能趁天黑逃跑。

藍魂兒在彈簧夾下有氣無力地呻吟著。

紫嵐一顆母性的心快要碎了,它邁著沉重的步子朝捕獸鐵夾走去,突然,狼尾巴被咬住了,它扭頭一看,哦,是卡魯魯,卡魯魯的身後還站著雙毛和媚媚。它已經冷透的心湧起一股暖流。到底還有狼冒著生命危險留下來伴陪它。它朝卡魯魯投去感激的一瞥。

卡魯魯銜著它的尾尖,在使勁朝後拖曳,它明白了,卡魯魯是要它立即離開已被死神統治了的河穀;藍魂兒已經沒救了,幹嗎還要留下來陪葬呢。

紫嵐拚命甩動尾巴,將尾尖從卡魯魯的嘴裏掙脫出來。謝謝你的好意,卡魯魯,我也知道留在這裏不能挽救藍魂兒的生命,但我還是不能離開的,至少不到最後關頭我是不會離開的,因為我是母親。

卡魯魯又跳到前麵,擋住它的去路,執意要它離開。雙毛和媚媚也都朝它淒涼地嚎叫起來,在向它哀求。

它突然狂嗥一聲,惡狠狠地朝卡魯魯撲咬,朝雙毛和媚媚撲咬。你們走吧,離開這裏!

卡魯魯被咬急了,雙毛和媚媚被咬疼了,無可奈何地轉身奔跑,不一會便消失在黑夜和白雪的交匯處。

此刻,空曠的河穀果真隻剩下它一匹孤狼了,不,還有藍魂兒。藍魂兒趴在無情的彈簧夾下,在痛苦地哀號。夜正濃,但山岔口的篝火在雪片和空氣的映照折 射下, 拋來一片橘紅色的火光。借著這點微弱的光亮,紫嵐看見,藍魂兒正用恐懼的眼光盯視著它,它明白,藍魂兒是害怕它離去。藍魂兒畢竟還是幼狼,害怕被拋棄,在 危難關頭渴望得到母親的庇護。

紫嵐伸出溫熱的狼舌在藍魂兒眼瞼、鼻梁和唇吻間來回舔著,動作平穩有力;寶貝,你不用害怕,媽媽沒離開你,媽媽正陪伴在你身邊。

焦躁不安的藍魂兒這才稍稍安靜了些。過了一會,藍魂兒兩隻前爪搭在紫嵐的脖子上,拚命朝前掙紮,並用乞求的眼光望著紫嵐。

它在乞求紫嵐把它救出絕境。

紫嵐沉重地歎息了一聲,難過地搖搖頭。

藍魂兒的眼光變得怨恨,從喉嚨裏憋出一串惡毒的詛咒。

紫嵐傷心極了。不懂事的寶貝,要是可能的話,媽媽願意自己被壓在捕獸鐵夾下,把你換出來;你是我最得意的傑作,你身上寄托著我的全部理想和希望,我 願意用 自己的死來換得你的生。你要相信媽媽,媽媽不是不想救你,媽媽是想不出辦法來救你。媽媽咬不斷鐵夾,也找不到開啟捕獸鐵夾的機關。

啟明星升起來了,河穀對岸郎帕寨傳來雄雞報曉的啼叫。夜色依然濃得像團墨,但這是黎明前的黑暗。紫嵐曉得,黑夜終將過去,曙光就要出現,自己是無法讓時間停止的。

一旦天亮,獵人就會端著塞滿火藥和鉛巴的獵槍,牽著氣勢洶洶的獵狗,順著河穀搜索追蹤過來的。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怎麽辦?怎麽辦?紫嵐心亂如麻,拿不準主意。也許,它應該鑽進鬆軟的積雪裏,把自己隱藏起來,等獵人走近捕獸鐵夾時,冷不防躥出來,咬斷獵人的喉 管,咬死 一個夠本,咬死兩個賺一個。但這辦法似乎也很難行得通,倒不是它紫嵐怕死,而是不等它躥跳,機警的獵狗便會在積雪下找到它,把它團團圍困住,它最多隻能和 一條狗同歸於盡。也許,它應該緊緊守衛在藍魂兒身邊,不讓獵人和獵狗接近捕獸鐵夾,不,這主意更愚蠢,非但救不了藍魂兒,還會白白送掉自己的生命。

雙毛和媚媚還沒成年,需要它去養育,它不能送死的。

天邊出現一道魚肚白,天快亮了。

看來,它隻能棄藍魂兒而去了。不,這不行。雖然該死的彈簧夾扣得太緊,致使藍魂兒血脈滯流,臂部和兩條後腿已失去了生命的溫熱和彈性,變得僵冷;雖 然鐵夾 已把藍魂兒的脊骨砸碎,每一次呼吸或掙動都會傳出輕微的碎骨碴和碎骨碴哢嚓嚓的摩擦聲;但狼的生命力極其頑強,仍能活下去;換句話說,藍魂兒會被獵人和獵 狗活擒的。肮髒的獵狗會放肆地奚落和嘲笑藍魂兒的,或者先咬掉狼耳,再摳瞎狼眼,反正藍魂兒被壓在捕獸鐵夾下無法反抗,狗們便會表現出十倍的勇敢來。獵人 也不會讓活狼死得痛快的,他們會用鐵絲拴住藍魂兒的脖頸,掛在馬背後,在雪地上奔跑,用淋漓的狼血和淒厲的狼嚎來慶賀自己的勝利,或者抬著藍魂兒走村串 寨,用活狼來炫耀自己的高超的狩獵本領。也許更殘忍,他們會把藍魂兒釘在大樹上,用尖刀活剝了狼皮,剜出還在跳動的狼心。

它絕不能把藍魂兒留給獵人和獵狗。

它一定要挫敗人類的計謀。

天邊玫瑰色的霞光代替了山岔口篝火的光亮。山巒、河流和草原的輪廓逐漸清晰了。獵人們醒了,獵狗也醒了,山岔口傳來人的說話聲和狗的叫聲和獵刀獵槍的叩碰聲。最多還有一頓早餐的時間,他們就會踏著晨光過來的。

藍魂兒一定是預感到死神已經迫近,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伸出兩隻前爪,緊緊抱住紫嵐的脖子,再也不鬆開;它喘息著,狂叫著,不讓紫嵐離去。

紫嵐溫柔地貼著藍魂兒,用狼舌和臉頰熱烈而又深情地撫摸藍魂兒的厚實的胸脯,肌腱發達的前肢,肉感極強的唇吻……寶貝,媽媽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媽 媽會盡 所能來幫助你的……藍魂兒閉起狼眼,似乎狼心安定,得到了慰藉……紫嵐的舌頭舔及藍魂兒的頸窩,狼牙觸碰到富有彈性的柔韌的喉管,裏麵有狼血在奔流,如潮 似湧,充滿青春的活力,那是黑桑傳下來的血脈啊,它把全部母性的溫柔都凝聚在舌尖上,來回舔著藍魂兒潮濕的頸窩,鍾情而又慈祥;藍魂兒被濃烈的母愛陶醉 了,狼嘴發出嗚嗚愜意的叫聲;突然間,紫嵐一口咬斷了藍魂兒的喉管,動作幹淨利索迅如閃電快如疾風,隻聽得哢嗒一聲脆響,藍魂兒的頸窩裏迸濺出一汪滾燙的 狼血,腦袋便咕咚一聲栽倒在雪地裏,氣絕身亡了。藍魂兒至死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臉色相當平靜,嘴角還凝固著一絲笑紋,那是一種被母親撫愛時的幸福神 態……藍魂兒死得毫無知覺,因此也就死得毫無痛苦。

寶貝,原諒媽媽的心狠,媽媽沒有第二種選擇,媽媽隻能用這種殘忍的辦法來幫助你。對你來說,這是唯一的最好的解脫。死亡是狼永恒的歸宿。

紫嵐呆呆地望著躺在雪地上逐漸冷卻的藍魂兒,嘴裏像塞滿了苦艾。

這時,山岔口傳來獵人為自己壯膽的呐喊聲,傳來獵狗興奮的長吠短叫。

紫嵐再次用濕漉漉的舌頭舔舔藍魂兒已僵硬的眼皮。寶貝,你放心,媽媽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絕不會讓兩足行走的獵人用你來炫耀他們的本領,絕不會讓懦 弱的狗 來嘲笑你奚落你玷辱你的靈魂!它跳到彈簧夾那兒,狠命啃啼藍魂兒的腰部;藍魂兒已被鐵夾夾斷了脊骨,咬起來並不太費事;但紫嵐每咬一口,心裏就像刀絞似的 一陣刺痛。

終於,它把藍魂兒從腰部咬斷成兩截,好了,它總算把寶貝從該死的捕獸鐵夾下解救出來了,雖說已成了碎成兩段的屍體。

它叼著藍魂兒,步履踉蹌地離開了河穀。當它轉出山岬時,背後隱約傳來獵人怒氣衝衝的咒罵聲和獵狗驚奇的吠叫。遲了,兩足行走的獵人和蠢笨的狗,你們遲了,你們除了已溶進雪地的一汪狼血和粘在捕獸鐵夾上的幾撮狼毛,是什麽也得不到的。

紫嵐拖著藍魂兒一直跑進尕瑪爾草原的深處,在一座隆起的土丘頂端,扒開積雪,用銳利的狼爪在堅硬的凍土上掘出個洞,把藍魂兒的兩塊胴體埋了進去。天上又紛紛揚揚地飄灑大雪,不一會兒就填平了狼塚,抹淨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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