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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逍遙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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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河掃墓

(2006-09-12 15:50:54) 下一個

     
七月回中國探親, 骨肉至親幾年分離,免不了幾番歡喜. 熱鬧過後, 父親把我叫到一邊問:“你知道外婆的消息嗎?”我歡喜的心立刻沉靜下來,回答說:“聽說她這段時間虛弱得很厲害.”父親看著我,輕輕地問:“你不知道嗎?外婆已經過去了.”我大吃一驚,急忙追問:“是什麽時候的事情?”父親說“就在你回來前兩個星期。”接著又說;“ 她去之前,就是不肯咽氣, 是你大舅告訴她, 你再過兩個星期就回去看她了,她這才閉了眼睛.”過了半晌,父親又象自言自語似地安慰我道:“不要傷心,她走得很安靜,就像睡著了似的.” 而他自己的聲音卻越來越低, 一麵又把頭轉了過去。

       我急忙從父親的房中退出來,躲進自己的房裏,一見著丈夫,就對他說:“知道嗎?外婆走了. 可憐我在美國還忙著為她買這買那, 竟是沒能趕著見她最後一麵。”話未說完, 眼淚已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次日我回老家給外婆上墳. 幾年沒來, 故鄉依然山清水秀. 外婆住的那條街,依然是我離開它時的樣子, 一條窄窄的石板路,兩邊挨得緊緊的瓦屋, 還有坐在門口擺龍門陣的故老鄉親. 雖然有些老鄉蓋起了樓房, 可是那高高的門坎,門上被風雨吹洗得七零八落的對聯, 還像當初我離開它時的模樣. 外婆生前的老屋,被小舅翻新得已找不著當年的痕跡.這不是我童年的老屋,可是無論它的外表怎樣變化, 我的根都在這裏, 它是生我養我的故鄉.

        外婆的遺像掛在堂屋正中. 相片中的她很慈祥地笑著, 仿佛像我最後見她一麵那樣. 仿佛她還在這裏, 知道外甥女來看她, 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樣. 撫摸著她的相片, 我的眼睛又慢慢模糊一片.

        我是外婆帶大的. 從生下來到六歲半, 我和她相依相偎了六七個春秋. 外婆是我心靈的家, 是我的保護神. 我人生初始記憶裏的溫暖和愛, 都是從她瘦小的身軀裏得來的. 記憶的片段裏, 有外婆和我一邊放鵝, 一邊講孟薑女哭長城的溫馨; 有我尿濕了床, 她很惱狠, 舉起巴掌又舍不得打的憐愛; 晚上睡覺, 我和外婆挨得緊緊地, 我總是摸著她的下巴睡覺. 她軟軟鬆弛的下巴, 竟是我童年最難忘的安慰品. 隻要摸著她的下巴, 就算油燈再昏暗, 故事裏所有的妖魔鬼怪一起來襲, 我也不害怕.我也會在她溫暖的身邊安然入睡.            

        有次我看見別的小朋友踢毽子, 央求外婆為我也做一個, 外婆便找來銅錢和雞毛, 縫了一個別致小巧的雞毛毽子, 足以令我在小朋友麵前揚眉吐氣了. 但是沒等得完工, 父親便把我強行帶回了他們身邊, 走的那一刻,外婆哭著,拖著我的左手, 父親拉著我的右手, 我夾在中間, 隻顧望著外婆號啕大哭, 那裏還想得起那隻毽子!  今天回憶起她的針針線線, 不覺又是淚流滿麵!

       父親來接我的前幾天, 我惶惶不可終日, 父母當時於我, 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我不想回城市, 不想見父母, 隻想和外婆一起, 在這個寧靜的小鎮廝守終日. 有一天, 我從小學課堂上溜出來, 逃到雙河的嬸嬸家. 我對她說, 我永遠都不想回到父母身邊,  等他們找不到我回去了, 就可以永遠和外婆在一起了. 可惜小孩子的話不著數, 當天晚上他們就找到我,把我帶回了新家. 那便是我人生灰色記憶的開始!

       和外婆分開的前幾年, 無時無刻不在盼著寒暑假的到來. 每次回老家, 都是我生命裏最快樂的日子, 足以讓我失眠一星期的, 而每次都是在淚水中和外婆分離. 她有時也到城裏來看我們. 但小住一陣又走了. 一來不習慣城裏的生活, 二來放不下家養的雞鴨. 兒孫們養大都飛了, 就這幾隻飛不了的雞鴨陪著她, 她總是這麽說. 我上了高中要住校, 星期天下午就離家坐船到學校去. 外婆送我到渡口, 船開了好久, 她還站在那裏望著我, 風呼呼地吹著她的白頭發.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 故鄉那些小朋友的父母們羨慕不已, 都說外婆好福氣, 她癟著嘴笑, 不說一句話。 但是她跟著父親, 不遠千裏, 一路把我送到了學校.

       到了美國, 跟外婆見麵的機會更是寥寥可數. 她向來身體不錯, 我們都料定她活百歲的. 但自兩年前以來, 她的健康便大不如以前, 不思飲食, 耳朵也漸至聽不見了. 有次我從美國打電話回去問候她. 我的聲音大得足以把房頂震翻. 臨到最後, 她居然對我說:“怎麽小君(我的小名)從來不打電話給我”, 原來她把我當成了我姐. 弄得我哭笑不得. 最後一次通話是在我生孩子前. 她那時身子已極為虛弱, 但她仍然在那邊不厭其煩的叮囑, 叫我生完後不要馬上以烏雞進補. 她的叮嚀仍猶在耳, 怎料幾個月後她便撒手而去, 享年八十七歲.

        外婆一生, 勤勞獨立. 外公早死, 她獨自將三個子女撫養成人. 早年曆經艱辛, 兒女長成後,無一不想把她接到身邊安度晚年, 但她堅持要獨自生活, 日常飲食起居皆自理. 家居無聊, 她便看街坊打麻將度日, 俗稱抱膀子.  據說這對防治老年癡呆症有相當大的幫助。因此她至生命最後一刻, 都是神誌清醒. 外婆工女紅, 善烹飪, 猶記小時過年,她做的“泡椒糖醋魚”,其香, 辣, 甜, 酸, 至今不能忘記. 她蒸的酒釀, 曬的蘿卜幹, 自熏的臘豬肉,端到飯桌上, 都是一絕, 是記憶裏的珍品. 外婆又性好讀書, 喜歡<<隋唐演義>><<紅樓夢>>這一類的古書. 偶爾我回去
探望她, 她便抓住我,奉上古書一本, 要我逐一教她認不得的字. 她的遺物, 燒的燒, 埋的埋, 剩下的, 便隻是這些陪伴了她許多年的老古本書籍. 我隻遺憾為什麽不把這些書也一起燒了, 好陪她度過在天堂的漫漫長日.

       外婆生前, 在她的小後園裏種了些瓜果花草, 時值盛夏, 絲瓜藤爬上了房頂, 開了一路黃花. 指甲花也正開得爛豔.但那顆原本紅潤玲瓏的小辣椒, 卻在外婆過世之日突然枯萎凋落. 是否花木有情,不忍見老主人獨下黃泉?

       我家的祖墳, 就在嬸嬸的屋旁. 這裏群山環抱, 風景秀麗。 地下睡著我的各輩祖先, 外婆也長眠於此, 和他們世代為伴. 祖孫今日終於得以相見, 而她已在黃土之下. 她一生最大的心願, 便是家人團聚, 永不分離.  我們終未能達成她的心意, 隻能在她生後, 聚在一起,齊齊獻上對她的敬意和思念.不自覺間, 幾句詩流進我的心底:

一帶清溪逐村流, 稻花深處竹林幽, 白發皓首今何在, 新墳頭添舊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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